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考慮吃素的事。

只要稍微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個絕對超級反宗教者。一個反宗教者為甚麼想吃素呢？

很久以前，我還是基督徒的時候，有一次嘗試吃素，結果弟兄姊妹長老們紛紛來勸諫，大力地勸諫。他們認為吃素是錯誤的，是異教徒的錯誤思想──上帝已經將萬物賜給人類，或者說萬物本來就是為人類而存在，所以只要懷著感謝主的心情，無物不可吃。當時就覺得這理由很鳥，可是年紀小承受不住眾人壓力，沒多久就放棄了。

接下來吃了幾十年葷。忽然要改吃素，真困難，最大的困難是嘴巴不聽使喚，哈哈！

有個朋友對我說：「你這人已經夠難相處了，要是吃素豈不是更加難相處？你不會連僅存的、稀少的、能一起大塊吃肉的朋友都不要了吧？」

唉！這話擊中要害。我可以想像約到一個正妹，出去玩要挑餐廳的時候………

「請問，妳吃素嗎？」

「不。你吃素？！」

「是的。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素食餐廳………」

「我忽然想起家裡瓦斯沒關，對不起。」

大概會這麼慘吧！因此一直猶豫再猶豫，考慮再考慮，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那麼為甚麼要吃素呢？好端端的，都吃了幾十年葷，又沒有糖尿病也沒有大腸癌，肉還是依然可愛………

理由只有一個──不願意再參與屠殺了。

以前很少去想桌上的料理是怎麼來的。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去想。

我當然也可以繼續「假裝」不知道很多事過日子。事實上除了吃肉以外有太多事我也不曾去計較，假裝看不見，為甚麼獨獨不能忍受吃肉呢？

例如我明明知道長官是個白癡，愚蠢到無法使用我所擅長的漢字去形容，必須多學十幾種語言才足以表達這人的愚蠢。但我卻故意忽視他的愚蠢，好讓自己上班時間不那麼痛苦。

既然連這麼巨大的愚蠢我都可以做到視而不見，為何不對肉的來源繼續視而不見？

仔細想想就明白吃肉這件事多麼特別。

繼續忽視長官的愚蠢有甚麼不好？也許證明我這人不夠正直，甚至有些虛偽；也許我的忽視讓他的愚蠢孳生，以至於一輩子愚蠢到底。他蠢一輩子又如何？也許耽誤了他幾個孩子的教育，也許讓公司的營收一直無法振作………大概就這樣吧？這人愚蠢的最大危害其實都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罷了。

其他許許多多的視而不見，都有壞處，但與吃肉這件事一比就小巫見大巫了。只要稍微仔細想想，我腦海中就出現無數被屠殺、禁錮、凌虐、迫害的動物們。

這不是甚麼理念問題，而是「事實」。你可以同意納粹的種族優生學，也可以贊成納粹的國家社會主義，但你無法否認集中營裡千千萬萬被屠殺的生命。

無論基督教說這些肉是上帝賜的，或者營養學家說人體需要肉的營養，或者美食專家說美食是人類文明中重要的資產，但誰都不能否認那些動物的苦難。他們無法否認苦難，只能給這苦難一個可接受的理由。

然而這些理由對我來說，似乎漸漸變得不可接受了。甚麼理由可以讓你接受奧茲威辛集中營呢？甚麼理由可以接受南京大屠殺呢？真的有甚麼理由能讓屠殺正當化嗎？

那些豬隻打從出生起就關在監牢，努力養肥，然後宰殺。這是死囚的命運。撇開死刑正當與否的問題，誰都不認為無辜的人應該關起來等死。那些豬做了甚麼？犯了甚麼大罪？魚兒們好端端在海裡生活著，牠們也有家人朋友，也有自己的感受，牠們沒有傷害過人類。為甚麼人類要用鐵鉤去刺破牠的嘴，將牠從安樂的大海中拖上岸殺死？如果有人無緣無故拿鐵勾刺你的嘴，把你拖著走，不覺得痛嗎？如果他說你人生的意義就在於讓別人飽餐一頓，你聽得下去嗎？

愈想這些事，愈難用平靜的心看待滿桌料理。中國人用「料理」兩個字，通常說的是「料理後事」，是日本人把這兩個字用作菜餚。實際上，桌上的雞鴨魚肉不正是幫牠們「料理後事」嗎？說白了，我們一直在吃「屍體」、「屍塊」、「斷肢」、「器官」、「臟器」………


不去想就不覺得。但這件事能不能像其他事情一樣，不去想，假裝不知道？

如果再仔細想想，不但是肉，牛奶雞蛋的來源也是殘酷的。比方我們將一個少女關起來，找男人來強姦她。因為她必須懷孕才有奶水，而我們要賣她的奶水。於是她從少女到女青到少婦到熟女到中年婦女，一輩子被拘禁在一個小圈子裡，不停被擠奶、強姦、再擠奶、再強姦………生下來的孩子通通殺死埋掉。奶不夠就打針，在食物裡下藥，直到她更年期沒奶了，殺死賣肉。

乳牛的一生不就是這樣嗎？我無法想像誰能對女人幹出這麼殘忍的事，但世上卻有千千萬萬的酪農，對千千萬萬的乳牛，天天幹這事。

雞的處境好一點，不必被違反意志強制性交，只需要不斷提供未受精的卵。然而，你參觀過雞舍嗎？全世界最慘無人道的監獄也不會比任何一個雞舍更慘。如果牠看過乳牛的房子，說不定牠情願被強姦。

以前我會想，反正這些事我又沒參與，這些雞鴨魚肉、牛奶雞蛋我都是去市場買來的；就算我不買，這些動物照樣被殺，我又何必吃素呢？

關鍵是「參與」。比方說你非常厭惡馬英九，你會不會在總統大選投他一票？為甚麼不投呢？你不投給他也有千千萬萬支持他的選民會投阿！如果他不會當選，也絕不會因為你投下這張票而讓他當選；反之，如果他會當選，也不會因為你沒投這一票而落選。那麼，為甚麼你不願意投給他？

因為你不想參與。你的不想參與跟他最後會不會當選無關。

再舉一個例子。你有個朋友想當賊，找你幫忙把風，而你是個不偷東西的好人。你也許顧及朋友道義不願意報警抓他，但你更不願意變成他的犯罪同夥。你會不會這麼想：反正我不幫他把風，他也一定會找別人幫忙，所以我還是加入吧！你不會，因為無論他是否成功都不關你的事，只要你不參與。

這是很正常的心理。可是一旦講到肉食，「參與」似乎變得無所謂──反正這隻豬不是我殺的，這瓶牛奶不是我擠的，我這輩子從沒去過養雞場和屠宰場──這不是很奇怪嗎？我愈來愈難以用這些奇怪的理由說服自己了。

昨晚我吃了一隻雞腿，一邊吃一邊想到，如果這隻雞腿還在雞身上，這隻雞還在山上奔跑，帶著一群小雞們，牠是多麼快樂啊！牠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腿有一天會被砍下來，烤得香噴噴放在我的盤子裡。我看著自己的大腿──我願意砍下來讓人吃嗎？

今天一整天都沒吃東西，肚子好餓。在高鐵上看著鄰座男人吃便當，有一片排骨，還有香腸，還有雞丁拌豆子，好想吃一口。

其實我並不慈悲。在路上看見被撞死的貓狗，從來沒有幫牠們收屍過，因為我嫌髒。鄰居打老婆，我也沒報警，覺得別人老婆捱揍干我屁事。我一點也沒有博愛的心腸。

因為我只是平凡人，我對自己的道德要求是很普通的。普通的，一般水平的，不神聖也不下流。我絕不會動手打女人，但我也不想去拯救哪個女人；我絕不會偷東西，卻也不想幫別人捉賊；我絕不會去縱火，但我看見火災也不會冒著生命危險進火場救人。我並不驕傲，倒也沒甚麼罪惡感。

然而謀殺、強姦、綁架、監禁、凌虐、剝皮、截肢、開膛剖肚，普通程度的道德能接受嗎？再低標的道德都很難接受吧！幹這種事的人我們會說他喪心病狂、泯滅人性，別說參與了，連聽了都教人難過。

吃素絕不是高道德標準。據說佛陀看見一隻老鷹要抓兔子，於是保護那兔子，勸老鷹不要殺生。老鷹說，不讓我吃兔子我就得餓死，你不也等於殺死我？佛陀就割自己的肉餵老鷹。這才叫高道德標準。

低標準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老鷹要吃兔子就請吃吧！如果兔子手裡有一支卡賓槍，牠也完全有權利擊落老鷹。如果我在山裡遇到老虎，老虎要咬我，我會毫不留情槍斃牠，因為我沒有神聖到用自己的命去滿足老虎。我覺得誰都有權利保護自己，為了保護自己而傷害別人，不神聖，倒也不下流。

但是牛羊雞鴨有傷害過人類嗎？老鷹不吃兔子會餓死，人類不屠殺動物會餓死嗎？

有人說植物也是生命，吃素也是在殺害植物。但我覺得無所謂，因為如果甚麼都不吃就要餓死了。吃素是為了活著，就像老鷹吃兔子也是為了活著；老鷹沒有能力選擇吃素，我也沒有嗎？有能力選擇不殺，卻選擇殺，是殘忍的。

這篇只是分享我自己的思考，沒有勸大家吃素的意思。就是我自己也還在猶豫中，難以對抗口腹之慾。這也讓我更加認識自己──一件顯而易見的正確的事，在理智上毫無懷疑之事，卻難以抵抗自己的慾望；見識到慾望的強大，讓我更加確信理性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