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女人,面貌秀美,身材窈窕,她將自己的相片放在交友網站上,得到許多迴響。這些迴響有好有不好。
有人說她專靠美色吸引男人,吸來的盡是膚淺的男人。
有人說美麗的外表看久了也會膩,就算不膩久了也會變老,老了就不美了。
有人大力讚揚她的美貌,每天都上網留言企圖得到她的青睞。
也有人刻意繞開她的美貌,稱讚她個性好人品佳、心地善良愛國又愛家。
同一個美女,許多人有許多不同看法;美女依舊,不同看法只是反映觀眾自己的觀點罷了。
這個美女後來不公開照片了,因為她不希望男人是為了她的美貌而來,她希望男人看見所謂「內在美」,看見她的真誠、善良、風趣、見識。她似乎覺得一旦對方看見她的美貌,其他就甚麼都看不見了。吾深以為怪哉。
「美」這件事是很奇妙也很複雜的,很難一言以蔽之。大致上美分為兩類,一類是天然美,一類是人造美。例如湖光山色、花草鳥獸的美是天然美,繪畫攝影雕塑舞蹈是人造美。如果是人造假山、人工湖、人工的插花、豢養的鳥獸,那也是人造美了,即使它與天然之物極為相似,本質上卻是不同的美。
這兩種美在本質上最大的不同,人造的美必然有「技術」含量,技術含量的高低幾乎直接影響美感價值。書法家看似輕而易舉的幾筆,可能包含數十年功力,也可能是天縱英才,換一個人同樣揮這麼幾筆就完全不像樣了。
人造美的價值,拔高到某個程度就產生「藝術價值」,藝術可以說是建立在技術的頂端。普通人畫一幅圖畫,頂多只能說它好看、漂亮,當你把技術磨練的更優越,技巧更高超,畫的美感達到某個高度就產生了藝術價值,這幅畫就成了藝術品,你也就成為藝術家了。技術不好是不可能成為藝術家的。
也不只視覺的美才算藝術,音樂、文學也都能產生藝術價值,關鍵是技術高低。本質上來說,藝術就是一種「造作的美」,沒有人工刻意的造作與雕琢,是談不上藝術的。
有些藝術會仿造天然美,看似自然而然,不造作,其實是苦心造作出來的效果。例如美麗的園林造景藝術,讓人置身其中忘卻塵世煩擾,彷彿與大自然同化,心靈與天地契合。但那是藝術家費盡多少苦心思慮,精密計算謀畫所得到的效果,絕不是自然而然、隨便搞搞就能夠完成的。
所以說,好的藝術可能是看似不造作的造作、看似不用心的用心、看似日常生活的非常技術。例如手持攝影機拍攝紀錄片,內容也許是十分尋常的人事物,但只要技術高超、手法創新、講究每個細節與品質,也能夠創造出高度藝術價值。有些優秀記者的報導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
女人的美,是天然美與人造美的結合。她的五官身材是天生的,不需要任何技術含量。雖然孩子是父母製造出來的,但父母生孩子沒有「創作」的意圖與手法,更沒有技術可言,和天空飄雪一般都是自然現象,生出來的孩子和降下的雪,再美也不能說是藝術品。
但女人的美不完全是天生的,比如打扮、化妝,甚至表情神態姿勢氣韻,這些都得靠自己培養。一個五官端正但氣質低俗的女人,很難成為美女。
我這裡說的氣韻、氣質、姿態,純粹是站在「審美」的立場上說的,與個性好壞、善惡忠奸沒關係。有些人誤會,以為「美」的要素必須包含「善」,這是對美的一種認知上的混淆。事實上,美是更加純粹的東西。
例如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寫得很美,字裡行間往往充滿正氣,令人精神為之一振。他們的確將道德意識甚至政治立場與哲學觀念置入文章,但這些東西只是美感的「媒介」罷了,就好比繪畫的筆、攝影的底片、雕塑的素材,但媒介與美是兩回事,絕不是必須使用某種媒介才能創造美感。
唐宋八大家用儒家正道創造文學藝術,魏晉駢文家用文字聲韻的雕琢堆砌來創造藝術,先秦詩人用風花雪月男歡女愛創作詩經楚辭,同樣能達到高度的藝術價值。如果狹隘的只講究文以載道,那麼駢文就只是空洞無聊的低等文字遊戲罷了,就像古代的儒學家硬要將男歡女愛的詩經篇章,解釋成尊王尚德的義理教科書,令人可笑。
不只在文學上有這種誤解,在其他領域也往往有這種混淆。其實一件事物本有許多角度可以觀察,不必拘於一格。一個邪惡的人,也許在道德價值上十分低下,但或許從別的角度來看仍有其他價值,不必全盤否定。比方他再怎麼邪惡也不能否認他是人類,那麼作為一個人該有的基本人權依然必須加以尊重,不能因為他很邪惡就將他去勢或者鞭笞。換句話說,這人雖然沒有道德價值,但他作為一個人類至少具有社會價值或人權價值。
我們一般將人本的價值體系區分為真、善、美三類。所謂「真」,指的是「認知」的價值,舉凡哲學、科學、數學,其價值在於探究與呈現人事物的真實面貌。也許真相十分醜惡,但不能否認真實的呈現本身就有其價值。例如古代人不懂天文,望著天上的星星編織許多神話與幻想,這是「美」的表現,卻絕對不「真」。又例如製造武器用於殺伐,是不「善」的,但製造武器的知識本身仍具有「真」的價值。有些科學家一輩子沒搞過甚麼藝術,沒做過一件善舉,但是在學術領域有著巨大貢獻,也可以是個偉大人物。
「善」的價值無庸贅言,道德絕對是人類文明的重要基礎。然而道德也只是一種角度,不是唯一的角度,如果「泛道德化」將一切事物的價值只取決於道德,那麼我們將錯失其他的價值,文明也將變得乏味單調。例如一個美女再怎麼不道德她還是個美女,眼中只有道德的人無法欣賞她的美麗;一幅畫即使內容多麼背德,只要畫家的技術高超仍然可能是一件偉大的藝術品;一個非常下流的數學家,他發現的數學定理依然可以是正確無誤的。
一個聰明但下流的數學家,能不能當數學老師呢?就看你賦予數學老師怎樣的任務。如果數學老師必須作為學生的道德典範,那麼他當然不適任;如果他的任務只是教授數學那就沒問題了。同樣的,一部製作精良、技巧創新、但內容充斥暴力色情的電影,你要拿來當作教育的素材也許不合適,但如果只打算欣賞電影美學就不能不說這是一部好電影。
美女也是一樣,你要賦予她甚麼任務呢?純欣賞、交朋友、談戀愛、娶回家相夫教子、或者只用來滿足性慾,每個功能講究的重點都不一樣。功能也可能具有複合性,只要多功能之間不發生衝突即可。為何助長知識啟發人生智慧就比較高級,滿足審美的需求就比較低等?將真與善凌駕於美之上,除了偏頗與情緒化我看不出有何高明之處。
有些人認為重視美貌是膚淺的,這也是一種泛道德化的表現。在我看來,膚淺是「程度」問題,與角度無關。看見對方寫了篇老生常談拾人牙慧的破文章卻誤以為此人內涵豐富,這是膚淺;只看見一張大頭貼就斷定對方一定是美女,也是膚淺。如果這人果真是大美女因此喜愛她的美貌,又有何膚淺呢?
喜歡美女是膚淺,那麼喜歡美景是否膚淺?喜歡聆聽美妙的音樂、閱讀優美的文字、欣賞美麗的繪畫,是否也都膚淺?如果只看重美就是膚淺,貝多芬與梵谷都成了膚淺之人了───我從沒聽說貝多芬與梵谷有何高明的人生哲理或高尚的德行。
膚淺的意思是「不深」。眾人皆稱其美而美,是膚淺;眾人皆曰其善而善,也是膚淺。人云亦云,沒有自己獨到的認知或感受力,只能看見表面的東西,無論在真、善、美哪個領域都是膚淺的。
很多人看輕美的價值,更看輕美貌的價值。一群男人在咖啡館裡大談梵谷,無論談得多麼淺薄也被人誤以為有深度;如果這群人大談美女,無論見解多麼高明獨到也容易被人認為膚淺。很奇妙吧。如果「美」不一定是膚淺,為何獨薄於美貌?
有人說美貌難以長久,美女終歸於枯骨,因此無價值。這麼說也是偏見,永恆的美是美,只存在一秒的美也是美,不是嗎?難道一幅畫完成後不久就被焚毀,它的美就無價值?舞台表演結束後就無法「複製」了,難道表演得再好也膚淺嗎?(請注意,錄影後變成「影像藝術」,不再是「舞台表演藝術」;即使演第二場也不再是「相同的作品」。)
顯然美貌被認為膚淺與其是否長存無關。站在佛家的角度來看,諸法皆空諸行無常,一切無常的事物都不能永恆長存,因此都沒有真實的價值。唯有跳脫因緣輪迴,打破虛幻獲致「真如」才是唯一的實存。
然而佛家討論的領域都是「真」,是否「善」都成問題了(如果以其中心旨趣「離苦得樂」來看,道德不是真正的重點),更遑論「美」。換句話說,以無常的觀點來看只能說世上無一是「真」,佛家並沒有說美不美。
既然世事盡皆無常,為何只有看重美貌是膚淺呢?我以為關鍵還是「人」。美的「載體」一旦是人,就不由自主地用道德眼光去看待。一個人操行不好,看上去似乎也醜陋了;一個人不重視操行單看重美貌,也就淪為膚淺。
中國人自古即有道德掛帥的傳統,遺毒流於今日。一個道德高尚、四書五經融會貫通的人一定能治水嗎?會造房子會帶兵打仗嗎?這樣的傳統高舉了「善」,貶低了「真」與「美」的價值。因為貶低了「真」,缺乏追求真實的精神,幾千年來始終發展不出科學,現在我們所知道的一切科學知識幾乎完全來自西方,不只自然科學,人文科學也一樣。又因為貶低了「美」,中國人的審美情趣始終脫離不了道德判準,美學成為道學的附庸。以小說來講,古代中國人很少能單純地「寫故事」,故事只是工具,目的是教忠教孝,傳達作者的道德理想或人生哲學,如果不傳達些甚麼,單純地耽美獵奇,也就等而下之了。因此古代的小說十分不發達,能找出的優秀作品也不過是四大奇書或六大奇書寥寥幾部。戲劇也是,結局總得是惡人伏法、好人好報之類的陳腔濫調。
我這麼說並不是反對「工具化」。「善」可以用「美」當工具,一部優美的作品無論是文學、音樂、影像,對於教化人心的效果既深且廣。「善」當然也可以用「真」作為工具,善用科學知識或科技更容易實現公平正義、造福眾人。然而我們不能也無須排除不使用其他領域的工具而實現價值的可能。一個人可以毫無藝術性單純地做善事,為何不能毫無道德性地單純創造美呢?
我反對的是狹隘、偏頗的價值觀,將不同領域的價值混為一談。例如把純粹的善行稱為美,把「道德感」偷渡到「美感」。一個工人只是辛勤地揮汗做工,有甚麼美感呢?小朋友扶老太太過馬路有甚麼美感呢?說這些善事很美的人只是對美學認識不清。如果有個作家用優美的文字寫下來,或者攝影師用獨到的影像記錄下來,那也是作家和攝影家創造的美,絕不是工人小朋友老太太創造了美;就美的角度來說,工人小朋友老太太只是媒介、素材、工具,與寫作用的筆沒甚麼差別。
這個世界是複雜混沌的,但人可以用精確的思維與感知分析出事物的純粹。能了解事物的純粹性,才能明白其複雜性,才不至於囫圇吞棗信口開河。尤其人們經常有「撈過界」的壞習慣。好比一個藝術家,他的專長在創造藝術的美,只是他創作的「素材」是社會百態,於是不知不覺間就自詡為社會問題專家,運用他的影響力去改變社會。他的出發點是「善」的,他的作品也是「美」的,但是解決社會問題往往需要的是「科學」,也就是「真」,卻不是他所擅長的,因此不但沒能解決社會問題反而製造更多的問題。反過來說,一個政治家或社會問題專家,有沒有能力正確評價藝術作品的價值?一個人是否只因為道德高尚,就擁有評判核能問題或電影藝術的資格?請諸君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