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自信與自欺
一九三四年,魯迅在他那篇著名的《中國人失掉自信力了嗎?》的文章中語重心長、義正詞嚴地指出,“說中國人失掉自信力,用以指一部分人則可,倘若加以全體,那簡直是誣蔑”;原因是“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 港產片《葉問2》裡面,洪金寶飾演的洪拳師傅洪震南就是一個“埋頭苦幹、拼命硬幹、為民請命和舍身求法”的人——他為了維護中國武術的尊嚴,不要讓中國武術在洋人面前丟臉,走上擂台與公然侮辱中國武術的英國拳王生死相搏,節節敗退、身受重傷卻死不肯認輸,寧願賠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可是,我們在這個角色身上看到的不是中國人的“自信力”,而是他們的“自欺力”。一個真正對自己的民族和文化有自信的中國人,不會將中國武術等同中國;更不會將中國武術的尊嚴和中國人的榮辱系於一場拳賽的勝負。只有坐井觀天的一介武夫,才會以為中國武術戰無不勝,因而在擂台上死不認輸。也只有一個重面子多於一切、視名譽為生命的人,才會選擇做一個殉道者和烈士,而不要做一個輸家和失敗者。在這個意義上,洪震南這個葉問“最尊敬的師傅”,根本就是一種自戀、自閉和自欺文化的產物。他也許值得我們同情,卻絕對不值得我們尊敬。 更諷刺的是扮演這個角色的是香港電影的其中一個有趣作者洪金寶。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洪金寶在《敗家仔》和《提防小手》等電影中,以活在當下、“愛自己多過愛別人”、更不要說愛祖國的“醒目香港仔”做主角。這些在今日看來仍然很有所謂“香港精神”的醒目仔,是不會為任何人賣命、也不會向任何人道歉的個人主義者、機會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他們的自私自利當然不足為訓,但至少他們對國家和傳統價值沒有洪震南或者葉問那樣。
回歸至今接近十三年,香港電影的“後殖民性”既表現在它的“親中”,也表現在它的“反英”,兩集《葉問》在這兩方面皆有代表性,難怪它在內地和香港兩地都叫好叫座。 前年上映的《葉問》講一代咏春宗師背負日本侵華的國仇家恨,以中國武術挫敗日本將軍的空手道。《葉問2》的故事情節以至葉問“住家男人”的形象本有太多好萊塢電影系列《洛奇》(Rocky)的影子,編劇和導演能夠成功將電影“香港化”和“中國化”,全是因為他們抓緊了電影的“後殖民性”。影片的大反派是一個在香港無惡不作的貪污洋人警官,以及一個出言不遜、視中國武術為笑話、譏中國人為笨伯的英國拳王。兩出電影都有一個助紂為虐、與帝國主義侵略者狼狽為奸、但最後皆迷途知返、棄暗投明的角色(分別由林家棟和鄭則仕飾演)。跟殖民者串通,即所謂串通殖民主義本來就是香港作為一個殖民地的原罪,這兩個角色的設計可以理解為香港電影人為香港人所做的一次懺悔和告罪。 兩集《葉問》在內地大受歡迎,除了因為它在政治上絕對正確之外,還因為它為觀眾源於內心的民族自卑感提供了廉價的發洩。中國到今日已是崛起了的大國,但也許正因如此,中國人更需要西方的認可和讚賞,並且深信這是他們辛苦掙到、絕對應得的尊重。在這個意義上,西方仍然是量度一切的標準。 《葉問2》一方面強調葉問掌握中國武術的要義和哲學內涵,即所謂武德;也處處突顯他愛好和平、以德服人的本性,恰與好勇鬥狠、凶殘暴戾的英國拳王形成鮮明對比,目的是要給看電影的中國人一種在道德上遠勝洋人的優越感。另一方面,影片幾乎不能自制地在完結之前,加插了一個全數洋人觀眾起立鼓掌的場面。記憶中,陳凱歌的《梅蘭芳》也有類似的場面,似乎洋人起立鼓掌已經成為了國際社會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最終肯定。沒有了這個手勢和姿態,電影裡面主角的勝利馬上變得殘破不全,而觀眾也就不會感到圓滿和愜意。 BY~中評社香港5月31日電/香港《亞洲周刊》2010年第22期載文《中國人的自信與自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