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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貝爾造的孽
作者: Prinz	日期: 2012.09.02　　天氣: 　心情:

有人凌晨兩點鐘打電話將我從睡夢中驚醒，問了我一個問題：「為甚麼你要封鎖我（愛情公寓帳號）？」
是阿，為甚麼呢？
通常一個問題的答案很難直接從問題中看出，只有少數例外情形，答案已顯明在問題中。例如「張先生請問你貴姓」、「到場的請舉手」、「你這個王八蛋怎麼不去死」──王八蛋當然存在感十足、十分自感良好，還需要問他為甚麼不去死嗎？
上述凌晨兩點的提問，也是這類極端少數的例子。
我想起以前爸爸住院的時候，有天夜裡，值班護士將他從睡夢中搖醒：「伯伯，該吃藥了。」我爸問：「吃甚麼藥？」護士小姐說：「醫生給你開的安眠藥阿。」
隔天我們去醫院探望爸爸，聽他說這事兒全家都笑翻了。
不是每個人都有遠見，但也很少人踢到鐵板時才猛然發現鐵板比腳趾頭硬。普通人在普通狀況下總是能預料一秒鐘後會發生甚麼事，或者明白自己下一句要說的話。

是的，這篇抱怨文是在凌晨兩點被吵醒後睡不著寫的。
我覺得自己又像老人又像小孩。像老人一樣被吵醒後很難立刻入眠，卻又像小孩一樣需要大量睡眠。
與其說我不喜歡凌晨兩點打電話吵我的人，毋寧說我不喜歡「電話」這個產品。因為它提供別人凌晨兩點將我吵醒的機會。
貝爾在1876年發明了電話。這個貝爾不是克利斯汀貝爾。當初貝爾發明電話的時候，大概想像不到自己對人類造成多麼重大的影響──要是沒有電話，地球上很難擠得下60億人；因為如果將人與人之間「適當」的距離算入，60億人恐怕能將木星占滿吧！
所謂「適當」的意思，是指維持人性尊嚴的必要空間。然而對於某些「重度依存症」患者來說，適當的意思是指隨時能闖進有人正在洗澡的浴室，或者隨時公開自己口腔照片給兩百人觀賞。
在還沒有電話的時代，人際關係比較容易維持著「以禮相待」。假設你想跟某人「溝通一下」，無論你想對他說些甚麼，你都不可能直接將聲音擲入對方的耳膜，除非練就「傳音入密」的神功。
首先，你必須先派人將「名帖」送到對方家；對方收到了，知道有你這麼個人。然後你再寫一封措辭講究的信，扼要說明到訪的目的，提出八月十五會面的邀約。接著就可以動身了嗎？不，你得靜候人家回信；要是沒等回信就前往，很可能吃閉門羹。
對方回信了，說八月十五另有要事不克招待，那麼你可以打消計畫，也可以再發一封信改約其他日子。對方答應了，你才能動身。
到了約定日子，你來到對方家。能不能直接奔到他的床上搖醒他：「喂喂喂！太陽曬屁股了還睡！」當然不行，多要好的朋友都不行。你會在大門口先遇到一個人，他叫「門房」。
如果是陌生訪客或不太熟的朋友，門房會請你先在廊下等待，然後進去通稟；要是熟客，門房會帶你進入客廳坐著等。
為甚麼要等待呢？因為主人重視你啊，他不能穿著居家服或內衣褲就跑出來見客，得盥洗一番，梳妝打扮，這才是待客之道。就算來者不善，他也得準備一下武器吧！
在你等待的時候，童僕會端茶奉上，熱情一點的會招待水果蜜餞，再熱情一點的話，會有「管家」或「門子」出來陪你聊天，或者帶你觀賞院子裡園林景致，或者介紹一下牆上懸掛的字畫。如果你是來找麻煩的，也有護院之類的先出來跟你比劃幾招。
總之，在沒有電話的時代，不是你想跟誰說話就可以馬上心想事成的。有了電話，人類才能不捨晝夜、不分晴雨、無論親疏、沒分寸地，霎那間穿越兩地、穿越大門裡門前廊後院、穿越棉被內衣褲直接將聲音擲入另一個人的耳朵。
方便的代價是取消了人我分際。

「距離」產生的不只是美感，也產生尊重與體諒。距離愈近，尊重就愈少，好比有些父母會偷看孩子的電腦內存，有些夫妻會檢查對方的包包皮夾，有些朋友會趁你不在家闖進去布置生日派對。
尊重與親密感往往是衝突的，有些人寧願選擇親密而不在乎尊重。這種人在科技時代愈來愈多──不知道是因為這種人愈來愈多，所以才發明更便利更不尊重的科技產品來滿足他們；還是因為有了便利的科技產品才導致這種人增加？
也許二者是「相伴增生」吧！在彼此不尊重達到某個高度時，產生了「智慧型手機」這種駭人的怪物。我想，即使是有能力橫渡星系來到地球的智慧型生物，看到智慧型手機恐怕也會驚訝得眼睛瞪大好幾倍，整個人嚇成綠色。
前幾天搭捷運的時候，稍微心算一下，發現車廂裡低著頭在弄手機的乘客高達77.4%。坐在我身邊一個女孩就毫不介意地大弄特弄。對她來說，我是個陌生中年男子，如果我冒失地搭訕她，可能會被當作癡漢而獲贈有期徒刑六個月。然而這女孩卻在我旁邊不停玩弄手機，一點兒也不介意巨大螢幕上顯示的私密內容被身旁的癡漢一覽無遺。大家似乎愈來愈不重視隱私了──不重視別人的，也不重視自己的。
這是一個「自我揭露」盛行的年代。每天的電視新聞裡都有一些人出面爆料。爆料就算了，奇怪的是為甚麼爆料者一定要出現在鏡頭前呢？比方我家附近如果有工廠排放廢水，我就把這事告訴記者，記者會去調查、蒐證、攝影，然後在晚間新聞把這事報導出來。但我不滿足，我一定要占用幾秒至幾十秒的鏡頭，現身說法，彷彿這幾句話記者無法代替我說出口，彷彿我有感於自己這付尊容比女記者更上鏡頭。
有必要嗎？如果我因為工業污染全身都爛了，記者的確很難自己爛給觀眾看。但就為了講幾句話？除了自我揭露的慾望，實在找不到其他理由解釋這種行為。
當然誰都有自我揭露的傾向，比方公開作品就是一種自我揭露。然而發表一篇散文或一張美食照片，跟在自由廣場上裸奔，雖然都是自我揭露，程度卻天差地遠。藝術家也許為了藝術不得不犧牲隱私，文學家為了彰顯人性或伸張理念而在讀者面前剖析自己，但我實在看不懂在FB上貼自己屁股照片，到底是為了甚麼而犧牲？
很多人以自我揭露為樂，並不覺得這算甚麼犧牲。他們喜歡被人窺視，喜歡被人打擾，喜歡把自己攤在陽光下讓人品頭論足。他們不需要太多尊重，只要一點點就夠了。
有人對我說：你這麼不喜歡電話，乾脆取消門號不就好了？也有人抱怨我說：你這人太難找了，都不接電話。「當有人要找你的時候，你得被人找到」似乎已經成為現代社會裡的一項約定成俗。沒有智慧型手機，那你就落伍了；沒有手機，你是個超級怪咖；要是連市內電話都不裝的話，你根本就不是人！
我已經是個怪咖了，實在不願意被人當作超級怪咖，因此勉強持有手機。因為有手機，所以有門號；有門號，我就得把電話號碼告訴別人。「不告訴對方電話號碼」是一種被視為敵意的表現，至少是刻意疏遠的表現。
我沒有敵意，也不想疏遠，於是我說出電話號碼，得到的獎勵是凌晨兩點被人吵醒。
我看我還是回火星吧！地球太危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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