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我出院,已經是兩個星期後的事。這段期間,曉萱沉默了。雖然她下了班就來醫院照顧我,但是我們兩個很少說話。兩人之間變客氣了。不再是那種沒有距離的親密。出院的那一天,她跟組裡的一群同事來醫院接我回家。回到家裡,整理就緒後,組裡的同事陸續道別。家裡只剩曉萱和我。
『我要離開這裡。』曉萱從房間裡拿出已經打包好的行李。
「離開。」我看著她。
『是的,我要離開這間屋子。』她看著我。
「妳要跟我分手?」我遲疑了一會才問。
『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到了該跟你分手的時候?但是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屋子。』
「妳會回來嗎?」我又問。
『不知道。』她提起行李,然後說:『我只知道,我不會主動回來。』
看著她把地上的行李提起來,我沒有阻止。不是我願意她離開。我也是一萬個不願意。然而,我現在的心情狀態已經無法跟她在一起,因為,惠美再一次全然地佔走我的心思,心情裡實在沒有曉萱居留的空間。
在她走後,我難免會想:如果我留她,她會留下來嗎?
我想不會吧。她如果因為我的挽留而沒走,她就不是曉萱了。
◎
現在距離我病假結束的時間還有半個月。這一天,我搭上南下的列車。我要去新營。不搞清楚惠美究竟怎麼啦,我無法過日子。
連續十幾天我不斷地打電話,問阿寶母親有關惠美的消息,逼問到後來,阿寶母親開始閃爍其詞,甚至前後說法不一。還有,每次我要阿寶聽電話時,她都推說阿寶不在。從這些跡象,我幾乎可以確定,阿寶母親瞞著我有關惠美的事。
坐在回鄉的火車上,窗外景色忽忽飛過。心情不安遮天蔽日,我看不到絲毫顏色。火車開過嘉義站,再不久抵達新營站。我下了火車,步過月台,穿出火車站大門。頭頂上的陽光好炙人。好久沒感受家鄉的太陽了。
「阿寶。」還沒進門我就打招呼。
『櫻木…』阿寶回應招手。我看到他眼中的淚。不祥的感覺升起。
「哭什麼?阿寶,你為何看到我就哭? 」我問。太害怕。我的心在發抖。
『櫻木,』阿寶嗚咽,『惠美…死…死…死了…』
「惠美死了……」這時我閉上眼睛。阿寶卻在我耳邊一直重複地說:『惠美死了……嗚……惠美死了……嗚……惠美死了……』
惠美死了!這個不該有的想法在我心中湧上千萬回,我也告訴自己千萬回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現在這件事已經得到證實。
「別哭,阿寶別哭,要堅強……」我說。無法理解自己為何能夠這樣說。
『我要哭……讓我哭……我要哭……我已經忍好久了……好不容易看到你……』阿寶抱著我狠命地哭泣。他的眼淚弄濕我的衣服。
算了,哭吧,阿寶,連我的份一起哭吧。我心想。拍著阿寶的背。
其實我也很想哭,但是我沒有淚水?我又想。不知道為何會這樣?
阿寶母親嘆了一聲,過去把店門關上。
「惠美是怎麼回去的?」阿寶母親關好店門回來,我問。
『精神分裂症。』阿寶母親嘆了一聲。
「精神分裂症!」我驚訝。
『家族性遺傳的精神分裂症。』
「她有這種病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惠美說,無論如何都要瞞著你。』
「為什麼?」
『惠美不想讓你看到她精神分裂症發作時的樣子。』
「為什麼?」
『櫻木,難道你不了解嗎?』阿寶母親悲傷地看著我:『誰願意讓自己心愛的人看到自己那個樣子?』
「精神分裂症不會死人啊?」我忽然想到:「她為什麼會死?」
『她……她……』阿寶母親遲疑不說。
「她是怎麼死的?」我追問。推開抱著我的阿寶,衝到她面前。
『櫻木,別激動,你先有心理準備,我才告訴你。』阿寶母親安撫我。
「伯母,可以告訴我了。」我吸了一口氣後,心情不再像剛剛那樣扭曲。
『惠美,是自殺死的。』阿寶母親說完哭了。
在天主教的教義中,自殺者絕對無法進天堂。在鄉下人的觀點中,自殺者一定是前世或今生犯了不能饒恕的大錯,總之,自殺這種死法,在鄉下會讓人瞧不起,還會在背地裡說三道四。自殺!惠美這種死法,我無法接受。
『櫻木,你不要難過,惠美這樣做算是幫自己解脫。』
「解脫?」我無法接受。
『她這樣活得太辛苦了,回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
「解脫!」我依然無法接受。
『你知道嗎?精神分裂症發作時,幻覺、幻聽,很辛苦,惠美她母親被這種病纏了二十幾年,很可憐,惠美早走,少受點苦,沒什麼不好。真的是解脫。』
這對惠美真的是解脫嗎?無法思辨,我咬牙不作聲。
『對了,有封信我拿給你看,很多年前的信。』我聽到阿寶母親這樣對我說。
不久後,我看到那封信。那是惠美國三那年寫給我未寄的信。
櫻木:
我生病了,跟我媽一樣是精神分裂症,
聽說這種病只能控制,不能痊癒,
它一輩子都會跟著我。
這樣的我不能再愛你了,
你會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
就這樣吧,說再見,今後不要再想我。
惠美。
『惠美的病,七年前,我已經瞞過你一次。』阿寶母親說:『惠美是在她父親去世那年開始不對勁的,但那時候她的症狀還算輕微,只有少許的認知功能障礙,注意不集中,難以表達自己的感受,雖然偶爾有負性症狀發生,不想活動、社交疏離,但是情況還算可以控制。你是知道的,阿寶要不是有惠美,不會有今天,所以我一直把惠美當女兒看,她父親死後,我能幫忙、能做的,盡了我最大的能力。處理她父親喪事時,知道她母親有精神分裂症,因為阿寶,我對精神性疾病有點了解,一看到惠美的樣子不對,我馬上帶她去醫院。惠美很勇敢,知道自己有病,堅強地接受。你手上那封信,她本來要寄出去,在寄出去之前,她來找我商量,是我叫她不要寄的,我想說小孩子的感情沒定性,你們又離那麼遠,遲早會忘掉對方……』
終於知道國三那年惠美消失離開我的原因。她第二次消失離開我也是同樣的原因。但是,惠美,妳可想過,就算妳有病,我們依然可以好好過日子,要是我知道妳有病,我會加倍對妳好,妳不用離開我啊!為什麼妳這麼傻?還是我該說:為什麼妳這麼好?不願意麻煩我。
『因為及早發現就醫,』阿寶母親接著又說:『藉著藥物,惠美的病一直控制得很好,沒什麼大問題,但是她母親自殺後的第七天,或許應該說是惠美母親死後的第一天,惠美因為哭了一整天,刺激太大,她的病嚴重發作了。這一次實在很嚴重,所有精神分裂症的正性現象都出現了,幻覺、妄想……等。醫生說,他第一次看到這麼嚴重的病人,像她這樣嚴重的病人,完全康復的機會很小。』
此時我的腦袋很渾沌,不知道該怪誰?我無法理解的是,為什麼惠美這麼好的女孩會得這種病?就算這種病有家族遺傳性,老天也應該要放過她啊。為什麼不讓她逃過家族遺傳性精神分裂症的糾纏?
是命運嗎?!這就是惠美的命運嘛?不該啊!惠美不該是這樣的命運。
除非……
「幹!」我憤怒地咒罵:「死老天。」
「幹!」我又咒罵了一次:「死老天,祢瞎了眼啦。」
『櫻木,不要這樣,不可以這樣……』阿寶母親惶恐地拈起手腕上的佛珠:『阿彌陀佛,佛祖不要見怪,阿彌陀佛……』
『有件事很奇怪,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阿寶母親疑惑地說。
「什麼事?」我問。
『惠美自殺的前幾天,整天在病房裡面大喊大叫……』阿寶母親不解道:『說著一些醫生和護士聽不懂的話,於是醫院通知我去看她,我也是聽了很久,才知道她喊的是:「不可以,不可以,櫻木不可以死……不可以,不可以,櫻木不可以死……我得去救他,我一定要去救他,我一定要想辦法去救他……」老實說,她說的那些話很難分辨,要不是知道你的名字,我也聽不懂她在說些什麼?』
我忽然想起中槍昏迷時看到惠美的事。
「惠美是哪一天自殺的?」
『九月二十九日。』
「什麼時間?」
『醫生說是正午十二點前後。』
九月二十九日,正是我追匪中槍的那一天。而我中槍的時間,也正是那一天的正午前後,剛好是惠美自殺的時間。而我正好在那個時間、那樣的情形下看到惠美。這是怎麼一回事?是巧合嗎?還是……
她在自殺前幾天說要去救我,也在我追匪中槍那天自殺,然後我在那天看到她,她還對我說:『你不走不行,我來,就是要把你從這邊趕走的……』那時我被惠美推了一把,掉落白光流轉的甬道裡,然後我才聽到一群人跑來跑去的聲音,和一個女孩的哭泣聲,再然後我看到曉萱,知道自己躺在醫院裡。難道惠美真的知道我會死才自殺去救我的?是她救了我?沒有她來救我…我已經死了……
我無法避免地胡思亂想。想得全身發冷,連腳底也發冷。
接著我全身發抖,抖到像乩童起乩。
…… ……
…… ……
「我……我……沒事……」
『我叫了你十幾聲了……你都沒聽到嗎?』
「沒事、沒事,我真的沒事……」我哭著說:「妳趕快帶我去看惠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