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

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與禽獸相異的人很少」，而是人與禽獸差異的「品質」很少。吃飯、睡覺、玩樂、繁殖、貪得無厭、趨吉避凶、順從直覺行事，這些都是動物的品質，人類也是，庶民與君子皆存之。

人作為動物的一種，擁有動物的品質十分正常，沒有這些就不算人類了，是機器人。但人類除了這些品質之外，還有一些是動物所沒有的。孟子說的是「仁義」，但我這裡要強調的是更基本的「理智」，喪失理智的話還談甚麼甚麼仁義道德？

理智是很重要的。理性與感性平衡，心靈才能保持健康狀態，缺一不可。我觀察周遭的人們，大多感情豐富卻缺乏理智，他們不願意增添自己的理智能力，理由居然是「太理智的人顯得冷酷」！

的確理智高漲到極高的程度會壓抑感情，妨礙人性的自然流露，而顯得冷酷。然而一個會去廟裡燒香拜拜的人、覺得改名字可以轉運的人、覺得寵物能理解自己寂寞的人、「寧可信其有」的人，與「冷酷的理智」還有十萬光年這麼遠的距離吧。換言之，你完全不必操這個心。一個快餓死的人有必要擔心吃甚麼會發胖嗎？

昨天有個律師對我說：「身為一個律師要去體會當事人的心，不能不瞭解人性。」我的回應是：「你還是先把法律學好吧！連基本的法律規定都搞錯的話還侈談甚麼人性。」接著我指出他在文件裡犯的明顯錯誤，這人兩小時內不敢再冒充法學大師了。

我並不是強調理智與感情的優先順序，而是你得針對缺乏的東西去補強，例如缺乏維生素的時候就要趕快多吃點蔬菜水果，並不是維生素比礦物質或蛋白質來得更重要。

許多人覺得理智這玩意兒是天生的，是「性向」：我生來就是個感情豐富的人，從小音樂課的成績就是數學的五倍，沒轍。

的確人格有天生的傾向，但各種傾向絕不是此消彼長的關係，好比你不會因為補充了維生素而導致礦物質流失。理智能力是可以補強的。

當然，「補強」兩個字看似簡單，實際上的程度高低差距非常大，愛因斯坦的理智是一個層次，辨認出電話那頭是騙子的理智，是另一個層次。我們一般人智力有限，不需要每個人都練得像愛因斯坦，但要練到能過合理的生活，能把算命師或詐欺犯的鬼扯歸類為「鬼扯」，其實非常簡單，不必讀幾百本書或擁有幾個博士學位。我今天在這裡教大家三招，有了這三招，你的腦子會開始朝正確的方向出發，漸漸發揮它應有的功能。

這三招說起來就是一個「思考習慣」，只要你是清醒的，一整天都能練習，也不怎麼費力。這個習慣就是：凡是遇到任何事、聽見或看見任何訊息，一定要問「這是甚麼」（what）、「為甚麼」（why）、「還有甚麼」（what else）這三個問題，不管你問出口還是捫心自問都行。

很簡單吧！看起來好像很簡單，事實上很少人有這習慣。比方第一個問題「這是甚麼」。這不是廢話嗎？誰不會啊！看見公車到站一定會先注意「這是幾號公車」──你的腦子問你的眼睛；眼睛看不清楚會拜託嘴巴幫忙問，耳朵聽見路人甲的回答後再轉告腦子。如果你的眼睛不在乎「這是甚麼」，只在乎「漂不漂亮」，看見公車漂亮就告訴腦子說上車吧，於是得到搭錯車浪費兩個小時的報應。

大多數人都不會搭錯車，但是換一個例子可就不一定了。當你聽朋友說：「算命師說我今年不走運，要一直到臘月以後運勢才會展開，明年會遇到貴人。所以我今年在理財與交友方面都要低調謹慎些。」

這番話在你的腦子裡產生的頭一個反應是甚麼？一般人馬上在心裡驗證「準不準」。

「不對阿，他明明剛中了樂透，怎麼會不走運？」於是判斷這個算命師不靈光。

「難怪他被女朋友甩了。不過聽說他有個青梅竹馬在美國留學，明年會回國，聽說長得挺正。」於是判斷這個算命師很準。

這就是沒有訓練過的腦子，只能用來搭公車的程度。

首先你要問「這是甚麼」───也就是定義或解釋。算命師說「走運」的定義是甚麼？怎樣算走運怎樣算不走運？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死掉很多人，我能不能說你只要還活著就挺走運？一個語句裡的關鍵字使用模糊概念，會使整個語句的意義變得模糊；一句模模糊糊、模稜兩可的話，還需要管他準不準嗎？（還有「貴人」也是沒有經過定義的模糊概念。）

如果你去算命的時候，要求算命師對自己講的每句話裡的關鍵詞下定義，他一定會手足無措，覺得你是來找碴的；然後他會說你的心不誠、意不正，再用「緣分」、「機緣」、「天意」、「命格」等等更加不確定的概念請你滾出去。為甚麼呢？因為算命師靠的就是不確定語意，你之所以相信他進而掏出新台幣，不是基於合理而正確的說理或建議，而是因為「氣氛」，而愈不確定的東西愈有氣氛。別懷疑，人類為了氣氛而捐出去的東西多到讓你不敢想像，大到國家領土、女人貞操，小至金錢或時間。

這個”WHAT”就是「不上當」的第一步。「到底他說的XX是甚麼意思？」「他說的XX跟我理解的XX是同一回事嗎？」「他前面說的XX是XX的意思，怎麼後來變成OO的意思？」把焦點集中在事物的定義上，才能談後來的處理；一開始就誤會了意義，後面的處理會整個失焦、全盤錯誤。

例如男人說：「當我的女朋友好嗎？」聽見這句話別忙著分泌賀爾蒙，先思考他說的「女朋友」究竟是甚麼意思？跟妳自己的定義相同嗎？也許他的「女朋友」的意思是：「固定打炮的對象，打膩了或者有其他更好的打炮對象隨時可以跑掉。」而妳的定義則是：「妻子的前階段身分。有請求金錢供養、心靈慰藉、送花送禮、消除寂寞，以及電腦維修及保險絲更換等權利，並且等同於相愛一輩子的承諾。」

這兩種定義都是「女朋友」，相去何啻千里！輕輕這麼一問，可能影響妳未來好幾年的幸福。

第二個問題是「為甚麼」，對於具有因果關係的事物或語句，這個問題至關重要，沒有思考訓練的人最容易在因果關係上發生錯誤。這個問題又可細分為三類：1.「原因→結果」、2.「手段→目的」、3.「理由→結論」。

神棍說：「你身體不好是因為房子的風水不好。」

這句話就涉及原因與結果的思考。身體好不好跟房屋的格局坐向有關係嗎？有甚麼關係？彼此之間的影響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值得想想。

當然，在問為甚麼之前，別忘了先問第一個問題「是甚麼」。所謂身體不好具體來說是哪裡不好？感冒還是愛滋病？是神經系統的問題還是循環系統的問題？所謂風水的定義又是甚麼？是否包括兩公里外的嫌惡設施？確認了定義，才能思考因果問題。

假設身體不好的意思是「經常疲勞」，風水不好的意思是「大門正對路沖」，那麼接下來要問，大門正對路沖會造成甚麼問題？可以測量的是噪音，測不出來的是「磁場」───無論多精密的儀器你都不會測出路沖的磁場與非路沖有何不同。好，即使測出磁場不同，那麼磁場和噪音會不會使人身體疲勞呢？磁場或噪音是如何在你的身體起作用？要處理這些問題勢必依靠物理學與生理醫學，神棍有沒有這方面能力？顯然沒有，因此他說的因果關係是不可信的。

如果他忽然改口：「我說的磁場不是物理學的磁場，我說的是靈力的磁場。」很好，回到第一個問題──定義。「到底甚麼是『靈力磁場』？請你說明。」「就是靈性分佈區域構成的一種力場。」「那麼靈性又是甚麼意思？有能量嗎？是怎麼計算或測量的？每立方公分有幾安培？如果沒有質量或能量要如何產生力場？」………

有時候光是尋求定義（WHAT）就足以讓神棍放棄。能過第一關的神棍進一步說：「如果要改善身體狀況，必須封掉原來的大門，在另一個方向開大門。」這就涉及「手段→目的」的思考。

神棍又說：「只有順應天理天道，人生才有幸福。」他有沒有給這句話提供合理的依據呢？或者只是一個「斷言」？這就是「理由→結論」的思考。

很多人相信「斷言」，卻不去注意理由是甚麼，尤其一些看似有哲理有智慧的句子，其實從來沒有交代過理由，人們也在沒有理由的情況下憑感覺接受了。

人們也往往不太注意手段與目的的關係。例如你走上街頭抗議政府貪污腐敗，上街頭是手段，那麼你的目的是甚麼呢？如果是「逼迫貪污的官員下台」，顯然是不可能達到目的的（貪污官員只能被司法處理，否則十萬人上街頭也無法使他下台；關起來以後，十萬人連署也無法使他出獄）；一個不可能達到目標或可能性極低的手段，簡稱浪費時間。

但如果你設定的目的是「爽」，那就沒問題了。幾百人一起朝警察丟石塊、激情吶喊，不但能讓心肺循環與肢體得到充分活動，還能帶來「為真理奮鬥、為農民權益發聲」之類的榮譽感，想必是很爽的。

本文的重點不在討論道德或價值觀，而是理智。一個流氓開槍殺人是不道德的，但手段很理智，如果他拿雞腿殺人就不怎麼理智了。

總之，對於因果關係的思考愈嚴謹，就愈不容易發生錯誤，計較的愈仔細得到的資訊就愈可靠。思考因果關係可以用「演繹法」也可以用「歸納法」，還有許多理論上的講究，但那不是本文重點。我只希望大家無論深淺精粗，至少要先養成愛問「為甚麼」的好習慣，先求有再求好。

第三個問題是「還有甚麼」。其實要理智地處理事物，前兩個問題已經足夠了，第三個問題是「推演」的能力，能讓理智成長。

例如男人說：「當我的女朋友好嗎？我對女朋友非常溫柔體貼。」先確定「女朋友」、「溫柔體貼」等關鍵字詞的定義（第一步）；確認定義之後，再思考「A成為B的女朋友」與「B對A溫柔體貼」之間的因果關係，也就是「為甚麼」當你的女朋友你就一定會對我溫柔體貼？（第二步）

經過以上兩步驟思考，妳確定的事實是：「他把女朋友當寵物」、「他說的溫柔體貼是對待動物的溫柔體貼」、「把女朋友當寵物與對寵物溫柔體貼，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理由→結論），很多人都會虐待自己的寵物」，因此妳拒絕這位男士的追求。

還沒完，妳接著要思考「還有甚麼」（what else）。比方說：「這男的還會出哪招？」「原來我的前男友也是把我當寵物啊！」「小美把她的男朋友當寵物，會不會有甚麼問題？」這些都是「聯想」。

聯想不是天馬行空的妄想，而是有理有據的「類推」，也就是具有類似性才能推論。比方某甲是男人，某乙也是男人；某甲在外面有小三，因此類推某乙也可能會找小三。

請注意！以上的推論是沒有錯的，是正確的推論，只是太「淺」，就好像剛滿周歲的小娃娃搖搖晃晃地也能走路，但與世界競走比賽冠軍顯然相去甚遠。因為妳只看見兩個人都是「男人」的類似性，沒有看見他倆在「財富」、「職業」、「人際關係」、「社會地位」各方面的類似性，也沒看見他倆在「性格」、「喜好」、「髮型」、「成長環境」等等方面的「不類似性」。

看得愈全面，類推的愈精確；經常練習「第三個問題」，能夠提升觀察力與聯想力；你看事情會愈來愈周延，能夠合理推論的範圍也就愈來愈廣。為甚麼有些人就是這麼博學？彷彿甚麼事都懂似的，其實並不是他們一天有四十八小時可以用來學習，而是他們的推演能力練得十分強大，可以舉一反三，學會一件事就等於我們學會十件事。

即使我們學不會太多事，但好的「聯想力」至少能增加我們的「問題意識」───雖然沒有解答，至少我們發現了問題。比方從「鄰居陳先生外遇事件」中得到甚麼聯想？這個事件與自己的生活有何關聯性？如果妳的收穫只像看一集連續劇那樣罵幾句、笑一笑，那就是聯想力貧乏的症狀。妳至少可以聯想到自己的丈夫也經常以同事聚餐的理由半夜三更才回家；聯想到自己對待丈夫的態度跟陳太太也有類似性；也聯想到陳家夫妻可能有離婚的問題，這方面自己具備多少知識？萬一這種事發生在自己頭上該怎麼辦？小孩歸誰？甚至聯想到如果他們夫妻離婚也許就要搬走了，我可以把隔壁買下來兩戶打通………

我必須強調，聯想力或what else是進階的練習，對思考能力提升很有必要。但基本工夫是第一招及第二招。欠缺第三招的人，也許只能面對眼前每個問題去處理，聽見每一句話再做出反應，而不懂得預防，只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在聰明人眼中是很「笨」的。但他只要具備前兩招，即使笨笨地一件一件處理，也能夠正確地處理每件事，穩扎穩打。

比方一個具備前兩招的人遇見神棍，他沒辦法一下子察覺這是神棍，必須聽其言觀其行，在腦海中不停提出「這是甚麼？」與「為甚麼？」，在正確思考的幫助下終於得到結論：「這是一個神棍，他講的都是鬼扯！」然而這人下次又遇到另一個神棍，又得重新檢驗一番，才又確認了另一根神棍，一根一根慢慢認。很累吧？如果他有第三招就省力多了，他可以一聽見這人談氣功、天珠、水晶、能量水、尼泊爾，立馬產生神棍的警覺，全身的神棍偵測神經都豎了起來！接下來再聽到命格、機緣、水向火向、主賜平安、相生相剋等關鍵字，迅速將對方打入神棍區，十分省力，就算同時辨識幾十根神棍也不礙事。

欠缺第三招只是累了點，但不會受騙上當，不會當蠢蛋被人嘲笑；但欠缺前兩招的人就慘了，被賣了還幫人數鈔票，可悲復可笑。

談「如何增進智力」的書汗牛充棟，但一般人未必知道該從何下手。我提供以上三步驟的思考練習是很簡單實用的，就算不讀書的人也可以在日常生活當中實踐。

比起3C產品，這3W（What、Why、What else）更簡單，重要性卻大得多；如果你可以習慣3C，當然更可以在生活中習慣3W。一開始可能會覺得麻煩，「想那麼多幹嘛！順著感覺走不是挺好的嗎？」當然可以啊！脫隊的小企鵝如何走回棲息地而不會迷失在無垠的南極大陸上？靠的也是直覺，也是「跟著感覺走」，而不是思考分析或使用3W提問法。但正如我一開始說的，「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人如果像企鵝一樣，一輩子只懂得吃魚、交配、滑冰和看見海豹要趕快跑，當然可以憑直覺過日子，而且過得很愜意。但想要不那麼「禽獸」，就必須稍微下一點禽獸們不太習慣的工夫。

養成習慣是一切的關鍵，就好像走路的時候不會每踏出一步先思考這一步該踩在哪兒，因為你已經習慣走路了。那個被耶穌醫好瘸腿的人，一開始走路一定是戰戰兢兢的，不但走不穩，而且很累。所以需要練習。練習久了就養成習慣──無論大腿或是大腦──練習愈久，習慣就能讓人更輕鬆更省力也更有威力。有沒有看過爆炸性的思考？那不是天才，那是練出來的。

等你習慣3W法，每次遇到問題或聽到一句話，不是想起三個W，而像反射一般腦子自己動了起來。養成習慣後你甚至不會意識到你正在問第一或第二個問題，例如聽見對方說一個語意不清的詞語立即請對方澄清這個詞的意思是甚麼；遇到難以解決的難題時，自然去思考造成這個難題的起因（原因→結果），有甚麼辦法可以解決（手段→目的）；解決問題的同時想到還會發生甚麼問題（what else）。事實上，很多高智力的人從來沒想過我說的3W，自然而然地就是這樣思考。我提出這個方法主要是讓許多沒有正確思考習慣的人有一個比較清楚、簡易的路徑。

有些事天生就會，吃飯、排泄、交配，這種事兒不必學；有些事是需要學習的，比方騎腳踏車、跳肚皮舞，和正確的思考。不會正確思考的人不可恥，學一學就會了；但如果認為人不必增進思維能力，喜歡像企鵝那樣活著，就有點可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