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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銀狐》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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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07.09.08 天氣:
心情:
作者介紹
郭雪波
生於內蒙古科爾沁沙地的庫倫旗。中國作協會員。北京市作協簽約作家。從小受喇嘛教、蒙古文化和漢文化熏陶,尊崇蒙古族原始宗教——薩滿教所崇尚的大自然崇拜。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銀狐》、《狐嘯》,中短篇小說《沙狼》、《沙狐》等十餘部。《沙狐》、《沙漠傳奇》分別譯成英、法、日文出版。《大漠魂》、《繼父》分別獲台灣《聯合報》等報刊第十八屆聯合文學獎首和宗教文學獎。
內容簡介
銀狐是神奇的,
遇見牠,不要惹牠,
也不要說出去。
牠是荒漠的主宰。
——科爾沁沙地名諺
內蒙古科爾沁的茫茫草原和沙地上,古代遼國王族的地下寢宮裡,棲息著以銀狐為首領的狐族群。作為荒漠精靈和圖騰象徵,銀狐的美麗和魅力、神奇和靈性、痛苦和歡欣,融入草原的博大和神秘、原始薩滿教的慈悲和神聖、歷史的豐富和深厚,映襯人類尋找迷失的自我和精神家園的掙扎和希望,氤氳著作家呼喚、尋找大自然守護神的悲天憫人的情懷……
一幕幕富於奇幻色彩的畫面,一個個呼之欲出的形象,成就了草原人與狐族相濡以沫的瑰麗雄渾、粗獷純樸的曠世傳奇,堪稱草原文化的震撼之作。
呈現人與動物間的複雜情仇,一部以狐與人間的感情為主題的感人催淚小說!書中詳細介紹蒙古族原始宗教——薩滿教,以及歷史上曾發生的宗教事件!
本書特色
本書並榮獲大陸名家斯琴高娃、王蒙等人強力推薦!
作者為蒙古族著名作家,被譽為「大漠之子」;曾獲《聯合報》等報刊第十八屆聯合文學獎首和宗教文學獎,著有多本以動物為主題的小說。
內容試讀
我背著酒壺走遍科爾沁草原,沙漠和草地上只有兩個神奇的東西令人嚮往:一是銀狐的傳說,一是薩滿教‧孛師的故事。如今我把它記錄下來,為的是紀念我的父親—一位平凡而了不起的民間藝人。 ——作者題記
第一章 大漠狐蹤
銀狐是神奇的,
遇見它,不要惹它,也不要說出去,
它是荒漠的主宰。
——流傳在科爾沁草原的一句古語
一
大漠寒夜。
那只獸,在肅殺的雪野上行走如雲,快步如飛,正疾速地靠近一片黑樹林。朦朧月色中,它如影如幻。
“汪,汪,汪!”一只夜狗有所警覺,在榆林邊兒截住來獸,狺狺地吠叫。
那獸倏地伏在雪地上,融入月色,與皚皚雪地共色。此獸遍體白毛,燦如銀雪,匍匐在地,無聲無息,無影無跡。惟有一雙眼睛碧綠碧綠,在雪地上一閃一閃,猶如鑲嵌雪地的兩顆綠寶石。
夜狗失去目標,疑惑起來,盯視良久,不甘心地走近去。這只長夜裏在野外閑蕩的大黑狗,有些固執地嗅嗅停停,走近那兩個綠瑩瑩的小點,驀然,一條白影在它眼前一晃。大黑狗敏捷地一撲,落空。白影已閃在它右側,狗又撲,仍落空。那白影遠比它敏捷得多。大黑狗也犯倔,左撲右撲,固執又傻乎乎地追撲那左右晃動的白影。後來,黑狗發現這白影只不過是那只白獸的尾巴而已,一條毛茸茸的白色長尾巴。那白獸只不過用尾巴逗弄它。大黑狗被激怒了,“呼兒,呼兒”地狂叫狂嘶著,凶猛地咬向那晃動的尾巴根。
“哧兒——”
一股惡臊氣,從那尾根施放出來,正沖著黑狗伸過來的鼻臉。
“哽,哽,哽……”
那只大黑狗像被什麼硬物擊中了一般,難忍地呻吟起來,很快就變得懵懵懂懂,活似一個喝醉的酒漢般暈頭轉向,在那塊雪地上打起轉來,追咬著自己的尾巴,一圈,兩圈,三圈……
這時,那只白色野獸從雪地上站立起來,緩緩伸展腰身,兩只綠眼瞅瞅在一旁轉圈的黑狗,高昂起頭,向著冰冷的藍色夜空,張開尖尖的嘴巴,長嚎一聲:“嗚——”便如箭般射向前邊那片稀疏的小榆林。那裏有一片墳塚。
而那條可憐的黑狗,依舊追著自個兒的尾巴,原地轉著圈……
幹·烏妮格,這就是它——銀狐的名字。
遙遠的北方,科爾沁草原最北部五百裏之外的汗·騰格爾山裏,早先有一個狐狸家族。
那是一個真正的古老的烏妮格狐家族,與其他動物虎豹熊鹿、狼豺 獐一起形成了汗·騰格爾山的象征。狐狸家族在山的陰面處一座山洞裏穴居,一代一代相傳。它們家族,曾從遼契丹人耶律阿骨打箭弩下逃生,曾甩脫蒙古科爾沁部首領的追擊,又有與女真人周旋不敗的光榮曆史。它們這支家族在那弱肉強食、戰火紛爭的混亂年代能夠生存發展,全憑其超乎其他族類的狡猾奸詐、聰明智慧以及矯健的體魄。
一個溫暖的初春下午,汗·騰格爾山北麓的山洞裏,有一只老母狐正在生產。它側躺在柔軟的幹草堆上,身子往下一使勁,便擠出一只小崽來,輕輕松松擠出了五只。它慵懶地伸出前肢打了個哈欠,以為下完了,想站起來伸伸發麻的身軀。結果,當它剛立起身子,第六只崽子——本書的主人公 幹·烏妮格,便從母狐的後兩腿中間那個鮮紅而神聖的洞穴裏掉了下來。老母狐驚奇地回頭,凝望這只最小的老六,一個壓幫崽,似乎不大相信是從自己肚子裏掉出來的。先出來的那五只個個肥大健康,而這老六簡直在它肚子裏若有若無,可憐巴巴,瘦小嫩弱。可有一點引起了老母狐的注意,就是這只壓幫崽的尾巴尖是雪白色的!顯得柔美、閃亮、迷人。也許這雪白的尾巴尖,勾起了老母狐對往日的一個情人——一只也有一條雪白色尾巴的年輕狐狸的留戀,也許這只最弱最小的生靈,引起了它母性愛憐,格外給予關照。當五個大崽爭搶奶頭,把弱小的老六 幹·烏妮格擠出一邊或壓在腳底下時,老母狐總是伸出尖嘴,把它叼過來喂給最有奶的奶頭,同時老母狐不停地用它那神奇的舌頭,舔這只小狐的毛皮,使得它整個身子亮晶晶的,猶如一只精靈跳竄在山洞裏。五個大崽剛會覓食,老母狐就把它們趕出老窩,獨立生活去了,惟有這只壓幫崽 幹·烏妮格,依舊留在它身邊。對于老母狐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破例現象。它每年一窩一窩養出的子孫,遍布在整個汗·騰格爾山脈和南邊廣袤的科爾沁大草原,它是發展增多狐狸這家族的功勳卓著的老母親。可這次,對這只神奇的老六、白尾巴尖的 幹·烏妮格,它怎麼也舍不得放走。或許,它意識到,過于衰老的它不可能再生育了,而這只 幹·烏妮格,是它眾多子孫中最末尾的名副其實的壓幫崽。它一天天看著這只壓幫崽長大,它把自己所有生存之道、精明奸猾的本事,全部傳授給這只壓幫崽,並不斷地帶它出去實踐,闖蕩。為了生存,它們從不只停留在紙上談兵,而講究實踐和血性的肉搏。果然青出于藍勝于藍,有一次,它們倆為追逐一只野兔,闖進了東山黑豹領地。正當它們撕扯兔肉的時候,血腥味引來了那只黑山豹,黑山豹向它們猛撲過來。它們沒命地逃竄,黑豹幾個撲躍就趕上它們,張開了大嘴。 幹·烏妮格驚恐萬狀,甩動尾巴左右閃跳,躲避那致命的一擊。黑豹對付狐狸頗有經驗,眼睛不盯尾巴,只盯狐狸頭部。正當萬分危急時,幹·烏妮格身上產生了一種奇特的變化,由于驚嚇,它的尾巴根下的那個平時緊閉的小氣眼,突然張開,沖黑豹的鼻嘴放射出一股氣味。這是一股奇特的,具有強烈刺激性的臊臭氣味,其中含有某種醉人的奇香。
不知怎麼搞的,凶猛無比的那頭黑豹,聞到這股氣味後,突然腳步晃了一下,雙眼有些迷瞪,好像無法忍受這股氣味的刺激,不敢再往前走一步,掉頭就往回跑。老母狐和 幹‧烏妮格,乘機鑽進旁邊的樹叢逃之夭夭。
從此,老母狐對自己這只壓幫崽另眼相看了。因為它,也聞到了那股迷魂般的氣味。它作為這支古老狐狸家族最老的母狐,身上也有能施放此氣味的本能,但很微弱,而 幹‧烏
妮格這種情況,在整個狐狸家族中是極少見的,百年不遇的。這是一個揭不透的謎,就如人類身體之內的氣功現象一樣,屬于狐狸這個古老得幾乎與人類同時出現的動物的最原始遺傳本能,而這種遺傳的原始本能,也不是每只狐狸都能有的,大概要經曆多少年,偶爾在一只有緣分的狐狸身上,才能夠體現的吧。就像牛黃不會長在每頭牛身上一樣,可遇而不可求。
老母狐由此對壓幫崽有所驚懼,它本能地意識到,壓幫崽將替代它的位置,成為家族中的強者和首領。老母狐深感悲哀,開始本能地咬逐這只小崽,離開老窩去獨立生活。 幹‧烏妮格躲避著母親的排擠追咬,不願離開這溫暖的洞穴。它狺狺地吠叫著,老母狐也不敢往死裏咬,它也害怕那股氣味。
決裂的那天終于來臨。
那是個春夏之交時期,發情的狐狸們三五成群,聚集在汗‧騰格爾山的樹林和草地上。一只身體矯健頎長的年輕公狐,正跟老母狐調情。似乎它們相互很熟,或許是離散幾年的老情人。
這時 幹‧烏妮格出現了,它游蕩遍了狐狸調情的樹林山窪草地,靠嗅覺,聞遍所有老中青不同層次的公狐們,仍是沒有發現使它動心的情人。它心灰意懶,又寂寞難耐。驀然回首,它正在斜陽闌珊處。那光滑漂亮的火紅毛色,那花白粗壯的迷人長尾,以及那雙黃綠黃綠的寶石般勾魂的眼睛,處處體現出雄性健美,令 幹‧烏妮格這個剛出道首次發情的年輕母狐,心靈震顫。當它不顧一切地展現出年輕雌狐的魅力,向那只意中狐靠近時,旁邊的老母狐向它齜出尖利的牙齒,發出威脅的吠哮。 幹‧烏妮格猶豫了一下,但色膽包天,異性的誘惑勝過一切,無所顧忌地向公狐搖起尾巴。老母狐忍無可忍,凶猛地撲過來咬它,而 幹‧烏妮格輕靈地一閃,躲開了其母的攻擊,它並不回頭拼鬥,而繼續靠近與已注意到自己的公狐調情。這時,那只公狐向它搖著尾巴走過來了,顯然這只年輕美麗的小母狐,對它更有吸引力。受冷落的老母狐,又沖變情的背叛者齜牙咧嘴,公狐毫不在乎。老母狐終于向 幹‧烏妮格這插足的第三者,也是自己剛趕出去生活的小女兒,發起了第二次進攻。然而,它的嘴剛要咬住對方的後腿時,它便聞到了那股奇特的又臊又香的入骨氣味。被激怒的小母狐,情不自禁地放出本能的自衛方式,老母狐“哽哽”叫著,驚恐地跳開了。它不敢再冒然進攻。那股氣味,使它無法接近。而那只公狐嗅嗅覓覓,變得瘋狂起來,與 幹‧烏妮格糾纏在一起。然後,又隨著它向前邊的密林飛躍而去。一場驚心動魄的交媾開始了。
老母狐仰起脖子,向天空發出了尖利細長的咆哮。附近三三兩兩的同類們,聽到這一聲充滿不平、憤怒、怨恨的長嗥,都有些驚疑地瞅著老母狐。稍頃,又各自忙起各自的事去了。這是個千金難買的大好時節,它們不能耽誤了工夫,失意的老母狐無法分散它們的精力。漸漸,老母狐的長嘯變成了低狺,終于無可奈何地閉住嘴,從微合的眼角淌出兩滴哀傷的淚水。它夾起了尾巴,展開慵懶的四肢,向那個自己的老洞穴走去。顯得那麼孤獨失意、老態龍鍾、萬念俱灰。它緩緩鑽進洞穴,疲倦地躺臥下來,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從此它再也沒有走出這個洞穴。嚴格地說再也沒有睜開雙眼,也沒有進一口食物。絕食絕水,慢慢地等待了死亡。一個倔 又高傲的生命。汗‧騰格爾山脈烏妮格狐狸家族,這位傑出的一代領袖,就這樣安靜而莊嚴地結束了自己血性奮鬥的一生。終極時旁邊沒有任何同伴或子孫。它的毛色依然那麼火紅,閃亮,美麗。那個洞穴,再也沒有其他狐狸進住過。當從洞穴中傳出屍體腐爛的氣息後,狐狸子孫們三五成群地圍著洞穴佇立,一同發出長時間的哀號悲嘯,為這只它們的母親、情人、祖母、外祖母、首領,集體送行。其中包括 幹‧烏妮格和那只已經和它姘居的年輕公狐,然後,狐狸們便四散了。炎熱而發瘋的春夏已結束,猛烈發情的日子已過去,它們將迎接寒冷而漫長的嚴冬來臨。為度過那艱難的季節,它們要拼命捕食小動物,增加體膘和強健,還要儲存食物,同時躲避更凶猛的大野獸的襲擊,因為這是個血性的季節。對動物和人,生存都是第一性的。
不久,汗‧騰格爾這支大興安嶺山脈的延伸山嶺,發生了一場可怕的大變亂。
高鼻子的俄國人和塌鼻子的東洋人,在中國領土上,離汗‧騰格爾山脈不遠的地方發動了諾木汗戰役,為的是爭奪對中國東北的控制權。它們雙方曾在旅順口打過一場,東洋鬼子取勝,為了顯示殖民權,日本人在旅順口市內市外所有山頭,都樹立了大理石建造的永固紀念塔,上邊清晰記錄著他們征服中國土地的“光榮”業績,這些無數個塔和碑,據說也是為
了鎮住中國人複興的“龍氣”風水,起著斷龍絕氣永不讓翻身的作用。而如今,我們的一些過分寬容而不在乎的中國同胞,依舊不僅保留著這些個“鎮碑鎮塔”,還一到節假日三五成群登塔觀瞻游玩,毫不在意那個恥辱的曆史,毫不在意這些一座座恥辱的象征——塔和碑,抱著鐵炮照相,倚著石碑留念。
東洋兵在汗‧騰格爾山上放了一把火。為的是山上的樹太多太密,為的是山太峻太秀,為的是山上的野味太多太難追捕,或者什麼也不為,只是與俄國人打仗太疲累太無聊需要發泄。就像後來,他們拿機關炮掃射龍虎山天下第一山體陰部一樣,出于一種無法明說的陰暗心理。正值秋天,草木枯黃,大火整整燒了兩三個月,天燒得通紅,河水烤得發幹,附近幾百裏斷了人煙。汗‧騰格爾山變成了一座一絲不掛的赤裸裸的岩石堆,像是一個剃光了頭發胡須、脫盡了遮體衣物的野漢子,矗在那兒,面對亮晃晃的世界。生活在汗‧騰格爾山裏的動物野獸們,遭殃了。飛禽的翅膀,飛不出無邊的火海;走獸的四肢,跑不過四面的火陣;烏妮格狐狸家族,與大家一起遭受了這場曆史大劫難。
惟有 幹‧烏妮格這只年輕的母狐,憑著自己的機敏嗅覺、精明超常的本能,跳進了南邊的霍林河,順河水飄流才逃出火場。然後它繼續向南,逃進了茫茫無際的科爾沁草原。懷裏還揣著與年輕公狐的結晶——一窩小崽。
科爾沁草原,這是個陌生的世界,在這裏,它將與兩條腿的人打交道了,它對他們完全陌生,它是來自荒無人煙的汗‧騰格爾山脈,那裏沒有人類,沒有火槍。
那時秋季已經結束,寒冷的冬天正在開始。 幹‧烏妮格猶如一只幽靈,無家可歸,孤零零地游蕩在這陌生的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拖著它的已完全變成雪白的大尾巴,它整日徜徉,尋覓,可平展展的大草地完全不同于山區,它幾次為吃兩條腿的人養的雞,險些掉進農夫設下的陷阱。後來,它繼續向西南方向移動,終于走進了位于科爾沁草原西南部的莽古斯大沙漠。
這裏柔軟的沙土更適合它生存,這裏有無數的野鼠,供它輕易捕獲,還有廢棄的野豬窩,供它生養第一代子孫。它就在這兒落戶了。
二
老鐵子被自個兒的肚子給鬧醒了。
老漢索性就起炕了。與其躺在炕上聽饑腸轆轆,不如到戶外雪野上去走動走動,運氣好還能撞上野兔野雞什麼的。不過他也知道這多半是枉然。坨子上幸存的動物也在挨餓,連年的枯旱,草木凋零,禽獸亡盡,莽莽百裏沙坨也不會有幾只活物存在。
老鐵子穿上破舊的羊皮襖,又把隨身武器投獵棒,別在腰帶上。這投獵棒二尺多長,手柄處用銅箍繞護,彎頭處墜著一塊橢圓形小鉛墜兒。這是沙坨子裏營生的男人們,平時不離身的便當武器,野外遇上狼可自衛,撞上野兔兒可投擲。老鐵子在投獵棒上頗有造詣,他臂力過人,能擊倒五十米開外的野物,准頭也極佳。據說,他年輕時遇過一次沙豹,來不及開槍,撲過來的惡豹咬住了他的腿,他危急中就抽出後腰上的銅頭投獵棒,一下子擊碎了沙豹的天靈蓋兒。
外邊,大雪封門,一股寒氣吹得他打了個冷戰。
他向院角狗窩吆喝一聲:“大黑!大黑!”可那裏沒有動靜。以往一聽主人的呼叫,那只愛犬大黑便會跑過來跟主人 耍。今天沒有動靜,只有一串向院外走出的狗爪印留在雪地上。
“它倒自個兒先去尋食了。”老鐵子拴好院門,跟著狗印兒向村外坨野走去。
全村還在沉睡。惟有村長胡大倫家那只失准頭的公雞,雖然遲了,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啼鳴。村東頭老喇嘛家的煙囪在冒煙,老喇嘛吉戈斯每天早起念晨經,讓侄媳婦早早起來燒火,這是慣例。村南傳出一聲尖尖的狗聲,這是供銷社的護院狗,虛張聲勢地吠叫,毫無意義。再晚一些,就是女人們了,抱柴、擔水、生火、喂豬、吵罵、催孩子上學、揪丈夫起炕幹活兒……然後就漸漸又複歸平靜。上學的走了,下地的也走了,女人們自己也走了——下碾道、挖野菜、賣雞蛋、去趕集。村裏就剩下老頭兒老太太,坐在熱炕頭烙屁股,無聲無響。他們該說該幹的,早已說完幹完,剩下的只有等待。
老鐵子跟著大黑的足印兒,走向村西北的坨地。銀白色的雪野,展現在他的眼前。大黑的腳印一直往前伸展,它好像發現了什麼,直奔目標。不久,在自己鐵家墳地的榆樹林邊兒,老鐵子發現了大黑的影子。大黑早已迷迷糊糊地暈倒在雪地上。附近地上,全是大黑轉圈走動的爪印兒。老鐵子暗暗吃驚,大黑是一只挺有靈性的獵狗,夜裏它遇見什麼了?如此狼狽,昏睡不醒。他使勁踢了一腳大黑,往它耳朵裏猛吹一口氣,大黑一激靈,掙紮著起來。他以獵人的目光,開始搜索觀察,不久便發現了一堆獸類糞便。老漢的眼睛頓時亮了,這是狐
狸的屎橛子,夜裏來過狐狸!乖乖,這一帶沙坨子,狐狸絕跡有幾年了,這是從哪兒冒出來的?難怪大黑遇上麻煩,顯然它是讓這只狡猾的狐狸給耍了。他深為大黑不平。
老漢那雙銳眼,很快覓見了狐狸足跡。那印兒,輕微地點在雪地上,若有若無,倘若沒有經驗根本就無法發現。這畜生東走走,西轉轉,尋尋覓覓,後來似乎發現了雪地老鼠之類的,猛躥過去了。老鐵子跟蹤著不放,來到一處沙窪地。這時太陽正難得地露臉升起。東方雪線上,猶如滾動著一顆大而圓的紅火球。柔和的晨霞,照出了那只獸的輪廓。老漢差點叫出來。是一只白燦燦的銀狐!通體雪白奪目,毛色發亮,光滑,與白雪地幾乎同色,若不動彈根本看不出那是個活物。老鐵子多年前也遇見過一只銀狐,那是大西北的嘎海山一帶,那也沒有眼前這只耀眼閃目、美麗動人!這只銀狐蹲坐在後屁股上,毛茸茸的雪白長尾巴盤在後腿旁,在悠閑地啃吃老鼠。老鐵子心中暗暗稱奇,這可是真真的神物!他老鐵子打了一輩子狐狸,知道這種神物只可遇而不可求。這是一只有年頭兒的老狐。他有些後悔沒帶獵槍來,便從後腰上摸下投獵棒,貓著腰靠過去。他不想放過這百年不遇的機會。銀狐似乎太饑餓了,對靠近的獵人好像沒有警覺。當老鐵子的投獵棒呼嘯著飛過去時,它才猛地閃開。顯然這種投擲的投獵棒根本傷不到它。銀狐不慌不忙地逃走了,它顯然知道,兩條腿的人追不上它這只四條腿的獸。
“鬼東西,真機靈!”老鐵子望著遠去的銀狐影子,罵一句,走過去揀起投獵棒。他不想放棄,循著狐狸的腳印追蹤過去。
前邊極目處,有節奏地躥越著那只雪狐。步伐舒緩、輕捷,不慌不忙,哪裏像是一只躲避獵人逃竄的獸類,簡直是一個滑動著舞步的舞蹈家。它壓根兒就沒有把老鐵子和他的投獵棒放在眼裏。只見狐狸轉過幾個坨子,晃悠著尾巴,閃進那片稀疏的榆樹林子不見了。
老鐵子知道徒步追不上它,本想回家取獵槍騎馬追蹤的,可一見老狐狸逃進那片榆樹林子,心裏格登一下,那裏可是他們鐵姓家族的祖墳地,豈能容這只畜生進去褻瀆!他要去看個究竟,老狐是躲在墳地,還是穿過墳地逃進西北的莽古斯大漠。
他趕到榆樹林中的墳地,然而,老狐的足跡卻不見了。本來清晰可辨的腳印兒,一到榆樹林中就消失了,老鐵子半天查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它簡直是長翅膀飛走了,要不鑽進了地裏,令老鐵子一臉茫然。
“他奶奶的,真邪門兒!”老鐵子感到此事有些玄妙。倘若狐狸不是消失在鐵家墳地,他也無所謂,可如果村人知道一只老銀狐出入鐵姓墳地,那閑言雜語會淹沒了鐵家,他心中有些不安。
大雪覆蓋的墳地,一片死靜。
老鐵子真希望祖先顯靈,明示那只該死的獸類此刻的去處。他望著這片毫無生氣的墳塚,久久地出神。祖先無語,無任何的暗示,他們都在地下長眠,幫不上活人的忙。
三
珊梅打著哈欠,推了推旁邊的丈夫鐵山。
“老爺子又往外走了。”
“毛病!一下雪就手癢癢,可打啥呀?坨子上連麻雀都有數的!”鐵山翻過身來,又摟住了珊梅,要親熱。
“小心,老爺子回來又罵你是懶蛋、敗家子兒,離不開老婆的被窩兒!”珊梅刮一下丈夫的鼻子,從胸口掰開他死纏硬抱的雙手,然後鑽出熱乎乎的被窩,穿起衣服,“我可不敢,起來做飯嘍!”
丈夫又睡過去了。她的警告,跟往常一樣仍不起作用。她搖了搖頭,愛憐地看了一眼丈夫。她過門兒三年了,為了要個孩子,丈夫每天夜晚往她身上使死勁,弄得兩人都筋疲力盡。然而,至今還是無效勞動,白折騰。丈夫白天要去上課,兼著幾個班的主課,一天下來疲累不堪的,夜晚又來應付她,雙重負擔一肩挑。她深感對不起丈夫,懷孩子本應是女人的最起碼職責和本事,應盡的義務,可她到如今完全沒有感覺,愣是找不到感覺,好似一塊兒堿地,下了多少種子也不長莊稼。她當然不知道,懷不上孩子也許還是男人的原因,他們下的是瞎種子。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男人,因為她們還沒普及過這種知識。
“算了吧,命裏注定的事,強求也沒用。”有時她勸累癱的丈夫。
“算了?老頭子不宰了我?他就我這一個兒子,叫鐵家香火到了我這兒斷了,他能輕饒我呀?”丈夫鐵山苦著臉說。他們二人都怕老爺子雷公般的怒吼。只好繼續努力,夜夜玩命。
珊梅從院角柴禾垛上抱來一捆柴禾,點火燒飯。她進屋,又推了推丈夫。
“喂,醒醒,醒醒,你們校長可上路了,再不起你可遲到了!”
這話靈。鐵山一骨碌爬起來,忙不迭地找褲子找衣服。
吃完鹹菜就苞米面貼餅子,鐵山夾起書包匆匆上路了。可公公還未見回來,珊梅挺納悶。以往早該回來吃飯,忙著下地了。她也挺同情公公的,老伴死得早,守著鐵山這惟一的兒子,脾氣也變得火爆古怪,惟有到野外打獵才使他散心,要不往死裏幹活兒,承包了照管坨子裏散牲口的活兒之後,更是長年住在大沙坨子裏的野外窩棚,跟野狼和牛馬牲口打交道,人變得更加孤獨,一旦火兒起來,驚天動地。
太陽升出老高,公公才回來。黑著臉,眼神有怒光,鼻子尖凍得紫紅。邊吃著飯,邊對她說:“上午你到老喇嘛那兒買些黃紙錢,再弄些上供的東西,到咱家墳地那兒燒一燒。”
“爹,還沒到清明呢,祭祖墳幹啥呀?”珊梅不解。
“叫你做就做,甽菢衲ㄐH”老鐵子吼了一句。珊梅不再吱聲,悄悄收拾桌子。
“我騎馬進沙坨子,中午不回來吃。”老鐵子往懷裏塞了兩個貼餅子,帶上水壺,獵槍,然後從棚子裏牽出馬,向西北茫茫沙坨子進發了。
“唉,這老爺子。”珊梅收拾完桌子,就准備些祭供的東西,然後去老喇嘛吉戈斯家買紙錢,老喇嘛常給人念經超度,家裏常備著些為死人用的東西。其實,珊梅娘家姓是跟老喇嘛家一姓同族,按輩分她應叫老喇嘛為爺爺。
鐵家祖墳地在村西北五裏外的小黑樹林裏。
原先的羊腸小道已被雪蓋住,珊梅只能沿著幹硬的露土的地方走。有時不小心踩進雪坑,布棉鞋裏灌進雪粒兒,冰冷冰冷的。雪後的小北風, 的吹得她雙頰通紅,淺綠色的方頭巾只包住頭和耳,擋不住臉。紅紅的俊臉、新鮮的綠頭巾,相襯得珊梅更顯得年輕漂亮。在村裏她算得上是美人,又加上嫁了個當老師的丈夫,很是叫村裏的媳婦和未嫁的村姑們豔羨,珊梅也較看重自己這一國家教員老婆的身份。在貧困的沙坨子村,丈夫每月從公家糧店裏領回來供應的白面大米,每月又有固定的工資收入,點一把花花的票子,這可是非常體面的事情。平時聽姐妹們議論:“看人家珊梅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嫁了掙錢的丈夫,多福氣!”“還是人家鐵家祖墳風水好,混出了個當老師掙工資的!”珊梅心裏美滋滋的,當然心中也對鐵家祖墳更多了幾分敬重。她和鐵山是從小同學,後一起考進庫倫鎮中學。初中畢業後鐵山考上了通遼市師範學校,她家裏生活困難,回家務農。但他們之間早已萌發的愛情沒有斷,通過信函,通過寒暑假接觸,兩個人的感情一直發展著,以致發展到那年夏天,高粱地裏兩個人提前辦了事兒。不幸的是,早有防範的老鐵子,闖進那片迷人的高粱地,抓住了他們。掄起皮鞭子,狠抽兒子鐵山。老鐵子寄厚望于兒子,把鐵家的興旺發達全寄托在他身上,將來讀書成大事,光宗耀祖,別讓村裏人白說了這麼多年鐵家墳有風水這話。誰曾想,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沒有出息,貪戀女色,還是個村裏姑娘,壞了心氣兒。尤其讓老鐵子無法容忍的是,這姑娘的家族與老鐵家從祖上起就不和,相鬥了上百年,兒子娶媳婦,也絕不能娶吉戈斯老喇嘛家族的姑娘呀。他不讓,老喇嘛也出來說話了。他們家族的姑娘不是白讓你們鐵家男的糟蹋的,要不定親成婚,要不上法庭告狀,非把你兒子從學校告回來不可。老鐵子著急了,不能讓人家把兒子告回來毀了一生啊,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這門親事,氣得他三天三夜罵兒子是沒出息的敗家子,罵珊梅是狐狸精。至今老鐵子對兒媳不怎麼露笑臉,怪她勾著兒子,一畢業就分回村來,當了一名窩窩囊囊的鄉村教師。再加上過門三年,兒媳的肚子始終是癟的,這關系到鐵家延續香火問題,老頭兒的臉更是總陰沉著,動不動訓罵他們兩口子。珊梅脾性柔順,公公怎麼罵從不還口,照樣侍候他們父子倆舒舒服服的。她知道自己的肚子不爭氣,人家的娘們兒生下三個五個,像是藤上結瓜似的容易,有的婚前就領來一個兩個的,惟有她連半個兒也養不下,幹著急沒辦法,別說公公丈夫火冒三丈,她自個兒有時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她求過菩薩,吃過藥,從娘家那邊的喇嘛爺爺那兒請過符念過經,全不管用。月月見紅,年年瞎種,小肚子下邊,始終是空空蕩蕩。于是,她慢慢生起一股負罪感,內心裏深深譴責自己,精神變得壓抑,失去平衡,膽小多疑,總感到別人在背後笑話她罵她,懷疑丈夫要離棄她。
珊梅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快到鐵家墳地,才想起出來時匆忙,忘了抱一捆柴禾來,祭墳時要點一堆火,往火裏點灑祭品。她就近揀些露出雪地的幹草和幹樹枝,夾在胳肢窩,走向墳地。正這時,似有個人影在前邊的墳地裏晃動。她吃了一驚,誰在大雪天跑到她們家墳地裏幹啥?緊走兩步,真有一個人正手持鐮刀砍著墳地上的幹草和樹枝。
“大白天的,割人家墳頭上的柴草,膽子不小哇!”珊梅突然冷喝一聲。
那人嚇得一哆嗦,砍柴刀掉在地上,急忙回過頭來。
“原來是杜撇嘴大嬸,好哇!”
這位杜大嬸六十來歲,年輕時當過“列欽”——薩滿教的女巫師,走南闖北,後被政府遣送回村,是個出了名的風騷女人,曾嫁過兩個丈夫,都被她折騰死後再也沒嫁,一直獨身。平時她說話五迷三道,對什麼不服都先撇嘴,人們就給她起了個“杜撇嘴”這外號。她聽著也不在乎。
“喲,是珊梅大侄女兒呀,家裏又沒柴燒了,大雪天猴兒冷的,不出來弄點燒柴,我可要凍幹巴了。”杜撇嘴心知理虧,不敢撇嘴,只咧嘴笑。
“沒柴燒,就砍別人家墳地上的柴草呀!咋不去砍自家墳地?”
“我是個孤老太,哪兒來的祖墳地呀大侄女,實在凍得受不了,對不起了,我這就回去,你就放過我這次吧,大侄女。”杜撇嘴討好地笑著,哈下腰去抱已砍下的那捆柴草。
“先別走,”珊梅腳踏住那捆柴,口氣依舊很硬地說,“墳地上的草,我們自己鐵家人都不敢動一根,你砍了這麼多還想抱走?”
“想怎麼樣?”杜撇嘴也不是省油燈,臉色也變了。
“把柴草留下,你去見我公公。他是最恨別人在他家墳地上動土動草,你自個兒去向老爺子說吧,放走了你,我可沒法兒交待。”
“啊?見你公公?那個老倔巴頭?”杜撇嘴倒吸一口冷氣,全村人裏,她惟怵就這個倔老漢,如今偷砍他家墳地上的草,沖了人家風水靈氣,犯在他手裏,他不得活吞了自己呀。她的兩眼滴溜溜轉動,想著脫身之計。什麼東西能打動眼前的這位年輕女人呢?
她看著珊梅平平的肚子,頓時計從心來。
“珊梅大侄女,你要是放過我這次,我可能幫你一個大忙。”杜撇嘴一改討好的笑臉,裝出一副討價還價的樣子。
“你能幫我啥忙?”
“我有個偏方,只要你照我的偏方做,保證你為鐵家養個大胖小子。”杜撇嘴說得活靈活現。
“真的?”珊梅禁不住誘惑。
“唬你是王八蛋!你知道我年輕時是幹啥的,那時候跑江湖,跟我師傅學到了不少絕活兒哪,只可惜現在都用不上了。”杜撇嘴見珊梅已經動心,繼續加溫,“大侄女,我一個孤老太婆過日子多難,活了這麼大歲數蒙你幹啥呀,只要你放我走,我立馬兒回去拿方子給你,保證靈。”
有什麼比這更讓她動心的?早就聽說此巫婆走南闖北,不簡單,也許真有個妙方呢。只要是給鐵家生個大胖兒子,放走了這個杜撇嘴,老公公和鐵家祖宗也不會責怪她的。
“你說的要是真的,我放你走,你要是糊弄我,我就告訴公公跟你算賬。”
“看你這大侄女兒說的,我真沒騙你。我這就回家拿方子給你。”杜撇嘴如脫鉤的魚,抱起那捆柴,匆匆走出鐵家墳地。
珊梅久久望著那個女人越走越遠的背影,心中不知是啥滋味,有一種惆悵,夾雜著一絲熱乎乎的希冀。她向墳地中央走去。每年清明掃墓時,大家都到墓地深處的那棵老樹下祭拜。她今天也想這麼做。白雪覆蓋著整個墳地,遮住了原有的陰森氣氛,周圍顯得甯靜而安謐。她踩著雪地,“沙沙”地走著,內心深處生出隱隱約約的一絲恐懼。盡管她早已成了鐵家的人,可在這個死人的世界,這個躺著鐵家眾多祖先的墳地,她仍生出一絲壓不住的恐懼。
那棵老樹銀裝裹身。大小枝椏上都壓滿積雪,惟有粗壯的主幹,裸露著栗黑色的樹皮。這棵老樹足有幾百年的曆史,令人敬重,有一種威儀,老態龍鍾又枝椏繁多,主幹三四人合抱不過來,樹皮足有拳頭厚。兩米高處的主幹上,有個黑乎乎的樹洞,那是老樹的糟樹心受雷擊後自燃形成的,燒焦的洞口總是那麼黑乎乎的,而空心的老樹卻仍然活著,吸收陽光雨露和土地養分,年年抽出新枝嫩芽。這似乎在說,這不是樹的敗落,而是樹的堅強、不可摧毀,天雷也奈何不了它。心枯死而神卻昂揚,令所有觀瞻者靈魂震顫,令所有年輕者感到歲月的差距和自己的幼稚不足,于是更突出了這個死氣沉沉的墳地特征。有什麼比老樹更能與墳場和諧的呢?
珊梅仰頭看了一下老樹,身上微微顫栗。她趕緊蹲下來,准備祭墳。
拿根樹枝往雪地上畫出一個四方形,再把那捆柴草放進方框裏,劃根火柴點燃。她把祭品紙錢啦、點心果子啦、酒茶啦、五色布條啦,統統放進燃燒的火堆上。她雙膝跪在這堆散發出各種味道的火堆前,虔誠地磕起頭來。心中暗暗祈禱,嘴裏念念有詞:“鐵家的列祖列宗,接受晚輩媳婦珊梅的祭拜吧,這些錢分著花,吃的分著吃分著喝,咱們這沙窩子年年旱,年景也緊巴巴的,你們將就著享用吧,不要爭,不要搶……”珊梅學著以往老公公祭祖時說的那些詞兒,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滑稽,好像在喂一群饑餓的孩子或牲口,眼睛注視著火堆
上,難道祖先的鬼魂真的在那些跳蕩的火苗上飄浮著,享用著祭品嗎?一想到鬼魂,她心一緊,趕緊又磕起頭來,同時想自己日夜期盼的願望,何不在此向鐵家祖先請求一下,于是她在祭詞裏加進了自己的內容:“列祖列宗聽小媳一願望,我來你們鐵家已有三年,還沒有生出一男半女,對不起你們,諸位祖先可憐小媳,在陰間庇佑子孫,賜給鐵山我們倆一兩個孩娃,為鐵家續上香火吧,我在這兒磕頭懇求啦……”說著說著,珊梅的眼裏浸滿了淚水,有些悲戚起來。
她不知磕了多少個頭,也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同樣的內容,恨不得盼著鐵家祖先立馬兒從墳墓裏跑出來,塞給她一兩個孩子。她想,享用了她的祭品,等于受了賄賂就要為她辦事。
半濕半幹的柴草“ 啪”燃燒著,嫋嫋升騰的青煙,在雪白的墳地裏縈繞,格外醒目。老樹從根部往上一人多高地方的那個黑樹洞,被往上升起的濃煙迷漫住了。突然,從那個黑森森的被煙熏的樹洞口,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嘯,像貓頭鷹般哀鳴,像小狗般尖吠,又像狐狼般的嗥叫,聲音那麼刺耳、怪異、尖利、恐怖,聽得使人毛骨悚然,心揪成一團。珊梅渾身一哆嗦,坐倒在雪地上,急忙抬頭張望。只見從那黑樹洞中,倏地伸出個什麼野獸的頭部來。或許是因為恐懼,或許是眼花,在珊梅的眼裏那個獸頭幻覺般地像一個老太太花白的頭,一會兒又幻化成個少女的白嫩嫩的瓜子臉,一會兒又像是一只尖嘴毛頭的狗狐類野獸。珊梅嚇傻了,癱軟在雪地上。
那堆祭火還在燃燒冒煙,黑黃色的濃煙繼續升騰,熏嗆得那只神秘的鬼獸又發出一串尖吠。
這是一串勾人魂魄的吠哮,似乎還有一種魅力,還有某種無法抵禦的誘惑,盡管你多麼恐懼仍不由自主地朝它觀望。于是,珊梅第二次抬起無力的頭。她發現那個吠哮的鬼物,已從樹洞裏飛躍下來,就站在她的前邊幾米遠的地方,正沖她齜出白牙迷人地笑。這笑使她心驚肉跳,喪魂失魄,與此同時,她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沁人肺腑的又香又臊的氣味。接著,她的眼前有個白影倏忽晃過,那個神秘的鬼或人,或狼狐,剎那間不見了,消失了。
珊梅的心裏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覺。暖融融、迷迷糊糊的,像是喝醉了甜酒般的朦朦朧朧的感覺。在她一片朦朧的腦子裏,突然映現出已死去多年的婆婆的模樣,婆婆是死于一種髒病——下身流血不止,流幹了身上的所有血後死掉的。此事對她刺激很大,覺得當女人真難。此刻,她又想放開喉嚨大笑一場,于是她就笑了起來。而那笑出的聲音,已不像是她的聲音,而是變成了她婆婆的聲音。
于是,鐵家的祖墳地裏,傳出一聲聲老鐵子那已死女人的放蕩不羈的狂笑,那笑聲刺人,尖利,響徹四方……
四
同樣的這大雪天,去往庫倫鎮的沙石路上,走著一個流浪漢模樣的人。被風刮起的雪粒兒直往他臉上打,往他脖頸裏灌。四周是茫茫雪野,已近黃昏,天上灰蒙蒙還要下雪。前邊的庫倫鎮雖然依稀可望,可走起來少說也有十裏地。他只能靠自己兩條腿走了,別指望再搭車了。
他從路旁撅了根樹棍拄著,豎起薄棉衣的領子,勒緊紮棉衣的布帶,一瘸一拐地走起來。木然繃緊的臉上,倒沒什麼畏懼和悲歎的樣子。
這時,從後邊風馳電掣過來一輛吉普車,他頭脖依舊朝前梗著,兩眼壓根兒不斜視這輛車。
吉普車卻停在他的旁邊。
“去庫倫鎮?上來吧。”車裏傳出一個厚重的嗓音,推開了車門。
“不上。”他說。
“ ,架子倒不小。”前邊的司機腳踩油門,要走。
“等等,小劉。”車後座裏的那個粗嗓門,又向他說,“為啥不上?正好順路,看你摔傷了,就捎上你,你這樣子兩個鍾頭也趕不到鎮子上。”
“走一夜也是我的事,我高興在雪夜壓馬路。”他傲然地拄著樹棍兒向前走去,然後又補一句,“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搭我們的車不收錢,別犯倔,還是上來吧。”
“說不上就不上,我聞著汽油味就惡心,還有長官氣味。”
“哈哈哈,真有意思,挺有骨氣,小劉,咱們走,咱們就別拿氣味熏人家了。”
司機小劉開動了車,一邊行駛,一邊說:“這人我認識,他是最近從省城下放到咱們這兒來的那個文化人。”
“是他?停車,小劉,把車倒回去!”那位中年男人趕緊說。
小車“嗚嗚”叫著,又倒回他身旁。
這次,中年男人從車裏下來,微胖而偉岸的身體,黑褐色的臉上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說:“你就是白爾泰同志?我聽說過你,從省城社科院分到咱們旗文化館工作的學者。”
“不是分來的,是發配來的。”白爾泰依舊冷冷地說。
“不能這麼講,你還是很有才華的年輕學者,你的情況我知道些,要不是我把你留在縣文化館的話,按上邊的意思,還要把你放到下邊的鄉村鍛煉。”
“那我還得感謝你炕C其實,對我來講,在縣城和鄉村都一個樣。這不,我剛從你們的三家子村下鄉回來。我在縣文化館報到的第二天,就被派下去蹲點,搞計劃生育。公路上搭了個順路車,還被洗劫了一把。”白爾泰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
“難怪你這麼大的火氣。上車吧,咱們聊聊話,我叫古治安。”
“哦,是古旗長,按老百姓過去的習慣應該稱你為‘王爺’。”白爾泰緩和一下口氣。
“見笑啦,我不同意這麼叫。”古治安抬頭看看天色,“怎麼,還嫌我這車上的油味加官氣?”
“古旗長,謝謝你的美意,你是個大忙人,先走吧,我真想這樣雪地上走一走,我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其實這麼走走,挺舒服的。”白爾泰的固執叫古治安也感到無奈,旁邊的司機小劉直撇嘴。
古治安搖了搖頭,大度地笑了笑:“也好。旗裏有個會,正等著我去主持,要不然我也想陪你走一走散散步。這樣吧,哪天我約你到辦公室談一次,我這個人沒上幾年學,對讀書人是打心眼裏尊重。”古治安說著,從車裏拿出自己披的綠色軍大衣,“你穿得太少了,天這麼冷,雪地上走路會凍僵你的,這大衣留給你防寒吧。”
古治安旗長不由分說,把大衣往白爾泰懷裏一塞,然後上了吉普車。小車“嗖”一聲開走了,白爾泰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神。
“這樣的‘王爺’倒難得一見……”
那雪花又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
浩宇蒼穹,茫茫雪野。踽踽獨行著他這一落魄文人。只見他一聲仰天長嘯,嘴裏悠悠流出一首蒙古式長調歌來。
蒼天的風喲——無常!
大地的路喲——無頭!
啊哈 ……
白爾泰要去的庫倫鎮早先叫“席熱吐‧呼日延溝”,意即“禦賜金椅之溝”。
在一座山嶺前的寬闊平原上,陡然出現一條長溝壑,東西走向,寬二三百米,長二三十裏,上邊終日青煙蒸騰,走不到跟前無法發現腳底下還藏有這深溝大壑,而且溝底還神奇地坐落著一個幾萬人的大鎮——庫倫旗旗府所在地庫倫鎮。
古治安就在這大溝裏當旗長。
內蒙古的旗制是清代開始實行的,旗等于縣,那會兒管旗的大官叫“王爺”。
有人沿襲舊稱開玩笑地叫他為“古王爺”時,他開始有些反感,後來一想這是帶引號的叫法。眼下人們都願意恢複老字號舊名稱,漫延著一種複古文化的心態,他也就一笑了之不去在意。旗府接待辦,甚至把政府賓館的那間招待貴賓的雅室,取名為“王爺廳”,並掛上黑木金匾,古治安也覺得挺有“古風”,尊賓為“王爺”嘛。上邊來來往往的貴客們,在王爺廳中酒酣耳熱時,也不免生出幾分像是當了“王爺”的飄然感覺。
庫倫溝,說來神奇。據說幾百年前,清朝開國罕王努爾哈赤,年輕時在明朝駐遼總兵李成梁帳下做事。有一天李總兵洗腳時對他的嬌妾說:“你看,我能當總兵,就是因為腳下長了七顆黑痣!”其妾卻對他說:“官爺,咱帳下那女真人努爾哈赤,腳下還有七顆紅痣呢!”總兵大吃一驚,這是天子象征,傳聞紫微星下降到東北方向,朝廷已諭嚴密緝捕,此人原來就在他帳前。李總兵暗中布置,准備好囚車押送罕王到京都斬首。總兵愛妾平時喜歡罕王,心中十分懊悔說露嘴,趕緊透信給罕王逃跑。罕王感激不盡,盜騎自己的大青馬,領著平時喂的大黃狗,逃出總兵府。他的十二名女真弟兄,聞訊後也跟隨他而去。總兵愛妾事後在柳枝上掛白綾吊死。所以滿族人每年黃米下來那天要插柳枝,其原因就在這裏。罕王逃了幾天,李總兵的追兵趕到,從後邊射死了他的大青馬。罕王泣誓曰:“如果得天下,就號稱大青(清)!”眼看要被追上,罕王鑽到路旁空心樹中,恰巧飛來許多烏鴉群集樹上掩蓋住。故滿人從不射烏鴉。追兵放火燒山,罕王被火熏倒,他的大黃狗跑到河邊浸濕全身,再往罕王身上和周圍打滾,把人和地弄濕,罕王得救,狗卻累死他腳旁。罕王發誓:“子孫萬代不吃狗肉,不穿狗皮。”這也成了以後滿族的禁忌。最後罕王和他的弟兄們,逃進了這個不易發現的庫倫溝。時至黑夜,罕王他們疲憊饑餓難忍,忽然發現前邊溝坡上有燈光,原來是一間依坡而築的草屋。有一身披袈裟的大喇嘛在燈下誦經,對闖入者熟視無睹。
“大師念的是什麼經?”罕王問,當時東部蒙古地還沒興起喇嘛教,罕王不認識喇嘛。
“喇嘛教的佛經。”
“喇嘛教的佛經裏講什麼?”
“講天堂和地獄。”
“真有天堂和地獄嗎?”
“你是何人?”
“我是帶兵的罕王,女真部落的首領。”
“哈哈哈,女真人真蠢,選你這樣的笨人當首領,像屠夫。”
“我宰了你!”罕王怒拔腰刀。
“地獄之門由此打開!阿彌陀佛!”老喇嘛合掌唱曰。
“唔唔,我失禮了,請大師原諒我的魯莽……”聰慧的罕王頓悟禪機。
“哈哈哈,天堂之門也由此敞開!”老喇嘛又唱喏,然後顧自念起桌前的經來。木魚聲和緩悅耳,小銅鈴如泉水丁冬,老喇嘛的誦經聲如珠璣落盤、林鳥鳴叫,充滿魅力,聞者心頭不由得充滿暖意,升出一股肅然的仰慕之情。
罕王從忘情之中醒過來,問:“大師,我是個只會打仗的粗人,將來有機會一定請大師講經傳佛,大師名號能否見告?”
“我是蒙古科爾沁部落從西藏佛界請來傳播喇嘛教的禪師,法號為迪安奇喇嘛。”
罕王只聽說西天佛界,今日卻在這庫倫大溝,遇見西天來的喇嘛大師,深感奇跡奇緣。“大師,我們走了幾天,人馬勞頓饑餓,能否賜些吃喝食物?”
“門邊瓦缽裏有,你們自便。”
罕王見瓦缽裏只有一把炒米,瓦罐裏只見半罐水,心想這位大師也是化緣度日,飽一頓饑一頓的,就說:“我們十幾號人,這點哪夠哇……”
“錯,錯,錯。”老喇嘛說,“少則多,多則少,多多少少,少少多多,全在一念之貪。棄貪念,去欲惑,舌尖則點滴米水可足夠矣,何須求多。”
罕王有所悟,便舉缽吃米捧罐喝水,結果他吃飽喝足,那缽罐裏的米和水,沒見少了一粒一滴,他深感神奇,讓手下十二人全都吃喝過,那神奇的缽罐裏,依舊是原來那麼多的米和水,沒少一點也沒多一點。罕王這才感到遇到神人,帶領手下急忙叩頭謝禮。當他們抬起頭時,老喇嘛和他的草屋,早已杳如黃鶴,消逝不見了,眼前只有空曠的溝坡,一線天星星閃爍。罕王和手下恍若一場夢,可肚子裏飽飽的,嘴裏濕潤的。
于是,罕王跪地許下大願說:“將來如果得天下,在此溝修廟建寺,供拜這位迪安奇喇嘛大師,在蒙古科爾沁地方弘揚喇嘛教!”多年後,清朝建立,朝廷兌現諾言,在庫倫溝開始大興土木,修建了興源寺、福源寺、象教寺等三座大廟,冊封那位大師為涅濟‧脫因‧額爾敦尼大喇嘛,賜予一座禦椅給廟上,而且每屆必從青海塔爾寺——喇嘛教的聖地,請來一位大喇嘛主持這裏的宗教事宜。後來又按照清朝在蒙古地的建制,在席熱吐‧呼日延溝裏設置了旗制,改稱為席熱吐‧庫倫喇嘛鎮,旗王爺就由廟裏的大喇嘛住持來兼任,權力同其他蒙古旗王爺一樣,開創了清朝政府惟一的政教合一的旗制先例。這裏又稱小庫倫,與大北邊烏蘭巴托的喇嘛教朝聖地大庫倫遙相呼應,成為清朝政府在蒙古地推廣喇嘛黃教的兩所聖地,香火大盛,經曆二三百年變遷,終于取代蒙古人(也包括女真人)原先崇拜的薩滿教,黃教——喇嘛教便成了這裏的受朝廷扶持的正教。這旗,是蒙古語“和碩”的譯語,套用了清軍隊“先鋒方隊”之意,後變成行政建制,與內地的縣制差不多,延用至今。
從此,這個原本荒無人煙的蠻荒之地席熱吐‧呼日延溝,以奇特的方式繁榮發展起來了。從內地和西部蒙古地,遷移來大批的旗民和廟屬哈日亞吐(廟屬從民),全旗廟上的喇嘛曾多到一千多人,這裏幾乎所有東西,都跟喇嘛教和大廟上的喇嘛有關,處處彌漫著濃厚的宗教氣氛。圍繞庫倫溝方圓百裏,出現了上百個屯落,有的是廟上的圖列欽‧艾裏(供柴村),有的是瑪拉沁(放牧村)、塔拉沁(種田村)等等,而且那些屬民和平民當中,家有三子者,必選其一聰明伶俐的送到廟上當喇嘛,就如盡義務兵制一樣。庫倫大廟上,每年舉行幾次定期大法事,雲集遠近八方香客,同時開馬市,引來東西南北關裏關外的商賈在此交易,熱鬧非凡。那時的小庫倫以馬市和佛事聞名內外,尤其喇嘛教對當地蒙古民族的影響,難以用語言表述,可以說征服了整個蒙古民族的心靈。後來到了1948年搞“土改”,掃除迷信,庫倫旗的喇嘛教才開始衰落。當時的喇嘛王爺羅布桑‧仁欽被拉出去槍斃掉,所有喇嘛遣返還俗,空下的大廟被新成立的政府占用,囤積的財富被充公或分給無產貧民,那高聳威嚴的正宗大廟興源寺的八十一間廟堂,統統駐進旗政府各機關。一車車堆如山高的經卷、法器、袈裟帳幔等付之一炬,燒成黑灰,法力無邊,盛行幾百年的庫倫旗喇嘛教,一夜間灰飛煙滅,風流雲散。後到“文革”,對“宗教迷信”再次窮追猛打,紅衛兵們幹脆以“封、資、修”殘渣余孽的名義拆掉了所有大廟,連大門口的石獅子也未能逃脫大劫,被砸得稀爛,所有的遣返還俗還活著的喇嘛們,統統被批鬥游街,幾乎扒了幾層皮,進行了一場脫胎換骨的改造。真可謂,世間萬物,有一興,也有一衰乎。
現在古治安旗長的政府辦公地點,仍舊在原興源寺舊址上蓋的幾棟紅磚房,比原來的雄偉高大的廟宇相比,可樸素平凡多了。每當走進這幾十年如一日的舊磚房辦公室,古治安旗長就生出一種寒酸感。左右鄰旗縣,都已蓋了辦公樓,鳥槍換炮,惟有窮苦的庫倫旗還沒有財力物力蓋樓。不過他已開始籌劃,向上申請資金和財政撥款,支持一把已列入全國貧困縣的庫倫旗,改善他們的辦公條件。
古治安旗長本身,就出身于原庫倫大廟屬民灶赫欽(夥房戶),其爺爺後遷住到哈爾沙村。他去北京的民族大學進修過,後當過教員,教育局長,公社書記,經曆了二十多年在家鄉土地上的摸爬滾打,最終被委任為家鄉的父母官。
今天早晨,古治安旗長照舊騎著他那輛半新半舊的飛鴿牌自行車來上班,剛走到政府院門口,就被一個老者攔住了。只見這位白發老者,穿一件破舊的褐紅色還俗喇嘛常穿的長袍兒,“撲通”一聲給古治安跪下了。古治安心裏一驚,急忙說:“你不是吉戈斯爺爺嗎?”
“古旗長,百姓吉戈斯喇嘛有事向旗長大人訴願。”
“快起來,吉戈斯爺爺,”古治安向前俯身,扶老者起來,“你不必這樣,我們都是一個村的鄰居,按輩數我叫你爺爺,有話直接說嘛。”
“不這樣能跟你說上話嗎?老說你開會沒空,要不下鄉出差,見你這位‘王爺’太難了。你得答應拿出時間接待我。”
“好好,我答應你,你這就到我辦公室裏來。”古治安推起車子往前走。那位吉戈斯老喇嘛跟在他後邊,門衛們也不敢攔了。
古治安走進辦公室,告訴秘書原定的會議推遲一會兒,然後泡一杯茶給老者。
“這麼急著見我,到底啥重要事啊?”古治安微笑著問。他猜想,老人曾在庫倫大廟上當過半輩子喇嘛,後又在各種運動中挨過整,大概是申請救濟補助之類的吧。
“古旗長,過去我當過三十年喇嘛,這你是知道的,我的喇嘛職位達到過德木齊,這些年改革開放,宗教政策上也自由了,我去過雍和宮,也去青海塔爾寺念過經。我找古旗長,代表全庫倫旗還活著的喇嘛和眾多信徒的心意,要求旗政府恢複我旗喇嘛教的傳統,重建一座喇嘛廟,讓我們還活著的喇嘛們進行宗教活動。這是我們的請願申請書。”老喇嘛吉戈斯遞上來一份厚厚的材料。
古治安十分驚訝。他沒想到這位老喇嘛,經曆那麼多風波和整治,對喇嘛教的事還如此熱心、執著。德木齊這一職務,在當年庫倫大廟上屬于大廟管事喇嘛,等于現在的旗政府辦公室主任。難怪他上雍和宮、住塔爾寺,活動能力較強。古治安這兩年當旗長後,組織人員寫旗志,抽空閱讀了很多庫倫旗的曆史資料,尤其了解到當年隨著宗教活動的興旺,小庫倫開辦馬市經濟也十分發達這一曆史,對他頗有啟發。為了改變庫倫旗經濟落後狀況,他冥思苦想,主管文化的副旗長也曾提過一項建議,複建庫倫大廟,舉辦廟會,加強與南邊遼甯地區的貿易往來,定期開集市,同時搞旅游開發,跟鄰旗著名原始公園瓊黑勒——大青溝兒、奈曼王府等幾個景點連成一條線,搞幾日游,吸引內外客商前來投資,搞活地方經濟。這本是個不錯的建議,也研究過幾次,只是旗財政捉襟見肘,起碼需要幾百萬資金才能恢複原三大寺的一座,只好暫時擱淺。今天經吉戈斯老喇嘛一提申請,古治安靈機一動,腦子裏有了一種新的方案。可否向上邊宗教部門申請專項宗教經費?當年小庫倫就是清朝政府資助扶持的,如今恢複宗教活動,也需要上級政府的資助。雙管齊下,政府也打報告申請,讓吉戈斯這樣的喇嘛代表,也以民間形式申請,說不定還真能申請到一筆專項資金!古治安想到此,興奮起來。
“吉戈斯爺爺,你這建議提得好,咱們好好籌劃籌劃。對,叫主管文化的秦副旗長也過來一起聽聽。”古治安派秘書去找人,又把原定的會議挪到下午再開。吉戈斯看著古旗長如此熱心,也似乎出乎意料,瞪圓了那雙渾濁的老眼,盯住古治安不太相信地問:“你真的支持我的建議?”
“支持!百分之百的支持!哈哈哈……”
第二章 孽因
崇拜長生天
崇拜長生地
崇拜永恆的自然
因為我們是來自那裡
——引自《薩滿教‧孛師》歌詞
第三章 銀狐傳說
當森布爾大山
還是泥丸的時候,
當蘇恩尼大海
還是蛤蟆塘的時候,
那個精靈,神奇的銀狐呦,
就在草原上遊蕩!
就在大漠上飛走!
——引自民間藝人達虎‧巴爾義說唱故事:《銀狐的傳說》
第四章 薩滿傳人
把你束的繃繃的黑髮
放開來呀,
把你活的緊緊的身體
鬆下來呀,
那是神奇美麗的銀狐
在召喚你呀,
我們大家一起來跳舞吧,
啊哈嘿!
——引自民間藝人達虎‧巴爾義說唱故事:《銀狐的傳說》
第五章 狐魅
蒙古人崇拜的最高境界,就是長生天;
作為神界、自然界的化身以及形象的中間過渡者,它就是薩滿。他們穿白袍,騎白馬……薩滿意思為:由於興奮而狂舞者。
——引自海西西所著:《蒙古人的薩滿教》
第六章 鐵樹老家
歸來吧—
你迷途的靈魂,
啊哈嘿,啊哈嘿—
從那茫茫的漠野,
從那黑黑的森林,
從那迷人的神獸旁,
歸來吧,歸來吧—
你那無主的靈魂!
——引自科爾沁草原古老的:《招魂歌》
第七章 草原風暴
你知道上天的風無常,
啊,安代!
就該批上防寒的長袍,
啊,安代!
你知道人間的愁無頭,
啊,安代!
就該把兒女腸斬斷,
啊,安代!
——引自《薩滿教‧孛師》安代唱詞
第八章 滅狐
那顆老樹—
訇然倒下!
那隻銀狐—
悲鳴淚灑!
開槍吧,開槍!
今天是個好日子,
江山是老子天下,
豈容異類縱橫自由!
無狐啊,無狐!
——引自民間藝人達虎‧巴爾義說唱故事:《銀狐的傳說》
第九章 孛法大會
頭戴紅頂子帽冠的王爺們,
是閻王殿的劊子手托生;
從通紅的火陣中走出的十三神寺,
啊—哈—嘿—
神奇的蒙古孛!
啊—哈—嘿—
燒不滅的十三孛!
——引自科爾沁草原民歌:《十三神孛》
第十章 回歸自然
人的大腦咬—
病的不輕,
六神無主呦—
走向灰濛,
回歸吧,回歸—
這是銀狐的預言,
這是銀狐的圖騰!
記住吧,人們!
記住吧,眾生!
——引自民間藝人達虎‧巴爾義說唱故事:《銀狐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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