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可以決定一切嗎？或者問，態度應該決定一切嗎？

有兩個應徵者。一個笨頭笨腦，學經歷差，辦事能力低弱，但態度謙卑誠懇；另一個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優秀人才，但恃才傲物、目中無人。該錄用誰呢？

人事主管問我比較喜歡哪一個，我一秒鐘也沒猶豫，我要人才。

人事說：「另一個態度很好，也很有上進心，可以考慮用作儲備幹部。」

我反問：「公司請你來搞人事，是要你幫公司賺錢，還是幫公司蒐集好人？」

態度重不重要，要看用在甚麼事上。有些事可以被態度決定，有些事不應該被態度決定。濫情的社會最喜歡強調態度、膨脹態度，把態度問題搬上供桌；不該由態度決定的事讓態度決定；在與態度無關的事情上卻十分注意態度，搞得很多人以為只要態度好，一切都沒問題了。講難聽一點，沒本事的垃圾，再怎麼誠懇也不值半毛錢。

然而我們的社會似乎不是這樣。

甲乙丙三人在路上飆車，過路口時三個都闖了紅燈。甲最快，警察來不及攔下，只把乙丙攔下了。乙一停車就立刻熄火下車，雙手捧上證件並且九十度鞠躬：「真是萬分抱歉，給您添麻煩了。我知道闖紅燈是不對的，只怪我一時貪玩。經過這次教訓我以後一定不會再犯！警察先生辛苦了……」警察看他態度這麼良好，於是只開一張違規停車的罰單。

丙停車後大剌剌坐在車上，沒熄火也沒開窗，瞧都不瞧警察一眼，直到警察敲車窗才一臉不甘願地說：「怎樣！」

「請出示駕照行照。」

「看就看，怕你啊！」

「先生你闖紅燈了，違反道路交通處罰條例………」

「要開就開少廢話，老子就是他媽的有錢，有種就開個三百萬罰單來瞧瞧。」

「闖紅燈不用罰三百萬………」

「隨便啦。老實跟你說，我一個月零用錢夠闖一千次紅燈，幫我洗車的工人薪水比你高。怎樣？咬我啊！」

開完單後，丙隨手將罰單揉成一團扔在後座，「你妹的，浪費老子時間！」然後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丙這種人，俗稱「惡少」，社會評價是非常低的，比甲乙都低。如果用社會評價高低排名，應該是乙、甲、丙吧？

所以我說這個社會是濫情的，這種濫情的社會永遠只能是三流落後社會。一個真正有法治的社會，會用法治的角度去看待社會行為，大人教育孩子也會告訴他們違法是不可取的，不會說態度良好就行。

在這三個人當中，乙才是最惡劣的──他不但自己闖了紅燈，還讓警察瀆職。甲闖了紅燈卻逃過法律制裁，惡劣度排第二；丙收下闖紅燈的罰單，依法接受了正確的制裁，讓法律規範得到了實現。我對三人的排名是丙、甲、乙，剛好社會大眾相反。

態度，在評價「闖紅燈」這件事上一點都不重要，根本就不該考慮。如果丙的車上坐著女朋友，也許會因為他傲慢的嘴臉跟他分手，那麼態度對於他倆的戀情或許是重要的。

他深夜反思，捫心自問，想起白天被開紅單的態度這麼惡劣，心底覺得羞愧，那麼態度對他的自我評價就是重要的，攸關人格價值。無論如何這些都與「社會」或「他人」無關，闖紅燈的危險性三人完全一樣，車頭不會因為你比較誠懇而變軟。

濫情社會特別喜歡用態度評價人，尤其是犯罪後的態度。如果殺人犯不去被害人的葬禮上貓哭耗子一番，就會被徹底否定；到了現場又被家屬圍毆，痛罵：「你這個混帳還有臉來！我們一點也不想看到你！給我滾！」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但群眾總是喜歡看見犯人向家屬跪地道歉，就算捱揍也好，彷彿道歉捱揍能讓犯人的罪惡降低，讓被害人的不幸也降低似的。

事實上，犯罪的「惡」，完全在於「行為時」，跟事後的態度一點關係也沒有。大家看見犯人痛哭流涕道歉，就覺得他還有人性，覺得他的犯罪不是那麼邪惡；相反地，如果態度囂張猖狂，死不認錯，彷彿之前的犯罪變得更加邪惡。很多人都有這種白痴推理。

如果這個犯人很冷血，難道他不會表面上痛哭流涕，心裡卻嘲笑家屬？一個不道歉的犯人，難道不可能另有隱情？甚至有冤情？你要如何從他的態度去透視他的內心？

法律重視的應該只是行為。無論你有甚麼隱情，無論你內心多麼冷血或者多麼熱情，不該殺人就是不該殺人，既然殺了人就必須接受制裁。因為法律不是禁止「冷血殺人」或者「熱情殺人」，法律只是禁止殺人。

拿犯罪後的態度來評價犯罪，是荒謬的，是情緒化的未開化社會的偏見。我們為了讓法官的情緒化能有合法基礎，甚至在刑法明文規定「犯罪後態度」可以作為量刑依據，真可恥。這顯示人類距離完全的文明開化還很遠。

因為大家重視態度，所以辯護人第一堂課就是教育被告：「出庭時一定要儀容整潔，給法官好印象；要表示痛悔之意，要向被害人家屬道歉，哭著道歉！跪著道歉！發誓要把全部的餘生拿來補償罪孽。我也會在庭上公然罵你。」

「你是我請的律師幹嘛罵我？」

「傻瓜，這樣法官才會同情你啊！此外，選個宗教背幾段經文……」

「可是我甚麼教都不信。我覺得自己一點錯也沒有，是那個仆街自己找死！仆街的白痴老婆也該死！」

「所以你希望為了該死的仆街和仆街的白痴老婆，讓自己被判重一點嗎？」

「喔……我瞭了。」

如果你完全不懂法律，想知道法庭內哪一個是「被告」，很簡單，只要找出一張最可愛最無辜最純真善良的臉孔，就是他───除非他旁邊沒有律師。

濫情的社會是沒資格談公義的，誰哭得大聲就站在誰那邊。態度決定一切。

除了違法犯罪的事之外，在許許多多的事上也同樣非常重視態度。有人特別喜歡談人生觀，喜歡在人生觀當中加入「好的態度」。所謂好態度，可能是積極誠懇、光明向上、可能是樂觀進取、慈悲為懷之類。他們說，只要有好態度就能扭轉逆境，開創新局；經常想著負面的事物就很難擺脫困厄，會一直沉淪下去。

真的是這樣嗎？我十分懷疑。

我經常在路上開車、騎摩托車，駕車時經常在腦中想像撞車的慘況，想像自己四分五裂肚破腸流的壯觀景象。但我十七歲以後就不曾出過大車禍，頂多輕輕擦撞刮掉一點烤漆。車禍並沒有因為我時時想著它，而找上我。

我幹嘛這樣恐嚇自己？理由是，經常戒慎恐懼才能時刻抱持高度注意力，充分感受到危險的人才不敢隨便冒險。極為負面的態度讓我在路上極為安全。

這只是舉個例子。重點是每種情況都不一樣，沒有甚麼態度是通用的。你想買一張會中頭彩的彩券，甚麼態度派得上用場？颱風天做大水，農夫希望莊稼別死，甚麼態度派得上用場？你得了癌症必須做化療，但你不想做化療，請問甚麼態度派得上用場？醫生會不會說：「看你這麼積極樂觀，拒絕屈服於悲慘的命運，堅持生命的光輝，好！你不用做化療了。」大約有執照的醫生都不會這樣的。

唯有當店員要你花幾百塊，把難吃得像大便的馬卡龍吞下去，態度才起到關鍵作用。店員重視態度，他是聰明的店員；你重視店員的態度，你成了傻子。

甚至於，女朋友變心了，男朋友的態度再好也無法挽回。也許有些人不以為然，覺得態度在這事兒上能派上用場，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諸君，醒悟吧！如果她愛你，你就算禽獸不如她也非君不嫁；她要是愛上別人，你態度再好也只能當個乏味的「好人」，完整論述如下───

「你是個好人；也許我們的緣分只有這麼多；我會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衷心盼望你能得到屬於你的幸福；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當你一輩子的好朋友。不拉不拉。」

如果志在蒐集好人卡，態度的確是有點用的。例如你會修電腦，且願意免費幫妹修電腦。你願意一輩子當修電腦的好人，還是把得到妹的禽獸？

在企業界待久了，我看過有前途的公司，也看過許多爛公司，二者的差別看「態度」就能得知一二。

爛公司特別講究態度，重視倫理，同事之間相親相愛像個大家庭。尤其那些歷史悠久，擁有所謂傳統文化的企業，死不死活不活，爛在那裡尸位素餐等退休金；每年賺不了幾兩文銀，股價像八十歲的老二，卻又死撐著不倒閉的三流企業。

在爛公司裡，下屬對上司永遠保持謙卑的態度，上司對下屬也不吝施恩賜惠，交心哪！帶人要帶心哪！患難見真情哪！和樂融融，你好我好大家好，豁在一起等死。

有「力量」的公司完全不是這樣。下屬一點也不怕彰顯上司的愚蠢，上司也只看工作績效。績效拿不出來，態度再好也是廢物，沒人會對廢物留情的，輕則發配邊疆，重則掃地出門。上司的愚蠢被人「毫無敬意」地披露，因此公司不容易做出愚蠢決策；無能的下屬會被「毫不留情」地打擊，因此公司不容易被拖累。誰也不必對誰客氣，也沒人打算在這裡找溫情，因為他們來公司的目的是幹一番大事，不是來交朋友的。

如果一個國家裡超過一半的企業都是暖洋洋的，這個國家的經濟是沒指望的。

不只國家、企業，就是個人也一樣。有能力有本事的人總是定睛在「事情」上，不在人身上；專注於事物，精益求精，為了幹大事不拘小節。而那些低能的、沒出息的、安於逸樂、甘於平凡的失敗者，他們沒種幹大事，也沒能耐幹大事，只好把注意力放在「態度」上；斤斤計較於不切實際的感受與想法，拼命在窩囊廢身上挖出優點，與天才保持距離，讓自己一輩子徜徉在舒適區。

愈無能的人愈重視感覺，感覺良好就夠了，事情成不成無所謂。如果你有個朋友，一天到晚講的都是我覺得這樣我覺得那樣，我心情好我心情不好，我有這個感動那個感動──建議你離他遠點，除非你甘於當個失敗者。

強者當然也有感覺，只是不太關心自己的感覺；他們關心「事」──做了甚麼，做成了甚麼，還能做些甚麼。如果你認識一個男人日夜兼兩份差，好讓太太做醫美，供三個孩子去美國讀大學，還能買房子讓爹娘養老，這人聊天時絕不會談自己的感覺，他更在乎家人的感覺。

諸君也許沒有去過精神病院，沒見過地道的神經病。讓我告訴你，各式各樣的精神病患都有個共通性，就是他們只關心自己。關心自己腦子裡的想法，關心自己的器官，關心自己的小宇宙。有沒有人想殺我？有沒有人愛我？我到底是怎樣的人？我這樣那樣有沒有意義？我是不是該改變？該這樣想還是那樣想………

神經病最重視態度了。

正經的精神科醫師不會去跟神經病談想法，只有電影裡的心理醫生才會讓病患躺在高級皮椅上，跟病患討論他瘋狂的夢境。正經的醫師會給神經病開藥、做電療、轉神經外科動手術。神經病愈不思考愈容易康復，最好每天睡足八小時，睡飽了就玩遊戲。我看過最嚴重的神經病，為了弄清楚左右眼哪個比較大，花六個鐘頭。

神經病與正常人的差別往往只是程度，也就是精神力的強弱程度。精神力愈弱的人，愈容易陷溺在感受當中。我們看文學家寫的作品，多愁善感，充滿情思妄念，你以為作品能代表作家的精神狀況嗎？那你就特錯了。能讓讀者陷溺在多愁善感之中，需要作家超強大的精神集中力，一字一句推敲斟酌，絲毫不能馬虎苟且；為了創造最高的藝術價值，作家廢寢忘食白了頭髮，哪有閒工夫多愁善感。這就是為甚麼你讀了一千本文藝小說也無法成為文藝小說作家，因為你愈讀精神愈弱，作家愈寫精神力愈強。

精神衰弱的人幹不成大事，悲哀的生命只好樂觀以對，用好的態度讓人生變得美好。然而好態度不會讓廢物變成牛人，好態度只會讓廢物看待自己無趣的人生時，覺得好看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