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不寫日記的我，今天來寫點「日記」。

拿破崙說：「你不寫日記？那你三天兩頭貼文算甚麼鬼東西？」

是的，那些確實是鬼東西。

在人間居住愈久，愈發覺得自己不是人類。以前我以為自己是外星人；後來覺得自己應該是「人科」動物裡的另一個物種。最近我發現自己可能是鬼。

證據是，我經常站在自動門前，自動門不會自動開啟。據說自動門的上方有個人類感知器，以免不小心把貓、狗或者阿飄放進來。

另一個證據是，我和人類的「意識」不同，人類意識到的我常意識不到。

事情是這樣的。每週一公司都要開會，由偉大的總經理主持，不怎麼偉大的各部門主管都要參加。我不偉大，所以我必須參加。

今天會議的主題（難得有主題），是最近市場上出現一項新產品，由敵對公司隆重推出。這項產品與本公司的產品同質性非常高，但是價格只有一半，換句話說，很有殺傷力！

總經理說：「請各部門主管提出因應對策。」

甲：「提升品質，讓公司的產品優質化，消費者自然願意花更多錢買我們的東西。」

乙：「加強品管，降低產品瑕疵率，讓顧客覺得買我們的產品更有保障。」

丙：「加強門市人員的教育訓練，用更好的服務贏得消費者信心。」

丁：「開闢新的物流通路，讓消費者更容易接觸我們的產品。」

戊：「推出新一波廣告，加強宣傳的力道，讓消費者知道我們好在哪裡，也就是強調產品差異性。」

己：「落實售後服務…………」

庚：「建立客戶忠誠度…………」

辛……壬……癸………

我：「Pass。」

總經理：「不能pass，每個人都要說。」

我：「喔。今早上班途中我忽然想到，天氣這麼熱的原因是因為太陽釋放大量的能源，可是我們只使用了一小部分，大部分都只是用來『好熱』。如果更加善用這種能源，不但可以節省地球資源，還能變得『不熱』。例如將太陽能轉化為電能，用電能驅動冷氣機；太陽愈大，冷氣就愈強。這點子不錯吧！」

總經理：「所以呢？」

我：「所以我決定在屋頂上加裝太陽能發電板。我稍微心算了一下，曬一整天太陽的功率可以讓冷氣機持續運作3.5天。對了，我家的冷氣是兩噸半。」

總經理：「這跟我們今天的主題有甚麼關係？」

我：「沒關係啊。」

總經理：「請不要說無關的事。」

我：「喔。那甚麼來的，因應策略……我沒有策略啊！」

總經理的臉色忽然變得好暗沉，不曉得是因為肝硬化還是毛囊發炎。本來想建議他多喝豆漿，但想到他禁止我說不相干的事，就算了。

會議結束後我到陽台抽菸，遇到資訊部經理。他說：「你幹嘛不提一些建議？所有主管都說了只有你沒說，這樣老總會不爽喔！」

「沒甚麼好說的。」

「隨便講些甚麼都好啊！」

「今天會議的主題是『如何因應對手削價競爭』，對吧？」

「是阿。」

「假設『對手削價競爭』是X，『因應策略』是Y。那麼，有X才有Y；沒有X，就不需要Y，對吧？」

「是阿。」

「你回想一下，剛才所有主管提出的策略哪一個符合上述公式？對手不削價競爭，我們就不必提升品質嗎？對手不削價競爭，我們就不必做好服務嗎？對手不削價競爭就不必開闢新通路嗎？不必做廣告、不必加強品管、不必建立客戶忠誠度？」

「嗯……都要吧。」

「既然無論如何這些都要做，那麼跟對手削價競爭有甚麼屁關係？如果今天開會的主題是『如何讓公司更好』，我可以提出一百項建議。」

「不過，換個角度想，只要能讓公司營運得更好，就能因應對手的競爭不是嗎？」

「這是廢話，有必要為了講廢話開兩個小時會嗎？如何因應不景氣？讓公司更好；如何因應股票下跌？讓公司更好；如何因應人才短缺？讓公司更好；如何因應原物料上漲、勞資爭議、環保困境、產業變遷？答案統統是讓公司更好。同樣一套論述，無論甚麼主題都可以搬出來講一遍，好玩嗎？」

「可是老總就愛聽這些。」

「他喜歡聽廢話，可我不愛講廢話。如果一定要講廢話，我也寧願講些有趣的廢話。例如太陽能發電。」

「身為主管，講老總喜歡聽的廢話也是工作內容之一。」

原來講廢話也是我的工作內容！為甚麼我從來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其他的主管們不但都意識到了，甚至「下意識」地、自然而然地、連鎖反應地將廢話吐出來，連催吐都不必。而且事先不必套招，廢話就能自動在整間會議室呈現出高斯分布。

於是我明白了，我不是人類。假如我是人類，那我就必須承認，全辦公室裡的人形物體都不是人類。

我的同事們都不是人類？這樣想的話還真恐怖，我寧願認為只有我一個不是人類。雖然看上去一點也沒有不同之處。

伽利略曾經在比薩斜塔做過一項有名的實驗。他將兩顆質量不同的球，同時從塔上扔下來。實驗結果不是證明鐵球能砸破人頭，而是無論物體的質量多麼的不同必定同時落地，質量不影響重力加速度。

這個實驗非常重要，因為它告訴我們：光用看的，你永遠不會知道誰的份量比較重。

順帶一提：我對於「滿意度調查」這件事，不太滿意。

前陣子公司搞了市場滿意度調查，今天新聞說某公司也對政府官員做了滿意度調查。

大家似乎都很在乎別人對自己「滿不滿意」。之前民間司改會也搞個法官評鑑，本質上也是對法官的滿意度調查。

「滿意度低」代表甚麼呢？代表別人對你很不滿。不滿又怎樣？我們是不是應該讓別人滿意呢？也許「讓人滿意」也是一種不錯的人生追求。

但我對這種人生追求不是很滿意；也許立志要「讓人滿意」的人應該放棄這種追求，好讓我滿意一下。

公司做的滿意度調查裡居然有一項，問消費者：「你對產品的價格是否滿意？」這個題目可能是消費者自己設計的，因為我很難想像業者會問這麼白癡的問題。

在社會上「走跳」，似乎很難不在乎別人滿不滿意；就連醫生治病，也不能只管醫學問題，也要考慮病患滿不滿意，更何況工商業、服務業。甚至連搞藝術這麼有氣質的工作，也必須在意自己的作品討不討人喜歡。

我最羨慕的工作是數學家，完全不必在乎別人滿不滿意。畢氏定理說：直角三角形兩邊平方和等於斜邊平方。滿意嗎？喜歡嗎？誰管你啊！你就算賭爛到死，畢氏定理還是長那樣；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討厭畢氏定理，畢氏定理還是畢氏定理。需不需要對畢氏定理做個滿意度調查？

我第二羨慕的工作是民調公司，因為沒人對他們做的「滿意度調查」做個「滿意度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