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可愛的禮物，是幾米的繪本《微笑的魚》。

我很喜歡，因為它是一個鬼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有一個中年失業男子去逛水族館，遇見一隻微笑的魚。怎麼知道主人公是中年失業男？因為一般人不會穿西裝打領帶，大白天去逛水族館。水族館裡遊客多，顯然是大白天。

而且，魚雖然微笑，主人公卻沒笑。逛水族館的表情應該是歡喜的，可見主人公是個沮喪的、飽嚐生活挫折的、孤獨的中年失業男。

一個沮喪的失業男遇見一隻微笑的魚，本來沒甚麼，頂多是聊發幾句午後的感嘆，吃過晚飯就忘了。可這不是一隻普通的微笑的魚，它是魚的鬼魂。

這個故事最特別就在這兒！鬼故事我讀多了，也寫過不少，但從沒想過會有「魚鬼」這種東西。甚麼鬼東西啊？死魚變鬼能玩出甚麼花樣呢？

首先，就像死人一樣，人死了不是變成一堆屍體動彈不得，相反的，人死變鬼反而輕飄飄到處飛，飛簷走壁穿牆入戶。魚也一樣。

魚鬼不再受到「水」的限制，因為死魚是不需要呼吸的。幾米雖然沒有明白寫出這是一隻魚鬼，但這隻「微笑的魚」打從第一次見到主人公之後就飄在他身旁跟隨著，簡直就像「背後靈」似的，活脫脫是個阿飄魚。

而且，路人都看不見這隻「飛魚」，只有主人公看得見。這是阿飄的重大特徵。

雖然這是一隻魚鬼，但它不恐怖，它是隻愛笑的鬼。可我就納悶，為甚麼這鬼要一直跟著主人公？通常鬼跟著人是沒有好事的，不是要伸冤報仇，或者吸人精氣，要不就是抓交替。所以活見鬼都是倒楣的。

可幾米的主人公並不害怕。他不但不怕魚鬼，還將它裝進小魚缸裡飼養，上哪兒都拎著這魚缸，好不親熱。也許因為他是中年失業又獨居又沒朋友的猥瑣男，以至於死豬不怕滾水燙，還能多倒楣呢？

就這麼倒楣！

有天夜裡他做了個夢，夢中那隻魚鬼發出森森綠光，連魚帶「缸」在天上飛。他就追，追著那魚鬼穿街過巷，上山下海。魚鬼似乎有意引導他去海邊。

到了海邊，主人公脫光了跳進海裡游泳，與那魚鬼一同嬉戲玩耍。他感到十分快樂，覺得自己彷彿也成了一條魚了。他沒注意到的是，那魚鬼一路上都帶著缸飛，到了海卻撇下了缸游水。魚缸哪兒去了？

原來阿，魚缸變大了，一只好大好大的魚缸將主人公和那魚鬼都容納在其中。發現自己被裝進缸裡出不去，他也不禁恐慌起來，嚇醒了。

其實那根本就不是「大海」，是魚鬼使了法術，讓他在夢中靈魂出竅，進了魚缸，他和魚鬼只不過在魚缸裡戲水，就像孫悟空駕著觔斗雲，自以為飛了十萬八千里，其實還在如來佛的掌心。典型的法術。

好在他即時驚醒，不然就被魚鬼抓交替了。讀到此，魚鬼的目的昭然若揭。他引誘主人公到處玩是讓他放鬆心情，讓他覺得即使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存在著也沒甚麼不好，也就是讓他在心理上與世界切斷關係。

在海裡游泳，進一步讓他覺得自己和魚也沒甚麼不同，人類的生活已經沒甚麼值得留戀了，就算放棄掉也不可惜。到這個地步，差不多可以抓交替了。（註1：抓交替的關鍵在於被抓的人不能有強烈的求生意志，最好是生無可戀，了無生趣，存在感極低。太戀世的人靈魂很難離開肉體，就像有些謊稱高僧大德其實非常貪戀人世，死後很久屍體都不會腐爛，還被蠢蛋們當作等身佛敬拜。這就是對「生」以及肉體的執念太深。）

可惜的是，當主人公體會到一隻魚被裝在魚缸裡不自由的痛苦，他退縮了。做人再怎麼失敗好歹還有點自由，對吧？就這麼一念之差，他逃過一劫。

醒來後的他，是怎麼想呢？幾米是這麼寫的：「我看見一隻魚、一隻平凡無奇、被困在我家中的小魚。她搖著尾巴，依然帶著微笑的表情。她的微笑，忽然讓我感到憂傷。我無法擁有這隻魚。」

事到如今，再怎麼遲鈍的主人公也發現了魚鬼的陰謀，明白魚鬼的「微笑」代表啥意思。因此看著魚在笑，他卻感到憂傷，他決定把這要命的玩意兒弄走。

很簡單，捧著魚缸到海邊一倒，放生完成。可這是一隻魚鬼呀！魚鬼是要怎樣放「生」？事實上，這樣做不但沒用，反而十分危險。

前一次是在夢裡，也就是靈魂出竅的狀態，因此還能隨時驚醒回魂。但這次可沒這麼好運了，孤身一小舟，飄零汪洋中，隨隨便便就能把你弄死。自古海洋就是恐怖的地方，人在海上沒有立足之地，無法看清深藍的海中隱藏多少妖魔鬼怪，在海上，人命顯得更加渺小了。幾米寫著：「這次我真的睡著了。」躺在小船上的主人公就這麼一睡不起，告別那悲哀的人生。

接下來幾米寫道：「我看見一隻魚，一隻發著綠光，飄浮在空中的魚。」一旁的繪圖是主人公自己漂浮在半空中，發綠光；下一頁的繪圖是，發綠光的主人公抱一空魚缸坐在公車最後一排，每個乘客都回頭瞧他（大概瞧不見人，只見一空魚缸這麼飄呀飄著）。這說明抓交替成功了！他雖然說「我看見一隻魚」，其實他已經成了死鬼，他看見變成鬼的自己。

故事結束。

一宗典型的死鬼抓交替事件，只是「魚鬼害人」這點子挺新穎，挺有創意。這小本本是幾米十年前的作品，還得過獎，但我一直沒看過，直到今天它成為我收到的禮物。

除了魚鬼抓交替這個主題外，這作品透露出極濃重的孤寂感。可以想見主人公的生活多麼枯燥乏味，多麼疏離，多麼空虛。他沒人作伴，沒有事幹，沒有任何消遣娛樂，以至於一隻小魚兒就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不，幾乎占據他全部生活。

當魚鬼引誘他到樹林的時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居然是小時候跳過的舞步，甚至覺得樹林裡很適合玩躲貓貓，嘆道：「而我的朋友都躲到哪裡去了？」

還「躲貓貓」咧！說明這人幾十歲的人生都像沙漠一般的乾涸，鮮少歡樂，能夠聯想到的歡樂記憶全都是兒童時代，也只能想起童年時的朋友。

這是一個悲哀的故事。一個失敗的男人，生無可戀，即使面對生死關頭亦無可無不可；相對於活著的時候面無表情或者空虛沮喪，飄在半空中發綠光，反而滿臉幸福的發笑。

在這個冷漠的都市中，大概也有很多人是這樣吧？空虛、無聊、乾涸的生活，人與人之間的疏離與不信任，互相攻擊與防備。為了脫離這些，企圖用虛無的對話、虛無的關係、虛無的吃喝玩樂填補空虛的心靈，結果發現只是變得更加空虛，更加絕望，更加乾涸。

如果有這樣一條魚鬼，「這隻像狗一樣忠心像貓一樣貼心像愛人一樣深情的魚」，即使死掉是不是更幸福呢？也許幾米說出了許多都市人的心聲。

幾米想說的大概不是鬼故事吧，可能是生命的滋潤與乾涸；就像魚一樣，沒有水就活不成。沒有水，飄在半空中的魚不算真正活著，就像沒有朋友的人不算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