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大多數凡人沒有洞燭機先之明，我也在滿心期待之下去看了《顛倒世界》這部電影。電影的結局和看完電影的我的結局一樣───糟糕透頂。

簡單的說幾句感觸就是：電影這種藝術形式，之所以不被稱作繪畫或攝影，是因為它不只是畫面美就夠了，它是一種「有劇情」的藝術。不但要有劇情，還要有「可以」的劇情。可惜這部電影的劇情，不可以。

再更簡單講一句感觸，兩個字：浪費。一個非常好的背景架構，一個好點子，就這麼血肉模糊地給浪費掉了。導演浪費了點子，觀眾浪費了時間與票錢，女主角浪費了所剩無幾的青春。

劇情是這樣的：兩顆行星捱得很近，一塊兒繞著太陽轉。這兩顆星球各自有它的引力，而且只對它所屬的物質發生引力作用。兩顆星球一邊稱為「上層」，一邊稱為「下層」，顧名思義，上層世界是非常進步繁榮的，下層世界窮困潦倒，同時被上層剝削。翻譯成咱們地球的術語，上層是資本主義已開發國家，下層世界等於落後的第三世界國家。

不過這個「顛倒世界」的思想素質比咱們地球落後多了，咱這兒黑人都能當總統，可他們上下兩邊的人嚴格禁止往來，連談個戀愛都不成。片中的男女主角偷偷相愛，偷偷來往，最後還偷偷懷上孩子。這偷偷二字，就是整個愛情故事的精髓了。

話說來自下層的男主角與來自上層的女主角，在一次偶然中邂了逅，當時倆人恰巧來到倆世界的最高峰──那兒是兩個世界最接近的地方，我估計不會超過十公尺。理由是男主角不能滿足於純粹精神交流，非得來個肉體接觸不可，於是他準備一綑麻繩，從這一頭扔向那一頭，然後將女主角拉過來這邊。片中設定這男的是科學家，沒說是奧運擲標槍選手，我認為憑他的膂力不可能將一綑麻繩扔上四樓。

倆人精神交流了好久，忽然肉體接觸了，一發不可收拾，就好像咱們地球上的網友們一旦見面往往激情得不能掌握自已。問題來了，電影一開始就有旁白說倆世界的物質不能接觸，接觸久了要燃燒。所謂的燃燒不是愛火燃燒，而是物體燃燒，會著火的。可是整部電影男女主角經常接觸，最後還弄大肚子。這我就納好大一個悶，不接觸哪麼幹那檔事？也不成「點接觸」吧？就是點接觸，那男的蟲蟲進女的肚子好歹得待個把鐘頭，子宮非著火不可………好啦，不研究。

男女主角在進行肉體接觸時候被不知情趣的警察杯杯攪和，趕散了鴛鴦，結果女的摔破了頭（摔回自己的世界，大約二樓左右高度），男的被捉去蹲苦窯。十年後，男的在電視上看見女的才知道當年的她沒摔死，於是嚷嚷著要去那邊找她。

可女主角所在的「上層」世界可不是想去就能去的，有點像當年戒嚴時期的台海，跑過去的算投共，跑過來的算匪諜，沒別的，都是槍斃。

這男的有膽識啊！他想法子混進女主角任職的公司。這家公司可奢遮了，是一棟連接兩個世界的大樓，最高層的辦公室和對面的世界合用，所以兩邊職員天靈蓋相對，搬張椅子擱辦公桌上可以搆得著那邊的電話。

男主角利用職務之便，弄到「反物質」──就是另一邊世界的物質。反物質服從那邊的引力作用，所以把許多反物質綁在身上就可以被「拉」到那邊去。這就是男主角混進那邊世界的方法。

看到這兒我又納了好大一個悶，他是怎麼保持「倒立」的姿態在那邊混呢？好比你全身綁上氫氣球讓自己遺忘地心引力吧，你可以往上飛，但很難控制身體持續保持倒立的姿勢。假設你只將反物質綁腳上，那就可以一直倒立了，但你的身子會像鐘擺似的晃來晃去，十分不雅觀。男主角用這方法混進上層世界後，不但與他人毫無異狀四處轉悠，甚至健步如飛和警察大玩躲貓貓。重力正常的警察老追不上他，這也說明導演的思維能力遠遠追不上想像力。

片中有一段挺搞笑的，說男主角到了上層世界，上廁所撒尿，一時忘了自己的小便服從原本的地心引力，結果尿了天花板一灘。

這一點就說明男主角並沒有改變肉體的重力方向，只是類似氫氣球把身體往上托罷了。如果尿液會往上流，那麼血液也應該一樣，這男的倒立一小時，女主角該奇怪他怎麼老面紅耳赤吧？你倒立一小時試試，不但連講話的聲音都變化了，吞口水也得費勁。

除了腦充血難受，手還得一直插口袋，否則要是手臂疲了一不小心就得「投降」；肩胛骨也得一直使勁，一放鬆就成了聳肩縮脖子的熊樣。

還有阿，片中有一段兩人抱在一塊兒纏綿的鏡頭。男女都沒穿「反物質」裝備，各自服從相反的重力，導演覺得這樣就能抵銷相反的重力讓倆人漂浮在半空中，看上去就像在太空船裡頭親熱。

不是這樣的，他倆雖然重力相反，但男的質量較大，即使抱著倆人也會被拉往「下層」世界（男方）。而且他倆要抱在一塊，不是靠手腕子互圈抱在懷裡就行了，腳也得纏上，像無尾熊爬樹那樣。你試試抱著房樑，如果只用手你的身子會像烤熱的麥芽糖垂下來，沒法全身貼住房樑的。但那個唯美纏綿的畫面，男女主角依然成「條狀」，而不是抱成一坨，特別不講理。

不管怎麼樣吧，最後兩人還是克服萬難在一起了，功德圓滿，全劇終。好浪漫啊──不，好浪費啊！

浪費這麼個好點子。其實這設定可以玩的花樣還很多，例如在下層世界搶銀行可以透過上層世界洗錢；下層世界被剝削的人民試圖打破社會體制卻難以突破物理限制；兩邊的人死後靈魂互換；因為大隕石的來襲讓兩邊的人更加團結或者互相坑害；兩顆星球即將漸行漸遠製造時間壓力……能玩的梗應該不少。

就算要談戀愛吧，也可以更深刻些。比方兩人在一起之後因為重力方向不同導致生活摩擦，乃至於人生觀世界觀的格格不入，再塞個第三者進來攪和甚麼的──讓雙方多些心路曲折與心靈成長，而不是一碰面就幸福圓滿了。

也許這部電影把幾乎全部的資源都放在特效上了，以至於把其他所有東西都扔了，連片中唯一的主題──愛情，都顯得特別蒼白膚淺。

本片還有個科學上的大洞，就是這倆星球應該不能「自轉」才對，因為兩個城市始終臉對臉的，建築物還能連在一塊兒。是不是倆星球臉對臉的互相環繞呢？就像兩個人手拉手，以手為圓心兜圈兒？片中沒交代。不過我認為不可能，因為倆星球的重力彼此沒作用，這才能解釋為啥靠那麼近卻不會相撞；問題是，彼此之間沒有作用力的倆星球怎能彼此互相繞著轉呢？所以還是不轉比較合理。

可更大的問題來了，不會轉的行星如何有白晝黑夜之分？沒有晝夜，向陽的一側會被烤焦，背陰的一側凍成了鬼，這種星球根本不會有生物；就算有，也只能是變形蟲、鞭毛蟲、病毒之流，不會談戀愛底。

但電影裡又的確有白晝黑夜之分，夜裡的「星空」是另一頭世界的萬家燈火──美則美矣，未見其智矣。

所謂「科幻」，當然不是科學，但不能「違反科學」，一旦違反科學那就不是科幻了，可以叫魔幻或靈異，或者叫鬼扯蛋。不過，好的魔幻作品其實也很少違反科學的。

所謂「違反」，是指與既有的科學知識相牴觸。文學或電影不是科學，不一定要在科學知識的框框裡，凡是科學所不知的，不能解釋的，統統可以天馬行空地創造。例如《哈利波特》能叫汽車在天上飛，無中生有變出一堆名堂，報紙會動會說話，這些都不違反科學，因為他開宗明義告訴你這叫「魔法」。他沒有解釋魔法的原理，所以你也無從拿科學理論去檢驗它。所有的鬼片也一樣，因為鬼是「科學外」的事物，他可以堂而皇之的不服從科學定律。

但你不能在科學可以解釋的範圍裡違反科學，要是違反了，叫作愚蠢，叫作bug。比方哈利波特的麻瓜養父母都是白人，生出來的胖達力卻是個黑小子，這就違反了基本遺傳學；如果沒有解釋誰給他們下了魔咒，顯然這就構成了bug。

又好比《變形金剛》，典型的科幻片，你不必解釋汽車人彼此之間對話為啥也說英語，那不能算bug；但如果汽車人打仗的時候壓死一個臨演，五分鐘後同一個臨演又在街上狂奔尖叫，導演就不能拿科幻兩個字當藉口了。

再舉個例子。如果你寫個科幻故事，說木星上有一種八隻眼十五隻腿還會講台語的生物，沒問題，因為科學家還不能斷言木星上有沒有生物；但你不能說這種生物靠氧氣過活，因為我們早就知道木星上沒氧氣了。你要是硬這麼寫只是讓人笑話罷了。

我記得小時候讀過一本科幻小說：倪匡寫的《透明光》，說有個外星人來地球跟男主角成了好捧油，他有塊石頭甚麼的在真空環境下會發光，照啥啥就透明。最後男主角讓外星人帶著石頭和氧氣瓶進真空室，讓外星人變透明了好混進太空船回他的故鄉去。

這就是典型讓人笑話的「偽科幻」。因為真空中生物會被自己體內的氣壓壓死，有沒有看過深海魚類被釣上船時，整個身體像脹破的氣球？所以太空人上月球不能光著膀子只背個氧氣筒，他得穿上肥滋滋的太空衣。太空衣為啥肥滋滋？因為灌飽了氣體好讓太空人體內體外氣壓平衡。作者連這種基本常識都不具備居然還敢寫科幻小說，打那時起我就不看倪匡的東西了。

這部《顛倒世界》也是差勁的「偽科幻」。電影宣傳說它承襲《全面啟動》，真是吹牛不打草稿，不，這是電影，應該說吹牛不寫劇本。《全面啟動》的劇情多麼嚴謹，幾乎毫無破綻，而且寓意深邃直達人心，與本片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其實呢，本片大可以放棄科幻主題，拿它的特效拍一部魔幻電影多好──很久很久以前，男神女神合夥創造了世界，但男女神因細故吵架翻臉，於是將世界撕成兩半，彼此顛倒。這麼著，連「星球」的概念都不必了，兩個地表都是「平的」，無限延伸；然後所有重力與反重力現象都用「魔法」來論述，給定幾個基本原則就可以大玩特玩，多好。

我不禁想到陳可辛的《武俠》。在電影裡講科學談理論耍概念，有時候不但不能加分，反而礙事兒。創意這玩意不等於恣意，高級的創意往往在複雜的限制中展現，要天馬行空地編故事，五歲孩子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