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男人走在街上,忽然被人偷襲,當場摔倒在地頭破血流。
雖然滿天星星跳舞,但他並沒有昏死過去,覺得像是被甚麼硬物擊中了後腦杓,痛到他的淚腺堅持地勞動。
被擊中的那一瞬間當然無法思考,等他的理智稍微起了作用,想回頭看看究竟是怎麼回事,偷襲者已杳如黃鶴不見蹤影,有如溜溜的康定溜溜的她。
也許不是有人偷襲吧?他想。
說不定是樓上落下甚麼東西,恰巧與他的腦袋發生物理性接觸。他迅速檢查附近的地球表面有沒有掉落物,卻沒有發現任何異物。
應該是被偷襲了,這個判斷是合理的。
他就近找了家藥房,買卷紗布將頭包起來冒充賓拉登,然後去警察局報案。
「警察先生,我被人打了。」男人對著值班的警察說。
警察的眼神像蚱蜢似的輕輕瞄了一眼,說:「冷布包熱頭,破了吧?你應該去醫院才是,來這兒幹嘛呢?」
「我要報案。」
「報案?行,先告訴我是誰打破了你親愛的頭?」
「不知道。」
「誰打的都不知道,報甚麼案?」
「那人是從我背後偷襲的,我還來不及轉頭那人就溜了。」
「所以呢?」
「所以你得幫我緝拿那個偷襲者啊!這不是你們警察份內的工作嗎?」
「不是。」
「甚麼?不是?」
男人花了二分之一秒審視自己的精神狀態與國民常識,又花了另外二分之一秒確認眼前的警察札札實實地是個警察,不是衛生所的檢疫員或輪船上的引水人。然後他使用剩下的二分之一秒表現自己的驚訝。
警察慢條斯理地移步至後方會客區,同時招手要他過去。
「你先坐下緩緩氣,哪,喝杯茶,聽我說。」
警察幫男人沏了壺茶,以不妨礙臀部血液循環的方式坐進沙發。
「警察的職責當然是抓犯人,你的國民常識是合格的。可我必須先確定真的有犯人對吧?即使確定真有犯人,這犯人又是誰呢?這個星球上有七十億個人類單位,不可能一個一個去調查,對不對?總得有個範圍才行。」警察啜了口茶,似乎對自己的茶藝不甚滿意,又懶得付出重新沖一壺的感情。
「我先問你。既然沒看見誰動的手,怎麼知道有人打你呢?」
「腦袋總不會自己破掉吧?」
「說起來,這種可能性也不是不存在的唷。有沒有聽說過電視機突然爆炸的事,還有廁所裡的陶瓷洗臉盆也發生過這種自爆的現象。其他像甚麼辦公桌椅啦、電鍋啦、罐裝飲料啦、更衣鏡、汽車引擎、西瓜、核桃、手榴彈之類的,都曾經自作主張的爆了,爆炸前的跡象與爆炸後的追究,都湮沒在彩虹與晚霞的背後,飄零至沒人認識的國度。你又怎知人頭不會這樣?」
聽了這番話,他口腔內的舌頭好像迷路的孩子猶豫在蜿蜒的山道上,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別急,我只是強調這是一種可能性,並不是說你的頭必然是自爆的。但只要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即使微乎其微我們也必須承認它確實有可能,絕不能說它是不可能。你必須承認,在可能與不可能之間,存在著比釣魚台和女人的體重更大的歧見。」
「說……的也是。」
「姑且假設你的頭殼不是自我解放,那也不見得必然是被人打破的啊!搞不好是天上掉下一顆石頭,例如隕石之類的…………」
「這一點我確認過了,地上沒有任何東西。」
「你是想告訴我,案發現場除了你和地球之外,空無一物?」
「當然不是,街上還有很多東西啊。」
「那麼你怎麼知道這些東西當中沒有一件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要知道天上掉下來的不一定只有隕石啊!就像美麗的貝殼打開後不見得是珍珠。你有沒有仔細檢查過每樣東西,是否沾了你的血跡?」
「這倒沒有。」
「那就是囉!當時街上有沒有車輛?」
「有。」
「說不定其中一輛就是從樓上掉下來的唷。」
「不可能吧?被車輛砸中腦袋,肯定當場圓寂。」
「那也不一定,或許你的頭只是被它的車牌或者車輪的一小部分掃過而已,好比有人被子彈擦身而過,只在肚皮上留下有如隔壁班的女生一般淡淡的痕跡;不是子彈的不給力,而是肚皮的不經意………你當時一定頭昏腦脹吧?」
「是阿。」
「在那種精神狀態下無法仔細檢查周圍的事物,也是非常有可能的,對吧?正由於你神志不清所以沒能聽見東西落在地面上的聲響,這也是有可能的,對吧?」
「嗯………都有可能。」
「好。退萬步而言之,就算你的頭不是自爆也不是被機車砸到,而是真的有人偷襲你。你覺得會是誰呢?」
「想不出。我平時並沒有得罪誰啊!」
「你確定沒有得罪過人嗎?不要一廂情願也不要一廂你情我願,你是否『絕對』不曾得罪過任何人?」
「那倒不,也許無意間得罪了誰也說不定。」
「那個無意間得罪的誰,更說不定是你不相識的人唷。」
「不相識幹嘛打我?」
「不相識就不能打你嗎?比方打仗的時候,一發砲彈就讓幾百條好漢煮一鍋粥,難道每個人都認識那個砲兵嗎?那砲兵發射前還得先將目標區分類了,表達為初相識的老相識的與不相識的。也許他不認識你,也許他認識一個你認識的人,為了他與那人之間的某種解得開或者解不開的緣分而打你。」
「還有,也可能是認錯了人。」
「照啊!你愈發的有科學精神了。除了認錯人之外,也可能是路邊恰巧有人正在練習揮棒,一不小心打中路過的你。正所謂我達達的球棒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你卻是個衰人………」
「也可能有人新買一把鐵鎚想試試品質是否硬過腦殼;或者有人痛恨我的髮型;又或者單純以打小人頭為樂;又或者有人不相信人心與人頭都是肉做的,以實驗證明了假說,同時卻又消滅了假說…………可能性太多了嘛!」
「這世界本來就充滿了無限的可能。這還只是假設『打你的是陌生人』,要是相識的呢?你覺得誰有可能?不,你應該想想誰絕對不可能打你?」
「嗯…………也許我的老闆想節省退休金;也許我兒子想提早繼承財產;也許我老婆想給我的帽子染色;也許是我的債務人想以不花錢的方式結帳;也許是我的情婦想分手卻不想把房子還給我;也許是被我欺負過的小學同學;也許是女朋友被我搶走的高中同學;也許是老被我搶在前頭的自行車隊友;也許被我說過壞話的隔壁鄰居;也許是巷子口賣水煎包的老頭…………」
「等一下,賣水煎包的老頭為甚麼會想打你?」
「他的包子肉不新鮮怕我去衛生局告他。」
「原來如此,藉由打破你一整頭的腦漿,他新鮮了包子肉也新鮮了一整個春天的嬌媚。總之有太多可能性了。這些可能性你無法全面排除或選擇性排除吧?」
「是啊!那我該怎麼辦呢?」
「接受現實。現實就是你的頭破了,該當去醫院縫幾針。至於打破頭的原因,我們只知道有各種可能性,卻不能肯定哪些可能那些不可能;而藏身在無限可能當中的真相,卻又像一隻狡猾的兔子,永遠猜不到牠正確的窩。所以接受現實才是理智的唯一選擇,就像眼睛必須接受眉毛在它上方那樣的理智。」
「就這樣算了嗎?」
「何必一定要知道真相呢?這世上有太多你知不道的真相,你並不是每個真相都想去挖掘,為甚麼單單只想挖掘這一個?比方說北極的海豹數量為甚麼減少?蜜蜂為何成群地消失?南投山上為甚麼總要推出土石流?下一任美國總統會是誰當選?眼藥水的成分是甚麼?隔壁鄰居的女兒這次期末考及格了沒?她的男朋友的表姨媽的舅舅的乾兒子身高多少?你統統都不知道,是吧?但你並不想弄清楚這些真相,你連自己肚子裡的小腸究竟有幾公分都沒興趣弄清楚。所以說,真相不是必須被發現的,就算不明白真相也能繼續過幸福的日子,不是嗎?在眾多不必要發掘的真相當中,執著地發掘其中之一而忽視其他,難道不是一種幻覺或者偏見嗎?」
「可是我的頭破了我就不幸福啦!因為破的是我的頭,不是北極熊的頭或美國總統的頭,所以我關心它究竟是怎麼弄破的。我可以有很多鄰居,我的鄰居也可以有很多女兒,我鄰居的女兒也可以有很多男朋友,但我卻只有一顆頭,不離不棄。」
「沒錯,你應該關心你唯一的頭。然而,就算你弄明白了原因,頭依然是破的,不會驀然回首之間頭就不破了。因此那個原因或者真相,與你的頭是兩回事。你的頭已經破了,這是個事實,就像一分鐘的朋友那樣不可改變的事實;你踏著真理的夕陽前進,追尋到的卻只是昨日黃花。」
警察像凱撒一般霍然站起來演講:「愚蠢的人哪!你的心背叛了你的頭,你的頭腦又背叛了你的頭殼。要知道,偷襲乃是偷襲者的事情,與你的頭無關;『某人打破某顆球狀物』,與你何干呢?唯一重疊的只是那顆球狀物正好是你的頭罷了。這實在是個偶然啊!除非你認為世上一切球狀物都是你的頭,一切打破球狀物都是打破了你的頭。你懷著激憤的心情,培養著比蘇格拉底更強大的求知慾,探索與你無關的奧秘來到我這裡,卻讓你受盡委屈的頭殼像個流浪的私生子一般獨自吞嚥淚水。公平嗎?」
「有些人你永遠都不會懂,有些真相是你也永遠不會明白的。你愈是執著,愈想弄清楚那真相,真相就愈隱藏。就跟『洞』一樣,你想把『洞』從地裡挖出來,卻只能將洞愈挖愈深。你拼命假設各種可能性,分析、調查、研究、採證,繽紛了那小小心房裡的想像,到最後還是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即使是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你那偏私的心也會將你領入名叫零點零零一的幸福絕地。你選擇了,你相信了,最後你和你的相信殉情了。你洗滌了殘存的理智以承受幸福的愚昧,向世界宣稱自己也即將成為那領悟的一員,追隨著欣然悟道而歡暢的聰明姿態。你抬起頭,見到了所謂真相。」
「你激情地吶喊:一定是這樣的!絕對是這樣的!如果你在我這裡還能將隻字片語鏤刻在心坎邊緣的銅鏽上,那麼我要對你說───用冬天拒絕凋謝的花朵和夏天堅持滾燙的太陽對你說:你從不曾見過真相,你只看見自己的任性罷了。」
「既然這樣,那我這就去看醫生了。」
「慢走,路上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