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老病死，人所難免，其中最慘的事莫過於「生」。

「生」是一切苦難、罪惡、悲哀的來源；人只要活著一天，就無法免於遭受痛苦的侵襲，甚至活著本身就是一件苦事。有人以為活著是好事，痛苦是外來的，這是不明生命本質的誤會。

這個世界一切的物質都是中性的，沒有幸與不幸、痛苦與快樂的分別。一切苦樂都來自人心。人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人心不足，人心對這世界有慾望，欲望不能滿足就痛苦。然而慾望是注定無法滿足的，滿足了一個慾望同時就要產生另一個慾望，只有在另一個慾望剛發生還沒意識到的短暫時刻，人才能感到暫時的滿足。

「人最大的幸福是從來沒出生在這個世界。既然出生了，第二大的幸福就是趕快死去。」這是森林智者的話。

誠哉斯言！出生之後，死亡之前，還要歷經「病」與「老」的過程，真是人間至慘之事啊！病與老，後者又比前者更慘。病，可能痊癒，不能痊癒就死；愈重的病死得愈快。老是無法痊癒的，只有一直老下去；活得愈久就愈老，最後老到不像話，老得不像個人。

老，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我一想到自己每天每天老去，就難過得不得了，感覺活著的唯一使命就是不斷老去。

老敗壞著生命，卻又支持著生命，就像附骨之蛆揮之不去。它一點一滴慢慢滲入我的細胞，我的血液，甚至啃食我的精神。從某個角度來說，老人全都是精神病患，他們不但肉體衰老，精神也逐漸殘破。老人家比較有智慧嗎？老人家比較有修養嗎？似乎很多人都有這種誤會。張開你的眼睛好好看看那些老人，思想他們年輕時的樣貌，你就知道事實不是這樣，他們一點也比不上自己年輕的時候。

老人的所謂智慧，只是倚老賣老固守著以往的經驗。而經驗沒有意義，任何經驗都只是一時一地的特殊的客觀條件下的構成，即使在經驗中掌握到一些抽象規律，這些規律也只適用於特殊情況，因為它是特殊情況歸納出來的。顯然的，一個老將軍與一個老漁夫，他們的所謂智慧必然南轅北轍，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腐朽了。

老人通常很傲慢、沒禮貌、不衛生，而且智能不足。他們的記憶力、分析力、想像力都比不上年輕人，可是卻在社會上霸占特權地位。無論政府、公司、學校、軍隊，你發現所有位高權重的全是老人。這些老傢伙決定一切重要事項，他告訴年輕人該怎麼思想、生活、行動，自己卻腐敗無能。他們倚老賣老，不把年輕人放在眼裡，好像他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飯多，就有資格對你指手畫腳。我不明白，鹽吃多了除了傷腎之外會比較聰明嗎？

有時候在街上看到老人吐口水，真的很想上前問一問：你到底是怎麼了？你有甚麼毛病？難道不覺得這樣很噁心嗎？把口水留在嘴裡到沒人的地方再吐有甚麼困難之處？非要當街吐出來不可。

老人也不喜歡排隊。無論搭公車也好，買東西也罷，他們如入無人之境，有恃無恐愛怎樣就怎樣。他們在公共場所講話特別大聲，尤其偶然間遇見認識的人，那種「旁若無人」突然爆發出來。比如一群台灣老人在西雅圖機場偶然遇到另一團台灣老人，即使他們素昧平生，即使他們在台北街頭遇上也絲毫不會多看對方一眼，但在西雅圖機場遇上就不得了了。他們熱切地交換旅遊資訊。路線、景點、團費、住甚麼酒店、數落自己的導遊，甚至當場把各色各樣紀念品攤擺一地，互相發出羨慕的聲音。他們毫不在意外國人的側目，無恥地引以為台灣人的「特色」。

台灣人有甚麼特色？台灣人熱情、豪邁、旁若無人、粗鄙不堪？這不是台灣人的特色，這只是台灣老人的特色。

這些老人沒有一點羞恥心，而且無法容忍別人糾正。我曾見過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女學生，公然指責一個在捷運站內大剌剌吸菸的六十幾歲老頭，當場被老頭以三字經辱罵。我也曾對任意橫越馬路的老頭按喇叭，結果也被罵。

罵我的不是過馬路的老頭。那老頭兒根本當我不存在，慢條斯理寸移牛步，那怡然安適的表情彷彿對我說：「叭甚麼叭，有種你撞死我。」我不敢把他撞死，只企圖用喇叭聲催促他快一點；但老頭們通常耳背，耳背卻嗓門大，因此只有他吵人的份沒有別人吵他的份。

罵我的是同車的女人。

這女的也算個年輕人，腦子卻提早老了。她說：「老人家走路慢，你就不能體諒一下嗎？你家裡也有老人，你自己有一天也會老，做人要將心比心。」

我回答：「第一，這裡沒有斑馬線，沒有紅綠燈，老頭突然闖到馬路中間，我就算撞死他也不會有一點不安。可我沒撞死他，我緊急剎車了，我沒有剎車的義務卻還是剎車了，這不是體諒是甚麼？這老頭違規找死尚不自知，還大搖大擺慢吞吞，吃定別人沒有撞死他的勇氣就可以繼續無恥地活在世界上。

此外，我家裡有老人跟這事兒有甚麼關聯？因為我家裡有老人於是我不能對全世界的老人按喇叭？還是因為別人沒對我父母按喇叭，所以我也不可以對別人的父母按喇叭？這話怎麼講都很詭異。如果我爸在我面前慢吞吞過馬路，我會去攙扶他趕快過，不需要按喇叭。這老頭不是我爸，我不想碰他，所以只好按喇叭囉。莫非他是妳爸？」

女人說：「不是。」

我說：「他不是妳爸，所以妳不會喊他爸，也不會幫他搥腿，更不會花錢幫他買房子。既然這樣，就少跟我來那套推己及人！甚麼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甚麼叫體諒？是我讓他變老的嗎？活那麼久不趕快去死掉是那老頭自己的決定，走路慢又要任意穿越馬路也是他自己的決定，為何要別人同情自己的決定？此外，我不會變成那樣的，我會在老之前死去。」

女人說：「靠邊停，讓我下車。」

老人之所以這麼囂張全都是被這種人害的，他們慣壞了老人。

在他們的傳統美德中，「敬老」是很重要的一項德目。在每一個所謂風俗純美的社會，老人都享有很大的特權，年輕人必須在各種事情上禮讓他們，並且以禮讓老人為榮。不但日常生活如此，敬老還體現在工作、職業上。因此，上司是老人，很自然就敬重他；上司比自己年輕，心中就感到不服；如果上司比自己年輕又是女性，就完全沒有尊重的必要了。這就是敬老的男性主流社會。

當然妳可以靠工作能力搏取他人尊重，但老人不必，老人靠皺紋就能得到尊重了。

我實在不明白，「敬老」這個道德觀念是如何形成的。「恤幼」我可以理解，因為幼童抵抗力弱容易死掉，而幼童存活率愈低族群繁衍就困難，嚴重的話甚至有滅種的危險。是以，按進化論而言，能存活下來的族群必然有「恤幼」的習性；有助於生存的習性，漸漸就形成為道德。

那麼為何要敬老？老人死光光也不會妨礙民族存續不是嗎？我認為，「敬老」應該不是形成於原始民族求生存的過程，而是在人類產生政治行為之後。

一開始的統治者必然是強者，因為強者才能造福他人；強者在年輕時成為統治者，等他年老力衰就被另一個年輕的強者取代，如此循環更新統治者永遠充滿活力。那種社會絕不會敬老的。

然而社群愈大，統治者的力量就愈強，或者說統治愈大的社群需要愈強大的權力，等到權力大到足以排除他人競爭的時候，統治者開始思考如何永遠掌握權力而不被他人取代。他們需要一種用來說服他人的新的道德。

一個體力腦力都衰退的人，憑甚麼霸占特權？憑甚麼值得尊重？因為他「老」。

對，只因為他老，只因為他出生的時間比你早，你就得敬他三分，你先天就矮人一截。

甚麼道理？道德也要講理的不是嗎？比如孝來自我們對父母養育的感激之情，義來自我們對事物正確的信念。敬老呢？一點道理也沒有，純粹是古代的統治者為了將他的統治合理化虛構出來的「假道德」！

「因為你有一天也會老，到時候你也會希望別人尊重你。」這種話聽了就想吐。

有些混蛋說服不了別人，就很不負責任地給個斷言：「你將來就知道了！」「有一天你的想法一定會改變。」「等你年紀大了也會明白的。」這種屁最是臭不可聞，講這種話就像「兒子打老子」一樣的阿Q，讓人瞧不起。我每次都很想揪住說這種話的人的領子大喊：「你他媽的到底從我身上哪個部位看出我將來會改變想法？！」

姑且不論我能不能活到老，也姑且不論萬一不幸我活到老會不會改變想法，這種「因為我需要得到別人尊重，所以我先尊重別人」的想法本身就很卑鄙。原來你想得到尊重不是因為你值得尊重，而是希冀別人的「報答」；因為你曾經尊重別人，所以無論你是個多麼不值得尊重的鳥人都有權利要求別人尊重你？這是交易嗎？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都變成這樣交換的關係嗎？

「我愛，因為我希望被愛。」或者說「因為我愛你，所以你必須愛我！」或者說「我這麼愛你，你怎能不愛我？」大家都在做生意、搞投資、論買賣，與「因為我希望使用更好的公共設施，所以我繳稅」、「因為想賺取暴利所以花錢買股票」是完全一樣的功利主義，都把愛降格了。

總而言之，討厭老人，老而不死斯謂賊。賊者竊盜也，老人就像小偷一樣竊占著博愛座、單人辦公室、專用廁所、優待票、電梯、健保、醫療資源、年金、退休金………看到他們這樣忝不知恥地竊盜，我就好想現在立刻死掉，以免自己變成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