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那天早晨,當我從睡夢中迷迷糊糊的清醒,這個世界的一切,對我來說,在剎那間成為雪亮的白色。
純白、毫無沾染的雪白。
是我唯一能看見的顏色。
我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塊如同白雲一般,不染塵埃的空間,放眼望去,一望無際的遼闊地域中,無處不是明亮耀眼、閃著驚人的白色光芒。
低頭看看自己,我的身上也穿著簡單的白色衣裳。
我想我在作夢,除此之外,我找不到更好的解釋。
「這是哪裡啊?醫院嗎?」我喃喃自語。「什麼鬼地方啊?」
如果說是夢境,時間也太長了一些。
我嘟噥著,懷疑的臥倒在軟綿綿、如同鋪著厚重地毯的地板上,自然的閉著眼睛,等待睡夢的清醒。
我想,大概七點半的時候,小謝的鬧鐘一響,這個迷離夢境,就會結束了。
一面等著,我一面百無聊賴的想來想去,想著等會兒要上的老子課,
想著還存在電腦裡、下午就要交的左傳報告。
我想著今天中午要跟宗燦吃飯、想著要幫菁蒐集有關藝術的資料、想著明天要交的五十句新詩……。
念頭一轉,我想起跟爸爸約好,週末要回家的事情、想到這兩天就得把租房子的契約談妥、想到答應老師要修的電腦還放在系辦……。
紛紛擾擾的事情讓我皺起眉頭,眼睛慢慢睜開。
「真煩,」我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想了。」
眼前看到的仍然是一片雪白,無際無涯,一切彷彿出生時就如此。
「搞什麼啊?」我有點不悅,為了沒有改變的環境生氣。「怎麼還沒天亮?」
於是我又閉上眼睛,繼續朦朧的睡眠。
睡夢中,隱隱約約的聽到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彷彿在和誰對話。
「希望她能早點走出來。」他說。
「也許不可能,她還有期待。」
「會消失吧?」
「你是這麼想嗎?」停了一停。「你在乎嗎?」
「無所謂,都是過去的事情。」
「可是她還停在那裡,出不來。」冷笑的聲音。
「那誰也不能幫她,她得自己跳離才行。」
「要是她打算繼續停留在哪裡呢?這不是不可能,你知道,她還在等你。」
「我得為這件事情負責嗎?」
「真可憐,」那人說。「真可憐。」
聲音逐漸消失,虛幻中尾音飄蕩。
我又睜開眼睛,眼前仍是湛白一片。
「一定是作夢,」我低聲的說。「好爛的夢,居然讓我夢到他。」
努力的,我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
這一切都是夢,我告訴自己,夢會清醒的、總會清醒的,於是我拚命的等待鬧鐘響起,將我從夢境之中喚回。
只是時間長久的過去了,我仍然徘徊在虛無的夢地中。
等待像是一場沒有止盡的拔河;我,與我的耐性相對,做著艱苦的抗戰。
「不會結束了嗎?」我遲疑的想。「嘿,我到底處在哪裡?這裡是什麼地方啊?」
我的疑問,就像是在曠野中狂飆的風,吹的整個人都頭昏腦脹的,卻沒留下任何回答。
(中)
終於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歪歪倒倒的站了起來。
老實說,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待在這裡多久?是幾小時?是幾天?還是幾月?但是我已經受夠這樣無盡期的等待了。
「他媽的總有出路吧?」我憤怒的想。「與其等著鬧鐘響起,不如我自己去尋找鬧鐘。」
一面嘮嘮叨叨的念著,我一面撩起白袍子的下襬,選擇一處方向,毫不猶豫的往前走。
我當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對或錯,四周天地都是雪白一片,方向這時候,毫無參考價值可言。
我所能做的,只是不停的向前走。
唯一令人感到安慰的,是不會覺得飢餓和口渴。
疲倦和寂寞,是一路上最強烈的敵人。
當我疲倦的時候,隨地倒下呼呼的睡,醒來時就繼續前進。
沒有方向、沒有未來、沒有目標,我只是不停的、不停止的前進。
「我在找什麼啊?」我開始有這樣的疑惑。「這裡到底有沒有出口?我到底,找不找得到能喚醒我的鬧鐘?」
沒有白天黑夜的分別、沒有日出日落、沒有人煙、沒有熟悉的車聲喧鬧、山風鳥語。
我,越來越,害怕。
「好寂寞喔,」我提起氣大喊。「我好寂寞喔,誰來跟我說說話吧?」
回答我的,只有自己哭泣般的回聲。
「嘿!這裡有人嗎?」我嘶聲力竭的叫著。「有人嗎?」
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有沒有人在啊…有人回答我嗎…有人嗎有人嗎有人嗎…誰來跟我說說話吧……
我等待著回答,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著,等待變成心底的折磨。
沒有人回答。
於是我只得繼續踏上找尋出口的路,一面走、一面掉眼淚。
每走數十步,我停下腳步,拉開嗓子重複呼喊著「有人嗎?」
然後傾聽、等待,最後只能離開。
我想自己也許陷入了無休止的迴圈中,找不到出口的存在,只有我一個人的世界。
為此,我不斷的流淚,哭哭啼啼,非常害怕又傷心。
我好寂寞。
然而,寂寞這樣的東西,是可以被習慣的。
到後來,我不再呼喊、找尋其他人。
我累了,不願意再付出希望。
我的心如鐵石,寂寞對它來說,只不過是壓在大石頭下的一株小青芽,無足輕重、毫不起眼。
石頭在青芽上用力的輾著,那小小的幼苗就這樣碎爛、枯萎了。
我也學會不要等待。
等待的最後,終究是絕望的存在。
沒有眼淚、不哭泣。
我甚至不害怕、不恐懼、不擔憂。
所能做的,就是不斷重複著前進、休息的行動。
這不是為了尋找喚醒我的鬧鈴,只是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能做。
我只會不間斷的走、走、走,累了就休息,休息之後繼續向前走、走、走。
走到不能走為止,我這樣告訴自己。就走到倒下去為止,這是唯一能證明,我還活著的證據。
我是真的活著嗎?這樣的問題,讓我也有了懷疑。
我連傷心的感覺都沒有了呢,這樣的我,還真的是活著嗎?
然而這連天接地的白色啊,就這樣茫茫的把我的疑問、迷惘和所有所有一切都覆蓋住了。
只能走、走、走,不斷的走、走、走。
(下)
最後有一天,我碰到他。
碰到他的時候,我正累倒了、迷迷糊糊的臥在地上昏昏沉沉的睡。
睡夢中,好像有人大力的拉扯我、推我、敲我的腦袋。
然後我就忍不住清醒了。
「是…是誰…誰啊!」我喊著,因為長久的不說話、不交談,我的聲音對自己來說都顯得那麼陌生。「是…誰誰…誰吵…吵我?」
「是我啊!」那個人高高興興的吹著口哨,聲音響亮,在我的耳中不斷回蕩。「我在叫妳噢。」
我看得呆了,那是個穿著五顏六色衣裳、臉上圖滿彩妝的傢伙,活潑的在我身邊跳來跳去、跳來跳去。「嘿,我們來聊天吧!」
「聊…天?」我楞楞的看著他。
「對啊,妳不是在找人陪妳說說話嗎?」他愉快的說。「我們來聊天吧!」
「這……」很顯然的,我被嚇到了。「我…這個…你…我……」
「妳在害怕什麼啊?」他嚷著。「來聊天吧!來聊天吧!」
「我我我……」
同伴來的太快,讓我無所適從。
他是個奇怪的傢伙,總是沒完沒了的喊著「來聊天吧」,更詭異的是,他好像總有著用不完的精力,活蹦亂跳的跑來跑去,繞著我沒完沒了的打轉。
從那天起,我好像被纏住了似的,到哪裡去都得帶著這傢伙。
當我往前走的時候,他也跟著又蹦又跳的在我身旁吹口哨、唱歌;當我疲累的倒下來的時候,他又拉住我,要跟我聊天。
沒任何時候可以閒下來,好好休息。
我覺得很是厭煩,非常厭煩。
又厭煩又恐懼。
已經習慣寂寞、平淡的我,碰上這樣無賴似的跟班,就像是在耳邊裝了一組超重音立體環繞大喇叭。
毫無休止的咕嘰咕嘰個沒完沒了。
我無法習慣他的吵鬧,他,嚴重的干擾了平靜的我。
「你夠了!」我叱喝他。「安靜一下不行嗎?」
「為什麼要安靜呢?」他一面跳躍著、一面哼著歌。「妳不是很寂寞嗎?」
「可是現在你很吵啊!」我生氣的說。「煩死人了啊。」
「可是我就是這樣唷,我就是這樣。」他嘻笑的說。「這就是我啊!妳得學著接受我嘛!」
「我才不要接受你呢。」我任性的伸腳,絆倒他的舞步。「你滾蛋啦!快點滾蛋吧!」
「可是…可是…」小丑般的他吃驚了。「當初不是妳一直喊著要找我嗎?」
「沒這回事情。」我否認。「滾開啦,你擋住我的路了。」
一瞬間,他靜默了下來,不跳舞、不吹口哨、不唱歌,只是呆呆的望著我。「嘿,別這樣啊,妳討厭我嗎?我並不壞啊。我從好遙遠的地方來找妳呢,妳為什麼要趕我走呢?」
「我討厭你,跟你壞不壞無關。」我冷冷的說。「我就是討厭你,你走開,永遠別給我看見。」
「為什麼呢?」他睜大眼睛望著我。「妳好寂寞,需要同伴!」
「如果那個同伴是你,」我惡狠狠的說。「那我寧願一輩子寂寞。」
「真的嗎?」他傷心的說。「真的嗎?」
「……」我不說話,只是用惡毒的眼睛銳利的看著他。
後來那個小丑一般的傢伙就消失在白茫茫、深邃、遙遠、看不見地平線的遠方。
他走的那麼傷心,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
我看著他離開,好幾次想要喚他回來。
卻沒有說一句話。
等他走了之後,我繼續前進。
空白的路,那麼遙遠。
我,也看不到自己的地平線。
我的四周,恢復了靜謐的安寧。
再也沒有他那小丑一般的叫喊、跳舞、喜悅的笑聲。
寂寞。
我感覺到寂寞。
然後我就哭出來了。
這時候我知道,自己也許一輩子無法走出這塊白雪般的世界。
這是我製造的空白,在我的心底最深處。
我製造出了一塊,沒有任何人能接近的空白。
獨立、靜止、冰冷、雪白的,毫無出口的空白。
這塊白,把我自己罩住。
曾經有人想走進我的空白,只是我那樣無視於他的努力。
我狠狠的、狠狠的把他踢出了我的世界。
有時候我常常懷念起他輕快的歌聲、微笑和嚷嚷。
那是我在這片無止盡的白色大地中所聽過,最美妙的聲音。
飄飄蕩蕩、迴旋不止的聲音,彷彿永遠的停留在我的空白世界中。
一直到今天,我都想念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