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剛搬進這棟公寓裡。

這公寓啥都好，就是一樣不好────電梯裡有張相片。

你見過在電梯裡掛相片的嗎？

這公寓就只有兩座電梯，左邊那一座的牆上掛了張黑白相片。斑剝的木頭框，刮花了的玻璃面，栓根繩子固定。

相片大約一尺長，斜斜的彷彿從高處俯視搭電梯的人。

相片裡是個女人頭，髮型與衣領款式看起來像是解放前的舊年代，感覺相當久遠的過時打扮。

女人的表情嚴肅，睜大眼瞪視著。只差兩根白蠟燭，這電梯就成靈堂了。

這麼一張倒楣照片，究竟是誰擱在電梯裡的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沒人敢搭那座電梯，都說怕有詛咒、鬼附體甚麼的。

我雖然一向不信邪，可我太太已經有了身孕，還是別造次的好，萬一真的招惹上甚麼不吉利的東西，可不是鬧著玩的。因此我也不去搭那電梯。

平時那電梯都固定停在一樓，電梯門總是開著的，一眼就瞧見裡頭內張「遺像」。雖然經過時心裡不免發毛，但不瞧它不想它，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

街坊鄰居們都還不錯，挺熱心的，在咱家剛住進來的那段時間裡，幫了不少忙。當然咯，三姑六婆是少不了的，幾個好打聽好揣摩的太太姑奶奶們一湊合，還不謠言滿天飛。正所謂有娘們的地方，就有謠言。

這公寓也像別的地方一樣充滿了各色各樣的謠言。比方哪家的老爺姘上了哪家寡婦，哪家的孩子得了啥傳染病，哪家又欠了一屁股高利貸，總之都是些狗屁倒灶的無聊事兒。我一大男人當然不會去跟她們閒磕牙，可我太太卻常與她們廝混。

她因為挺著大肚子給單位辭了工作，在家閒著也是閒著。按太太的說法：「事出必有因，無風不起浪。」謠言之所以成為謠言，背後一定藏有某種程度的真實性。所謂謠言是真實的影子！

我只擔心她成天聽那些狗屁會壞了胎教。

「噯！你啊，知不知道相片裡的女人甚麼來歷？」

太太橫躺在床，猛不丁的冒出這麼一句。今晚特別悶，我也睡不好，夫妻倆就這麼躺在床上散熱。

「哪個相片女人？」

「還有哪個，不就電梯裡內個。」

「內個啊。我說內玩意兒還真有話題性，改朝換代就產生新的說法。這會兒又有啥最新情報阿？」

「這回假不了！我聽四樓周姨娘說的，說是她表姐告訴她的。她表姊夫在經濟合作局當幹部，人面可廣哪！肯定是真實情資。」

「咱公寓裡的怪力亂神，居然也成了經濟合作局的業務啦！」我哈哈笑說。

「別打岔。她表姊夫說呀，二十年前這兒發過大火，燒死不少人呢，那女的是其中一個。她全家被燒得面目全黑………」

「是面目全『非』吧？」

「叫你別打岔了！」太太擰我一把。「我意思是全都燒成黑炭啦，甚麼床呀櫃子呀，桌子板凳子，連牆地板都燒焦了。當然一家人都沒得倖免。可就是一樣完好如新，你猜是甚麼────就那相片！連燻都不曾燻黑，你說怪唄！」

太太翻身換個姿勢，接著說：「防火的唷！人說那張相片大有福氣，沒準是仗著甚麼神靈的庇護，所以祝融不敢靠近。後來公寓裡的人就將那相片掛在電梯裡，說是能保佑整棟公寓不著火。聽說從內時候起到現在二十多年了，一次火災也不曾發過，簡直就是平安符。」

「妳信麼？」

「幹嘛不信？這說法總比先前甚麼在電梯裡給人姦殺，陰魂不散，甚麼相片拿走自個兒又跑回去的好多了吧！」

「好是好，可一聽就覺得是假。妳想想唄，要是那相片真是個平安符，怎麼那女人自己燒成了炭？就算是真的，我瞧哪，要真發生火災，整棟公寓都燒成平地那相片還是好的，它的功能是保它自個兒的平安。哈哈哈！」

「這麼說起來，好像也……可是…………」

「別可是不可是了，妳這人缺心眼，人家說啥妳都信，真是的。」

「我也不是啥都信的。可你想想，這事兒實在透著詭異。所謂謠言是真實的影子，多多少少都有點事實基礎的，多聽幾家大約也有個譜，是吧？可那相片女人怎麼就沒人知道個影兒呢？相片又沒長腿，當初總得有人掛上去吧？又不是掛在自個兒家裡，就這麼堂堂掛在電梯裡，當時一定是眾所周知，怎麼就沒把事實傳下來呢？」

「也許事實太恐怖了，根本沒人想提起；時間久了，當時的住戶全搬走了，所以現在沒人知道。這也不是不能理解。」

「不對不對，難道整片公寓百多戶人家，就沒有一家留下來麼？一定還有知道這事兒的人。你得幫我打聽打聽！」

「我為甚麼必須幫妳打聽這種事？」

「妳是我老公不是？所謂有事丈夫服其勞，大丈夫志在四方，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志在四方的意思是到處打聽八卦？」

「對！不服嗎？更何況我現在挺著大肚子，難道你要我一個孕婦挨家挨戶做民意調查，真沒良心！」

「妳還想挨家挨戶的問阿？真服了妳。」

「也別這麼麻煩。你知道咱們公寓裡誰最資深？」

「嗯………是管理員老田吧。」

「錯！老田那兒我早就問過了，他也不清楚。他是七九年來的，當時就有內張相片了。他剛來的時候也到處問過，也跟現在一樣，沒人知道。」

「七九年就沒人知道了？這房子到底是甚麼時候蓋的？」

「誰曉得阿。老田說，那時候的住戶到現在差不多都搬走了，只剩二樓最後面內間的范老頭，可能知道相片的事。」

「那妳怎麼不去問范老頭？」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老頭子陰陽怪氣的，還有人說他在家裡頭殺貓呢！不是只有我一個怕，連六嬸都不敢惹他咧！」

「連情報局長都不敢招惹，果然是號人物！」

「你少說風涼話，這差事你是扛定了………我不管，你得給我問問去。」

「你沒聽人說過？好奇心能殺死一隻貓，保不齊范老頭專殺妳這種好奇的貓，哈哈！」

「死沒良心的還嚇我！你要是不幫這忙，我………我就跟你離婚！」

「好啦好啦，真受不了妳。」

太太聽我答應了才高興起來，三分鐘之內就睡著了。

唉………我這是招誰惹誰？好好一個星期天，本想睡個痛快，結果一大早就讓太太拉起床，要我去執行任務。

我十分不情願又百般無奈，只好去敲范老頭的門。

范老頭住在二樓最後面靠邊的內戶，也就是走廊的盡頭，死胡同。換句話說，除了他自己以外誰也不會走到這兒來。

聽說老頭兒一個人住，個性孤僻完全不與人來往，還有人說他已經瘋了呢。我自己就曾經在公寓旁的小公園裡，見他一個人在那兒搖頭晃腦喃喃自語。

范老頭到底多大歲數，也說不準，我想大約有七十了，也有人說他九十幾了，反正是老頭中的老頭，怪老頭。

敲了半晌也沒人應門，我正想宣告任務結束回家睡下半場，誰想到才剛調頭，那扇鏽痕斑斑的鐵門便呀呀地開了。從門後探出個腦袋，是位姑娘。

「您………您找哪位？」

小姑娘看上去才二十出頭，挺斯文的，白淨淨的臉蛋，蔥根嫩筍似的手指，與這麼間爛屋子一點也不相配，不，跟整棟公寓都不相配。我有些措手不及：

「老爺子在嗎？」

她輕輕望了望屋裡，猶豫了一會，說：

「不好意思………有甚麼事情嗎？」

「沒什麼，只是想跟老爺子請教點事兒。」

「怹正在公園裡曬太陽呢！」

「喔，這樣，那我自個兒去公園找得了，謝謝…………」

我話還沒完，正想問問她是誰，小姑娘就低著頭縮回屋子裡，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多說甚麼了。

我心想，不是說這范老頭獨居嗎？怎麼冒出個小姑娘？看樣子應該是他的孫女兒。可見得只要一經查證，就發現謠言與事實相去甚遠，那些娘們成天聽謠言散謠言，成千上萬個謠言在腦子裡構築成一棟幻想的公寓，我太太就住在那棟幻想的公寓裡。

我邊下樓邊想，三姑六婆們會在那小姑娘身上編多少故事？我似乎有些得意起來，因為我掌握一些別人不知道的事實。

范老頭正坐在鞦韆旁的長椅子上，瞇著眼不知是打盹兒還是在想甚麼遙遠往事。我上前打聲招呼：

「老爺子早阿！大清早的曬太陽，真好！」

范老頭隨隨便便睨了我一眼，態度有點不屑。

「早甚麼，都快中午啦！」老頭懶懶地扔一句。

「老爺子您愛說笑，現在才八點多呢！」

「甚麼眼窩？你是誰阿？來我家來幹啥？」

這老頭是耳背還是神經？瞧他一付愛理不理的樣子，說完就自個兒繼續瞇眼沉思。我放大音量接著問：

「我說，老爺子阿！跟您打聽些事兒好不好？」

「嗯？」

「打聽些事兒阿！」

「啥事兒？」

「是關於電梯裡那張女人相片的事。女人照片，電梯啊！您是不是知道些甚麼？可以告訴我嗎？」

「你問這幹嘛？」

「住在這裡好一陣子了，怎麼都弄不明白電梯裡為啥掛張相片，心裡頭怪毛的。我到處打聽可誰都不知道相片的原由。您見多識廣，能不能說說？」

「嗯………好，你就問吧！」

咦？不是已經問了嗎？這老頭確實有點兒毛病。

「我說，那相片裡的人是誰阿？」

「相片？你問相片裡的人麼？」

「是阿！」

「那是毛主席的相片哪！你蠢得連毛主席都不認識啦！」

「不是啦！我問的是電梯裡的女人相片，不是毛主席，是個女人。」

「甚麼！毛主席是女人？好大的膽子，誰讓你在這裡胡扯瞎說，詆毀咱們偉大的舵手！你小子準是個反革命，準是國民黨奸細！」

我瞧這老頭的腦袋瓜子問題不小，再問下去恐怕也問不出甚麼名堂，正想放棄走人，忽然見到剛才那個小姑娘從鞦韆旁走來。她對我微笑，我也點了點頭。

「真不好意思，爺爺年紀大了，耳根子不靈光。哥哥想知道甚麼，問我吧。」

果然是范老頭的孫女。她輕盈地坐在老頭身邊，摩娑老頭的背，真是溫文嫻雅，我不由得拿她與我太太相比。

「我是想問電梯裡相片的事。妳知道它的由來嗎？」

「那相片我是知道的。小時候我在這兒住過一段時日，所以曉得。後來跟爸媽搬去上海，一直到最近才又回來。」

我心想，難怪以前不曾見過。

「那張相片一開始就有的，從這公寓蓋好就一直掛在電梯裡，想不到直到今天還能繼續掛著，真難得。當年還沒蓋樓的時候，這片地上有許多土房子，都是早年留下來的，矮小又密集，相當亂。後來政府要搞城市規畫，要拆遷蓋大樓，就下令住戶們搬遷。大家都很認命，拿了補償金就搬家，可其中有一戶不願意搬。那戶只住了一老婆婆，說甚麼也不讓人拆房子。」

「是不是想多要些搬遷費？」

「不，她一毛錢也不要。縣裡的書記甚至親自來勸她，甚麼威脅利誘都使上了老婆婆就是不依。她說，她要在這兒等她的愛人。」

「她愛人在抗日的時候離家去打仗，後來一直沒回來，也沒消息。有人說他躲在柬埔寨，也有人說他跟著國民黨去了台灣，但實際上究竟如何也沒人曉得。總之她就這樣苦苦守候了幾十年，等到白髮蒼蒼，還一直相信總有一天她愛人會回家。她是怕愛人回來時找不到她，因此說甚麼也不願意搬家。大哥，您說這樣的愛情是不是很偉大？偉大的愛情是不能用金錢衡量的，對不？」

「嗯。」

「後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縣委怕人說閒話，說他們逼迫老婆婆，還是書記被她的癡情所感動，總之事情就這麼擱下了。過了幾年，那老婆婆主動託人請書記到家裡，有話要說。」

「原來婆婆得了重病，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對書記提出一個請求，希望樓蓋起來以後，能在她家原來的位置上，擺上她的相片。她說，她的愛人大概也已經不在世上了，她經常夢見穿著軍裝的他，渾身是傷站在屋門前。如果能擺上一張相片，那麼即使拆了房子，蓋了大樓，她愛人的魂魄也能找著回家的路。」

「原來如此，那張相片是婆婆年輕時的模樣。」

「是阿，因為她愛人離開時她還很年輕的。」

聽了這故事，感慨良多。關於電梯裡的相片，公寓裡傳說著各樣恐怖謠言，沒想到實際上卻是個感傷的愛情故事。老婆婆的癡情不渝，真教人感動。

小姑娘望著公寓的方向說：「我聽說那部電梯現在沒人敢進去。其實不用怕的，那張相片只是見證了婆婆一輩子堅定的愛情。在我小的時候，大家都不介意，還有人說情侶搭那部電梯會得到祝福呢！」

說著，小姑娘的臉上有了甜美的笑容。或許她正與哪個幸運的小子談戀愛吧！

想到這兒，不禁有點兒吃醋的感覺。真他媽的怪！

回到家裡，太太還是保持我出門時的姿勢，大模大樣的躺在床鋪上孵蛋。

我朝她身邊一躺，她立刻把腿擱在我肚皮上，要我給她捏捏腿。

「怎麼樣？偵察到甚麼敵情，速速報來！」

我邊捏腿邊把聽到的故事說了。

「沒想到原來這麼浪漫。」

「可不是，人家一癡情婆婆，被你們謠傳成那樣，真是作孽呦！」

「這都是內小姑娘說的？她又怎麼知道的呢？」

「自然是小時候聽家裡大人說的。」

「欸，妳說那小姑娘長啥模樣？美不美阿？」

「你問這幹嘛？」

「當然得問問囉！孕婦不能行房，老公憋著難受，逮著機會還有不亂來的嗎？聽六樓的文君說呀，她隔壁溫大媽懷孕才四個月，老公就跟樓下的鳳妞兒勾搭上。還有花會的王太太也說………」

「說個屁！妳不要老聽那些婆娘瞎扯淡好不好，都走火入魔了妳！我是那種人嗎？人家范老頭孫女才二十出頭，還是個小孩哩！」

「難講唷，色急攻心，小孩子也不放過哪。況且二十幾歲也不算小孩了。一頭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另一頭是帥氣熟男，說不定這麼一番命運的邂逅，彼此有了好感，心裡種下了愛苗………再說聊的又是這麼浪漫的話題…………」

「呿！愈說愈來勁是怎麼著？根本是沒影兒的事嘛！無聊。」

「說真格的，我覺得范老頭那孫女有問題。」

「有啥問題？」

「咱們是搬來沒多久，別人家可都住了幾十年哪！怎麼誰也沒聽說范老頭有孫女？」

「人家說了，從小跟父母去上海。」

「那也不至於都不回來阿！把一老人家扔在這兒，幾十年一次也不來瞧瞧，這不可疑嗎？」

「說不定回來過，只是沒人注意到罷了。就算都不回來又怎麼著？現今的社會本來就人情淡薄，也不算新鮮了。」

「那倒是。可我琢磨著，還是覺得奇怪，說不出的奇怪。哪奇怪了…………」

「我瞧妳走火入魔了，啥都覺得奇怪。」

「甚麼走火入魔，這叫直覺，懂不？女人的直覺最準確了，孕婦尤其準確！你說那姑娘回來多久？」

「她說有一星期了。」

「是不是，我說怪了唄！一星期整整七天，任誰也沒見著，就咋巧的給你這丈二金剛撞見。」

「人家小姑娘又不像妳們三姑六婆，沒事兒淨串門子，我能見著還不是給妳支使去打聽相片的事。噯，說到相片，得借妳的嘴跟大家說去。」

「說啥？」

「說出事實的真相阿！免得以後還有人無中生有亂傳些怪談。」

「也好！」

太太的臉上閃過得意之色。她心裡一定在盤算怎麼加油添醋把故事說得更加精采。她一向都只收些二手消息，這次可以揚眉吐氣講些別人沒聽過的新聞了。

果不其然，太太把腿一抽便下床換衣服。

「哪兒去？」

「去花會走走。」

「嘿嘿，我看妳是去發布新聞吧！」

「不行嗎？」

「行，行，夫人一路平安，不送啦。待會兒下樓的時候，記得搭那部電梯唷！」

「才不要！」

雖然知道了真相，畢竟還是沒勇氣進那電梯。別說我太太，我自忖也是不敢的。

太太出門，我一人躺在床上發愣，胡思亂想。想著一個女人如何苦守寒窯幾十年，到死還相信丈夫會回來，那是甚麼樣的愛情？如果有一天，我也被迫遠走他鄉幾十年不能回來，我太太會不會這樣等我呢？

相片女人的模樣，現在想起來似乎也只看過幾次，印象有些模糊。那電梯的門總是開著的，經過時就能望見，可下意識避著不瞧。

到底是啥模樣？腦海中漸漸浮現的是公園裡的姑娘────那淺淺的謎樣微笑，白溜溜的脖頸…………

難道真給太太說對了，我色急攻心？

過幾天，范老頭孫女的故事已經傳遍了整棟公寓。

我照常上班，回家時太太就告訴我今兒誰又來向她打聽，她把那浪漫淒美的愛情大悲劇說了一回又一回，這回打住下回分解，也順便交換點別人家的情報。瞧她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儼然在她手中解決了一件千古懸案。

吃晚飯的時候，太太得意地說：「今天中午，六嬸也來向我求證那件事。」

「哪件事？」我假裝不知道，漫不在乎地吃菜。

「還有哪件事，當然是相片女人咯。」

「喔。真了不起，連情報局長都上門了。」

「可不是麼。不過她也從來沒聽過范老頭有孫女，這幾天她一有空就往二樓跑，都沒見著那女孩。不單是六嬸，整棟樓除了老爺你之外誰都沒見著過，怪不？今兒早上哪，六嬸她忍不住去敲范老頭的門，想瞧瞧那傳說中的孫女，結果范老頭自己出來，把她罵了一通，說他連女兒都沒有哪來的孫女兒。我就說這裡面一定有古怪！」

「甚麼古怪，那老頭腦子不清楚啦！這叫老年癡呆症，沒藥醫的。他還說電梯裡的相片是毛主席咧！」

「六嬸還說唷，她去的時候先看見老田在范家門口鬼鬼祟祟的張望，一臉緊張兮兮不知道想幹嘛。六嬸上前拍他一下，老田見鬼似的嚇一後空翻，連六嬸也給嚇了一跳………」

「老田？他不是都在樓下警衛室的嗎？跑二樓幹啥？」

「誰知道。他被六嬸嚇了一跳就慌慌張張地逃走了，啥也沒說。我看哪，八成是聽說范家閨女的事兒，也想一睹為快。」

「老田都幾十歲人了，不至於吧？」

「你們這些爺們哪！愈老愈色。」

吃飽飯我跟太太說了一聲就出門去散步。平常我是沒這習慣的，這天不知道為甚麼老坐不住，看電視也覺得沒意思。

到樓下經過警衛室，老田正坐在裡頭，一臉嚴肅地發呆。我向他打聲招呼，他立刻驚訝地望著我，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樣。我停下腳步等他，聽聽他想說甚麼，但最後他還是沒言語。

出了大樓，我沿著矮牆信步而行，不知不覺來到了小公園。

真是不知不覺嗎？或者我內心期待著甚麼？

果然，她坐在那鞦韆上。

今晚小公園裡的玻璃燈不亮，大概壞了，月光映在她短袖輕衫上，有一種朦朧的美。

她抬起臉，微笑，似乎對我的到來並不感到意外。

「您好。」她說。

「妳也好。爺爺身子還好嗎？」

「身子挺好，就是經常迷迷糊糊的，有時連我都不認得了。」

「老人家是這樣的。也真難得妳肯回來照顧他。」

「怹年紀大了，脾氣又不好，我要不回來就沒人看顧爺爺了。」

「妳爸媽呢？」

「還在上海。他們生意忙挪不出時間。」

「這次回來會一直待著嗎？有甚麼打算？」

「沒想太多，就是陪爺爺過日子，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唄。」

我在她旁邊的鞦韆坐下，與她並肩兒聊著。

「公寓裡的人都對妳挺好奇的。妳回來也好多天了，他們都說沒見過妳，說得好像甚麼神秘人物似的。要不要找一天公開亮相？給大夥安安心。」

「沒甚麼可好奇的，不就是個普通人麼？」

「對他們來說妳可不普通。妳解決了他們心中的大問號呢！」

「甚麼大問號？」

「就是那相片女人的事阿！」

「你說出去了？」

「對不起。」

「沒關係啦！大家都該知道的。」女孩笑著說。

「你說大家都對我很好奇，這大家，包不包括你呢？」

「我………我當然也好奇。」

我突然感到，只有我見過她，或者說她只讓我見著，這件事令我相當愉快，彷彿有甚麼特別的榮寵，像是特權似的。就好像此刻也不算太晚，可周遭一切視線所及之處竟沒半個人影。那天早上也是。彷彿只要和她在一起，這世界就只剩下我倆…………

想到「我倆」這個字眼，不禁心跳加速，胸口熱呼呼起來。

她伸手拉著我的手，自然而然的，理所當然的，一點兒也不覺得唐突。她說：「我一見到哥，就好像早就相識似的。哥對我，有沒有這種感覺？」

「嗯。」

「想不想天天見著我呢？」

「想。」

她雙眼含笑，柔情似水，令我難以抗拒。

她從鞦韆上起身轉到我面前，斯斯文文地捧著我的臉說：

「愛情真的很奇妙喲！從前我也戀愛過一次，可那時大家都反對，拼了命的反對，到最後我的愛情終究落了空。我原以為這輩子再也不能戀愛了，沒想到竟然在這兒遇上了你。你喜歡我嗎？是不是像我喜歡你那樣的喜歡我？」

「嗯，喜歡。可是………我結婚了。」

「那沒甚麼，只要你喜歡我就夠了────婚姻是擋不住愛情的。」

她拉著我的手，我跟著站了起來。我以為她想吻我，她卻拉著我往前走。

腦袋裡迷迷糊糊的。

理智上，我應該斷然踩剎車，情緒上卻穩穩當當的跟著她走，整顆心瀰漫著幸福的甜味兒。

我心裡明白這樣很不對勁，就算真要背著太太偷腥，也不會是這樣理所當然的心情吧！此時此刻，我連那種偷偷摸摸的作賊的快感都沒有。

她拉著我走進公寓，朝著敞開的電梯前進。

「妳帶我去哪兒？」

我淡淡的問她，她也淡淡地回答：

「咱們搭電梯。」

搭電梯？我看見女人的相片，腳步猶豫了。

「別怕，她會祝福我們的。記得我說過的嗎？那至死不渝的愛情，那永恆不變的守候，那相片就是我倆的見證………」

我眼睛直勾勾盯著相片。那相片彷彿逐漸放大，我心裡的恐懼也逐漸升高，回過神時，一隻腳已經踏進電梯了。

我猛然發現相片上的女人，是張笑臉；她笑得很迷離，很詭異，連相框都扭曲變形了。

但我清楚記得相片女人沒有笑。

突然間有人撲在我身上，勁道之沉重簡直把我壓制在地上！

那一瞬間，幸福感蕩然無存，甚麼迷迷茫茫的情緒也頓時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急速膨脹的現實感與恐懼感，那恐怖幾乎從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毛孔滲出！

我發現自己倒在電梯門外的地板上，壓在我身上的是老田。

越過老田的肩，我見到那女孩站在電梯裡面，怒目而視，怒到連額頭上都青筋暴露了；原本白皙的臉龐，漸漸長出一塊塊紫瘀，然後由紫轉黑。

我直覺那不是活人的膚色。

我掙扎著想爬起來，老田卻死命把我按在地上。

電梯裡霎時暗了，變成一片漆黑空洞，走廊的燈光彷彿被吸入黑洞，逐漸流失。女孩無所依憑地飄浮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裡。她幽怨的聲音鑽入我腦中：

「為甚麼撇下我？為甚麼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跟我走………跟我走…………」

女孩慢慢飄遠了，最後被無窮無盡的黑暗給吞噬。黑暗中，我隱約看見一張臉────相片女人的臉。

不知道過了多久，電梯門突然關閉。

我躺在地上喘氣，不掙扎了。老田起身走回他的警衛室。

我一臉茫然看著老田，隨後也跟著進了警衛室。

「噯………原本打算告訴你的，還在考慮該怎麼說呢你就給拉進去了。只差這麼一丁點兒你老兄就把命丟了。」老田用手指比了個短短的距離。

「到底是怎麼樣？求求你告訴我吧！」

「前幾天就聽人說了，甚麼老范孫女兒說那相片的故事，全他奶奶底鬼扯！根本沒那回事。老范連顆鴨蛋都沒生下過哪來的孫女？俺就懷疑是不是內個娘們回來了，今天早上俺還跑去他家門口打探………內娘們是老范的老婆，早就死啦！」

「死了？內個…………」

「你見鬼啦！」

原來是個女鬼，難怪除了我誰都沒見過。想到這兒，剛縮回去的雞皮疙瘩又通通冒了出來。

「甚麼老太婆苦守寒窯十八年的故事，全是她瞎編的，正是『鬼話連篇』哪！其實那張相片的來歷根本沒人知道。俺七九年來這兒的時候，當時的住戶就沒一個曉得，大夥都怕得要死，想盡辦法要把相片弄走，可誰也不敢動它，都怕遭到詛咒。人是有直覺的，雖然不明究理卻能感覺得到那相片的邪惡。」

「那個女鬼………又是怎麼回事？」

「她呀！當初二十歲就嫁給了老范，老范年紀大了她一倍多，老夫少妻的羨煞許多人，懂吧？後來公寓裡一幫年輕小夥子就不安分起來，趁老范白天在工廠裡幹活，小夥子就上門勾搭。街坊們都瞧在眼裡，背後說得好難聽哪！」

「老范這人不愛說話，也不愛聽人說話，雖然謠言滿天飛還是木驢似的不知不覺。姑娘小夥子談起戀愛來，也真他奶奶底不知羞恥，大白天就在屋子裡哼哼唉唉，弄得街坊鄰居都恨得牙癢癢，恨不得把姦夫淫婦綁去遊街示眾。」

「那年月嘿，比現在守舊多了，咱公寓裡又比外頭更封建，大夥都覺得被羞辱了。終於有一天，有人趁他們在屋裡幹那檔事兒的時候跑去工廠把老范叫回來。老范一回來就傻了，一二樓靜悄悄滿是人！用人山人海萬民空巷來形容也不為過。」

「大夥讓出了道，像英雄入城似的把老范簇擁到家門口，然後歡聲雷動地把他擠進了屋。兩條光溜溜的肉蟲就這樣當場逮個正著。老范啥也沒說，頹喪地軟倒在桌上。那姦夫趕忙穿上衣服抱頭鼠竄，一路上也不知挨了多少拳頭才逃了出去。」

老田朝電梯望了一眼，搖了搖頭，接著說：

「當時大夥都等著瞧老范怎麼懲治淫婦，只見內娘們一點兒也不害怕，光著膀子大喊：『婚姻是擋不住愛情的！』然後開始趕人。你想想，那當口大家憋了多久的火氣，只見老范縮成一坨爛泥，而臭娘們搞通姦還趾高氣昂的………唉，群眾都是這樣，一口氣沒處發當場就得爆炸！」

「大夥把那娘們痛毆一頓，然後用麻繩捆起來。有人提議把她送去縣裡告發，有人說家醜不可外揚，這事兒要關起門解決，也有人主張乾脆扔河裡，或者亂棍打死甚麼的。可說了半天誰也不敢真動手，嘴皮子耍狠罷了。這時候，也不知道是誰出的主意，說把她關進電梯裡，讓她對著女人相片懺悔。這主意得到群眾們一致通過，於是就這麼幹了。」

老田深深地嘆了口氣。

「當時俺就坐在這兒，看著他們把她扔進電梯裡。她始終一聲不吭，被打成豬頭既不哭也不求饒，讓人更加火冒三丈。大夥在電梯外等了又等，邊等邊罵，俺心想，妳個臭娘們還不快哭！只要哭得夠慘，群眾的憤怒終究會消的。」

「過了好久，突然聽見電梯裡一聲慘叫，那聲音實在是………怎麼說呢？俺這輩子沒聽過更恐怖的聲音，真她奶奶的恐怖極了！拖得又長，然後就斷斷續續，好像幾萬隻螞蟻在身上爬似的，腿都軟啦！這樣持續了幾分鐘，後來就沒聲息了。」

「打開電梯門一瞧，不得了！小娘們整顆眼珠子掛在外頭，舌頭伸的老長，連舌根都跑出來了，一張臉鼓得像顆球似的，脖子還有又黑又紫的勒痕。是給人掐死的！」

「大夥都清楚掐死她的是誰，可這能報警嗎？在場每個人都有責任，誰也不願意把這事兒給公開了。最後大夥在公寓後面挖了個坑，一人一鏟土把死人埋了，又一齊出錢在那兒建了個小公園。」

聽到這兒，我簡直要吐了，我和「她」手牽手盪鞦韆的地方，腳下竟然埋著被鬼掐死的屍體！

「老范打那時候起，就一直迷迷糊糊的，當時的住戶後來也一家一家搬走了，到現在，除了俺老田以外這棟公寓已經沒人記得那件事。」

「那麼，你怎麼不走？」

「嘿嘿，能走俺會不走？問題是走不了阿！俺離開過三回，可無論到哪兒，內張相片都跟著俺。那滋味兒真不好受。每天晚上，相片裡的女人就跟俺臉貼臉兒，那冰涼死白的皮膚，還飄著死屍的腥臭…………你想不想嚐嚐？」

聽到這兒，原本已經下定決心今晚就帶著老婆搬家的我，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