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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認錯
作者: Prinz	日期: 2012.10.21　　天氣: 　心情:

每天早上出門時，都會下意識看一眼那間小木屋，無論怎麼匆忙怎麼慌張。
看只是看，看了也不曾伴隨著多想些甚麼，就好像眼球神經的自然反應。
巷子口兩層樓房上面加蓋的那間與周遭景觀不甚搭調的木造小屋，打從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存在著，原以為一直到我喪失記憶以後它還會保持那個存在的模樣。
小屋的木板牆壁上斑駁的紅色油漆，原先寫著幾個大字：「耶穌枕頭的地方」。
每天出門的時候望一眼，回家又望一眼，好多年來這只是個習慣，從來也不覺得這樣望一眼會有甚麼生理上、心理上或宗教上的功效。直到今天早上，那原來寫著「耶穌枕頭的地方」的木板牆面，整個被刷成新穎的白底藍字：「立法委員王XX鞠躬」。
簡單的一點改變居然令整棟房子有了全然不同的新感覺──它終於融入了週遭風景，正式宣告自己成為這現代民主社會的一份子。
我忽然感到一陣強烈的心慌，漸次轉成憂鬱惆悵，再漸次轉成哀傷。
面積很小的一點點哀傷，小到甚至無法牽動臉頰千萬條神經的其中一小條；那哀傷小小地縮在我心房深處那扇久久不曾開啟的門後頭，卻像針一般刺痛我。
被立法委員進駐的牆面正對著車馬倥傯的大街，很有廣告效益。可是為何多年來就沒有被用作商業廣告？像到處可見新建案或者醫美瘦身或駕訓班？那堵牆許多年來讓耶穌安然枕頭，為何直到今天才被立法委員看上？只能說是城市風貌全面浸潤腐蝕的網羅下的一個僥倖吧！

小時候我常去那間小木屋玩兒，那裡是一群基督徒聚會的地方。從斜懸在建物外牆的鐵製階梯曲折上去，地方不很大，整間木屋就是個沒隔間的簡易會場。
角落有張辦公桌。據我所知，所有可能的「會務」都在那張木頭桌子上處理完畢。管那張桌子的是個婆婆，現在是附近一家幼兒園的老師兼老闆，我們偶爾會在街上碰面，但彼此只是微笑點頭並不說話，原因之一是我從來沒聽懂過她的台灣話。她的台灣話讓我覺得世界上彷彿有一個遙遠的國度叫作台灣。
在我很小的時候，婆婆就已經是婆婆了，到如今也不見得老多少；人似乎愈老愈老得慢，不像我每年過生日都覺得自己老了許多。
小時候，每週日那裡都聚著來自附近街坊的大大小小的基督徒，把小木屋擠得熱熱鬧鬧的。禮拜的儀式很簡略很樸素，也沒有牧師長老帶領，差不多全是自發性自動化地進行禱告唱詩和分享證道，歡樂氣氛令人難忘。
主日禮拜的時候成年人比較多，平常日子就是幾個年輕人聚會。他們固定有七八個人，常有各式各樣活動──有時候一二人彈唱流行歌曲或詩歌；或者即席演說；有時候朗讀散文或新詩；也有時演話劇。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的話劇實在很「簡陋」，好像玩遊戲似的，經常演到中途就不按著劇本亂演或者突然出現劇中沒有的角色，最後一陣笑鬧收場。
他們的詩水平也不很高，或喜悅或感懷或讚頌，大多只在抒發情緒罷了，沒甚麼深度。唯有唱歌非常認真，其中幾個大姊姊的歌聲真能打從心底教人感動，到今天我還沒那樣感動過。

上班的路上想起許多小時候的回憶，與那間小木屋有關的回憶。

記得那時有一個大哥──說大其實也不大，就是個大學生而已──他經常看起來很孤獨很憂鬱，總是一個人坐在小陽台上抽菸；大家演話劇、唱歌、笑鬧，他卻孤零零地望著馬路一個人在那兒沉思。
沒有人嫌他礙眼，倒也沒人邀他參與活動，好像他的存在是那麼理所當然，就像小木屋裡固定長存的一件擺飾。
我知道他們的感情很好，不像其他團體裡孤僻的人總會受到排擠或歧視。
木屋裡的擺飾只有那位大哥和角落辦公桌的婆婆，其他人都是主角。年輕人輪流當主角，不會讓誰永遠在一旁陪襯，就連我這小孩兒──那時的我還是個小學生──也從沒受過冷落，反而常被推到人群中間表演些甚麼；即使只是說個極其幼稚的笑話，大家也相當捧場拍手大笑，真的冷到笑不出來他們就要我再說一個。
那應該是我最早的舞台經驗吧！我這輩子第一首被朗讀出來的詩，就是在那兒。

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大很多，差不多都是大學生，印象中這群大哥大姊從來不爭執甚麼，聚在一起總是和樂融融，他們對我展現出一種完全沒有隔膜的純真親切。
當然我也有同年齡的朋友，學校裡的同學也都是純真又親切的。不同的是小木屋的年輕人既純真又有智慧，好像甚麼都懂甚麼都不必擔心；他們的親切幾乎是純粹的無私不帶有任何目的，也從不因為過於親暱而產生摩擦，好像大家在心靈上合而為一無分彼此。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接觸到真正把信仰融化在生活中而非掛在嘴巴上的基督徒。
也許，人的記憶會隨著時光逐漸變得美好，也許當年的實際並非如此也未可知。
然而人所能擁有的永遠不會是真實，只是回憶，人也永遠無法證明回憶與真實之間有怎樣的落差；到最後，唯一的真實只是殘存在腦海中泛黃的片斷迴光罷了。

我們的聚會沒有名目，小木屋也沒有高大聳立的十字架或掛上某某教會某某堂的招牌，大家只是單純聚在一起。提到小木屋都我們都習慣說「耶穌枕頭」。
起初我不明白甚麼叫做「耶穌枕頭的地方」。是說這房子是耶穌的枕頭嗎？多大腦袋用這麼大的枕頭？或者這裡是放耶穌枕頭的地方？後來我才知道枕頭的枕是動詞，就好像「枕流漱石」的枕。
這句話出自馬太福音：「耶穌說：狐狸有洞，天空的飛鳥有窩，人子卻沒有枕頭的地方。」意思是耶穌為了傳播新的信仰，日夜奔波勞碌，四處受人逼迫排擠，連停下來休息的地方都沒有。
也有一種說法是，狐狸洞飛鳥窩是指這個凡俗的即將毀滅的世界，而耶穌在這世上只是過客，始終要回到天上的家，這俗世並不是他的家。
這說法是一個大哥告訴我的，他說我們這兒充滿愛，就像耶穌天上的家，不受塵世凡俗的侵擾，有點兒世外桃源的意思吧！我還記得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正為了耶誕節剪彩色紙準備小禮物和吊掛在天花板的彩條裝飾。
雖然我當時就懂了耶穌枕頭的意思，但直到現在才明白，耶穌畢竟不會為了我們來枕他的頭，立法委員倒為了選票殷勤地來鞠躬了。
想起那年月真有說不出的懷念。一旦牽起那條回憶的線，心頭就充滿甜蜜又哀傷的錯亂感覺，彷彿繼續這樣想連時空都要跟著錯亂了。

記得有一天，在學校裡受了委屈，不到中午就跑回家。但我沒回家，到了巷子口就直奔耶穌枕頭。
那天小木屋裡沒別人，連一向與辦公桌合而為一的婆婆也不在，只有那個憂鬱哥哥一個人坐陽台上。他沒有抽菸，只是抱著一把吉他隨意撥弄。
我從沒見過他彈吉他，也不知道他琴藝相當了得。他難得跟我說話了。
我那時才知道他和大家一樣也是親切善良的人。其實並不冷漠的他，只是經常感到悲傷莫名；他不願意將悲傷傳染給其他弟兄姊妹，只想人畜無害地躲在角落分沾弟兄姊妹們的喜樂。
他喜歡耶穌枕頭的每個人，他用自己的方式參與了我們每一次聚會。
我說了學校裡的委屈。

我說，也許對你來說那只是小孩子無聊的彆扭氣，也許你認為我只想找個溫暖的哥哥摸頭安慰。
他說，不要悲傷，因為歡笑的時候全世界和你一起歡笑，悲傷時只有你一個人孤獨地悲傷。
我問他為甚麼悲傷，他卻問我想不想聽歌。
他唱了一首「認錯」。當時是我第一次聽見這首歌，很久的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優客李林」唱的。
那旋律是感傷的，吉他的每根弦都像是哭泣，歌詞卻咬字不清。
他告訴我那是幾年前曾經流行過的歌，那時他還在讀高中，有個很漂亮的女朋友。後來兩人分手了，原因是甚麼他不願意說出來，只說分手之後他很後悔，於是在夜裡跑去她家樓下唱這首認錯給她聽。但是她沒有任何回應。
第二天他又去，仍是抱著吉他唱這首歌。第三天，第四天，整整唱了一個禮拜，最後那女孩的父親出來，哭著叫他別再唱了。
原來，那女孩從分手當天就失蹤了，直到他在她窗下唱歌的第七天，也就是她父親出來叫他別再唱的那天，女孩留在這個世界的身體漂在海灘上，被路過的情侶發現。
他說，從那時候起，女孩的鬼魂就經常在他身邊徘徊。他看不見她，卻能感覺得到她，所以他繼續唱著這首認錯給她聽。他覺得繼續孤獨繼續唱著女孩的鬼魂就不會離他而去。

不知道那個大哥現在怎樣了。是不是還在繼續唱那首認錯？
他還愛著她嗎？她原諒他了嗎？
不知道那些弟兄姐妹現在怎樣了，是不是還能留住那時的真誠與親切？
過了許多年，我也很久沒上去耶穌枕頭，只是經過時下意識的望它一眼。也許每天望一眼的功效是可以假裝世上仍有一二件永遠不會改變的事。
長大了的我，天長地久海誓山盟也聽了不少，早已不相信這世界上還有甚麼事情不會改變。早晨太陽從東邊升起，誰也不能保證明天的太陽還會一樣升起，就是升起了也不一定得照常落下。
唯一的不變就是「改變」。唯一不變的事只停留在不見得真實的回憶與想像裡，就像想像中那個大哥永遠對他死去的女朋友唱著認錯………

下班回家的時候，我駐足在巷口看望那個小陽台。
也許不久後這裡會變成某立委的服務處；也許他落選了，這裡也適合開一家麥當勞，或者婚姻介紹所；或者有一天頂樓的小木屋突然變成露天咖啡店，誰知道呢？
只是，那陽台上坐一個抱著吉他的孤獨男孩的身影，我想是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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