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時前最後一次做愛
凌晨三時四十八分,女人剛和男人做完愛,右手還放在男人的左腰間。女人和男人還在呼氣。男人用力抱了女人一下。持續了十秒。然後輕聲說「我愛妳」。
女人「嗯」了一聲,散漫地回應,可心裏,卻游離到四呎半乘六呎床以外的漆黑中。
女人做了一件非常曖昧的事。她用右手指頭在男人的左腰上細心,用心地逐筆寫著一個名字。不住地寫著,一遍,兩遍, 三遍,不停地。
女人知道,她借了男人的身體替這個名字的主人還魂。曾經,這個人一度失去了身分,當然包括他的名字。曾經,這個人更借走了女人的名字。要領回一個名字實在不難,只要人還有記憶,只要人還太執著歷史,和過去,只要人還迷信將來,那末到警局報一個警,然後好快便能到人民入境事務處補領一張嶄新的,照片總跟鏡子裏的不甚對稱的身份証。
可是,女人對身分不感興趣,甚至對歷史和過去都十分恐懼。名字的背後,那對深邃的眼睛,那雙哲美的手,及那個不平凡的黑影,才是她在溫存中途及過後思念的一切。她不知道還會不會擁著這個男人再造一次愛。這個她曾經付出了數年青春,愛心和血淚的男人,這句我愛妳已經不能擁有甚麼力量了。
她知道,這是她們最後一次的做愛。
而在他身體上寫另一個男人的名字,才是結束這段痛苦的戀愛的祭祀。對她而言,這是一個儀式,而男人的身體便是祭壇。
可男人還以為是她在愛撫他。女人的手指,是多麼的性感,尤其在赤裸相對時。
凌晨四時,是女人慣性要決定是否應入睡的時限。女人總相信,過了四時還未入睡的話,再充著睡眠便會變得沒有意義。這是女人在大學畢業前其中一項古怪原則。當然,現在略有修改,變成過了四時還不去睡的話,那睡眠便會變得沒有意思。
這一點微小的修改,卻是女人誠實地面對自己的存在的重要見証。可男人永遠不會懂。永遠,原就是不須要對時間負上任何責任啊。
女人和男人的存在矛盾,不外如是。
在鬧鐘響前一刻甦醒
女人執著時間,是她自小學四年級便開始意識到的脾性。她知道時間其實只是執著的人硬要把每一個當下並列在一起的虛幻,而所謂變遷、進步、過去、未來,都是這個虛幻造就出來的迷信,因為在那裏,可以逃避現在,逃避赤裸裸面對自己的凊醒。可以做一個沒有過去的承擔,沒有未來的依賴,活在當下的人,便最稱心如意不過了。
可是,女人還未能擺脫時間。當她在最軟弱的時候,躺在那張只有她一個人睡的四呎半乘六呎床的晚上,她會哭得死去活來,嘴裏喃喃自語:「請給我多一點時間。我需要多一點時間。」
女人怕的不是歲月,而是時間。
為了可以把握時間,女人會和時間競賽。晚上,她把放在床邊的小鬧鐘調校好明早響鬧的時間,然後,心裏幻想著響鬧的鐘數,時針和分針的正確位置,默默在腦海找一個記憶的細胞,把這個印象狠狠印上去,還保持三秒不動,才安心去睡。她知道,只有這樣做,她才能運用意志控制身體的時間運作。如果沒有差錯,身體沒有生病,明天她準會在預先調校的時間前自動甦醒,然後成功地把響鬧掣閉掉。這樣,這天她便會走在時間之前,而鬧鐘亦將不會鬧響。
女人自小便以這種方式,讓意志和時間競賽,而可以不動聲息。
女人亦將這種拼鬥踐行於日常生活上。她,從不準時,也不遲到,因為,她總要比約定的時間走快一步。於是,女人總是早到,少則五分鐘,多則一句鐘。在時間上走得從容,是女人保持意識和清醒的必要條件。她有精神過敏症,時間一旦滑出了預算範圍以外,會令她心跳加速。
而女人因為在情感上經年受到粗暴的,太男人的傷害,以致不能再承受心跳這回事了。女人一旦心跳,會破壞意識和清醒這兩個僅有的戰友。
不過,要追溯女人在情感上受傷的歷史,卻發現第一個傷害她的,是一個女子。男人的出現,要到很後期的事了。
三吋距離的心跳
要追溯女人第一次的情感傷逝,應該由一隻女子的手開始。
那是一隻瘦長、黑實、骨感重的手。掌紋深刻,紅潤,而且雜亂。一隻不難閱讀的手。
女人和她的感情,不知由甚麼開始,卻由閱讀掌紋加深,和拉近。
一天,女人走在她後面,凝望著她不經意放在股上,手心向上的右手。女人終於找到了親近她的理由,也可以是個藉口。要親近她需要理由,而且要是特別的,女人一直這麼相信。只有特別的理由才配親近這隻右手。
女人第一眼看上的便是她手的細小。小總是好的,她一直這麼相信。她有一雙細小的手,細小的眼睛,和一把說話時只會呼出很少氣,沉而帶一點塞的聲音。女人第一次接觸到如斯獨特的身體,已經知道將要和她建立一點獨特的關係。本著一份初次發生,莫名其妙的感情,女人終於鼓起勇氣,望著那隻手心向上的右手,說:「妳的掌紋很特別啊!」
女人知道,無論是誰,聽到有人說自己的掌紋很特別時,必然會被吸引過來。善解心理的女人一直知道這個竅門。所以,當女人發現了她的手掌時,便決定了這個親近她的機會。
她馬上轉過頭來,用帶喜的驚訝眼神回應女人。這個專程/情為自己變化的眼神,叫女人怦然心跳。女人心跳的歷史,大概也是從這一刻確定。她說:「是嗎?妳原來懂得看掌啊!」她果然興奮了,而女人更興奮。女人一直有興奮的生理反應,雖然對性不了解,更不明白愛情是甚麼回事,可是卻會興奮和心跳。
「那妳幫我看看啊!」她爽然把手遞給女人。女人在這隻還有三吋便會碰到自己胸口的右手面前怔住。一切似乎發展得太快了。從距離到親近到接觸,總該是一個過程吧。而過程就是時間的玩意。一瞬間由疏離到只得三吋的距離,是女人與時間競賽時疏忽了的環節。一旦滑出了時間的預算,女人便開始迷亂。心跳是最忠實的証據。
那個時候,她十三歲,女人也是十三歲,比她小兩天。
為悼念七十三分鐘的自虐
女人總共花了七年的時間,悼念在十三歲時和她看掌的七十三分鐘約會。女人始終對時間相當執著。每逢遇上早知會難忘一世的約會,女人都會盡最大的能力把它準確地紀錄下來,如自己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一分鐘、在等待她時看了多少次錶、估計等一下和她說的第二句話是甚麼、和她看掌時共接觸過她的手多少遍、直望了她的眼睛多少次、分手的準確時間、以及分手時她的眼神有沒有發亮,等等。
女人相信,一世好易過。可以難忘的緣份都值一生一世。女人更相信,值得懷念的,都應該是短命的。女人寧願為每次難忘的約會建立墓碑,即場親手把它毀滅。只要是死了,一切都可以原諒,包括慾望。女人一直這麼相信。
女人知道,假如和她把關係建築下去,到頭來犧牲的是尊貴的感覺。只有當下,當下便要把一切完成,包括快感、幻想、親近、克制、放縱、甚至是,愛。
七十三分鐘的相對。女人收藏了半個世紀的感覺,要在這個短暫中傾瀉。女人認為,只有在這七十三分鐘裏,一切都是合法的,都份外理所當然。比方,直視她十七次,握著她的手共九次,其中第三和第七次手心出了汗,還必須要找些問題,充著醫生診症般的專心和專業,表示自己純粹。
七十三分鐘過去了。女人感到滿足。一切已經足夠。對於十三歲的女人而言,相隔三吋距離的單獨相聚已經相當幸福。為了毀滅任何可以把它延續下去,或者重覆再現的可能性,女人決定賜它一死。像這次認真的看掌,在女人的一生也不會出現第二次。這件事跡,成為了看掌墓碑上的全部內容;而悼文,就是記憶。
七年裏,女人始終沒有看過其他掌。女人知道,悼念不是永恆的遊戲,也不是靠死亡帶來的短暫情感衝動而借來的影印機,在有限的紙數下複製有限的哀愁。七年後女人和她終於要分離了。已經二十歲的女人留在港,二十歲多兩天的她要多走兩步,選擇飛走,因為她是輕的人。輕的人本就是為傷害重的人而存在。女人一直沒有進入她的世界,一直讓她離開自己,傷害自己,只為了成就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自我虐待。
悼念是自虐的最忠實見証。
她的消失和純粹高潮
女人喜歡讓自己遊盪在自虐的孤獨中。只有這種孤獨才能叫她感覺自己的存在。女人不相信感覺必須依賴對象,感情的去去留留,從來都是無中生有。任何對象,管它是人是神是物慾,都不外是自我膨脹的變奏。一份強烈的感覺,一生一世將不離不棄與自己的存在活在一起,比細胞和細菌還要細膩吧!只要是細的,都是好的。
可以執著得這麼寬容,女人的確非常不可思議。
她的出現和消失,奠下了女人對愛情的若即若離。女人知道,自己不需要一個伴侶。伴侶的意義是借別人的身體忘記自己的身體,在所謂相親相愛中一方面發洩自己,另一方面逃避自己。所以,人們都希望將一切化造成雙成對。再在上面加上正常的標籤,演變出一套相對也好,圓融也好,總之是二元為基的存在道德。女人對一切雙數都有先天性抗拒。當然,既然公認的愛情遊戲是一雙一對,相親相愛,女人寧願單戀。
單戀是所有戀愛模式中最誠實最純粹的。女人一直這麼相信。
既然出現了一個對象,便得想個辦法調校一下慾望和純粹的矛盾。選擇自虐似乎是女人非如此不可的一步。自虐的意義是可以同時保存慾望和純粹。自虐中的痛苦體驗,那些無盡頭的等待、希冀、守候、衝動、克制、假裝、掩飾......等等,都在無時無刻提醒女人慾望正在橫強地失控。
另一方面,自虐不牽涉他者。自虐的至高境界可以忘掉慾望,純粹與自己的存在狠狠地擁抱,到體無完膚便可擠出鮮血,好好沉溺在和血肉共存的獨特體驗中,死而後矣。還要一個對象幹嗎?
她的消失沒有勾起女人很大的反應。純粹的高潮在自虐的過程中已經自我完成了。延續高潮是愚蠢的,只有男人才看重。剎那就是剎那,價值也在此。
女人不會把她鎖在記憶裏,悼念有期,過後便了,一生一世的意義本來就不依賴懷念。不懂得和自己在一起的雙數人才喜歡懷舊。大家都在死命尋找自己的文化、歷史和身分的根便是最好的見証。
重覆的暴力和男人的出現
她的消失,也同時是女人對女子擦出感覺的消逝,雖然女人還是喜歡靜觀女子,閱讀女子的複雜,和有限但豐富的可能性。只有女子,才擁有這種勾魂的能量。女人很難相信,一個地方可以沒有女子而存在得美麗動人。
於是,女人每天用十分一的時間,把自己隱藏在黑色的角落裏,靜靜地尋找可觀的女子,留意她們最細微的舉止,說話時的聲音和語氣,特別是尾音與下一個發音之間的停頓時間,然後再用十分一的時間去忘記,整個過程沒有牽涉任何聲息。一動不如一靜,然後無聲無息地毀滅,和隱退。每天如是,重覆沉默的暴力。
女人知道,對待所愛的,最好還是暴力一點,不然會好快忘記。到底女人和記憶之間的關係是怎樣的,大概直至今天也沒有弄清楚。有一點卻是知道的,但凡淒美的感覺,一定帶點血腥意味,才有味可回。這是無可避免的,回味存在的奇異過程。以暴力替代慾望,是單戀的唯一條件,也是唯一理由。女人願意享受由單戀的暴力成存的自由。
重覆靜觀中的暴力,是女人每天傷害自己的環節。
至於男人的出現,卻是一個不可能但又確確實實的偶然。男人沒有被觀看的理由,因為他們缺少了一種可觀的條件:複雜性。矛盾的是,憑著簡單的特性,倒讓男人變得較為可親。
親近男人是女人感到比較自在的日常社交途徑,假如社交是必要的話。女人喜歡遠觀女子,因為女子天生只可以被遠觀,不可以走得太接近,像路邊自足的小貓,妳永遠無法猜測靠近的後果是誰會先反感,哪一刻會被俘虜,或者被傷害。相比下,男人的念頭簡單得多,通常只有要,和不要兩種,並且會事先張揚,笨拙得可以接受。
女人以為只要不斷地重覆這種單戀的暴力生活,將獨特的對象解體和毀滅,便能死守因為有了情感對象而得失了的純粹。況且,一世很易過。可是,女人的理性終於遭受一次致命的打擊。在某個錯置的下午,她的消失前一年,女人遇上叫自己繾綣了近一個世紀的感情,足足有九年的時間,叫女人反覆於自欺、思念、希冀、衝動、自虐和暴力之間的糾纏當中,甚至連自己最尊重的誠實也出賣了。
這個擁有如斯強大能量,可以攝走女人神魂,打亂女人整套戀愛哲學的人,竟然是一個和女人一模一樣的男人。
吃風與存在的秘密
到底男人如何跟女人一模一樣,大概連女人自己也搞不清楚。總之,是一種感覺,而感覺便是存在的最大理由。不過,認為某人跟某人相似,其實只是某人想像跟某人相似的另一個說法罷了。說想像是一種說法,說記憶是另一種,說投射也是一種。說到底,不外是思維的奴隸。
女人的自我膨脹始終沒有變過心,依然忠心且無間地編寫叫作你和我的身分。
像貓的出現和消失一樣,男人神秘地站著吃風。同一個時間,女人正站在距離男人十呎以外的地方同樣地吃風。同一的時間,同一的地方,同一的動作。吃風有吃風的板眼。說吃便瞇著眼張開口沒得救的把東西往嘴裏塞是最下流的吃,女人一直這麼自傲地相信。對於女人而言,吃風是和聲音自然地交舞,也是跟存在最體貼地飄渺。自從戀上了暴力和純粹的矛盾後,女人也同時戀上了可以產生切膚之痛的體驗,例如,用橡皮圈猛力彈手指、把手往粗糙的石屎牆上擦、以及讓嚴列的寒風狂刺,簡稱吃風。
吃風的絕對姿勢是這樣的:選擇一個當風的地方,走過去,站著,不動,不作聲,可以閉上眼,也可以睜開眼,讓風刀狂插進去,和削在面上。最重要的,是打開耳,和心,細聽風的瘋歌,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直至感到痛楚,徹徹底底的切膚之痛,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合乎暴力和純粹的吃風姿勢。
還有一樣女人非常執著的吃風條件,亦是女人最最固執的堅持,就是當整個身體都在靜默地讓狂風攻陷自我時,女人卻獨要求一個身體部份留住自我。若已經漸漸摸熟女人的脾性,便知道不用追問為何女人硬要把自己的身體分割和虐待了,更犯不著質問為何女人對身體總存在著偏私。女人,是個一意孤行的小巫婆,拒絕交待。
這個身體部份,是長得可以飄得起,欲走還留,既飄逸又墮落的頭髮。
男人之所以讓女人沉淫在風中的自虐裏還能分神吃了風又吃了驚,完全是靠一頭散舞在風中的長髮所致。男人可以擁有如斯曉得吃風的秘密的頭髮,在女人十八個活的年頭裏,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女人打從這個不可思議的時刻開始,便湧現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知道已經出事了。女人,發現了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男人。兩個陌生的女男,藉著瘋狂地吃風的緣,彷彿已經通分了沒有第三者可有能力知道的,存在中最曖昧的秘密。
黑洞的存在可能
存在有三千四百萬加無限種可能性,而往往因為有限跟無限交換了不君子的秘密,協議利用情感軟弱的、難以捉摸的個性,淋灕漫撒於存在的肌膚上,都叫你我為霧漫和撲溯和假像和迷執和墮落和一切叫作思想的東西押上了糊裏糊塗的一生。至於存在中未能被承受的那部份,只能靠不斷自我複製以試探奇蹟的可能。於是,命途上到處是孽子是情債是無辜被遺棄的小黑貓,獨欠瘋狂和純粹。
一陣狡猾的風吹過,人滑落在存在的草皮上。迷失。
迷,女人畢生最長情的伙伴。要打開迷陣,必須借助一個複製的對象,才敢狠心把它看穿,撫摸個透徹。一個身分要活兩次,在同一時空下,是女人最妄想的,存在的可能狀態。女人未能接受自己的存在,又羞於像旁人一樣用愛這個字去謀殺一個借來的對象。既然付出的是尊貴的情感,女人的唯一出口便是謀殺道德,暗戀一個等待中的另一個自我。反正, 活在單戀和自虐中比較自在。一旦感覺自在,存在的秘密便會像小貓咪一樣喵一聲地跳出來。
女人對付存在的手段不比風的狡猾遜色。
男人居然也知道吃風的秘密,叫女人在狂風中足足定鏡了四分鐘。長髮打在鬱沉的臉上成為男人身體的唯一動感。可沒法遮掩的那雙深邃得可以把世間一切美善和邪惡都攝進去的眸子,卻給擁有巫術力量的女人捕捉到。如果黑洞是可能的話,女人相信它們便是最鬼魅的証據了。
擁有黑洞的吃風男人吃了十分鐘風後便給吹走了,剩下女人往後九年的困惑。打從那一刻開始,女人知道那個黑洞藏有無窮有關自己的許多過去與未來的秘密。乾巴巴看著眼前這個黑得透徹,深懷著屬於自己的秘密的複製自己,女人馬上萌生一個衝動,巴不得走上前問一個闖入黑洞的先決問題:你也愛飲露嗎?
可還來不及問,風已經來了,把男人吹走。
到底男人和黑洞的秘密是甚麼?到底男人跟女人的關係是甚麼?到底兩個一樣又不一樣的身體是否擁有同一的身分?到底吃風跟飲露中間的故事是怎樣?到底,男人為甚麼要在這個橫風的下午突然出現在固執地享受著風的虐質的女人跟前?
女人在九年後終於得到了答案。可是,為了解開這個黑洞的迷團,女人卻付出了相當殘忍的代價,把自虐和邪惡推到前所未有的新高峰。
女人首次感到進退兩難
懂得吃風的秘密的男人自從在那個錯置的下午消失了以後,女人感到猶如失落了複製的自我。活不了兩次的身分,從此失去了享受肆無忌彈,包容慾望和純粹的自虐可能。必須想個辦法填補這個存在的缺口。
女人開始將自己埋藏在另一種解剖存在的血腥中,每天花上大半時間和哲學戰爭。將存在建立在語言的籠牢裏,是和時間私通較徹底和墮落方法,得著和失去的都是同一的東西:重複的浪費。有甚麼比生命中不斷重複的浪費更浪費嗎?才管不了這麼多,二十歲還未到的女人沒有對生命溫柔的耐性,浪費是青春的名字。
哲學是將生死、愛慾、軟弱、暴力、感性等等統統困在有限的語言中希冀無限,打從一開始便明知與存在無關的遊戲,這是女人當時不誠實的信念。從蘇格拉底到亞里士多德到到笛卡兒到到到康德到黑格爾到馬克思到到到到尼釆到海德格到到到到到到到傅柯到布希亞到哈巴瑪斯到德希達到德里茲到到到投射主體世界的狂莽盡頭。
女人共花了四年時間從主體出發的哲學中失落自己。再熬下去便是崩潰,卻離死亡還遠遠。死亡,女人執著的信仰,一直以為哲學的核心是死亡,存在只是手段,而生命不外是一件保護死亡的外衣。死亡擁有黑洞的吸力,叫女人無法抵禦。為求得死亡的真相,女人準備不惜一切。
接近死亡的黑洞非同小可,女人唯有全力以赴,辦法是將自虐的深度遞增,譬如把純粹的情感收藏、壓抑饑渴瘋狂的傾向,和逃避一切可以拆穿女人奔向死亡的策略的陷阱。
當然,每每在遙遠的距離遇見連名字也不知道的吃風男人時,女人不期然心跳。不是很清楚了嗎?分明是被自己的狂莽出賣了,雖然,女人還是寧願死守在死亡的門口。膠著在進退兩難的情感虛幻中,女人給自己的唯一安慰,是跑到醫院去嗅那裏濃烈的消毒藥水和血腥味,以為是冼滌孽行的補贖。信賴味道比語言更可靠。可女人打從心底裏知道,身體一直流著不純淨的血,還正以步向毀滅的快速漫游全身,直至將意志毒死為止。
可是,女人開始猶豫了。女人了解目前的兩難是自從失卻了複製的自我以後,羞於面對存在而造成的失控反應而已。與其說失控,不如承認是懦弱和虛偽罷了。
女人一時嚴重失向。迷路的出口不是繼續尋找,而是設法離開。女人嚴重考慮放棄語言。就這樣,女人過了一段非常沉默的日子。
尋找聲音成為畢生願望
女人一生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到黑洞聽風去。在未達到願望以前,女人決定尋找一個東西,並且願意為它付出一生的時間,和愛,因為女人知道,只有透過這個東西,才能見到通往黑洞的隧道。
能夠令女人賣命的東西,一定非同凡響,更必然震撼。女人知道,這東西是一切之結合,是身體最神秘且最神聖的地方。它,就是一把擁有叫人死而後矣的能力的聲音。
這把聲音跟古希臘神話Siren女神不同,前者叫人回到自己,後者則叫人迷失自己。女人自從迷失在哲學的虛幻後,在瀕臨崩潰前決志離開。只要離開才是存在。可是,有甚麼聲音能夠擁有像巫婆法術般既多變可愛又狠心惡毒的魅力?女人無法知道。回到自己是女人陌生但又親近的存在狀態。回到自己的聲音,難道就是指一直縈繞女人生命的回音嗎?哲學只是橋,聲音才是彼岸。
曾經有一些動人的聲音輾轉在女人身邊迴盪,叫女人產生幻覺,然後流走。女人確定那些都是欠缺回音的聲音。聲音是音波和時間的旅行,回音卻是進一步闖入聽者最私人的地方敲響的激盪,足以勾住存在的核心,基進一點甚至可以把它敲碎,成就最獨特最徹底最感性最富創造性的體驗。女人追尋的就是回音的可能。可能嗎?存在真的可以有回音的可能嗎?它是通往黑洞的可能嗎?
是嗎是嗎??
女人未敢沿用慣借的哲學思維再想下去,怕太平庸而配不起聲音的豐富,怕離開聲音太遠而叫已經太墮落的自己更墮落。女人接受存在的平凡,卻奈不住存在變得平庸。思維是平庸的,在已經死亡的語言世界裏糾纏,失落容納體驗的虛位,結論是庸人自擾,十三分不環保。回音是可能的,起碼在失落語言的國度裏,只要失落語言,聲音便會歸來。女人固執地相信。
就這樣,女人說服了自己沉默的必要,雖然,還要依賴說服的沉默也離不開理性。女人於是變成了一個守候聲音的平庸人,也是一生中最不自負的時候。
女人第一次聽到吃風男人的聲音,是在電話裏。
七年後…..
將女人粉碎的聲音
抱著她的時候居然可以平靜和從容。
三年前,女人曾經狠狠地決志放棄她。理由是,要逃避一段問心有愧,固執否定的感情,用畢生最虛偽的理性。然後,拖著糟糕透的身體飛往布魯塞爾。據說,那邊有最殘酷但爽快的死刑正等待她。
三年可以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翻了天地。這個晚上,當街上巷頭電視公園甚至馬路上盡是女女男男真歡愉假贈慶地為點綴情人節本來的寂寞時,女人獨自享受不再執著自虐的愛情。三年前的任性曾經叫女人在邪惡的邊沿毒飲苦杯;三年後的今天,女人換了一個心神兩次死劫三聲夠了,再次撿起已經變得老練的她。
從曾經到已經,她老了,女人也老了。可以老,多好。還有,在冬天。
這次大劫後的重逢,女人發現和她更貼近黑洞的清風。像我和失散經年的彈珠玩具重逢時的平靜,時間流逝,一切依然,成存了彈珠玩具的微笑,和我的浪蕩。「只是從無中生有的東西,又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了而已。」連難過的痕跡也不需要。這是村上春樹曾經令女人好心碎的一段。
女人終於忍不住擁著她。親嘴。女人沒有把她抓得牢牢,因為中間不再有幼稚的缺失,只是從容地按著她,連嘴也是輕碰她的。這段終於承認的關係不再需要緊張了,多好。就這樣,兩個心神化成同一氣道,女人和她造愛。
是氣溫抑或是一觸即發的血氣狂奔?女人戛然感覺強烈震抖,一股瘋狂的熱量直沖心胸。一把前所未有的聲音夾著敲碎的回音盪漾了剛化成的氣道。女人聽到她和自己在同哭。一下子,就這麼一下子,女人和她共同感應被攝住了的身體。兩把顫抖的聲音,無限迴腸的回音,消失的時間穹蒼。整個宇宙渾成一氣,為幾近隱形的她們膨脹。
女人終於軟跌倒地,意識的過客稍稍敲醒女人的靈魂。女人無法不狂哭了。多少歲月的代價,才能洗鍊出這次頃刻的激情?夠了,不需要追溯千萬年前曾經有誰也說過「我也領略過了」來見證。純粹的聲音是最自足的存在。
請靜靜離開,並且,把她們遺忘,拜託拜託。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四日的晚上,女人和久別的尺八共同經歷了性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