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韋,妳到底怎麼了?」
「開門好不好,小玉!至少說句話呀!」
六個人站在臥房門口,對著房裡的徐玉韋大聲喊話、敲門,已經超過五分鐘了。徐玉韋一點反應也沒有,大家漸漸緊張起來。
「會不會出事了………」
「就算喝醉酒,也沒道理睡得那麼死吧?」
「死」字一出口,所有人的神經忽然緊繃。戴眼鏡的女孩口氣不太好:
「屁啦!甚麼死不死的,她一定是醉翻了。喝掛了的人雷公也打不醒。九二一的時候我爸喝醉酒,也是這樣,一覺到天亮。」
一個壯碩男子越過眾人,用力拍門,大喊:「徐玉韋……徐玉韋!妳沒事吧!」
他聲音太過宏亮,身邊的人耳膜都痛了。
「我看不對勁,撞門吧!」
他回頭看了另一個較清瘦的男人一眼。瘦男皺起眉頭:「這……不太好吧。」
「讓一讓。」
壯漢揮手要其餘五人讓開,同時退後三公尺。他低吼一聲「喝!」立刻像一頭蠻牛似的衝向房門。
看似厚重的木門其實只是夾板,空心的,被壯漢這麼一撞應聲破裂,門也開了。壯漢整個人跌進房裡。
臥房裡沒開燈。
窗戶雖然是關閉的但沒拉上窗簾,淡淡的月光灑進來,只照亮窗邊一小塊範圍。
徐玉韋直挺挺站在窗戶邊,沐浴在月光下。
壯漢爬起來的同時,其餘五人也急忙衝進房間。
「小玉………」
徐玉韋動也不動。
不知道誰開了燈,光線立刻充滿整間臥房。
長髮遮住了大半邊臉頰,只露出一隻睜大的眼睛───血紅色的大眼睛。
紫色的唇邊沾著不明液體。
緊繃的────
窗簾的拉繩。
徐玉韋的脖子被繩索纏繞一圈又一圈,緊緊陷進脖子裡,赤裸的腳尖稍微碰到地板。腳尖下有一灘水。
六個人瞠目結舌,呆滯了好一會兒,然後有人尖叫,有人昏倒。
趁現在………
* *
第一次偵查訊問。
「妳好。我是刑事偵查隊二分隊的小隊長,黃友桂。旁邊這位是我的同事。」
「你好。」
「這次訊問是針對一○一年十月二十九號星期一,發生在徐玉韋家中的命案,妳是以證人的身分接受偵訊。妳可以自由作答,不想回答的不必勉強,這只是例行性的訊問。明白嗎?」
「明白。」
「妳叫甚麼名字?貴庚?」
「我叫黎蕙婉,今年二十八歲。」
「戶籍地是?」
「台北市信義路四段一百八十五號十三樓。」
「職業呢?」
「我在宇都宮旅行社擔任領隊。」
「宇都宮?是專門經營日本線吧?」
「嗯,是日商。」
「妳和死者……徐玉韋的關係是?」
「她是我朋友。我們以前是大學同學,從大學時代一路走到現在。她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嗚……嗚嗚………」
「小馬,把面紙盒拿過來。請節哀順變。」
「謝謝。」
「那我就繼續問了。二十九號晚間,妳在徐玉韋家中的原因是甚麼?」
「那天是小玉的生日,我們六個人是去幫她慶生的。」
「徐玉韋是獨居嗎?」
「是,那是她一個人租的房子。」
「除了妳之外,當天現場還有哪些人?都是大學同學嗎?」
「不,只有我、小玉,和Jessica,我們三個是老同學。其他兩個女的是小玉的同事,兩個男的是她同事的男朋友。一共七個人。」
「知道他們的姓名與年齡嗎?」
「知道。」
「麻煩妳寫在這張紙上……妳自己和徐玉韋不用寫。謝謝。」
「嗯。」
「可不可以說一說當天晚上的情形?生日派對是幾點開始的?」
「其實也不算甚麼生日趴啦。我們原本是打算找一票朋友去夜店開趴,可是前一天小玉忽然說她心情超差的,不想出去玩,所以我就約了幾個好朋友到她家慶生。那天我和Jessica是八點左右到的,其他幾個也都在八點半前就到了。」
「當時徐玉韋的心情怎麼樣?朋友們專程來家裡慶生,應該滿開心的吧?」
「她看上去有點憔悴,不過她看到我們來了還是滿開心的樣子。她說──至少我還有妳們。」
「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傷感呢!」
「是阿。那天是星期一,她請假沒上班,白天似乎哭了好幾場,我們到的時候她眼睛還腫腫的。」
「嗯。後來呢?」
「等人都到齊了,我們就在客廳圍成一圈,唱生日歌、吹蠟燭、許願、切蛋糕,反正就是普通生日那一套。吃蛋糕的時候,阿芙的男朋友就從包包裡把酒拿出來。」
「酒?」
「他帶了四支麥卡倫十八年。」
「威士忌嗎?」
「是。說甚麼一醉解千愁,還叫小玉多喝點,喝醉了就甚麼都忘光了。」
「你們的酒量還不錯嘛!七個人喝四瓶威士忌。」
「根本喝不完好不好。小玉喝最兇,真的是在借酒澆愁,其他人都只是隨便喝,重點是聊天。我們一直想法子逗小玉笑,兩個男的還拼命講黃色笑話。」
「你們是幾點開始喝酒的?」
「大概……八點五十……快九點吧。」
「光喝酒,沒有『吃』甚麼別的東西?」
「蛋糕阿。我們那天都在外面吃了晚餐才來的。原本想幫小玉帶晚餐,可她說吃不下東西,吃點蛋糕也就夠了。」
「除了吃蛋糕,你們有沒有……嗑藥?」
「大叔,並不是每個年輕人都這麼墮落好嗎?」
「我不是懷疑你們啦!這只是例行性的問題。嗯……照妳的說法,六個人都開心地聊天說笑,只有徐玉韋一個人喝悶酒?」
「原本是這樣。可是後來小玉喝多了,情緒愈來愈低落,我們也不好意思這麼開心。有一段時間大家都沉默著。」
「後來呢?」
「過了不知道多久,小玉忽然哭了,然後自己把心事說出來。」
「她的心事是……?」
「她捉到男朋友劈腿的證據。」
「她有男朋友啊?」
「有阿。」
「知道名字嗎?」
「知道。」
「來,寫下來。寫旁邊一點。」
「小玉哭著說他不要我啦!連我的生日都忘了,賤男人爛男人,現在一定跟那個女人滾床單交換體液甚麼的。」
「所謂劈腿的證據,是甚麼?」
「就是生日的前兩天,星期六,小玉跟她男朋友去看電影,沒想到在他汽車後座的地板上發現一雙高跟鞋。」
「高跟鞋?還真奇怪。把鞋子留在車上,難道那個女人光腳丫子下車不成?」
「我哪知。」
「她男朋友怎麼解釋?」
「沒解釋,他承認了。」
「所以他們大吵一架?」
「不算吵架吧。小玉一直痛罵,一直哭,他就一直挨罵道歉,保證會跟那個女人分手之類的。」
「他有說劈腿的對象是誰嗎?」
「沒有,他打死不招啊。小玉就更火大,更哭,一口氣哭三天。」
「原來如此。」
「我們都勸她甩掉那個爛男人。可是阿,小玉說她不甘心,說為甚麼要平白把男朋友送給別人?才不要成全狗男女。我說這種男人留著也沒甚麼屁用,還不如送出去陷害別人。阿芙的男朋友也氣得大罵,說要去揍那個男的,小玉還一直說不可以不可以─── 一下說都是他的錯,一下又說錯不在他。其實我也了解這種矛盾的感情。愛都愛了,哪能說放就放,是吧?最奇怪的是她那個混帳男朋友,都已經跟別人搞上了幹嘛還不跟小玉分手呢?說甚麼我心裡最愛的還是妳,真是鬼扯!抱著別的女人滾床單的時候還能同時愛自己的女朋友嗎?男人都是這樣可以一心二用?可以這樣嗎?」
「這……我就不清楚了。」
「大叔你結婚了沒?」
「還沒,找不到對象呢!」
「如果有一天遇到一個值得愛的女人,請你好好珍惜。女人哪,是很脆弱很單純的生物,愛情沒了就甚麼都沒了。」
「我是很專情的。」
「那就好。對了,你為甚麼找不到對象?大叔看起來挺有型的嘛!」
「胡說,哪有甚麼型……現在不是妳訊問我吧?」
「對不起。」
「真亂來,偵訊差點變成愛情諮商。嗯……妳說小玉邊喝酒邊哭訴,大家都在安慰她,是這樣吧?然後這個過程進行了多久?」
「大約到十一點的樣子,小玉說她累了,我就扶她進臥房躺平。」
「當時她醉得很厲害嗎?」
「醉是醉,倒也還不到人事不知的程度。我在床上又陪她聊了半個多小時。」
「為甚麼是妳陪她進房間呢?」
「我們兩個感情最好啊!她跟Jessica也很好啦,只是Jessica那個女人神經有點粗,不太懂得怎麼安慰人………唉,說起來我也不會安慰人,否則小玉………」
「不要太自責了,黎小姐。每個人面對感情都有自己的選擇和弱點,別人很難幫上忙。妳說在床上陪她聊了半個多小時,也就是在十一點半多離開房間是嗎?」
「是的。」
「妳離開的時候,徐玉韋睡著了沒?」
「還沒,她說要一個人想想,叫我出去陪其他人。」
「對了,妳離開的時候有沒有將臥室房門反鎖?」
「當然沒有,我幹嘛要反鎖?」
「的確沒理由反鎖。所以妳離開臥室以後,是徐玉韋自己起床將房門鎖上。大概不希望被阻止吧。」
「沒想到她那麼傻。如果我留在房裡繼續陪她,就不會出事了……都是我害的……嗚………」
「回到客廳以後呢?繼續說。」
「大家的情緒都被感染了,相當低落,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關掉音響以後變得很安靜,房間裡的哭泣聲聽得很清楚。」
「哭泣聲?妳離開臥室的時候有關上房門嗎?」
「有帶上。」
「那怎麼還聽得見?」
「臥房就在客廳旁邊阿,只隔著一道木板牆,隔音很差。那房子從前是隔成好幾間雅房出租給學生的,後來房東把一些隔牆打掉改成客廳,變成正常的住家。以前我有想過要搬來跟小玉一起住,但是因為她男朋友常常來過夜,不太方便。」
「隔音很差啊……。我再確認一下,妳從臥房回到客廳之前,也就是直到十一點半多,客廳一直放著音樂?」
「是阿,聚會一定要有酒和音樂。但我想安靜一點小玉比較容易入睡,所以就把音響關了。」
「妳真是貼心。」
「她是我的好姊妹……」
「妳說在客廳還聽見小玉斷斷續續的哭聲,大約持續多久?」
「差不多到十二點以後就沒聲音了。」
「很大聲的哭嗎?」
「也不算大聲,總之大家都聽到了。她一哭,我們就嘆氣。」
「從徐玉韋進臥房開始直到你們發現她出事……這中間有沒有人進出臥房?」
「沒有。」
「可以確定嗎?」
「確定。房門就在旁邊嘛!雖然中間有人暫時離開,上洗手間、去廚房拿冰塊之類的,但沒人進臥房。」
「嗯。妳們發現出事的時間是?」
「大約是十二點……二十幾分吧,或者十二點半。那時姚杏──小玉的另一個同事──提議去唱歌,我們都覺得今晚的氣壓太沉重了,應該振作一下。這時,Jessica跑去敲臥房門告訴小玉我們要走了,可是房間裡沒反應。我本來想阻止她的但Jessica動作太快,大聲問小玉要不要一塊去唱歌,還用力敲門。等我們把一片狼藉的桌面收拾乾淨,穿好外衣準備外出,Jessica還在臥房門口一直囉嗦。這時大家開始覺得怪怪的。」
「怎麼說?」
「Jessica這人的嗓音超尖銳,聽久了會想揍人那種,房間隔音又差,小玉睡得再沉應該也會被吵醒吧?後來阿芙也過來幫忙,又是喊叫又是拍門。我那時還擔心小玉會被她們氣到抓狂哩!可是這樣連續吵了五分鐘,房間裡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阿芙的男朋友覺得情況不對,就把門撞開。沒想到………」
「你們就立刻報警了是嗎?紀錄上寫的報案時間是零時四十三分,和妳說的時間大致吻合。」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你們還會問其他人嗎?」
「例行公事嘛,每個在場的都要問一下。感謝黎小姐百忙中抽空協助調查,辛苦了。」
「哪裡。」
「等一下麻煩妳看看筆錄上有沒有甚麼地方不正確,沒問題的話簽個名就可以回去了。」
「是。」
「小馬……小馬!列印幾張紙怎麼搞這麼久?」
「印表機好像故障了………」
「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