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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我們相愛，只是不熟。
作者: Pauline	日期: 2012.07.06　　天氣: 　心情:

朋友APP問我最近好嗎?
我說不好，然後不設防的劈哩啪啦說了一堆自己都記不太得的話。
他說，你在人群中表現的樣子跟妳私底下反差真大。
我說，是啊，這麼明顯卻又沒甚麼人能發現。
他說，一定有人知道，至少妳老木知道。

我沒有再回答，但心中第一句個反應是︰我跟我老木不熟。
這話乍聽之下不孝到了極點；但事實上，我跟我家人都不熟。

我們曾聽說過或者親眼目睹，世界上的確有許多密不可分的家庭，兄弟姐妹可以窩在同一張床上說話到天亮，遇到委屈能直接衝往父母懷裡哭個痛快，親密無間患難與共生死相隨。那是最理想的狀況，大部份人看了會會心一笑或羨慕非常，而大部份的家庭卻往往不是這般光景。

現代雙薪父母與單親家庭居多，大部份的孩子六七歲就被送入學校融入社會。東方社會嚴格講求群體主義，孩子們被灌輸必須合群、守秩序。含糊不清的腦袋被告知什麼就吸收什麼，逐漸感到困惑需要認同，於是在群體裡孩子們找尋自己的小群體同時找尋依歸，或多或少互相影響了彼此的個性。即使母親在家任家庭婦女，也有永遠忙不完的家務事雜事，閒暇之餘母親會自己去尋樂子，例如穿梭街頭巷尾找牌搭子話匣子。能夠給予孩子們陪伴以及對話的，只有童年玩伴，或不具生命的玩具以及其他身外物。

年歲漸長自我意識逐漸萌芽，時間被各種正事雜事佔據，無瑕去理會自己以外的人事物。世界被劃分開幾個層次，自己喜好的，社會體制規定的，以及可有可無的。自己選擇性的穿梭接觸，自己判斷黑白是非。家人不知怎的越發顯得不討喜，隔閡也越發明顯。直到出了社會，經歷人情冷暖開始明白營生不易做人很難，許多執著許多不解也開始釋然，對世事多了一點寬容，對家人多了一些了解，對長輩多了一些忍讓。

但從前拉開的距離已經太長太遠，鋪設了太多本該屬親密關係的空白。頂多在過年佳節時，同坐一桌客客氣氣的吃飯，聊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許多話題點到為止。不管思想個性如何變化，大家已習慣在面對家人時收起自己在社會揮刀弄斧、在與朋友相處時的放肆臉孔，極力表現出合儀的舉止，更多時候是家人期待的樣子。而家人期待的樣子，不外就是事業有成、乖巧順從，「從一個小毛頭長成了成熟的大人」的令人安心。

相較於弟妹們的柔順聽話，渾身是刺的我絲毫不得寵，母親對我也比他們來得嚴苛；後來才了解其實並非刻意偏袒，常常只是因著無力，只好殘忍。那十多年來，遭受毒打咒罵是常事，手足間漠然以待是常事，親戚們落井下石更是常事，人類都太習慣對血緣之親極盡所能的傷害，預設將能得到理所當然的寬恕。許多年後大學畢業工作穩定，偶爾與姐弟聚會，談起童年所謂深仇大恨，幼時那些切齒的痛，都成笑柄一場，即使當初造成的傷害是實實在在存在的。

我習慣在親友聚會時坐在角落保持沉默，看所有人忙碌來去交換資訊的歡聲笑語。一切就像電視上常會出現的場景，盛大的宴會場合大家在美食華服裡演一場戲。所有人都是大配角，一起來襯托整個家族的美好表象平衡狀況。但因為少了確切的主角，變得索然無味。禮貌話別，各自上車回家之後不忘開口議論︰他胖好多。她怎麼變那麼醜。他那件衣服好難看。聽說她上個月剛墮胎。聽說他女朋友嫌他沒有出息把他甩掉了。聽說他們夫妻分房睡。聽說他現在這份工作沒有前途。聽說他外面又有女人。我從前就看死他沒前途了果然如我所料。

大部份的話題來自表象，大部份的話題都來自於聽說。想來多生疏，但大家都已習慣這般的生疏，也似乎沒有去混熟的必要。

某部電影裡的機器人在想要融入人類社會，卻屢屢被拒沮喪無助之後，引用文藝復興唯物主義哲學家培根說的︰「没有愛的陪伴，人多時也會有孤寂，接踵的臉面不過是一幅幅古板的畫，而谈話也只是单調的撞擊樂聲。」其實想來陪我們經歷最多的，一直是我們自己。不是父母，不是朋友。悉數每個階段，站在身邊的人都不一樣。當臍帶剪斷，我們都註定在這個世界，成為獨立個體，必須自行承載自己的喜怒哀樂。

於是每個人都將在這般生疏裡，在人群中體會或多或少的寂寞，感受到或多或少的軟弱。而這又是另一個，可以無限延長書寫的話題。

我知道老北老木弟弟妹妹的生日，知道他愛抽甚麼菸，知道她們用什麼牌子的化妝品，大概喜歡什麼樣的穿著。卻不曉得她們在面對某件事會有什麼反應，曾在哪一首歌中掉淚，哪個男友讓她們刻骨銘心，哪件事情是他們的生命轉捩點。他們也不知道，這些年我在國度間奔走經歷了什麼，這些年我在職場上如何爬起再陷落，這些年我的感情生活如何風起雲湧。我如何飛揚跋扈如何黯淡失色，如何偏執尖銳如何氣焰盡熄。我的家人並不知道，也不懂得我的文字，她們只知道我愛寫，然後從小到大「作文一直很高分」。

我們最常對彼此說的話是︰妳自己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就好。而我依然記得年初我失戀一蹶不振時，妹妹傳來很長很長的簡訊叫我放手；老木沒有說什麼叫我有空就回家；弟弟熱心幫我尋覓新對象。對於所有親戚好奇質疑起我迅速消瘦的緣由，她們只說我生病了，並未提起我斬釘截鐵說別再提起的名字。

我們的確相愛，只是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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