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墾丁回來,有三個月了。也可能只有兩個月,還是一個月?記不清楚。
我的心還是飄阿飄地,飄在墾丁的藍藍海面,腳丫還是踩在熱熱沙灘上,望著大海出神。
墾丁的海不一樣,沒有驚濤駭浪,總是溫柔起伏,慵懶搖曳的旋律。一想到墾丁的海,心情也跟著慵懶起來。
墾丁的街也很不一樣,許多皮膚黝黑的健壯男人,與皮膚同樣黝黑的苗條女人,總穿著拖鞋,他們在陸地上的行進速率相當緩慢。
我知道,他們的生活也辛苦,只要是人,沒有不辛苦的。
可他們的辛苦攜帶著歡樂,汗水夾著甜美的笑。與台北人不同,單看他們的表情,很難搞清楚是上班還是下班。
回台北三個月了,可能只有兩個月,還是一個月?
日子沒有苦也沒有樂,沒有汗水也沒有歡笑。乾澀的生活就像乾澀而蒼白的皮膚。我總是想著墾丁出神。
前幾天一個人到淡水海邊,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個皮膚黝黑的潛水教練,或者那個戴草帽笑得很甜的比基尼女孩,或者找一家有泰式辣炒的啤酒屋。
沒有,甚麼都沒有,只有饒舌的浪花沖涮著泡沫與飲料空罐。
淡水的海是憂鬱的,苦悶的,只適合無聊的釣客與失戀的少女。
為甚麼我的心一直飄在墾丁不願意回來呢?我也不清楚。現在的生活不能說不幸福,比黎巴嫩的孩子幸福多了。
每天吃得飽飽,睡得充足,花不玩的錢,逛不完的街。可是,每個早晨總在悲傷中醒來。
Vivian生下新的寶寶,我去看她。來了很多客人,很多禮物,大家稱讚那孩子長得好可愛,Vivian的臉上一直洋溢著幸福美滿的笑容。她老公得意地介紹新裝潢的育嬰房,和新買的Volvo休旅車;她的婆婆大談蒙特梭利與啟發式教學……熱鬧的一天。
桌上一串貝殼項鍊吸引我的目光。我想起了墾丁,又出神了。
Vivian說,那串項鍊是Lisa從關島帶回來的……忽然打斷我的思緒,一切都扭曲了起來──黝黑的潛水教練不見了,藍藍的海也褪色了。我匆匆告別。
我知道自己和那棟充滿歡笑的屋子之間,有條看不見的深井;他們都圍繞在陽光燦爛的井邊,我一個人卻在陰暗潮濕的井底。他們的歡笑不屬於我,我的歡笑還留在墾丁。
三個月?還是兩個月?好像前世的記憶一般,從深深的潛意識深層挖掘出來。
我的前世一定與墾丁存在某種連結。可能是一條熱帶魚,棲息在南灣的暖流裡,卻被人抓到台北,飼養在美麗的玻璃缸中。日日夜夜,隔著玻璃呆望著人行道上的男男女女,眼神和我一樣呆滯的人們。
台北這個偉大的水族箱,玻璃已爬滿青苔,水質污濁,含氧量極低。為何我還要繼續不死不活泡在這缸髒水中?為甚麼不找回自己的珊瑚礁?
我是熱帶魚,我是,屬於墾丁的熱帶魚。
三個月前,或者兩個月?那個台北人帶著新鮮好奇的目光來看我。他浮潛在上方,背著陽光教我看不清他的面貌,而他卻透過蛙鏡的玻璃,將我的花衣裳和曼妙舞姿一覽無遺。等我感受到玻璃後方的渴望與野心,已經來不及了。
我們交換了靈魂,魔術般的瞬間,從玻璃外被關進玻璃內;我可憐的靈魂就這樣被那人的肉體綁架到台北,不死不活地過每一天。
我告訴自己:這一切也許都是幻覺,就像現在徐徐撲面的鹹鹹海風。
也許,淡水的海才有真實的線條。
也許,我該從墾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