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物真的是為了人而存在的嗎？

一口氣把整片區域的房子建築完成，然後讓整個市鎮的人搬進去住。這是一種方式。

另一種方式是一家一家地蓋房子，但彼此距離遙遠。

以這兩種方式建造房子，住的人都不必參與建造過程，得到時已是完整之物。就像買便當似的，無論是幾百個一起送進學校給學生當午餐，或者在推車上買到火車便當，都不必知道便當究竟是怎麼製造出來的。

房子是讓人住的，便當是用來吃的，有必要參與它的製造嗎？

然而很多情況卻不是這樣。

像麥當勞那樣的速食餐廳，排隊點餐的客人的視線，直接穿越櫃台捕捉到食物的製造過程；以櫃檯和收銀機為界，後方的工作人員忙碌地油炸薯條、炸雞塊、煎漢堡肉、解凍食材、搬運調味料。客人親眼看著「材料」逐漸轉化為「食物」，然後帶著轉化的記憶將這些食物吃下肚。

還有，日本料理店讓客人在「料理台」上吃東西。實際上是一張完整的檯子，中間以低矮的玻璃隔板為界，在概念上區分出料理台與餐桌；餐桌這邊的客人親眼看著師傅切割魚肉，料理台那邊的師傅親口介紹正在切割的魚肉。很深入的參與哪！

最深入的參與是火鍋。食客自己創造食物，把不能吃的轉化為能吃的，再用同一雙手將能吃的送進嘴裡。全程參與，達到最大的滿足。

有沒有人喜歡像吃火鍋那樣，參與房子的建造過程呢？

有些人買了預售屋之後會三天兩頭跑去建築工地，彷彿母親看著子宮裡日漸長成的胎兒，大約是這種心情吧！更加內行的甚至設法弄到建築藍圖，前往現場比對、監督，仔細檢查工人們有沒有確實按照藍圖蓋房子，有沒有偷工減料。由於建商在蓋房子之前都要向市政府申請建築執照，而申請建照時必須附加建築藍圖；據說，買預售屋的人可以向市政府申請查閱相關資料，因而取得藍圖。

沒有哪個母親會帶著懷疑、監督的心情去看超音波顯像的子宮，但建商和建築工人顯然不如子宮可靠──子宮絕不會偷工減料，忠實地按照基因的指示建造胎兒。

是這樣嗎？好像也不盡然。據說也有偷工減料的子宮，生出缺眼睛少胳臂的嬰兒。

不過，人關心的總是自己的食物、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胎兒。有誰會對別人的子宮照片感興趣呢？會去與自己無關的建築工地看人蓋房子的，大概只有建築系學生、房仲業者，和準備競選市議員的政客吧？

一般人沒興趣參與別人房子的建築過程。

然而我們的房子並不是一整個市鎮完成後，幾萬人再一起搬進去，而是陸續建造的。陸陸續續、參差不齊、見縫插針。

在附近還有空地的情況下，我們就住進了這棟房子；等到旁邊的空地開始蓋房子，我們就不得不參與它的建造過程。

我們是怎麼參與的呢？當然沒有人會走進工地要求幫忙搬磚塊或給工人們遞茶水。我們的鄰近，我們的體驗，我們對建築工地的介意，構成了我們的參與。

只要一出門就得經過工地。即使不直接經過也能看見，或者感受到──寬闊的建築基地與巨大的機械，還有大量堆置的建材，不小心倒塌的鷹架……這些都無法任意忽視。

還有巨響。

無論土地還是建材都是剛硬的，不可破碎的。然而建築工程的第一步就是要破壞那不可破壞之物。在堅硬的地表挖出一個又寬又深的大洞，作為建築物的「地基」；將堅韌的鋼鐵切成材料，融鑄成需要的形狀，在巨大的熱量與力量之中破壞又重組。

據說地基愈堅硬，蓋好的房子就愈牢固，堅強而完整的岩盤才是最適合蓋房子的地點。為了阻止人類無止境地蓋房子，地球以斷層帶和順向坡作為抗爭手段，因此完整而堅固的岩盤顯得珍貴。

為了粉碎珍貴的岩盤，必須出動怪手；為了切割堅韌的鋼筋也必須使用大型機械；還有如同史前怪獸一般的吊車與隨時發出怒吼的大卡車；鑽孔、敲打、研磨、割鋸、焊接、撞擊、拖曳，再加上大聲吆喝的工人們………

製造房子的同時必須製造噪音，大量的、持續的、沉重而具有穿透性的噪音。

此外，也製造了黑煙、粉塵與震動。

房子沉靜安坐在大地上，淡定得彷彿地球的一部分，然而它的誕生卻充滿了狂暴不安的躁動，可以說完全是暴力的結晶。除了戰爭，建築是暴力含量最高的行為。

這些經由暴力所創造的不安與躁動，這些蓋房子的副產品，統統由鄰人承受──鄰人藉由承受這些副產品，深深參與了別人房子的製造過程，親自見證了萬丈高樓平地起。

而買房子的人則不必承受這些，他們只要付錢，然後享受圓滿的成果。就像孩子只管生出來享受人生，不必也不可能體會母親生產之痛。

明明承受了生產之痛，卻生出別人的孩子，有比這更可恨的事嗎？

歡欣入厝的背後，流淌了多少鄰人的淚水？

每一根釘子，刺傷了多少顆心？

撐起這棟建築物的不只是鋼筋與鋼骨，還有我脆弱的耳膜與呼吸道、細如蜘蛛絲的神經、薄如蛋殼的心靈………

買房子的說：我花錢買房子，怎麼蓋出來不是我的問題。

工人說：我的工作只是建築，沒必要顧及鄰人的感受。

建商說：我是合法取得建照。至於對鄰人會造成甚麼影響，那是市政府在核發建照前要考慮的，不是我的問題。

市政府說：我們依據法律的規定核發建照，法律並沒有規定必須考慮鄰人的神經或精神問題。精神或神經有問題，是你自己的問題。

法律說：我是你們自己選的立法委員訂的；自己歡喜選，就要甘願受。

耶穌說：愛你的鄰舍。

「你們聽見有話說：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裡衣，連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強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有求你的，就給他；有向你借貸的，不可推辭。你們聽見有話說：當愛你的鄰舍，恨你的仇敵。只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

───馬太福音第五章三十八至四十四節

我為他們祈禱，虔誠地、衷心地、渴望地祈禱著。

祈禱下一次九二一大地震快些來到。

到那時，我親愛的鄰舍………我們一齊在瓦礫堆下「承受」身上幾萬噸的美麗家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