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說有這麼一種中學。在這個學校裡,學生幾乎沒有任何自由。
怎麼走路,怎麼坐,走路的時候怎麼拿東西,怎麼回答問題,甚至上廁所之後怎麼洗手,都有嚴格規定。
課堂上別的同學發言的時候,全班同學按規定動作看著他。在教室裡,學生必須學會使用兩種統一的音量說話,根據具體情況決定使用哪種音量。如果哪個同學在課堂上有小動作,老師會立即停止上課,然後全班討論怎麼“幫助”他克服這個壞毛病。
這個學校的學生一般早上五六點鐘就起床,在七點之前已經開始集體的學習。放學也比別的學校晚,一般要在下午六點以後,然後回家還要做兩個小時的家庭作業。
除了刻苦學習之外,學校還要求所有學生必須有禮貌 ── 不是一般的有禮貌,是日本藝妓水準的禮貌。比如你跟這個學校的一個學生說話,他會注視你,不停地點頭表示非常贊同你的觀點。老師甚至有意在校園裡放置垃圾,讓學生們自覺撿起來。
學生們既不研究體育明星,也不常去博物館,他們學習的核心只有一個,那就是一定要考上大學。
有人研究表明,在這種學校裡,老師一直向學生灌輸的觀念可以歸納為三條:
第一,你是集體的一員。
第二,外面的世界奇怪而危險,所以我們的集體要始終團結在一起。
第三,世界就要像一座大山,山的頂峰是一個天堂,這個天堂就是大學。
這三條如果不是說一個學校,而是一個國家的話,必然是一個民族主義到了軍國主義程度的可怕國家。這種學校在湖南農村麼?或者這種學校在二戰前夜的日本麼?
這種學校在今天的美國。這就是美國的 KIPP (Knowledge Is Power Program) 學校系統。
美國的公立學校系統總的來說相當差勁。如果讓一個孩子在紐約的某些學區上中學,他受到的教育和未來能考上美國大學的可能性,也許低於中國某些大城市的中學。KIPP 就是公立學校改革的產物。在這個學校系統上學的絕大多數孩子來自窮人家庭。然而 KIPP 卻獲得了超過80%的大學升學率,其各項成績往往是所在州所有公立學校裡面最好的。這種學校是如此熱門,它得到了大量的社會捐款,而誰能入學必須抽籤決定!
我國的自由主義知識份子會對這種學校有什麼評論呢?這哪是培養人才,純粹是培養機器。中國的主流輿論,早在20年前就開始鄙視“以考大學為核心”的中學教育,認為素質教育才是最重要的。我國的輿論認為,讓孩子處處按規定動作行為,是對人性的摧殘。過分的禮貌則無助於養成獨立的人格。寬容,自由,平等,這才是普世價值。
但從 KIPP 在美國的成功,我們可以看到另一種普世價值:窮人的普世價值。窮人的普世價值很簡單,那就是不想再當窮人。哪怕是犧牲個性,也不想當窮人。哪怕是沒時間看哈利波特,也不想當窮人。哪怕是集體主義,也不想當窮人。
在某些人眼中的完美窮人,是安分守己的,以貧窮為樂的窮人。一個中產階級人士跑到鄉下去玩,他希望看到的可能是那種樂呵呵地趕著牛羊去田野的窮人孩子。在最理想的情況下,這個孩子最好還要對他的跑車表示一下鄙視,那樣的話他會感動地把這個經歷寫在博客上。反過來,如果一個窮人孩子對他說,我要不惜一切代價考上你上的那個大學,將來也買一輛這樣的跑車,那就一點詩情畫意都沒有了。
西方國家的人看西藏和非洲,就是希望這兩個地方的窮人永遠都是詩情畫意的窮人。他們希望藏族人最好永遠都是虔誠的宗教教徒,他們希望非洲人最好永遠都過綠色環保的生活。
但窮人不想永遠當窮人。窮人認為如果能考上大學,那麼年輕的時候做出一點犧牲是值得的。考上大學以後再學風雅也不遲。即使是在今天的美國,仍然需要 KIPP 這樣的中學,而且不是一般需要,是極其需要。美國媒體對 KIPP 是一片歡呼聲。窮人沒有別的社會資源可以改變自身命運,升學率就是硬道理,這麼基本的常識有什麼可說的?
我認為窮人的普世價值,是比知識份子的普世價值更“基本”的價值。中國在三十年以前,主要由窮人組成。所以中國那時候唯一正確的做法,也許就是設計一個類似於 KIPP 學校的系統。抽象地談論普世價值,指責當初的做法,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