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悲劇分別探討不同的性格缺陷 - 莎士比亞之夢
莎士比亞中期(1600-1608)的創作,遠沒有早期作品(1590-1600)這麼多產,但卻走出喜劇的嬉笑怒罵與歷史劇對過往封建時代的批判,轉而探討深刻的人性問題。中期作品中最著名的就是四大悲劇「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與「馬克白」。
古典主義時代最深刻的人性論,在莎士比亞這四大悲劇中徹底的呈現出來——人生中種種悲劇的產生,實肇因於某些性格缺陷沒有面對處理、不斷因襲累積自身、最終自然導致出災難性的後果。這人性觀莎士比亞在四大悲劇中最早完成的「哈姆雷特」中表露無遺。他透過哈姆雷特的口說:「某種品行、脾氣、習慣、缺點....衝破約束發展到反常....這少量的邪惡足以勾銷全部高貴的品質,害的人聲名狼藉。」
而他每一個悲劇,分別探討不同的性格缺陷。
優柔寡斷導致的悲劇 「哈姆雷特」
「哈姆雷特」是四大悲劇中最早完成的作品,在這悲劇中,莎士比亞處理的性格缺陷是過於道德完美主義因而出現的優柔寡斷猶疑不決——這性格在太平盛世無可厚非,但當周圍出現很多偽善陰毒的小人,卻仍堅持著道德的完美、導致過多的自我批判質疑並缺乏行動的決斷力,會轉而讓自己、甚至是無辜的其他人陷入萬劫不復的險境。
哈姆雷特早就疑惑父親突然的死、母親快速改嫁給叔叔、叔叔繼承統治大權的過程。他為此鬱悶不樂。然後他遇見父親的鬼魂,父親告訴他,他面臨的邪惡有多大。哈姆雷特於是知道「這是一個顛倒混亂的時代,唉,倒楣的我卻要負起重整乾坤的責任!」
哈姆雷特面對已死父親交代給他的復仇責任,知道這不只是還父親冤屈這麼簡單,身為王子,復仇計畫還代表著不讓邪惡統治丹麥的正義使命。他也明白邪惡勢力如此之大,他必須先裝瘋賣傻躲過自身性命不保的為難。
這樣險惡的環境,哈姆雷特竟然在行動能力上猶疑不決。「唉,我真是一個蠢才,我親愛的父親被人謀殺了,鬼神都在鞭策我復仇,我卻只會空言發牢騷,以為這樣就是了不得的復仇了....」話才說完,他卻開始轉而自我批判質疑了:「萬一我所看見的幽靈只是魔鬼的化身,藉著一個美好的形狀出現,看準我的柔弱和憂鬱,向我作祟,引我進入沈淪....?」
另一次,他陳述自己的心情:「是默默忍耐毒箭高貴?還是反抗不公平的苦難高貴?」他徘徊於行動邊緣,遲遲不作決定。「懼怕不可知的死後,....偉大的行動在這種考慮下也會逆流而退....」
哈姆雷特衷心期望自己的復仇行動,是能滿足高貴、道德的要求,經的起死後的審判。但是復仇本身,既有還回正義的高貴性、又有傷害人命的不安感,矛盾弔詭之際,行動也不對、不行動還是不對!「....在行動上要作的絲毫不讓人指摘....」,正是這種自我期許,哈姆雷特一再錯失復仇、還回正義的機會。
「我明明有理由....可是從不曾行動....是我過於審慎,還是我根本是懦弱?....我一再因循隱忍聽其自然....卻看著他們為空虛的名聲視死如歸....。
哈姆雷特一再錯失機會,但是他面臨的環境是如此陰險詭詐,叔叔何能給他寬裕的時間好處理完自我批判反省、確定道德完滿,再滿足為父親復仇、還丹麥正義的計畫?
哈姆雷特的叔叔對於害死哈姆雷特,用計之毒、行動之快,哈姆雷特根本不是對手。等哈姆雷特的叔叔終於被哈姆雷特刺死,卻賠上了愛人奧菲莉雅、義人雷歐提斯與哈姆雷特自己的性命。整個復仇行動,完全沒有彰顯出正義。
妒忌猜疑導致的悲劇 「奧賽羅」
「奧賽羅」的性格主題,談的是懷疑與妒忌存在心中不好好控制,太平盛世世尚無太大妨礙,但一旦周遭有邪惡小人善加利用,最終會變成放任自己的嫉妒、篤信自己的懷疑,而造成致人於死的冤屈。
這個善妒與容易懷疑的主角,就是奧賽羅。他的善忌與善懷疑,可能源自於他身份地位的曖昧——儘管是個主帥,卻是黑皮膚的摩爾人。他知道很多人因他的膚色對他口服心不服,背後叫他黑鬼。
奧賽羅娶得了美嬌娘,是個身份尊貴的貴族女兒,名叫苔絲狄蒙娜。苔絲狄蒙娜從奧賽羅坎坷的奮鬥史,看見奧賽羅內心深處的高貴,決定不顧父親的禁令委身相隨。
按理說,這樣的婚姻因徹底相愛而何其美滿。
但奧賽羅身邊有一個奸惡小人伊阿古,他氣憤奧賽羅重用凱西奧而不是自己,又妒忌凱西奧能被賞賜,於是決定用奸計同時謀害奧賽羅與凱西奧。
有趣的是,這樣一個因妒忌而陰狠的人,選用的奸計,也是搧出奧賽羅的妒忌。他出於對自己妒忌心的理解,非常善於瞭解如何讓奧賽羅的妒忌日漸澎大,變成懷疑猜忌、最後篤信自己的懷疑:「像空氣一般輕的小事,對於一個嫉妒的人,也會變成天書一樣堅強的確證、引起一天大的是非。」於是奧賽羅就面臨到一個嚴酷的考驗:他能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妒忌性格,不讓它惡化成陰毒小人如伊阿古?不幸的悲劇正是在這裡產生——奧賽羅沒有變成伊阿古,因為他終究懂得負咎自殺,但他自己和深愛他的妻子,卻撤徹底底因他的妒忌猜疑日漸澎風,最終雙雙毀滅。
伊阿古假裝自己是為了奧賽羅的好處,而不斷暗示奧賽羅的妻子苔絲狄蒙娜不貞。「惡魔往往用神聖的外表,引誘世人幹最惡的罪行。」他攻於心計,暗指苔絲狄蒙娜跟凱西奧有不軌之情,卻又立即偽裝光明的天使:「我承認我有壞毛病,我秉性多疑,常常會無中生有錯怪人家....如果丈夫不愛妻子,明知被妻子欺騙,也還是幸福的,最活受罪的,就是癡愛妻子,卻對妻子滿腹懷疑....天阿,保佑我們不要妒忌吧....。」
奧賽羅卻一再從這邊暗示邊勸導的過程中,妒火越來越中燒起來:「也許是我生的又黑又醜,也許是因為我太老....。」「我想我的妻子是貞潔的,可是我疑心她不貞節。你(指伊阿古)我想是誠實的,但我又懷疑你不誠實....,我一定要得到一些證據。」
證據還不簡單麼!完全未察覺險惡、徹底愛著丈夫的苔絲狄蒙娜不小心遺忘了一條奧賽羅贈送的手帕,被伊阿古放到凱西奧房裡,便坐死了苔絲狄蒙娜的罪名。苔絲狄蒙娜從未設想過丈夫會懷疑她,她坦蕩的說:「我幾時有過可以讓我丈夫懷疑的理由呢?」伊阿古的老婆是個正直人,卻嗅聞出不安的氣息:「多疑的人往往不是因為有了什麼理由而妒忌,只是為了妒忌而妒忌,那是一個憑空生來,自生自長的怪物!」
最後,奧賽羅徹底被他的妒忌懷疑所攫住,徹底的失控了!伊阿古的老婆、也就是苔絲狄蒙娜的閨中密友跟奧賽羅保證:「我敢用我的靈魂打賭她是貞潔的!要是您疑心,趕快除去這思想,它是您心裡的污點....」,奧賽羅卻連伊阿古的老婆也懷疑:「拉慣皮條的人,天生的利嘴....。」
奧賽羅終於親手把苔絲狄蒙娜扼死。可憐的苔絲狄蒙娜到死還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麼錯。
伊阿古的妻子知道大錯已鑄成,竟然只是為了一條手帕,大吃一驚,她解釋了手帕不過是苔絲狄蒙娜不小心遺失,被伊阿古拿去利用的,大罵奧賽羅:「想你這樣一個蠢才,怎麼配得上這樣好的一位妻子呢?」奧賽羅自殺了,死前說:「你們應當說我是一個在戀愛上不智慧、過於深情的人,妒忌心一旦被煽動以後,就會糊塗到極點....。」
世態炎涼中真情的悲劇 「李爾王」
「李爾王」這齣悲劇,跟其他三大悲劇最不一樣的,就是性格弱點在戲劇一開始就呈現,不像其他三齣戲,性格弱點漸次發展到不可收拾。李爾王最大的弱點,就是長年活在顯赫尊貴的地位中,已無法分辨何為虛偽的奉承、何為真實的感情與忠實。
當他自覺年老時,決定把國土分給三個女兒,他對女兒們說:「我現在就要放棄我的統治、領土以及政務了,請告訴我,你們當中哪個最愛我?情愛最篤者,邀賞最多。」
這日日被臣子屬下虛捧成為習慣的國王,竟然完全忽略了最真實的情感,往往在於忠實的付出行動,而不是口中曼妙的言語。果真三女兒為難了:
「怎麼辦呢?我心裡愛,但我口中不會說。」
就這樣,三女兒被視為不愛父親的不肖女,被趕出家門。
這個趕出家門沒有財產的女兒,連帶考驗了兩個分別來提親的鄰國王子對情感的態度:其中一個放棄提親,另一個仍相信三女兒內在心靈與情感的高貴,把三女兒帶走了。
三女兒走後,悲劇立即發生。父親一無所有以後,竟然發現兩個女兒情感立即轉變,嫌父親脾氣不好、嫌父親伺僕太多,鄙視嫌厭的言語不斷,最後李爾王憤而出走,成為居無定所的流浪老人。他這時候開始想念三女兒,卻無顏面對。流浪日久,李爾王因內心苦痛不堪而瘋了。
後來透過一忠心耿耿的忠僕的幫忙,李爾王終於與三女兒見面,並在半清明半瘋傻中,懇求三女兒原諒,被三女兒擁抱,破碎的心得安慰。誰曉得劇情急轉直下,立即發生三個女兒間的戰爭,三女兒竟然慘敗被俘,儘管大女兒二女兒也惡有惡報的死了,國土由其中一個正義的女婿執政,但三女兒已被絞殺,李爾王也心碎而死。劇情大悲劇已終。
對李爾王而言,與三女兒在獄中仍是他最快慰的時刻。他說:「我們一齊進監獄,像籠中鳥一樣歌唱,我跪下求妳饒恕,我為妳祝福,我們便這樣活著,笑那些廷臣誰得寵、誰失勢;誰飛騰、誰消逝;誰在朝、誰下野....。」
李爾王終於找到完全不需要依憑外在任何添加的財富權勢,便可以擁有的真愛。這是他當年為王當政時,永遠無法明白、無法看清楚的。
莎士比亞在李爾王最終與三女兒見面之前,穿插了另一個人物作對照,也是一個作大臣的父親,因相信私生子片面之詞,判斷錯誤,認為親子蓄意加害自己,導致不肖的私生兒子害慘了孝順的親兒子。被陷害的兒子為了保護自己只好裝瘋賣傻,顛沛流離於荒郊野外。等這位大臣終於知道自己誤信謊言,兩眼已受私生子誣陷處罰變瞎。
於是莎士比亞出現兩組人物的對照。裝瘋與真瘋,瞎子與明眼人。透過這兩組人的對照,對白出現很多精闢的箴言:
「我有眼的時候,反而栽了跟頭,現在我沒有路,所以也不需要眼睛了。我們有能力時常常充滿疏忽,直到有殘缺時,殘缺反倒幫助我們清明。」
「原來明明白白的受人鄙夷,是比表面上受恭維,真實內裡卻被鄙夷幸福多了!」
「其實國王真瘋了倒好的無比,不像我,理智如此清明,便得承受這麼大的創痛!」
而三女兒與李爾王的死,正說明了這樣不依權勢財富而有的真愛,在這世間是何等難能可貴,甚至稀少到無法見容於勢利的世間。
於是李爾王比其他三大悲劇,更強烈的蘊含社會價值批判,與世態炎涼下、真情的難以見容於世間。
沒有節制的野心導致的悲劇 「馬克白」
「馬克白」,是四大悲劇中最後完成的,在性格描述上,比諸前面三大,是更成熟更辛辣更單刀直入。而探討的主題——一個人是如何從僅只是欲求願望,到最後會犯下不可赦的罪行的心路歷程——也非常的驚心動魄。
馬克白原本是有才有能深被器重的大將軍,但是在一次得勝返國的路上,他碰到女巫,女巫預言,他將作考特爵士,不久會作一國之首。他回國果真發現自己被升為考特爵士。一個預言的應驗,讓他對另一個預言有所覬覦——作一國之首——他內心深處的野心隨即生發,他碰到的嚴峻考驗是:如何處置這預言引發出來的野心!
當馬克白碰到女巫之前,他略有所感,不安的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陰鬱又這樣光明的日子。」的確,野心運用得當,是蓬勃的朝氣;運用不當,是毀滅的淵藪。
女巫預言馬克白的同時,也預言另一個大將班戈的子孫將世代為王。
馬克白問班戈:「您不希望您的子孫作王嗎?」班戈毅然決然回答:「你若相信女巫的話,就會想辦法把王冠攫到手裡。魔鬼為了要陷害我們為惡,先在小事上取得我們信任,然後讓我們在重要關頭墮入他的圈套。」
馬克白卻無法像班戈一樣毅然決然。他猶疑著:「這神奇的預言到底是凶兆還是好兆?是凶兆,為何保證我未來的成功?是好兆,為何我毛髮悚然心怦怦跳失去常態呢?」
馬克白在這時已隱然浮現殺人的妄念。
不幸的是,馬克白的妻子比馬克白面對罪惡要心狠手辣的多。「你會達到高位,但是你天性憂慮過多、太重人情,有野心,卻缺少奸惡,你想用正直手段達到崇高企圖,事前顧忌太多....。」
於是馬克白夫人扮演起催逼馬克白的角色。
馬克白在一次宴會後暗殺了國王鄧肯,鄧肯之子逃往國外。馬克白得到了富貴,取得王權,一如預言一般。但他卻失去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平安的心。
「究竟怎麼回事?一點點聲音都嚇得我心驚肉跳....大海裡所有的水,能夠洗淨我手上的血跡嗎?」
「從這一刻起,人生已經失去它嚴肅的意義,一切都不過是兒戲,榮名和美德已經死了,生命的美酒已經喝完,剩下來的只是無味的渣滓。」
心狠手辣的馬克白夫人卻彷彿無所動:「我手跟你一樣染了血,臉卻不像你這般蒼白!」
而這時班戈繼續面臨預言的試探:「你現在如願以償了,女巫的預言都應驗了....你得到這種富貴的手段恐怕不大正當....可是據說你的王位不會傳及子孫,我卻會成為很多君王的始祖....既然預言在你身上成真,不也會在我身上成真,使我對未來生發希望嗎....?」但班戈不讓自己繼續受試探,他讓自己的邪念還未生發便扼殺:「閉口!不要多說了!」
正是班戈這種抗拒邪惡試探的個性,開始讓馬克白不安:「他高貴的天性中,有一種使我生畏的東西,他敢作敢為、又有智慧膽勇;除了他,我誰都不怕,只有他的存在使我不安。」
馬克白作惡以後,開始懼怕正直的人,進而與正直的人為敵。他又想到女巫的預言:「她們說他的子孫會為相繼為王。這不是把一頂不結果子的王冠戴在我頭上、把一個沒有繼承人的御仗放在我手裡,最終是給班戈所有的好處。所以我作惡,在良心上負著如此巨大的罪咎不安,只是為了讓他們登上寶座?不,我不能忍受這樣的事。」
這段描述馬克白心路歷程的獨白,是多麼寫實辛辣,道出多少由一點點的試探、到最終走上滔天罪惡不歸路的人性幽暗!
莎士比亞還透過馬克白與妻子的對話,道出那種得到王位後卻不滿足的空虛。這空虛,讓他們以為是「班戈尚在事業未成」,所以不滿足。這空虛也是他們要殺死班戈的另一個原因。
馬克白的妻子說:「我們的目的雖已達到,卻還是不滿足;感覺一無所得。....你不該憂懼於已經作出來的事,事情幹了就算了!」馬克白說:「我們不過刺傷了蛇身,卻沒有把牠殺死,未來會有復仇的事....,為什麼我們每夜驚恐的惡夢虐弄中睡眠呢?被我們殺死的人在墳墓裡永久平安,我們心靈卻把我們折磨的沒有一刻安息....親愛的妻子,你知道班戈和他的孩子還在人間。」
於是馬克白找刺客殺了班戈。班戈孩子逃走流亡國外。
馬克白聽到班戈孩子沒死,預言仍舊有應驗的可能,更加煩亂不安:「心病本來可以痊癒,現在它又要發作了,我會繼續被惱人的疑惑和恐懼包圍拘束....。」
罪惡感的侵蝕,與對預言的不安,讓馬克白幾近瘋狂。他在跟貴族的宴會上,看到班戈的鬼魂,驚嚇不已,語出亂言。竟使貴族們漸都生疑。馬克白終於徹底的墮落。他主動去找女巫,想得知預言的細節,好對抗預言!他再一次確定了班戈的後代將世代為王。
馬克白無法約束他惶亂的心,從此以後,展開濫殺無辜的暴君生涯,任何一種可能危害他王位的疑惑,他都勢必要剷除,背叛他離去的貴族越來越多。
馬克白夫人得了瘋病,一種半夜的夢遊,嘴裡胡亂說出永遠不該講的秘密:「這兒還有一點血跡。」「這兩隻手再也不乾淨了嗎?」「這兒還是一股血腥氣。」「洗淨你的手,不要這樣臉無人色,班戈已經下葬了,他不會從墳墓裡出來的。」「唉!唉!唉!」
這種瘋狂,不僅侍女都聽出:「這嘆息多沈重,她心裡多淒苦!」醫生也搖頭說:「她需要教士,不是醫生。良心負咎的人,總是在枕邊洩漏他們的秘密。上帝,饒恕我們世人!她擾亂了我的心,迷惑了我的眼,我心裡想到的,卻不敢把它吐出嘴唇。」
最終,馬克白暴君的濫殺,引發眾叛親離的大戰,馬克白死於戰爭。班戈的孩子果真登上寶座。
馬克白那小小的野心,終於釀成無法追悔的罪惡,至終害了自己!
這齣戲雖然因女巫預言的戲份,比前面三齣戲增加了宿命論的色彩,但莎士比亞著易描述的,不是馬克白的反抗命運,而是馬克白因野心而墮落,犯錯後良心不安,卻不肯悔罪反而更加選擇墮落的人性幽暗。那種欲求追逐、罪惡感、與更加犯罪好壓抑罪惡感的過程,刻畫的非常生動深刻。
莎士比亞之夢
這四大悲劇,在主人翁性格刻畫上,莎士比亞絕對是天才手筆。但我們不能忽略的,就是莎士比亞把種種性格弱點,置於一個險惡的環境裡。因為他知道,太平歲月性格弱點不過是生活中的瑕疵;但在邪惡環境中,性格弱點便成為致命的武器。
於是哈姆雷特面對奸詐殺人不眨眼的叔叔,奧賽羅面對善攻心機的小人伊阿古,李爾王面對兩個女兒轉身不認親情的冷酷無情....,而莎士比亞甚至在馬克白一劇中,出現了女巫這代表惡之本質的邪惡勢力。
儘管莎士比亞讓每個悲劇最終都惡有惡報,但所有主角的性格弱點,都無法抵抗邪惡的,讓悲劇生發了,四大悲劇最悲慘的,就是因好人的死,使正義蕩然無存。
這樣的劇情固然深刻,卻是何其的悲涼。
於是我們看到莎士比亞在他生命中最後一齣戲「暴風雨」中,充分無遺的展現出莎士比亞企圖自我安慰的夢幻。
「暴風雨」中的主角普羅士丕羅,歷經滄桑垂垂老矣。他一樣碰到巨大的邪惡,就是被他的弟弟竄了王位,弟弟並加害於他,幸而有一忠臣暗中幫助,讓他和女兒大難不死,住在一荒島上。這多像遭難未死的哈姆雷特、奧賽羅、李爾王或班戈。
但莎士比亞讓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齣戲,出現了悲劇的大逆轉,就是主角具有正義、憐恤的個性與大能無邊的法術,簡直像上帝一樣。他用法術讓弟弟與臣僕漂流島上,用法術讓他們遇到熬練,又給他們可以悔改的機會,還讓愛上他女兒的王子經驗熬練心志的修練。
在他弟弟受到管教,回想過去罪惡而痛苦瘋狂時,他說:「雖然他們給我這樣的迫害,使我痛心切齒,但我寧願壓伏我的憤恨聽從我更高尚的理性;道德的行動較之仇恨的行動,是可貴的多的。要是他們已經悔過,我唯一的目的也就達到終點,我不再有任何的憤恨。去把他們釋放了吧!」
普羅士丕羅與弟弟相遇以後,說:「我饒恕了你最卑劣的罪惡,一切全不計較了,單單我要向你討還我的公國。」
莎士比亞顯然故意刻劃主角成完人形象,好圓滿自己悲劇創作後的悲觀心境。當忠僕在經驗島上的熬練時祈願:「這兒有一切的迫害、苦難、驚奇和駭惡;求『神聖』(heavenly power)把我們帶出這國土。」時,普羅士丕羅出現了。於是這故事出現莎士比亞最渴望的圓滿:惡人悔改、義人不死、公道還回;最重要的是,人性的軟弱也得到補償——普羅士丕羅成為性格沒有軟弱缺失的完人,「每個人在迷失本性的時候,也重新尋回了自己。」
所有四大悲劇中的遺憾,在「暴風雨」中全都得到了補償。
「暴風雨」是莎士比亞之夢,是中晚期深刻的悲劇創作後,一種對圓滿的嚮往。
莎士比亞也知道這是一場夢,他透過普羅士丕羅說:「我們都是夢中的人物,我們的一生,是在酣睡之中!」
莎士比亞之夢,到後世,演變成另一種人性論——這就是浪漫時代。浪漫時代充滿對人性過度樂觀的期待,而建構「完人」以完成莎士比亞四大悲劇所不能完滿的「正義」,也成為浪漫時代文學作品的重要主題。
後記:
這種以「夢」作為創作終曲的,在藝文界屢見不鮮。最有意思的是電影導演黑澤民,這位典型的人道主義者,也酷愛莎士比亞,導過「馬克白」(蜘蛛巢城)與李爾王(亂),其藝術心路歷程也是由人道走向悲劇的荒蕪感,最末期導了一部「夢」,用烏托邦世界,圓滿他悲觀荒蕪的藝術末路。
作者~陳韻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