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喝酒了,在他家。 與他相交近十年,喝過多少次酒,早已記不清了。只記得有時很盡興,有時很傷感,有幾次甚至鬧起了彆扭,三五日誰也不搭理誰。 記憶中最痛快的一次暢飲,是在江南古鎮紹興,在與鹹亨酒店一街之隔的沈園。單聽這兩個名字,便會有一些文字、一些情感從靈魂深處絲絲縷縷蔓延開來,將心浸得很鬆軟。何況是在深夜裏,何況有江南的細雨飄落,更何況身邊有他陪伴,這樣的經歷,怎能讓我忘懷? 酒是從鹹亨酒店買的上好女兒紅,共四罐,每罐兩斤。下酒的菜是茴香豆和水煮花生。飲酒的地方是沈園裏一個小小的荷塘邊,一座陳舊閣樓臨水的欄杆上。 四周一片幽暗,與他不緊不慢扯著些閒話。置身沈園,自然會說到陸游、唐婉,於是不免會發發酸,吟幾句詩詞,發幾聲感歎。欄外淅淅瀝瀝的雨,將荷葉敲得疏密有致。輕浮的感歎方一出口,便被這纏綿千年的雨聲淹沒了。荷塘裏隱隱約約的閃光,映著自己孤寂的心事,卻照不清他深埋於夜色裏的臉。 當時,與他相識相交已過五年。他曾不止一次說過,“在這座喧囂的城市裏,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你是唯一能夠聽得懂我心聲的人。”這樣的話,多半也是在酒酣耳熱之際說的,所以不會顯得太酸。對他而言,也許只是表達友情的一種方式。他不會知道,這些話會在我心中濺起怎樣的幸福與痛苦。 有那麼幾次,因為一些小事,與他鬧得很不愉快。事後和解時,他攬著我肩膀,很認真地說:“也就是我,才能容忍你亂髮神經。換了任何人,我相信都不可能這樣讓著你。”我只是笑笑,不開口。心中卻在歎息:換了別的人,我又怎麼可能這樣對他們? 我一直認為,真正能夠傷你心的人,永遠是對你最重要的人。 他是個聰明人,卻似乎不明白這一點。因此他覺察不到,我對他的態度,與對別人有著本質的不同。所以他常常在不經意間讓我沉醉,讓我悲傷,讓我憤怒。 這個夜晚是令人沉醉的。一人兩斤多女兒紅下肚之後,身上有了點暖洋洋的醉意。一些關於各自命運與情感的話題,便從盛酒的陶罐小口裏倒了出來,如同黑暗裏的雨,飄蕩在冷清的亭臺樓閣之間。他在情感上的失意與感傷,我早已十分熟悉,於是偶爾安慰他幾句,更多的時候,只是靜靜地陪著他喝酒。 話題轉移到我身上時,為我長期的沈鬱,他勸慰我“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只能苦笑:“你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所以你無法體會到我的心境。”他說:“你可以告訴我啊。你不說出來,我又怎麼知道?難道你還信不過我?” 他的話再自然不過了,然而他依舊不明白這話對我意味著什麼,正如他始終不理解我平日行為乖張背後的真正含義,更不可能知道,糾纏著我的痛苦原本因他而生。 為他的話,為自己骨鯁在喉卻永遠無法吐露的心聲,我陷入了咫尺天涯的痛苦,陷入了淒涼而又憤懣的感傷。氣氛因此變得沉悶了,好半天,彼此沒再說一句話。樓閣之外,風雨之聲漸漸密集起來。 此後不久,一同赴紹興旅遊的幾位女孩追隨來到沈園,且抱怨我們喝酒不帶上她們。我們只是笑一笑,未作任何解釋。酒興已經被沖散了,便陪著女孩們開始真正夜遊沈園。 遊到了一面石壁前,赫然發現那兩首千古流傳的《釵頭鳳》。於是一群矯情的現代人,鬧哄哄地念起了“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雨下得大了。念完一遍,女孩們撐著傘,“嘻嘻哈哈”沖進了不遠處的小亭子裏避雨。我與他沒帶傘,也沒躲進女孩們的傘下,這一路光著頭淋著雨遊園,渾身幾乎已經濕透。在亭子裏避雨時,聽著身邊一派歡笑聲,聽著她們說此地風景優美此刻情調正佳時,我突然感到心中憋悶。陡然間,我沖出了亭子,一頭紮進漫天的雨光,再次回到了石壁之前。 “你怎麼了?”他的話從身後響起。我搖搖頭,說沒什麼。他站到我身邊,默默地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還溫暖著,我的手已是一片冰涼。 “咱們再念一遍,如何?”我轉過頭,對他笑了。他說好啊。 “紅酥手,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 淚痕紅邑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 山盟雖在,錦書難托。 莫、莫、莫!” 這一次,我們一字一句念得很認真。 “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闌。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妝歡。 瞞!瞞!瞞!” 一句“怕人尋問,咽淚妝歡”,三字“ 瞞!瞞!瞞!”終於讓我落淚了。有滿頭滿臉的雨水掩飾,我不必再隱藏。而緊挨在身邊的他,不會發現就在這一刹那間,我曾經為他哭過。 那一趟旅遊回來,生活又回到了舊日軌跡。與他還是常常見面,常常吃喝玩樂,直到他成了家,朋友們口中的“一對狗少”,才漸漸不再整日一道廝混了。 為了適應生活的變化,他一度為自己起了個網名,叫做“與生活講和”。並以一種看透人生的語氣對我說:“你也別再自尋煩惱了,走到最後,人這輩子就那樣。還是趕緊找個人成家吧。”我依舊會笑著搖頭:“你不知道我想要什麼。”他最痛恨我這句話。因為他一直自負聰明,一直以為惟有他能懂得我的心事。然而他並不懂,很可能永遠不會懂。 此後又一次喝酒時,我給了他讀懂我的機會。 那天酒喝得很瘋。先是從一個朋友的婚禮上出來,六、七人嫌不盡興,於是去了一個酒吧,玩了各種遊戲,灌了很多啤酒。之後又換了兩個酒吧喝,都是平日常去的,與老闆和舞臺上的歌手都混得比較熟。 在最後一個酒吧裏,歌手剛開口唱一首憂傷的歌時,已被酒精摧磨得無比脆弱的我倉皇逃進了洗手間,不敢再聽那熟悉的旋律。他一如往常,關心著我的舉動並跟了過來。這一次,他見到了我臉上的淚水。 或許因為酒喝得太多,他竟然毫無顧忌地將我抱住了,嘴貼在我耳邊,以哄小孩子的語氣安慰道:“好了好了,別哭了,別哭了,沒啥過不去的事。別哭了……”同時還輕輕拍打著我的後背。 這些話越發令人悲傷,我無法自持地對他哭叫道:“過不去的,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哭……” “那你告訴我,到底為了什麼?” “你知道嗎,我愛你,愛你很多年了!” 話一出口,即使是在大醉之中,我也立即感到後怕,怕得渾身發冷!頭腦陡然清醒了許多:假如他暴跳起來,或是冷冷地轉身離開,我該如何面對這愚蠢的衝動帶來的後果? 但他只是一楞,接著便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愛你。” 這樣一句話。彌補了我七年來被沉重心事壓得喘不過氣的痛苦與煎熬。“這樣就夠了,足夠了!”我告訴自己,並用沾滿淚水的嘴,輕輕親了親他的臉。 第二天清醒過來,心中又開始後怕起來。怕他酒醒之後,回想起頭天晚上的一切,會與我翻臉,會毀掉彼此珍惜七年之久的情誼。如此惴惴不安過了三天,他打來電話,問:“還好吧?” 我說:“還好。你呢?” “我也還好。那天真的太瘋狂了!” “瘋狂?你指什麼?” “喝酒啊,那天人人都喝瘋了。” “哦,是啊。”我心裏如釋重負,隱隱又感到失落。“是太瘋狂了,我都忘了自己是怎麼回來的,也忘了那天都發生過什麼事了。” 他嘿嘿笑道:“我也忘了。” 是的,這樣一次危險的衝動,是該忘了它,並且不能讓它再次發生了。他不是我的同類,他有了屬於他的生活,他的家庭。而我,應該勇敢地轉身離去,靜靜地去走屬於自己的路了。 曾經糾纏於心中的死結,經過這個瘋狂的夜晚之後,突然鬆開了它的束縛。 他說“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也愛你。”我至今無法得知此話的真假,也不明白他所說的“愛”,與我所說的是否含義相同。我不會再去追究這些,因為繼續追問,對彼此都沒有益處,相反可能破壞現有的和諧。有時候,人的確是需要“退一步海闊天空”。 一年後,他有了兒子。我們依舊是最要好的朋友和兄弟,對方有事時,都可以毫不猶豫不計任何得失地伸出援手。彼此有閒暇時,也還會聚到一起喝喝酒,談談心。 昨晚,一干朋友在他家觥籌交錯,喝得很快樂。他妻子懷抱著不到半歲的兒子,坐在我與他之間。 兒子長得象他,巴掌大的小臉上已經顯出了幾分眉清目秀。或許因為陌生人太多,小傢伙始終矜持著不肯笑一笑,無論眾人怎樣逗他全不管用。而當他不哭不鬧安靜地注視某處時,赫然有著與他父親相似的神情。 在朋友們的誇讚聲中,幸福而滿足不時從他與妻子臉上流露出來。玩了一會兒,孩子打起了哈欠,做母親便抱起孩子去了臥室。於是在我與他之間,出現了一個空蕩蕩的缺口。我知道,再也不可能有什麼東西,能夠將它填滿了。 酒還沒喝完,他說自己狀態不佳,再喝一口就該吐了。都是一幫老朋友,大家也不難為他,讓他先去歇著。主人先離席,大家很快也失了興致,不一會兒便席終人散了。 離開他家時,透過半掩的房門,只見他與兒子一同躺在臥室裏,已經雙雙沉沉睡去了。而我將獨自走入夜色,踏上寂寞的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