那天我去醫院探望一個哥們。他打球的時候把腿扭傷了，住在醫院的八樓病房。

因為只扭傷了腿，沒扭傷嘴巴和胃，於是我帶了一手啤酒和多種類零食去探望他。直到晚上十二點多，酒和零食都嗑光了，能聊的廢話也都吐乾淨了，這才打道回府。

這是間大醫院。大醫院有個特色，就是白天煩死人，晚上嚇死人。我估計八樓大約有二十來間房，每間病房住四到五人。將近一百人擠在同一層樓卻鴉雀無聲，偶爾傳來似有若無的呻吟和鐵床唧唧的聲音，比鴉雀無聲還嚇人。之前在病房裡喝酒聊天時不覺得怎樣，等我站在空蕩蕩的走廊才充分感受到醫院真是個恐怖的地方。

不看著標示一時還找不到電梯的方向哩！左彎右拐走了一點冤枉路才找到電梯。這電梯的位置也不太講究，居然擺在離病房這麼遠的地方，難道是為了讓病人別亂跑的意思嗎？

醫院的電梯走得還特別慢，特別「濃稠」，從一樓升到八樓中間沒停居然超過兩分鐘！可能怕速度太快影響病人的血壓吧？搭這種電梯若不一直看著燈號就不能確定它是不是還在動，就好像有些老人家不說話的時候還以為他已經死了。

總算來了。我才剛踏進電梯，忽然背後湧上一大群人跟著進來。真是怪異之極！等電梯的時候明明只有我一個，這些傢伙彷彿約好似地埋伏在附近，等電梯一到就同時冒出來。

這票人全都穿著病患制服。人太多了，擠到我的臉快貼牆了還不停有人往裡頭擠，簡直不能呼吸。我試著把頭轉個方向，發現旁邊有張臉跟我相距一公分，讓我看見他的鼻毛。我決定還是臉貼著鐵板好些。

大約擠了二十多個竟然沒發出超載的警鈴聲，教人十分擔心。我把手深深地塞進口袋，脖子緊縮，希望摔下去的時候四肢不會飛得太遠以至於將別人的屍塊算在我頭上。我遙望電梯外，有個胖護士還在外頭死命將人推進來。

「裡頭的站進去一點！你媽的是死人哪，不會動一下啊……就是你！還看別人，旁邊還有空隙不會過去一點嗎？要不要我把你們剁成一塊一塊的再塞進去？一幫混帳東西！王八操的！」

有這種護士，我還頭一次見過，簡直像獄卒似的。電梯門終於關上，我大約數算一下，擠了三十人，可以報名金氏世界紀錄了，成為全世界人口密度第二高的國家中，人口密度第一高的電梯。

沒人抱怨，我猜大家都跟我一樣已經擠到肺活量剩三分之一了，剩下的肺活量不足以產生語言。這些病患每個都面有菜色，愁眉苦臉，好像還沒玩夠的孩子被媽媽扭回家吃晚飯的苦臉。我很想知道這些人當中有沒有肺癆，擠到這種程度結核病毒要辦理移民是很容易的。

打從電梯關門我就屏住呼吸，自忖憋氣兩分鐘應該不是問題。還好，到四樓的時候這票人像退潮似的全都出了電梯，走得一個不剩。不，剩我一個。

最後出電梯的人回頭看我，一臉奇怪的問：「你不走嗎？」

「我到一樓。你們幹嘛三更半夜這樣集體行動啊？是要做檢查嗎？」

那人不回答，直愣愣地盯著我瞧，所有人也都停下腳步回頭望著我，一付被我拋棄似的悲哀臉色。我趕緊按下關門鍵，深怕這夥人忽然又決定要擠進來。

電梯繼續下降，又過了兩分鐘才抵達一樓。奇怪了，記得來的時候這電梯也沒慢得這麼離譜阿！大概是某種夜間省電裝置吧。

一出電梯就差點跟人撞了個滿堂彩，原來是醫院警衛。

「你是病患還是來探病的？」警衛不太高興地問。

「你看我長得像不像有病？」我也不太高興地回答。

「不管你有沒有病，晚上不許亂跑，也不許驚聲尖叫。」

警衛正要繼續走他的路，我叫住他：「喂，我問你，四樓是幹甚麼的？為啥三更半夜還有一票人從八樓移動到四樓，差點沒把電梯擠爆。」

警衛轉動著特別小粒的眼珠子對我說：「先生，你有點常識好不好，醫院是沒有『四』樓的。」

「聽你鬼扯，沒四樓，那五樓是飄在半空中嗎？我剛才明明看見………」

警衛指指我的背後要我回頭看；我回頭，只見牆壁。

「你看看牆上的樓層簡介，有四樓沒有？五樓當然不會漂浮著，原本的四樓就叫作五樓，跳過一層，明白嗎？電梯裡也沒有四樓的按鈕，除非………」

「除非啥？」

「你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警衛的臉色變得陰森森，變成說鬼故事的嘴臉。

「九月十五星期六。怎樣？」

「農曆呢？」

「不知道。」

「小子你見鬼啦！今兒是農曆七月三十，鬼門關的好日子！好兄弟們都要趕最後一班車回家，你小子剛好趕上，哈哈哈！」

我正懷疑這警衛是腦子有毛病還是無聊想嚇唬人，電梯門忽然開了。我歪頭一瞧，只見那個胖護士拿著一條鐵鍊「腳不著地」地飄了出來，嚎著：「聽說跑了一個！媽哩個王八蛋還不快給我滾回來！」

我腳底颳起八號風球一口氣衝出了醫院。從那天起，我發誓就是病死了也不再上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