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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愛國的禽獸
作者: Prinz	日期: 2012.09.18　　天氣: 　心情:

昨天對釣魚台的事說了幾句，有網友留言表示意見，說我用「民族主義」一詞不很精確，應該用「愛國心」才對。這樣說也沒錯。
不過「愛國心」可以有許多表現方式，例如有人就以「誠實納稅」作為愛國的表現。在釣魚台這件事，是以「民族主義」作為愛國的形式，甚至，某些人骨子裡就是民族主義（例如恨死日本鬼子），而以愛國行動來發洩他的民族主義。因此，我在這件事上反對民族主義也不算離題。
其實我不只反對民族主義，我甚至反對「愛國」。要談愛不愛國，首先要定義一下這裡講的「國家」。
「國家」或「國」這個詞，通常有三種涵義，第一是「國際法」上的國家。
在國際法被稱為國家的，必須是受到國際承認，並且能獨立負擔國際義務、享受國際權利的「主體」。在這個定義下，「台灣」或「中華民國」有沒有國家法人格，是不是國際法上的主體，是有爭議的。但對於許多台灣人或中華民國國民來講，不會因為國際法上有爭議，使他的「愛國心」變得不確定；就算全世界都沒人承認台灣，他還是照樣愛他的國。所以這裡講的「國家」與國際法無關。
第二個涵義是「憲法」上的國家。就中華民國憲法來講，中華民國存在是毫無爭議的。但這種定義下的國家與廣義的「政權」或「政府」十分相近，經由同一個憲法架構規範的政權輪替，被視為同一個國家與政府，例如陳水扁政府與馬英九政府，只是同一個政府的不同執政團隊。一旦通過「制憲」換一個新憲法，國家就是新的。例如1958年通過的法國第五共和憲法，也可以說是「第五共和」的法國；她與第三或第四共和的法國，在憲法層次上並不是同一個國家。
在還沒有憲法的時代，通常政治上的國家概念是以統治者的合法傳承為準，例如遵奉同一個國王的是同一國，合法繼位為王國家主體不變。三國時代的魏、蜀、吳，在政治上就是三個不同國家；吳國傳位到孫皓，再往下就沒有「傳位」了，於是孫皓降晉之後吳國就算滅亡；滿清入關後明思宗雖然上吊，但南明諸王仍在，所以政治上「明」這個國家還不算斷氣。
這種定義的國家與「愛國心」有時一致有時不一致，一致的時候比較多，那是因為「愛國」與「愛政府」一致，對統治者比較有利，所以統治者會灌輸這種愛國心。然而灌輸不一定有用，比方英國統治印度的時期，合法的國家是「英國」，但印度人的愛國指的是「愛印度」。又好比許多台灣人口中的「愛台灣」，不能理解成「愛中華民國」。
第三個涵義是「歷史」的。通常指同一地區同一種族，長期形成的具有集體共同記憶的團體。在這個定義下，宋、明、清都是「中國」（元朝算不算「中國」可能有爭議）；現代法國人也不會在學習波旁王朝的歷史時，把它當作「外國史」看待。不過這種定義下的國家也不是「愛國」的對象，例如當我說「我熱愛春秋時代」，你不會以為我正在表達甚麼愛國心。

以上三種國家都不是愛國的對象，那麼愛國的「國」究竟是甚麼意思呢？我認為是人民情感上的「認同」。
認同感有許多不同層次，小至家庭、鄉里，大至社會、國家，甚至地球。如果有一天外星人入侵，到時候「愛地球」這個詞就會在環保意義上增添「排外」的意義。
簡單講，認同感就是「偏私」。一個人「愛家」就意味著「比較」不愛別人家，如果愛鄰舍如同自己家人，那就是博愛了。愛國也是一種偏私。
凡是做「區分」必定有其區分的意義，當你看見廣場上有一千個人擠在那兒，不會無聊地以北緯多少度來分界，分為南北兩區。但如果你要給這群人設立廁所，你可能區分男廁在這邊，女廁在那邊，所以這群人當中就被區分為男女兩種人。如果你以「家的認同感」作為區分標準，那麼家人在這邊，外人在另一邊。如果你既愛中國又愛日本國，那麼你可以說你愛亞洲，而不會說自己是「愛很多國」的那種愛國。就好比有個男人見到每個女人都愛，他再說愛自己太太也沒甚麼意思了。

從生物演化的觀點來看，高等動物或者「社會性」動物往往會演化出親屬間的認同感，這就是所謂「親擇」作用。因為親屬之間帶有某種程度相同的基因，親緣愈近基因相同的比例就愈大；親屬間互相扶持有助於相同基因的流傳與擴增。例如孩子擁有與父母50%相同的基因，如果把孩子吃了世上就只剩下自己身上100%基因；如果犧牲自己讓四個孩子活下去，世上就有200%自己的基因。這就是為甚麼動物很少把同族群甚至同類當作食物，吃掉同類對自己的存活顯然有立即好處，但不利於基因散播，所以吃同類的動物被「天擇」淘汰了。
除了親擇作用外，對野蠻的動物世界來說，通常「非我族類」代表危險：可能是競爭食物與空間的危險，也可能是掠食者的危險，又可能是傳染疾病的危險。求生本能讓動物排拒非我族類。例如從沒見過獅子的斑馬，第一次見到獅子也會有逃跑的本能反應。換句話說，缺乏對危險性警覺的動物也被天擇淘汰了，生存下來的，都是具有「排外基因」的動物。
簡單講，認同感的基礎是生物演化作用，是一種演化出來的生物本能。人類有許多生物本能在文明的包裝下變得似乎很崇高，比方母愛，被世人歌頌得偉大極了，實際上也只不過是本能反應罷了。你如果有膽識去接近母河馬身邊的小河馬，你就能強烈感受到河馬的「母愛」，牠的母愛會令你在十秒內喪命。
有時候文明會去壓抑本能，有時候會助長動物本能。認同感的生物基礎是親緣與排外，也就是相同基因與相同的危險因素。但人類文明以「想像」的方式將這種本能向外推展，超越親族，擴大到狩獵團體、農耕團體、戰爭團體、政治團體、民族團體、宗教團體。「圈子」愈來愈大，每個圈子都有不同的「自己人」與「外人」；圈子與圈子之間又有交集、聯集，將人我之分弄得超級複雜。你可以算算自己屬於那些圈子：家庭、同學、公司、社區、朋友；朋友還可以區分許多小圈圈：泡夜店的朋友、談心裡話的朋友、FB上的朋友、BBS上的朋友、打魔獸的隊友、牌友、車友、酒友、炮友………

我以為，文明的意義應該在於創造精神價值。如果動物本能違反精神價值，文明就該壓制它。例如貪婪、偽詐、嫉妒、殘暴，不能因為自然天性有這些就去縱容它。不違反精神價值的本能就維持它，例如吃喝拉撒睡，沒必要否定這些天性。還有一些本能可以賦予它崇高意義，那就要排除妨礙這些本能的障礙，例如人性中的良善與愛，不要讓它被物質欲望遮蔽。
愛國心，本質上就是原始本能對於親緣團體的認同感，被文明所擴張。而親緣認同感有甚麼精神價值嗎？同樣是人，為甚麼愛家人超過愛鄰舍呢？「因為我們基因相同比例很高」、「因為非我族類有危險」，這不是文明的理由；「因為我們互相照顧、關心，彼此欣賞、情感有交流」，這才是文明的理由。而這個理由能夠推衍多大的圈子？能夠推廣到「愛國」嗎？不可能的，連愛鄉都不可能。
以我自己為例，我連「社區」都不愛。我為甚麼要愛社區？這裡住了好幾千人，我幾乎都不認識，談得上互相照應彼此關懷嗎？不但沒有照應關懷，甚至彼此互相陷害，對鄰人的權益漫不在乎。例如在別人家門口燒紙錢，讓飛灰籠罩鄰居停在路邊的車；用擴音喇叭高唱卡拉OK或者念經，完全不在意鄰居需要睡覺或讀書；看見鄰居家有仲介進出，就千方百計造謠破壞讓他房子賣不出去，最後自己再以低價買到。
對那些不認識的人或戕害我的人，只因為恰巧跟我住同一社區我就得愛他們；只因為穿著中華隊球衣我就忍不住為他們加油歡呼；只因為這是台灣人拍的電影就值得我買票相挺；只因為標示著MIT我就好想花錢支持一下。這就像動物只憑費洛蒙的氣味就性交一樣，我看不見文明的理由。

有人以為「利益共同體」是個文明理由，算得上嗎？甚麼叫利益共同體？就是利害相關，禍福與共；為了我的利益，所以必須維持你的利益；為了自己不受害，也不讓對方受害。這是功利主義，是算計，是將價值建立在利益衡量上。如果這也叫文明，蟻窩也有文明了。
凡是貪婪的國家，對外侵略時格外團結也格外殘暴，因為他們愛國，他們對於侵略有一致的共同利益，是標準的「利益共同體」。不侵略的時候，他們就對內鬥爭，不同團體之間彼此撕咬著對方，至死方休。所謂「利益共同體」這句話就意味著「不利益的時候，就不共同」───凡趨利之徒，以利合，以利不和。
禽獸為了生存演化出「物以類聚」是合理的，獅子如果分不出獅子和斑馬的區別，就會絕種；然而人類強分國界，彼此以「愛國」為名互相爭權奪利，關生存甚麼事？分不出中國人、台灣人和日本人，就無法生存嗎？獅子沒有文明，為了傳播自己的基因而守護地盤驅趕其他公獅；人類難道也必須遵循生物本能，堅持當一個傳播基因的工具嗎？
現代文明中最重要的發展，就是確認了「個體的價值」───每個人都是自己的主人，不是甚麼團體中的一份子，不是甚麼大機器的小螺絲釘。人是自己的目的，而不是誰的工具。所謂「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所謂「不要問國家為你做甚麼，只要問你為國家做甚麼」，都是愚蠢且盲目的教條，讓人活得有如禽獸。
人，只有個別的每個人，也只能與個別的每個人個別地發生關係，所謂的「集體」或「團體」都是不切實際的想像。國家只是一具機器，為人民服務的機器罷了，就像自動販賣機一樣，你投錢進去它吐出飲料；你不必愛它，只要遵守使用機器的規則，不要破壞它就夠了。一個沒人愛的自動販賣機也能正常運作，只要它的機件良好；一個國家如果必須靠人民的愛國心才能發展壯大，證明這個國家的機件有毛病。看看那些發展特別好的北歐國家，挪威、瑞典、芬蘭、丹麥，哪個需要叫囂愛國主義？再看看世界上最爛的國家同時也是最愛國的───北韓，你就明白這個簡單的道理了。

不需要愛國。每個人只要愛自己身邊值得愛的人，這個國家不可能不強大；每個國家的人民都只愛身邊的人，這個世界就不再需要國家了。一個沒有國界的世界，誰會反對？只有政客與野心家反對，因為他們失去奴役別人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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