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年間,有個進京趕考的書生。
由於盤纏微薄,不能在路上耽擱太長時日,因此他兼程趕路。
一日,他走在荒涼的山道上,舉目所及杳無人煙。
忽然下起雨來,書生急忙躲在一棵大柳樹下。
這棵柳樹生得十分奇異,足有三四人環抱那麼粗。附近沒有河流,怎能生出這樣大的柳樹呢?
書生正感詫異,忽然聽見一聲嘆息。
是柳樹嘆息了?還是雨滴拂過柳葉的聲響?書生一時難以分辨。
原來柳樹的後面早有一女子坐地。
是那女子嘆息。
書生心下躊躇。
荒野之地男女同處一棵樹下,有違禮教阿!可眼看雨愈下愈大,離了這柳樹豈不溼透了身子?
書生是個翩翩君子,寧可溼透了衣物也不願壞那女子的名節,於是決定冒雨趕路。
此時,女子繞過樹來到書生面前,開言道───
「相公要離我而去嗎?」
書生本不欲與女子說話,但人家都開口相詢了,不理不睬似乎也過於無禮。
「同處一樹下恐怕有損姑娘名譽,小生這就告辭了。」
「相公離去之後萬一來了歹人,可不似相公這般清白守禮,荒山野嶺的,豈不是………」
女子說得也是,萬一遇上輕薄之徒,又或者來了野獸,豈不是害了她?
書生心裡好生為難。
「不如讓奴家用衣帶將相公綁縛,打個活結。如此就算旁人見著你我同處樹下,也無可猜疑;倘有惡徒或野獸前來,奴家就鬆開活結,相公即可搭救奴家於危難之中。如此可好?」
「豈有此理!我堂堂男兒讓人綁在樹下,像甚麼模樣?」
「相公只顧自己樣兒好歹,不以奴家為念───那便捨奴家自去吧!」
書生再三思忖,也別無他法,只好依那女子的主意。
女子將書生的手足牢牢綁住,又從懷中取一錦帕,堵住書生的嘴。
「相公是否納悶,為何要堵住嘴呢?」
書生的眼中盡是疑惑。
「哇哈哈哈哈………當然是教你作不得聲阿!若不堵上你的嘴,慘叫聲能傳出二里地去。」
慘叫聲……………?
「咬斷頸子吸血,豈有不慘叫的?」
女子露出森然利齒,長舌如活物般蠕動,好似望著盤中佳餚。
書生心下大悔,只恨自己太蠢。如今手足遭縛,口不能言,只有引頸就戮了。
「實不相瞞,吾乃柳樹下一女鬼也。只因昔年枉死於樹下不能超生,故此專候獨行過客,殺人吸血以養魂魄,至今數十年矣。哈!可嘆世上蠢人太多,拘於禮教乃至於自甘受縛,是守其節而失其智阿!汝無智而自尋死地,休得怨。」
語罷,女鬼伏身以口就書生之頸,正待咬下,忽聽得一聲阿彌陀佛,近在耳畔。
女鬼急回頭,只見一老僧佇立滂沱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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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陽州某商賈,為人正直,樂善好施;又因其善於商道而致家境富裕,鄉里皆稱善。
惟美中不足,他年過半百卻乏嗣無後。
鄉人屢勸那員外納妾,但員外總是婉拒───只因他鍾情於妻,不忍分愛於他人。是以家資雖富卻顯得人丁單薄,除了夫婦之外就只有僮僕五、六人。
也許是蒼天受了感動,在那員外五十二歲時,夫人居然有了身孕!實實教人欣喜若狂。一家人旦夕拜佛,祈求佛祖保佑這得來不易的子嗣。
懷胎九月,轉眼已近臨盆之期。
當日適逢元宵燈會,城裡的街市熱鬧非凡、喜氣洋洋;雖然下著大雪,各樣的花燈遊藝依舊引得鄉民齊聚城中。
那員外在街市固有店鋪商號,但私宅卻置於城外近郊。員外待人溫厚,不忍掃了眾人雅興,是以夫人臨盆在即,他還是讓僮僕們前去城裡賞燈玩耍。
是夜,大雪紛飛,屋門口積了好厚的雪。員外擔心積雪阻住門戶,遂出門掃雪。不料,門外柳樹下有一男子坐在雪中。
那人衣衫襤褸,骨瘦如柴,滿面虯髥,形容險惡。
員外見這人饑寒難耐,不免動了慈悲之心,於是上前相問───
「這位客人,您在雪中坐地怕不凍壞了身子,要不要進屋裡烤烤火?鄙人家中尚有些飯菜,倘不嫌棄………」
「甚麼賊人!想誆騙大爺進屋子裡好來個甕中捉鱉,搶奪大爺的金銀?」
「休得誤會!鄙人乃一片好心………」
那漢子懷中緊緊掖著一包袱,目露凶光。
員外心想,這不是狗咬呂洞賓嗎?莫說這乞丐般的男子有何金銀,就是金山銀礦,不當取者我也是分毫不取。
「客人您瞧,這幢大宅院便是鄙人的家;雖說不上萬貫家財,也還算豐衣足食,豈能貪圖足下的財寶?客人切莫多心啊。」
「哼!愈是有錢人家愈是貪財,所謂為富不仁也!你那大宅子說不定也是強搶豪奪來的。」
員外聽這般無禮的言語,本待拂袖而去;卻思量這一去,漢子勢必凍死在柳樹之下。心下轉念───
能救人一命,受些羞辱又算甚麼?
「如何你才肯隨我進屋?」員外問道。
「非要我進屋不可?」
「非進不可!」
「除非依我一事,否則大爺就是凍死也絕不進屋。」
「依你十件也無妨。」
「且問你───那宅中尚有何人?」
「只有鄙人與拙荊二人耳。」
「敢是假話?這偌大宅邸之中,竟無子女僕役?」
「鄙人年過半百,直如今方得一子,尚在胎中;今元宵佳節,家裡僮僕丫鬟皆進城賞燈去了,因此只有鄙人夫婦坐家。」
「此話當真?」
「確係實情。」
「還是信你不過。除非這樣───你夫妻二人讓我綁住手腳,我方能安心。」
員外心下躊躇。自己受縛也還罷了,夫人臨盆在即,萬一動了胎氣如何是好?
漢子見員外猶豫,遂道:「你若不願夫人被綁,亦可;將她鎖在房裡便了。」
員外思忖半晌,見風雪愈急,寒氣愈盛,終於答應那漢子的條件。
於是二人相偕入屋。
綁縛已定,漢子露出猙獰面目,狂笑曰───
「世上竟有如此蠢人!引賊入室又自甘受縛。此乃天賜我財富也,不殺爾等,天誅地滅啊!」
漢子遂從包袱中取一尖刀刺殺員外,員外登時斃命。漢子又循徑來至屋後內室,欲殺夫人。
夫人見狀驚嚇不已,惶惶之間產下一男嬰。
狂漢刺殺夫人後,又欲殺害嬰兒。但見那嬰兒無聲無息,渾身染血臥於被褥之中。
狂漢心知,甫生下的嬰兒若不聒聒啼泣,必將絕氣而死。
他高舉手中尖刀,猶豫著是否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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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科會試之年,某書生欲進京趕考。
他有一妻十分賢慧,昔年盡心奉養公婆;後因地遭蝗旱,公婆耐不得苦楚,雙雙沒了。他倆未有孩兒,如今家中只剩夫妻二人相依為命。
「相公,你此去路途遙遠、行方顛沛,妾身實實放心不下。不如讓妾身隨之同往,路上也好有人服侍。」
「好是好,可家中無人看守,遮莫讓賊人光顧?還有那些個小雞、小羊………」
「那些撈什子作甚麼要緊?如今家裡也沒幾個值錢物件,帶不走的賊人也不稀罕。倒是妾身一人在家,恐怕………」
「賢妻說得有理,那麼就辛苦妳陪我走這一遭吧!倘若他日得中甲榜,咱們就在任所另置新居,不回來了。」
「但願夫君高中!」
二人收拾停當,便即上路。
由於盤纏微薄,不能在路上耽擱太長時日,因此他倆兼程趕路。
一日,二人走在荒涼的山道上,四周杳無人煙。
忽然天色異變,烏雲滿布,天邊彷彿塌了一角,陡然颳起陣陣強風。
朔風愈強,二人站立不住,曠野之中亦無可攀附之處。正在沒奈何,書生瞥見遠方有一棵大柳樹,急忙偕妻子趨避於柳樹下。
這棵柳樹生得十分奇異,足有三四人環抱那麼粗。附近沒有河流,怎能生出這樣大的柳樹呢?
「真是皇天庇佑!賜下這棵大柳樹救我夫婦性命!菩薩慈悲,佛祖慈悲………」
妻口中喃喃唸佛。
書生一手抱妻,一手牢牢攀住大樹。
可這風實在太過急勁,一陣強過一陣,竟似永無消停之日。那柳樹雖巨,千百根柳枝也颳得漫天散亂,教人怵目驚心。
「相公!我………妾身攀不住啦!」
「有我護著妳呢!別怕,這風………這風不會長的。聖人云,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同於德;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
「相公!不行啦!我就要飛啦………」
「這……這該如何是好,我也快攀不住了。娘子,抱緊我啊!就是讓風颳走,你我夫婦永不相離!………」
「這個………拿著………」
妻取下衣帶交給丈夫。
「用衣帶將身子綁在樹上,如此便不會讓風颳走了!」
「如此甚好!………噯呀!衣帶不夠長,無法綁縛你我二人………」
「綁住夫君一人即可,勿以妾身為念………」
「這如何使得!較之娘子,我氣力稍長,自應綁縛娘子才是!」
「萬萬不可!」
書生不顧妻子反對,用衣帶將妻牢牢縛於樹旁。
一陣強風倏然而至,其勢撼天動地,直教龐然巨木也晃得呀呀作響。只聽那書生慘叫一聲便給風颳走了。
「相公………相公…………!」
書生給那颶風掠住身不由己,只感到天旋地轉,橫無涯際,不久便失了神智。
待他悠悠轉醒之時,颶風已然過境。
他全身濕透,伏於莫名的山澗水邊,周遭木石一片狼藉,有如遭逢千軍萬馬肆虐一般。
書生猜想自己必是跌落溝壑之中,再讓山澗沖上了岸。他喜幸撿回一命,立時尋路前去找回妻子。
跌跌撞撞走了許久,終於遙遙望見那棵大柳樹。
他歡欣踴躍地奔上前,高呼娘子;可他娘子卻沒作聲,依然直挺挺綁在樹旁。
書生近前一看,不免嚎啕痛哭。
妻的頸上紛亂地纏繞數十條柳枝,書生使盡氣力也無法將柳枝除去。妻子雖沒讓風吹走,卻被狂亂紛飛的柳枝活活絞死。
書生呆望妻的屍身,頹然坐地,淚流不止。
他心中滿溢悲切之情取代了功名之欲,自此一蹶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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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鬼伏身以口就書生之頸,正待咬下,忽見一老僧佇立滂沱雨中。
「老和尚休要壞吾事!」
女鬼張牙舞爪,老僧卻毫無懼色,直如石雕佛像一般。
「阿彌陀佛,老衲不能坐視妳殺傷生靈。女施主可否看在老衲面上,放那公子一條生路?」
「嘿嘿!若吾不依,老和尚待如何呀?」
「那麼,老衲便要打擾女施主了。」
語罷,老僧自懷中取一利斧,以其刃觸柳樹幹。
「此乃普輪寺加持法器,能破一切虛妄外道。女施主之魂魄乃依憑柳樹而存;若傷柳樹,汝魂魄將無枝可依,飄搖於五虛之外。」
「你敢!你若傷柳樹,吾一口咬斷這書生頸子!」
女鬼張口作勢要咬,老僧亦舉斧作勢要砍;兩廂尷尬,各不相讓。
老僧嘆曰────
「這樣僵持著也不是辦法,不如與老衲做個交易如何?」
「有何交易?」
「妳若放了這位公子,老衲願自縛手足,任憑女施主處置。」
「吾豈信得過你?」
「出家人不打誑語。老衲向來言出必行,二十載無隻字虛言───佛祖可證。」
「就算我相信於你,待我放了這書生,反教他來壞吾事?」
「老衲自有法度。任憑女施主要殺要剮,那公子絕不加一指於汝。」
「好,一言為定!」
女鬼鬆了書生綁縛,轉將衣帶來綑綁老僧。
書生大呼:「聖人云,見死不救非仁矣!大師我來救你!」立時攎起袖子要來廝打。
「且住!」
老僧定睛直視書生,良久,開口言道───
「公子切不可救老衲。公子可知老衲何人也?二十年前,信陽州有一仁翁善長,五十二歲得子。就在那元宵燈會之夜,老仁翁在門前雪地柳樹之下,救了一名乞丐。然而那乞丐恩將仇報,竟謀奪財物殺死員外夫婦;夫人在危急中產下一男嬰………」
書生聞言,臉色大變。老僧續言───
「惡丐本欲將嬰兒一併殺了,卻見那嬰兒不哭不號,勢將就死。他一時起了慈心,不但放下屠刀,反將嬰兒拍了幾掌,那嬰兒終於呱呱而啼。阿彌陀佛!那惡丐自此大悟,感於過去罪孽深重,於是遁入空門,念佛懺悔………」
「你………」
「是也。那嬰兒便是公子閣下,惡丐便是老衲。老衲既背負公子的血海深仇,如今替公子而死,正是了卻因緣果報,不亦得其所哉?」
書生淚流滿面,戟指老僧曰:「你………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而我的命,卻是你救的………我不能殺你,卻也不能救你!」
說罷,書生掩面而去。
「就剩妳我了,動手吧!」
老僧面目平和,安然就死。
「哈哈哈哈!沒想到老和尚竟有如此歹毒的過往,與吾等妖邪鬼魅亦不遠矣!死於吾手──正如大師所言──不亦得其所哉?哈哈!」
女鬼一口咬破老僧的頸子,鮮血登時噴灑在柳樹上。
「滋味可佳?」
「不壞。」
「飲了吾頸中之血,尚認不得吾面乎?」
「咦……………」
老僧微笑曰:「娘子,妳我生不能同歡,所幸死而同鬼,永相伴矣。」
「…………是你?」
「當日我見妳被柳枝勒死,痛不欲生;我心中滿溢悲切之情取代了功名之欲,自此一蹶不振,有如行屍走肉。後來終於淪為盜賊,數十年間造下無數罪孽,直到在信陽州雪夜殺人,這才痛心悔悟。」
女鬼憐惜地輕撫老僧面頰:「原來你尚在人世………」
「我以為遁入空門便能了斷塵緣───可無論怎麼念佛禪修,始終無法忘卻與妳的約定。咳………我時常想起故鄉的小雞小羊,想起妳在燈下為我縫補舊衣裳………娘子啊,我這就來陪妳了……你我夫婦永不分離…………」
老僧漸漸沒了氣息。
一縷年輕的書生魂魄飄然飛升,女鬼也掙脫了柳樹的羈絆;二人挽著手,相視而笑,向著晚霞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