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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大海-約翰.班維爾
作者: Esabelle 日期: 2008.12.11  天氣:  心情:
大海The Sea
作者:約翰.班維爾 Banville, John
「往事像第二顆心,在我胸口不停跳動。」 這是對記憶、對生命、對生命中的成長與愛恨一場至為深情的注視與回顧。那些你以為早已塵封的住事,總在生命中的某些時刻,由朦朧到清晰地一一再現,猶如童年鐵皮戲院裡喀啦喀啦地通過放映機片門的褪色影片。當攜手走過半輩子的妻子因癌症病逝,藝術史學者麥克斯‧莫登帶著無以排遣的憂傷,回到童年夏天度假的愛爾蘭海濱小鎮。

多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在這裡邂逅了葛雷斯一家,對跟不快樂的父母親住在破農舍裡的他而言,葛雷斯一家就好像神話人物一般;他成了葛雷斯家雙胞胎姊弟的玩伴,也逐漸走進他們家的生活,當中有暗戀、幻想、不安,還有朦朧的性啟蒙。就在夏天即將結束前,一件悲劇讓這段夢幻般的童年往事戛然而止,也留下永遠無解的疑問。透過回憶,莫登重新面對了死亡以及生命中的種種傷痛,最後也從中得到救贖。

小說以一位年過五旬的中年男子的心態,挖掘了人在面對死亡與記憶時的省思。單純的情節、單純的故事,卻讓人感覺永遠的隱痛。巂永的文字、深刻的冥思、獨特的敘事風格,使本書獲得了二○○五年布克獎,同時也被英國媒體公認為文字藝術的臻品。

《導讀》
「這是一部關於傷痛、回憶與舊愛的傑作。」約翰‧蘇特蘭(John Sutherland)如此形容《大海》。蘇特蘭是倫敦學院大學學院(ULC)英文系的榮譽教授,曾獲女王冊封勳爵,他也是二○○五年布克獎評審團的主席。蘇特蘭稱讚班維爾展現了大師的氣勢,文字在他手中揮灑自如。

回憶與洛莉塔
我驚訝地發現《大海》和納博科夫經典小說《洛莉塔》(Lolita)之間,有著驚人類似之處。首先,這兩部小說都是關於一個男人的回憶,以第一人稱的方式書寫;第二,他們都被青少年時期的一段愛情所冰封住,以致於他們對現實的描述也帶著回憶的眼光;第三,禁忌之愛的背景都在海邊,而且涉及文學典故。

《洛莉塔》開頭提到的「濱海王國」(In a princedom by the sea),實際上引自愛倫坡的詩〈安納貝爾‧李〉(Annabel Lee),並構成小說的主題。《大海》牽涉到莎士比亞的《暴風雨》,我們在小說最後讀到主角形容自己時,他說:「彷彿我自己就像空氣那樣的東西,一個四處遊蕩的靈魂,重獲自由卻悵然若失的愛立爾(Ariel)。」只有從《暴風雨》的孤島背景出發,才能明瞭為何小說一開始會稱葛雷斯一家人是諸神。我們也才會注意到,主角提及自己是精靈愛立爾之後,突然出現的一句:「幹得好吧……嗎?」(Was’t well done?),實際上是《暴風雨》最後一幕,愛立爾向主人普洛斯帕羅詢問自己魔法施行如何的問話。結果話一問完,魔法師就決定釋放他。

《洛莉塔》開頭與結尾都是「洛莉塔」這三個字。《大海》也不遑多讓。主角第一次碰到卡羅‧葛雷斯,和回憶至尾聲時他說的最後一句話,都是:「該死的,我看……」(這句話和「悵然若失的愛立爾」與「幹得好吧……嗎」,出現在一段文字裡)。所以在《大海》的小說世界中,時間沒有任何前進。在主角的意識裡,現實與回憶都打成一片。終結也是回到開端。
所以到底主角麥克斯‧莫登(Max Morden)在回憶中悲傷什麼呢?難道不就是那失去的愛嗎?

一切都歸於大海
基本上,《大海》的故事非常簡單。一名年邁的藝術史家麥克斯‧莫登,在老婆安娜(Anna)得癌症過世後不久,回到童年渡過暑假的濱海小村巴里少(Ballyless),住在當年曾是度假別墅的雪松居,於那裡回憶過往的點點滴滴。五十年前,他在那裡碰到同樣來度假的葛雷斯(Grace)一家,結識了異卵雙胞胎的姊弟麥爾斯(Myles)與克蘿伊(Chloe),以及他們的父親卡羅(Carlo)和母親康妮(Connie),還有家庭教師羅絲(Rose)。麥克斯原本暗戀葛雷斯太太,最後卻和克蘿伊在一起。因此,小說向讀者湧來的第一道波浪,即是在呈現這段過程。

但是還有另外一道大浪,在小說中洶湧浮現,那是主角回憶和太太從認識、結婚、到她得癌症的過程。而且,這兩道波浪會互相交疊。在閱讀過程中,經常在沒有任何提示下,於文字間奮力游泳的讀者,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這一波回憶沖到另一波回憶裡。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道大浪還在後面等著。那就是麥克斯住在雪松居的當下,與管理人瓦瓦索小姐(Vavasour)和上校房客的相處點滴,偶而還夾帶著和女兒克蕾兒(Claire)的互動情節。
海不但是故事背景,也是文學主題與書寫技巧。最後關鍵的外海游泳,將會為這部原本看似平淡的追憶逝水年華,達到猶如偵探小說般的驚奇結局,使得讀者享受到長途游泳後的一種快感。唯有讀到小說結束的那一刻,我們才終於完全融入大海。因為小說最後一句話:「這時一個護士出來找我,我於是轉身跟著她走進去,感覺彷彿又走進了那片海。」也是在描述讀者心境。結局揭曉後,我們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再重新讀一遍小說,品味作者的精心布局,享受這片一切歸於寧靜的《大海》。

小說作為一種繪畫
藝術是班維爾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題材,因為它牽涉到想像力的問題。班維爾的幾本重要作品,像是曾獲布克獎提名的《證據之書》(The Book of Evidence‚1989)、《鬼魂》(Ghosts‚1993)、《雅典娜》(Athena‚1995)都與繪畫有關,前兩部的主角是偷畫的殺人犯,後一部是藝術史家。麥克斯也是藝術史家,他研究的題材是法國畫家波納爾(Pierre Bonnard)。

藝術的主題在《大海》中若隱若現,是推動書寫的暗潮。我們閱讀《大海》的感覺,就像是在看一幅畫的形成。班維爾以文字作為顏料,一筆筆地以塗抹這部小說,有時這邊加點顏色,有時那邊畫點線條。一開始,我們可能不太清楚整個布局,可是隨著閱讀的過程,畫面越來越清楚,許多先前的疑惑,都會逐一解開。

波納爾向來以日常生活作為他繪畫的題材。如同小說中提到的,即使波納爾妻子死後,他還是在畫她畫了好幾年,關於她在泡澡的系列畫。於是繪畫和回憶在《大海》中,成為互相呼應的主題。所以麥克斯在回憶羅絲時,他說:「那年夏天那幅被鹽分漂洗得褪了色的三聯畫中有三個人物,說來奇怪,這三人之中,她是在我記憶之牆上刻畫得最清晰的。」

藝術與看的方法
當麥克斯追憶往事時,他總是透過藝術的眼光在觀賞。例如洛可可畫家提也波洛(Tiepolo)成為他對第一次和女兒返回雪松居時,對天氣感受的形容(第二章);未來岳父的家中擺滿畫作(第三章);他將克蘿伊的外表和波納爾的一幅畫做比較(第四章);或把一場暴風雨感受為華格納的《尼貝龍指環》(第五章)……等。
可是回到殘酷的現實,藝術對初戀的美化,馬上就被攝影的紀實所曝光。在小說中,班維爾透過描述安娜對攝影興趣,巧妙地建構了這個對比。安娜罹患癌症時所拍的照片,是她在醫院病房裡見到的真實人生,是病患的各種醜態。不過安娜勇於面對這個現實世界,甚至藉著攝影控訴命運的不公。
班維爾精心雕琢了繪畫與攝影在隱喻上的反差,勾勒出角色神韻。所以他安排麥克斯討厭攝影,甚至讓安娜拍了麥克斯的照片。攝影真實捕捉的結果,反而讓麥克斯感受到自我在想像與現實中的差異,以至於他覺得「照片中的我好像在正準備逃跑之際被抓住攔了下來……」(第四章)

結論
班維爾的故鄉是都柏林附近的海港小城威克斯福(Wexford),《大海》的諸多細節,即是來自他的童年經驗。對此他表示:「我們都需要給自己創造出一個生活的模子,於是我們吸收了自己在幼年時的經歷,然後便開展對生活的想像。」小說作為一門想像的藝術,是讓我們重新學習看自己與世界的方式。閱讀《大海》的過程,就是一個讀者學習調整自己眼光,透過想像力重新體驗生活的歷程。小說的藝術教導我們可以像波納爾一般,在平凡中看見奇蹟。這也是《大海》的精采之處,其實它是再平凡不過的散文故事。可是透過班維爾的妙筆,看似平靜大海在想像力的照耀下,變得閃閃發亮。忽然間,水面躍出一尾精采的結局,讓所有人都回味無窮。
海,是神祕的。想像力,也是如此...

第一章之一
那一天,那些鳥看起來白得很不自然。
波浪沿著水線堆積出一道污濁的黃色泡沫。
遠處的海平面上一艘船也沒有。我不游泳了,再也不游了。

引我來到這裡的是一場夢。夢裡,我走在一條鄉間道路上,就這樣而已。那是冬天,黃昏時分,不然就是在一個奇異的、光芒四射卻又朦朧昏暗的夜晚,那種只會出現在夢裡的夜晚,而且還下著潮濕的雪。我正意志堅定地往某個地方走去,好像是要回家吧,雖然我不太確定家是什麼樣子或在哪裡。我右方是一大片毫無特色的平地,放眼見不到一棟房子或小茅舍,在我左方,路旁是不見盡頭的一排陰鬱詭譎的樹。雖然是冬天,樹枝並未全禿,濃密的、幾近黑色的樹葉積滿了雪,成團成團地低垂著,雪已經化為鬆軟透明的冰。好像有一部汽車拋錨了,不對,是腳踏車,一個男孩的腳踏車,我一方面是現在的我這個年紀,但同時又是男孩,是的,一個笨拙的大男孩,正在回家的路上,那一定是家,或者某個曾經是家的地方,等我到了那兒我就認得出來。還有好幾個鐘頭的路要走,可是我不介意,因為這趟旅程重要無比,儘管我說不出它重要在哪裡,總之我非走這一趟不可,而且我知道終究會完成的。我內心很平靜,相當平靜,而且自信,雖然不是很清楚我要去哪裡,只知道我正要回家。路上只有我一個人。雪緩緩飄落了一整天,但雪地上什麼樣的痕跡都沒有,不管是輪胎痕、鞋印,還是蹄印,因為沒有人經過這裡,也沒有人會從這裡經過。我的腳有點怪怪的,是左腳,一定是受了傷,不過已經滿久了,因為並不痛,只是每走一步,我都得怪模怪樣地把腳甩個半圓形出去,讓我走不快,雖然影響不是很大,但也夠大了。我覺得自己很可憐,應該說正在作夢的我覺得夢中的我很可憐:這傻大個兒就憑著前方的路,在日落時分的雪中不知死活地往前衝,但根本沒把握到得了家。

夢裡就只有這些。旅程沒有走完,我沒有到達任何地方,也沒有發生什麼事。我只是走啊走的,抱著失去親人的傷痛勇往直前,無止境地在雪地和冬天的薄暮中跋涉下去。但我在黎明的黑暗中醒來的時候--和我最近睡醒的時間不一樣--感覺像在夜裡被剝掉了又一層保護皮,可是卻多了一分踏實感,確信我達成了某件事,至少有了個起頭。就在同一時刻,不知道多久以來的第一次,我想起了巴里少,還有車站路的那間屋子,想起了葛雷斯一家人,還有克蘿伊‧葛雷斯,我想不出理由;彷彿我一下子從黑暗裡走了出來,進入一片白蒼蒼、灑滿鹽粒的光斑之中。這輕鬆愉快的感覺只維持了一分鐘,還不到一分鐘,不過已經讓我知道我有一件事要做,以及有一個地方是我非去不可的。

第一次見到她--克蘿伊‧葛雷斯,是在海灘上。那一天光線很亮,風吹個不停,葛雷斯一家人在沙丘上被風和潮水侵蝕成的淺凹內休憩,透著幾分俗氣的模樣,使人覺得那裡就好像是古代劇場的鏡框式舞台。他們的設備叫人肅然起敬:兩根柱子中間掛了一塊褪色的條紋帆布,用來抵擋寒冷的海風,幾把折疊椅和一張折疊桌,一只和小型行李箱差不多大的草編野餐籃,裡面有酒瓶、保溫瓶、裝了三明治和餅乾的鐵罐,甚至還帶了真正的茶杯,連托盤都有。這一帶的海灘,大家都有默契是高爾夫飯店的房客專用的,沙丘後面就是飯店的草坪了,因此附近不斷有人對這群冒冒失失地帶著時髦沙灘用具和葡萄酒闖進來的別墅房客投以異樣的眼光,而葛雷斯一家人完全無視於這些眼光,說不定根本就沒發現到。葛雷斯先生--卡羅‧葛雷斯,是這家人的爸爸,他又是穿短褲,套一件條紋運動衫,胸膛除了兩大團濃密的捲毛,形狀像一對伸展開來、毛茸茸的翅膀之外,其他地方都光禿禿的。我以前從來沒遇過、以後好像也沒再遇到過毛多得像他這麼迷人的人。他頭上扣著一頂帆布帽,像小孩玩沙用的桶子倒叩過來。他坐在一把折疊椅上,儘管強勁的海風一陣一陣地吹,他還是拿著一張攤開的報紙舉在面前,一邊排除萬難點起了一根菸。那個攀在柵門上晃蕩的金髮男孩--他叫麥爾斯,不如給他一個名字好了--蹲在他爸爸腳邊,悶悶不樂地嘟起嘴,拿著一根彎彎曲曲、被海水磨圓了的漂流木在挖沙子。他們斜後方,在沙丘壁的陰影之中,有一個女孩、或者說年輕的女人,包著一條紅色的大毛巾跪在沙灘上,在毛巾的掩護下焦躁地想掙脫什麼東西,原來是一件濕泳衣。她的臉色蒼白得很醒目,表情也很豐富,臉瘦瘦長長的,頭髮又黑又多。我注意到她的眼神,似乎是帶著忿恨地一直往卡羅‧葛雷斯的後腦杓瞥。我也注意到那男孩麥爾斯一直往旁邊瞄,顯然是跟我一樣,希望女孩的毛巾會掉下來。這樣的話,女孩就不太可能是他姊姊了。

葛雷斯太太從海裡走上沙灘。她穿著黑色泳衣,貼身又閃耀著黝黑的光澤,像海豹皮一樣;泳衣之上圍了一件類似一片裙的半透明材質衣服,以一顆扣子固定在腰間,每跨出一步,裙子就翻騰著掀開來一下,露出她赤裸的、曬成古銅色的、雖然粗但線條優美的腿。她走到丈夫跟前站住,把白框太陽眼鏡往上推進頭髮裡,耐心地等著丈夫過了好一會,才把報紙放下,舉起拿香菸的那隻手遮擋被鹽分磨得特別銳利的陽光,抬起頭來看她。她不知說了什麼,她丈夫把頭倒向一邊,聳聳肩笑了笑,露出無數整齊雪白的小牙齒。他背後的那女孩還是包著毛巾,把她總算脫下來的泳衣扔了,轉過身去坐在沙灘上,弓著腿,用毛巾做成一頂帳棚把自己團團圍住,然後把額頭靠在膝蓋上;麥爾斯失望地把棍子插進沙子裡。

第一章之二
這就是葛雷斯一家人:卡羅‧葛雷斯與太太康斯坦絲(康妮)、兒子麥爾斯、那個女孩或是少女--我確定第一天在雪松居聽到的女孩笑聲不是她,以及他們身邊的那一大堆東西:折疊椅、茶杯、盛著白酒的酒杯,康妮那件走光的裙子,她丈夫的那頂怪帽子、報紙和香菸,麥爾斯的棍子,還有那女孩的泳衣,躺在她扔下的那個位置,軟趴趴地皺成一團,濕了的一邊黏著一排沙子,像個被人從海裡丟上來的溺死的東西。

我不知道克蘿伊在沙丘上站了多久才跳下來的。想必她一直都在那兒,看著我在看別人。她起先只是個剪影,後方的太陽把她的一頭短髮變成一頂閃亮的頭盔;接下來她高舉雙手,兩膝併攏,從沙丘壁上一躍而下。一時之間她短褲的褲管被風灌成了氣球。她光著腳,腳跟著地,濺起了一大片沙子。包在毛巾裡的女孩--羅絲,也給她一個名字好了,可憐的羅絲--嚇得輕輕尖叫了一聲。克蘿伊搖搖晃晃的,兩手依然高舉著,腳跟陷在沙子裡,眼看就要摔倒,至少會一屁股狠狠坐到地上,沒想到她穩住了平衡,斜眼對羅絲露出一臉奸笑;羅絲眼裡進了沙子,擺出一張苦瓜臉,又是搖頭又是眨眼。「克—蘿—伊!」葛雷斯太太厲聲斥喝,但克蘿伊理都不理,走到她弟弟旁邊往沙上一跪,開始動手搶他的棍子。我俯臥在毛巾上,雙手撐著臉頰假裝看書。克蘿伊知道我在看她,但似乎並不在意。我們那時候幾歲,十歲?十一歲?就當十一歲吧,應該差不多。她的胸部和麥爾斯一樣平,臀部也沒有比我大。她穿著白色汗衫,頭髮也被太陽曬得幾乎成了白色。麥爾斯拼了命想保住棍子,最後總算掙脫她的糾纏,並用棍子往她的指節敲下去,她叫了聲「哎喲!」,伸出尖尖的小拳頭擊中麥爾斯的胸骨。

「你們聽聽看這則廣告,」她父親沒特別對誰說,笑著放聲唸起報紙,「徵活雪貂數名任職百葉窗銷售員。需會開車。應徵信箱二十三號。」唸完又笑,還咳起來,邊咳邊笑。「活雪貂!」他嚷嚷道,「真受不了。」

所有的聲音在海邊聽起來都是那麼的平板,平板但明確,就像遠處的槍聲一樣。一定是沙子太多所造成的消音效果。不過我倒說不上來哪個時候曾經有機會聽見過槍聲。

葛雷斯太太替自己倒了杯酒,嘗了一口,齜牙咧嘴了一下,然後在折疊椅上坐下來,翹起結實的腿,沙灘鞋鉤在腳上。羅絲躲在毛巾底下笨手笨腳地穿衣服。現在換克蘿伊屈起膝蓋抵著胸膛--是不是女生、至少是以前的女生都喜歡這樣,讓坐姿呈一個往前倒的Z字形?--手抓著自己的腳。麥爾斯拿棍子戳她的腰。「爸,」她不高興但無精打采地說,「叫他不要戳我啦。」她爸爸繼續看報紙。康妮‧葛雷斯鉤在腳上的鞋子一抖一抖的,跟著她腦海裡的節奏打拍子。我周圍的沙子在太陽的強烈照射下,散發出神祕的貓臊味。海灣上一張白帆顫抖著往背風的方向翻了過去,有那麼一刻世界都傾斜了。遠方的沙灘上有人大聲呼喚著別人。小朋友。戲水的人。一條薑黃色的捲毛狗。那張帆轉回了迎風方向,我清楚地聽見海面上傳來的風帆鼓動和拉扯的聲音。然後風勢減弱,片刻間一切都靜了下來。

克蘿伊、麥爾斯和葛雷斯太太在玩遊戲,兩個孩子把一顆球高高地越過母親頭頂拋給對方,她則跑來跑去,跳起來設法攔截,多數時候都做白工。她一跑起來,裙子就在身後飄動,我無法把眼睛從她大腿谷底中那緊繃的黑色隆起處移開。她跳起來、撲空、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喊、大笑,乳房彈跳著。看著她,幾乎要令人擔心,一個身上必須攜帶這麼多血肉形成的凹凸的生物,實在不該這樣蹦蹦跳跳的,會損壞她體內的某些東西,像一些柔嫩的脂肪組織和珍貴的軟骨。她丈夫已經放下了報紙,也在盯著她看,手指撥弄著下巴的鬍鬚,嘴稍微咧開冷冷地微笑著,露出那些漂亮的小牙齒,鼻孔像狼一樣張得開開的,彷彿想嗅出她的氣味。他那個表情是既覺得興奮、好玩,又有點輕蔑,他似乎希望見到她在沙地上跌倒受傷。我想像自己在揍他,像克蘿伊打她弟弟一樣朝他毛茸茸的胸口正中央一拳打下去。我覺得我已經認識這幾個人、已經是他們的一分子了。而且我愛上了葛雷斯太太。

穿著紅色汗衫和鬆垮黑色長褲的羅絲從毛巾裡現身,像魔術師的助手出現在有大紅色內襯的魔術斗蓬底下一樣,她忙著避免把視線擺在任何東西上,尤其是正在玩耍的葛雷斯太太和孩子們。

剎那間,克蘿伊就對這遊戲失去了興趣,側過身子噗地一聲倒臥在沙地上。她這種種令人措手不及的情緒轉變和突如其來的悶氣,都是我以後多麼熟悉的啊。她母親喊她,要她再回去玩,但她沒答腔。她用手肘支著身體側躺在地,腳踝鉤在一起,朝我這邊瞇著眼睛望向大海。麥爾斯在她面前學猴子跳舞,兩手在胳肢窩底下搧啊搧的,一邊嘟嘟囔囔地鬼叫。她完全當他是透明人。「討厭鬼!」她母親說的是她這個掃興的女兒,語氣幾乎像是很滿意的樣子,然後回到她的椅子坐下。她氣喘吁吁的,胸前那片光滑的、沙子色的斜坡起起伏伏。她高高地抬起一隻手,把黏在她濕答答的額頭上的一縷頭髮撥開,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腋下那一抹神祕的陰影,青紫色的,是我接下來好幾個夜晚的潮濕幻境的主題色調。克蘿伊生著悶氣。麥爾斯又回頭拿棍子猛力刨起沙子來。他們的父親把報紙合上,瞇著眼睛看看天空。羅絲正在檢查她裙子上一顆鬆掉的鈕釦。細浪升上來又濺開,薑黃色的狗吠了幾聲。我的人生也從此改變。

可是話說回來,在人生這麼多的機遇當中,又有哪一次我們的人生不是徹徹底底的改變,除非那最後、最重大的改變已經來臨?

第一章之三
我們每年夏天都來這裡度假,我父親、我母親和我。以前我們不會這樣講,我們會說:我們假日來這裡過。現在要用當年那樣的習慣說話,還真不容易。我們每年夏天的假日都來這裡過,連續很多很多年,直到我父親離家出走、跑到英格蘭去為止;那個時代的父親有時候就是會跑掉,其實現在的父親也會。我們租的農舍是一間木屋,比一般用途的房子稍微簡陋一點,有三個房間,前面是客廳兼廚房,後面是兩間很小的臥室,沒有天花板,只看得見油紙斜屋頂的底面,牆壁是用非刻意設計卻更顯優雅的狹長斜角木板鑲成的,晴天時會散發出油漆和松樹汁液的氣味。我母親做飯用煤油爐,每次我被叫去清爐口的時候,那小小的噴火嘴都會給我一種難以言喻、偷偷摸摸的快感;我得用一種精巧的工具清它,那是一節有彈性的錫片,頂端呈九十度角伸出一條堅硬的鐵絲。不知道那台堅固耐用的小普利姆斯爐現在到哪兒去了?那裡沒有電,晚上得靠油燈來照明。我父親在巴里多工作,每天傍晚搭火車下來,總是悻悻然不說話,承受著白天遇到的種種挫折,就像他緊握的拳頭裡抓著好多好多的行李。

他走了、我又不在的時候,母親是怎麼打發時間的?我可以想像她在小木屋裡,坐在鋪著油布的餐桌旁,一手放在頭下面,隨著漫漫長日逐漸逝去,盡情培養她內心的不滿。她當時還很年輕,父親和母親都是,絕對比現在的我年輕。這想起來是多麼奇怪的一件事。好像每一個人都比我年輕,連死去的人也是。我看見我可憐的雙親,在世界的童年時代就在屋裡一肚子怨氣地玩著。他們的不快樂是我年幼時一直存在的狀況之一,是一種聽不見但持續不斷的高頻噪音。我不討厭他們。我大概是愛他們的。只是他們老是擋著我,讓我看不清自己的未來。總有一天我的視線一定能穿透過去,把他們變成透明的父母。

母親只會在海灘遠遠的那一頭戲水,躲開飯店人群和白天遊客的吵雜營地。在那邊,比高爾夫球場開始的地方再過去一點,離岸不遠處有一塊永久性的沙洲,只要潮水漲得夠高,就會圍出一座淺淺的潟湖來。她會有點不放心地在那片混濁的海水中玩樂,不是游泳,因為她不會游泳,而是伸直了身子浮在水面上,用手在海床上走路,同時奮力把嘴抬高,好避開一波波的細浪。她穿著克林普倫聚酯長纖維泳裝,粉紅色的,一道羞澀的小褶邊繃得緊緊的,剛好遮到胯下。她的臉被泳帽的防水橡皮條緊緊箍著,看起來光禿禿的毫不設防。父親泳技普通,游起來好像在有阻礙的地方水平爬行,划水動作機械化,側著頭吸氣時露出一張怪臉和一隻圓凸的眼睛。游完一趟之後,他會從水裡起身,一面喘氣一面吐水,頭髮全貼在頭上,耳朵變得很顯眼,黑色的短褲中間激凸,兩手插腰站在那邊看母親笨拙又吃力的模樣,臉上帶著嘲諷的淺笑,下顎的一條肌肉抽搐著。他往母親臉上潑水,然後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邊拖著她一邊在水裡倒退著走。母親眼睛閉得很緊,怒不可遏地尖聲叫著要他住手。我看著他們這種情緒緊繃的嬉鬧法,一股噁心之感油然而生。最後父親放開了母親,轉過來對付我,將我整個人倒過來抓著腳踝,以推手推車的方式把我從沙洲邊往前推入水裡,然後放聲大笑。他的手真是強壯啊,簡直是一副冰冷、柔韌的鐵腳鐐,連到現在我都還感覺得到他暴力的手勁。他是個暴力的人,舉手投足暴力、說的笑話暴力,可是又很沒種,難怪他離開了我們,沒辦法不離開我們。我嗆到了水,驚恐地掙脫他的手,從水中一躍而起,站在浪裡開始作嘔。
克蘿伊‧葛雷斯和她弟弟站在海水邊的硬沙地上,靜靜地看著我們。

他們照例穿短褲,光著腳。我發現他們真是相像得令人吃驚。他們之前一直在揀貝殼,克蘿伊把手帕的四個角綁在一起,做成一個小布囊用來放貝殼。現在他們站在那兒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我們,彷彿我們是一個表演節目、一齣特別演給他們看的滑稽劇,但是他們又不覺得很有趣,也不好笑,只覺得怪怪的。雖然我全身蒼白,又起了雞皮疙瘩,但我確定我臉紅了,而且我清楚地察覺到,有一道細細的海水形成一條勢不可擋的弧線,從我泳褲前面的下垂處傾注而出。我那禿臉的肥母親,和身體想必是用豬油做的父親,如果我有這個力量,我一定會當場刪除這對令人羞愧的父母,把他們當成浪花的泡泡戳破。沙灘上一陣風襲來,一路歪歪斜斜地穿越過去,揚起一層乾沙,然後吹到海水上方,把海面剁成細碎的金屬破片。我發起抖來,不是因為現在很冷,而是彷彿有什麼東西穿透了我,安靜、迅速,又無法抗拒。岸邊的兩人轉身往擱淺貨輪的方向走去,身形愈來愈小。
我就是在那一天注意到麥爾斯的腳趾上有蹼的嗎?

第一章之四
瓦瓦索小姐正在樓下彈鋼琴。她把觸鍵的力道放得很輕,不想讓人聽見。她擔心會打擾到我,以為樓上的我一定是在進行一項龐大而且重要得難以想像的工作。她的蕭邦彈得很美。希望她別開始彈約翰‧費爾德,我受不了那個。早先我曾設法讓她對佛瑞產生興趣,尤其是他晚期的夜曲,那是我極為欣賞的。我甚至買了樂譜給她,還是特別從倫敦訂購的,花了不少錢。她說那些音符她彈不來。那跟你的頭腦比較像,我沒辦法回應。真是懦弱的想法。我想她大概沒結過婚。她曾經美麗過,一種靈性之美。現在的她留了一頭長長的灰髮--以前可是很黑的--在後腦上緊緊地挽成一個髻,用兩根像織線針那麼大的簪交叉著穿過去,這樣的打扮風格讓我全然不成體統地聯想到藝妓屋。延續這股日本味的,是她每天早上穿的那件類似和服、有腰帶的絲綢睡袍,上面的基本圖案是色彩鮮豔的鳥和竹葉。白天其他時候,她喜歡穿粗呢便服,不過到了晚餐時間,她可能會穿裙長至小腿肚、繫了腰帶的萊姆綠時髦女裝,或是西班牙式的大紅色開襟短夾克和黑色窄口長褲,配一雙俐落的亮面黑色拖鞋,窸窸窣窣地走到餐桌邊來,我和上校就會驚豔一下。她是個頗為優雅的老小姐,對於我贊許的一瞥,會流露出小鹿一陣亂撞的神色。

雪松居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往日--我所知道的那一部分往日--的東西。我原本希望可以找到和葛雷斯一家人有明確關聯的東西,不管多小、多不起眼都沒關係,好比遺留在抽屜裡的一張褪色照片,夾在地板中間的一綹頭髮、甚至髮夾;可是什麼都沒有,沒有這樣的東西。也沒有記憶中的氣氛可言。我想是因為太多生者通過這裡--畢竟這是間民宿--把死者的遺跡全都磨掉了。

今天的風真猛,像軟趴趴的大拳頭枉然地捶打著窗玻璃。秋天裡我一向喜愛的就是這種天氣,既暴烈又清朗。我覺得秋天很振奮人心,就像春天應該會令很多人覺得振奮人心一樣。秋天是最適合工作的時間,對於這點我和普希金看法一致。是啊,我和亞歷山大 ,兩個十月黨人。然而一場整體性的便祕發作,真是太不普希金了,使我無法工作。但我還是固守在桌子旁,把那些文章段落調來調去,像一場我不知道該怎麼玩下去的賭局,只好把籌碼隨便亂擺。這是張單薄的小桌子,有一塊很不牢靠的摺板,瓦小姐親自抬上來放在我面前,表達著某種不太敢表達的意圖。「軋軋軋,小木頭玩意兒,軋軋軋。」房裡還有一張船長坐的旋轉椅,多年前我們--我和安娜--住在某個租來的地方,當時我也有一張一模一樣的椅子,連我往後躺的時候發出的嘎吱聲都一樣。我應該心無旁騖的工作是一本關於波納爾 的專書,我困在這個並不算太大的案子裡已經不知道幾年,久到我都懶得算了。在我的評價中,他是非常偉大的畫家,但很久以前我就已經了解到,我對他沒有任何具原創性的看法。浴室裡的新娘,以前安娜都這樣叫他,說完就咯咯笑。Bonnard……Bonn’art……Bon’nargue…… 不行,我做不了事,只會這樣亂掰。

話說回來,我不會用工作這個詞來稱呼我做的事。工作這個詞太廣了,太嚴肅了,工人做的叫工作,偉大的人做的也叫工作,至於我們這些卡在中間的人,並沒有一個夠謙卑的詞適合用來形容我們所做的事以及我們做事的方法。我不能接受涉獵,業餘的人才涉獵,而我們,我是指我所談論的那一級或那一類的人,要是不專業,就一無是處了。那些畫壁紙的人,像維亞爾和莫里斯‧德尼 ,他們勤奮--這是另一個關鍵字--的程度一點都不輸他們的朋友波納爾,但光勤奮並不夠,從來就不夠。我們都不是逃避責任的人,也不懶惰,事實上我們每隔一陣子就會像瘋子般精力充沛;但很不幸地,我們不會受到所謂「不朽的詛咒」眷顧。我們總會把事情完成,可是對真正的工作者而言,就如同法國詩人梵樂希所說,我相信是他說的,一件工作沒有完不完成這回事,只有放不放棄而已。有這麼一則軼事,波納爾和一位朋友到盧森堡博物館,如果我沒弄錯的話,這個朋友正是維亞爾,波納爾要他去絆住館裡的警衛,自己趁機匆匆拿出顏料盒,把他一幅已經在那兒掛了好幾年的畫裡頭的局部重新畫過。真正的工作者都是在挫折感的折磨下死去的。要做的事太多,而有太多還沒來得及做!

哎喲,那種刺痛感又來了。我不禁懷疑這會不會是什麼重大毛病的徵兆,安娜最初的徵兆再細微不過了。不足為奇,過去這一年我學到了相當多的醫學知識。例如,我知道四肢發麻是多發性硬化症的早期徵狀之一。我的這種感覺也像發麻,只是更強烈,那是帶有灼熱感的刺痛,或是一連串的刺痛,發生在手臂上,或者脖子後面,甚至我記得還有一次是在我右腳大拇趾的趾節上側,痛得我在房間裡單腳跳來跳去,一邊發出痛苦的呻吟。這種痛,或者說劇痛,雖然發作時間短暫,但往往很強烈。感覺像是老天在檢查我的生命跡象,檢查我是否還有感覺,是否還活著。
從前安娜會笑我這種成天懷疑自己有病的模樣。「麥克斯醫師,」她會這樣叫我,「麥克斯醫師今天還好嗎,覺得不舒服了嗎?」的確,她說得沒錯,我向來怕痛,稍微痛一下就緊張兮兮。

那隻知更鳥出現了,牠每天下午都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飛下來,停在花園棚架旁的冬青樹叢上。我注意到牠喜歡以三為單位,從最高那根樹枝跳到低一點的、再跳到更低的,然後停在那兒叫個三聲,聲音尖銳又果斷。每一種動物都有牠的習性。這時鄰居的花貓從花園另一邊偷偷爬過來了,像豹一樣躡手躡腳的。鳥兒,當心了。花園的草該割了,今年再割一次就夠了。我應該自告奮勇扛下這差事。才剛有這個念頭,我馬上就在那割草了,穿著襯衫和褶襉長褲,步履蹣跚、汗流浹背地推著割草機,滿嘴的草稈,蒼蠅在頭頂上嗡個不停。怪了,我最近常常像這樣在一段距離之外,看見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做著別人才會做的事。還割草呢,實在是。那棚架雖然搖搖欲墜,但如果以同情的眼光來看,其實是相當有看頭的,上面的木頭經過歲月洗禮,呈現出光潔如絲的銀灰色,像一件老舊農具的握柄,例如鏟子,或者斧頭。浴室裡的新娘一定可以分毫不差地畫出這個質感,捕捉到那安靜的光澤與神韻。嘰哩呱啦,滴得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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