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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我只是雕像(下)/吳敏顯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2.13　　天氣: 　心情:

　　就我所知，不論是神仙、聖哲、英雄、偉人、畫家、文學家，
　　一旦成為雕像，多少總惹人白眼，畢竟立體雕像不比印在鈔票的平面圖像。
　　鈔票圖繪不要說人像，即便是凶猛野獸、劇毒的眼鏡蛇，也沒人嫌棄。
　　甚至不擇手段地拚命搜括，好成捆成箱地去換豪宅，去換金銀珠寶。

文/吳敏顯

沒搬進倉庫隱居以前，小朋友玩躲迷藏遊戲，常到我背後擠成一窩。
每天上學放學，部分中高年級孩子會朝我揮揮手、敬個禮。
路隊走出校門之前，大家規規矩矩，好像怕我這個銅像爺爺瞧見而不敢使壞。

後來這些年，新入學的孩子大多不認得我。尤其是附設幼兒園那群剛捨掉奶嘴的娃娃，
有說我是觀世音菩薩，是耶穌基督，也有說是土地爺爺、濟公和尚。
一二年級小朋友，大概電視卡通看多了，乾脆叫我無敵鐵金剛、蝙蝠俠、鋼鐵人、超人、閃電俠、金鋼狼，不一而足。

如今躺在倉庫裡，再也聽不到那些童言童語了。孩子玩捉迷藏，不管換誰做鬼，都不容易找到我了。

能夠天天陪著我，就是那台缺了幾顆牙齒的老舊風琴，始終低頭打瞌睡的檯燈，幾個癟了氣的躲避球，
流行過時的呼拉圈，糾纏一團的繩索，瘸了腿的課桌椅。
而我最想攀談的，是那大捆小捆的書籍，可它們總是躲在牆角韜光養晦。

其實，說自己在倉庫裡隱居，並不完全符合事實。很多時候，還有老工友和我一起，是他讓我增長不少見識。

這個老兄弟回家常跟太太拌嘴，吵架結果一定被太太轟出家門。
學校倉庫成了避難所，保健室淘汰的鐵架床正好當他臥鋪。
歷任校長對此睜隻眼閉隻眼，主要考量是，工友自願睡倉庫，既不用給值夜費又能兼顧校園夜間安全，沒有什麼不好。

老兄弟在床頭綁著一台收音機，不時播放新聞、談話節目和歌曲，最多是各種藥品廣告。
這正是我住到倉庫以後，能夠繼續了解外界天地許多奇聞妙事的原因。

其中令我印象較深刻的，包括有人把美國華盛頓林肯紀念堂的林肯雕像潑撒油漆，
台灣有個人只當了六天國防部長，而立法委員整天吵吵鬧鬧可以照領錢，還有幾個檢察官、法官竟然將口袋變成收銀機。

近年來更熱門的話題是，米麥雜糧、油鹽醬醋摻假含毒賣大錢已經不稀奇，拿工業酒精製酒，
把工業用的塑化劑添加在食品裡，摻毒澱粉做成美食，辣椒油不含辣椒，橄欖油不含橄欖，芝麻油不含芝麻，
薑母鴨沒有薑的成分……。這些製造商、供應商，竟不乏傳承好幾代人的知名商號。

千奇百怪的新聞接踵而來，聽多了還能讓一個人身子骨保持勇壯，覺得無礙心理健康，確實不容易。
連我這個平日不吃不喝，具備銅身鐵骨的銅人，都不免嚇出一身冷汗，不時感受到身上這兒酸、那兒痛，
懷疑自己腎臟受損、骨質疏鬆，鎮日憂心忡忡地睡不安穩，何況一般人的肉身？

老工友平日開口閉口稱我老先生、老長官，當我是長輩。他發現這些新聞時事影響我心情，便主動找我聊天切換話題。
談最多是他年輕時得意和失意的故事，言談間雖然是他管說、我管聽，他照樣說得笑聲不絕或涕泗滂沱。

彼此拉近距離變成哥兒們，老工友偶爾也提出些問題考考我，可往往等不及我回應，他即自動地幫我找答案作答。
嘿，那些答案還真的八九不離十！

從一些日常話題，讓我很快了解這所學校生態。像某某老師在我印象中自視甚高，上課時盡教學生一些歪理，
歷任校長沒一個敢吭氣，現在才知道他是某議員的兒子；
像儀表堂堂的某某主任，只會巴結校長，巴結家長會長和委員，卻專門在老師和工友面前作威作福……。

我自認為，在校門口站了那麼多年，看到聽到的應當不少，哪知道眼見耳聞，幾乎全是表相而非內裡，大多不能當真作準。

正如過去很多人說我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甚至說我武功蓋世，所向無敵，呼風喚雨，
說得宛如遠古神話中主宰一切的神祇。就如同說我無所不用其極，老謀深算，陰狠奸詐，同樣沒道理。

很多時候，我怨嘆自己不如一個遊走四方的流浪漢，能夠來無影去無蹤，沒有任何牽掛，不必留下名姓。

就我所知，不論是神仙、聖哲、英雄、偉人、畫家、文學家，一旦成為雕像，多少總惹人白眼，
畢竟立體雕像不比印在鈔票的平面圖像。鈔票圖繪不要說人像，即便是凶猛野獸、劇毒的眼鏡蛇，也沒人嫌棄。
甚至不擇手段地拚命搜括，好成捆成箱地去換豪宅，去換金銀珠寶。

所以呀！有些事兒無論誰說了什麼話，聽聽就好，不必當真。

正如我們這個校長，朝思暮想能更上層樓，說不定哪天他當上教育處長、教育部長，
政治氛圍需要我這尊被拆掉的雕像支撐門面，他第一個動作肯定是把我從倉庫請出來，重新供著哩！

唉！或許戲法人人會變，人家能當上校長，自然有他一套吧！

記得校長在某次酒後回辦公室，半路把一肚子來不及嚼爛消化的鮑魚、燕窩等山珍海味，全吐到我腳跟前。
然後邊拍著胸脯，邊誇口道：「要不是我拚老命陪官員陪議員喝酒，憑什麼能在這校園裡呼風喚雨？
又憑什麼能弄到經費來拆你這座銅像，好豎立一座具有藝術價值的新雕像！」

第二天校務會議，校長鄭重宣佈：「學校是培養國家未來主人翁的教育搖籃，不宜出現太濃厚的政治色彩，
不要教孩子作個人崇拜。我已經爭取到經費，要拆掉校門口銅像，騰出位置豎立對美育培養有幫助，
對校園景觀有所改變的藝術銅雕。」

他進一步說明，說我們這所鄉下學校，多數學生家長務農種田，
所以他已經請某立委推薦一位雕塑名家，幫學校雕塑一座水牛銅像。

消息傳到小朋友耳朵裡，個個面面相覷。因為日常在田野裡見到的，全部是不同類型的耕耘機，
這些滾動車輪或履帶行走的機械，大家管它們叫鐵牛，孩子們根本沒看過什麼水牛。

某些家長聽到孩子轉述，覺得過去不得不使喚水牛犁田耕作，那是相當辛苦的勞作，
和現代操作農耕機械的便利性，已無法相比。學校要教孩子懂事成長，怎麼想花大錢去雕隻已遭時代所淘汰的水牛，
這豈不是倒退嚕，實在不合時宜。

但是包括教務主任在內，沒有老師願意出面去向校長傳達這項信息。
僅有這學期才到校的一個年輕老師，認為茲事體大，自告奮勇跑到校長室報告，
指出拆除銅像已經冤枉花掉一筆錢，何必再浪費錢雕一頭孩子沒見過的水牛？

校長摘下老花眼鏡，勾著頭不斷用指尖按摩鼻樑。咯出一口痰後，慢條斯理地告訴這個小老師說：
「你阿公當過鎮長，令尊在縣政府擔任很多年主管，你本身是研究所碩士，
是一個具備良好家學淵源又讀過很多書的高級知識份子，當然明白什麼叫時代潮流。
如果我們想跟上時代潮流，眼光必須放遠，學學別人怎麼功成名就，否則肯定落伍，而遭時代所淘汰。
小朋友不懂，家長們恐怕一時沒想到那麼多，你怎麼可以跟著他們瞎起鬨？」

小老師還想說點什麼，看到校長突然把瞇著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朝他瞪著，只好把話吞回肚子裡。
看著校長從抽屜裡拿出菸灰缸，撳熄菸屁股之前先塞到嘴上猛吸了一大口。
接著由鼻孔和嘴巴同時吐出長長一股嗆人煙霧，彷彿老爺車猛地發動引擎。

校長輕輕地拍了拍小老師肩膀說：「我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長，吃的鹽巴比你吃的米多，
不是教你隨波逐流投機取巧，而是做人必須懂得變巧。現在大家喊人民當家做主，我們何必守著幾十年的老舊銅像？
我說這些都是為你好，你是個聰明的年輕人，想必一點就通。
跟我當年剛到這所學校教書時一個樣，光明前程正等著你，我才會跟你說這麼多。」

小老師被校長這一番話說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像個小學生乖乖站在那兒聽訓。

這時，校長舉起手掌順過稀疏的頭髮，即端起桌上茶杯走到那面朝著校門口的玻璃窗前，啜了一口茶之後，
頭也不回地說：「我們小朋友的確沒看過水牛，只曉得喝柴油喝汽油的鐵牛。那麼你說說，生肖屬牛的縣長，應該屬鐵牛嗎？」

小老師心裡頭翻江倒海，滿腦袋盡是浪濤聲，轟轟隆隆，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話。
只能朝著校長那逆光背影，畢恭畢敬鞠個躬，說了一聲：「謝謝校長！」

隨即調頭離去，彷彿一名越獄的逃犯。

（下）

●2014/02/13　中國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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