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的好天氣。難得好天氣的早晨，談一點不舒服的政治話題，以平衡一下我上班前的無奈情緒。

據說現在是民主時代。然而現代的民主出現在兩百多年前，在此之前，地球上持續了好幾千年的不民主。

那些不民主的日子，並非都是壞日子，也有不錯的時候。那些還不錯的時代，也有可以拿來給現代民主政治作參考的名堂。其中有個名堂我覺得挺不錯，就是「貴族」。

廣義的來講，社會上特別有權有勢的階級都可以稱為貴族，但不同時代不同的國家，對貴族有不一樣的嚴格定義。

古代的中國有所謂皇親國戚，就是與帝王有親屬關係的人，當然是貴族。有些雖然沒有血緣親屬關係，但因為有功勞有貢獻，被封為王侯，這些也算得上貴族。至於那些世代做官的家族，所謂「世家大姓」或「豪族門第」，無論多麼顯貴都不能算貴族，只能算是特權階級，除非有女兒嫁給王爺，與皇家結親。

歐洲的貴族也差不多是這樣。

歐洲有一種人被稱作「騎士」，不能算貴族，是為貴族效力的特權階級；有些騎士有封邑，也可以算是不事勞動的特權分子。但本質上騎士只是一種勛位，不完全是身分上的尊貴。

一般來說，有爵位的才能算得上貴族，而且這爵位必須能夠世襲的才算。所以「男爵」不算貴族，「子爵」以上的才算。

在日本，武士不是貴族，朝廷的公卿才是。因為那些公卿都是天皇的親屬後代，就是天皇的弟弟們分家出去的家族。這些大家族壟斷朝廷的官位，爵位與官職都可以傳給後代。所以即使是威震一方的諸侯藩主，在朝廷公卿的眼中也是矮一截；德川家康還要冒充「源氏」的後代，以證明自己系出貴冑。

古代歐洲曾經有過「貴族政治」，就是由貴族們共同掌握政權的體制。

貴族往往是與王權對立的，因為貴族的實力過大，不免削弱王權。例如古羅馬曾經有過「共和時代」，那個共和與現在的共和國不一樣，不是全民共治的共和，而是由貴族們聯合掌權，也就是「元老院」，就像國會似的。只是國會議員不是選舉出來而是由貴族擔任，講究的是血統與家世。後來有些平民經由戰爭建立了功勳也能當上執政官或護民官，然而再怎麼顯赫始終被真正的貴族瞧不起。

從凱撒專權開始，羅馬逐漸進入帝制時代，貴族的力量就削弱了，政治由皇帝一人專斷，就像中國秦朝以後的情形。

中國在名義上從來沒有過貴族政治，只有春秋戰國時代有過類似情形。那時周天子衰微，有些諸侯也大權旁落，由幾家卿大夫把持。這些卿大夫往往都是諸侯的叔伯兄弟，都是貴族，國家的政務必須由幾個大家族的族長共同議定，諸侯沒有置喙的餘地，例如魯國的「三桓」。

不過也有外姓把持朝政的情形，例如晉國六卿都是外姓權臣而不是諸侯的血親，但這六大家族實際上也跟貴族沒兩樣了，都是世襲的特權階級。

古希臘出現過「寡頭政治」，就是少數幾個貴族頭頭集體領導，避免權力集中在一人身上。目前中共中央的「領導班子」也有這種傾向，不知道跟古希臘有沒有關係。

相較於帝王專制，貴族政治其實比較穩定，因為無法由一人專斷，政治的良窳不會完全取決於國王一人的素質優劣。古代的中國每逢昏君在位就民不聊生，明君當朝才能風調雨順──日子好不好過是要看基因、碰運氣的。

貴族當然也有腐敗的，但很少整批人一起腐敗。數個大家族共同執政，必然產生競爭，維持高素質就成了貴族世家最重要的事。因此貴族家庭往往十分重視教育，講究文武雙全、才高八斗；哪家的人才多，族長在朝廷上大聲講話時底氣才足。

貴族不當政的時代也是特權階級。所謂特權，並不光是有錢有勢而已，更重要的是一種「高度」，也就是社會地位與名望。人民嚮往貴族、尊敬貴族，甚至給孩子們編故事講的都是城堡裡的王子與公主。貴族是人民心目中的偶像，這才是真正的特權，光有錢是沒用的。

要維持人民對他的尊崇，貴族就必須自愛；如果貴族不自愛，生活作風墮落，人民也會編故事加以嘲諷。那種貴族就只剩下名位的空殼子，不得民心，久而久之也就失去了競爭力。就像現在有些不自愛的明星，酒駕吸毒甚麼的，很容易把自己搞臭。

只要是淵源悠久的貴族，幾乎沒有得不到當地人民崇拜的。那種對貴族的崇拜敬愛之心，擁護效忠的熱忱，現代人很難想像。即使是洪旱鬧飢荒，只要貴族出面慰問一下，老百姓的心情也能得到安定。

人的態度是互相的，一方給予尊敬，他方就有了榮譽感。反之，沒有自尊心的人別人也不會尊重你。

古代的貴族子弟往往自尊心特別強。一般人事情辦砸了，頂多就是掙不到銀子，或者捱罰受苦；但貴族要是把事兒辦砸了會有羞辱感，不但自己覺得羞恥，甚至有辱門楣。

平民當官，圖的是高所得，所以容易被賄賂；尤其那些貧農出身靠科舉博取功名的人，做的往往是榮華富貴的大夢。

貴族很少受賄的，因為錢財對貴族來說不很重要。他們含著金湯匙出生，從小就被教育著自己高人一等，走在街上都趾高氣昂的，最受不了的是被人瞧不起；要他幹那種貪贓賣法的齷齪勾當，他寧願丟官回家當老爺。

在現代民主國家，很難培養官員的自尊心。因為現代官員只有兩種來源，一是考試，二是選舉。

考試靠的是十年寒窗、苦心孤詣。可是書讀得好就能得到尊敬嗎？大家對高考的榜首頂多只是佩服而已，並不會打從心裡由衷地尊敬他。

考上公務員，為了力爭上游，你必須學會官場的規矩，阿諛奉承欺上瞞下，這些都是免不了的。人民也都知道這些官僚習氣，只會在面子上尊敬當官的，私底下毫無敬畏之心。甚至有些官僚嘴臉，讓人看了都嫌噁心。

「有甚麼了不起，只不過比較會考試而已。」

這是人民對公務員的感覺，完全談不上尊敬，更別說崇拜了。

選舉就更不用說了。只要看選舉期間，候選人鞠躬哈腰的孫子模樣，實在很難激起人民的仰慕之心；至於互相抹黑、攻訐、造謠、舞弊等等下流手段，更是老百姓茶餘飯後的笑談。

即使規規矩矩選上的，也只不過是「公僕」罷了。

因為「主權在民」，無論官員還是政客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公僕，人民才是主子。主子何必尊敬僕人呢？所以人民可以朝立法院扔雞蛋，也可以對區公所的科長破口大罵。立委代表人民，在質詢台上公然羞辱官員已經被當作司空見慣的事。

民主嘛！這才民主的常態。官老爺拍著驚堂木，草民在台階下低頭顫抖，這是封建落後的圖像，是民主時代不允許出現的。

民主確實是好的。可是在這種環境下培養出來的官吏怎麼可能有自尊心呢？一個堂堂內閣成員或者地方大員，動輒遭受媒體羞辱；即使成為國家領導人，人民也可以隨意謾罵恥笑，還必須將謾罵恥笑視為理所當然的常態而虛心受教。除非真的懷有為人民奉獻的高尚情操，否則他冀求甚麼呢？不外乎金錢權勢罷了。

一個當到縣長這麼大的官、當到國會議員、黨團首席、甚至當八年總統，怎麼可能為了錢出賣自己？很簡單，因為沒有自尊心。既然連尊嚴都沒了，不撈點好處還期待甚麼？

貴族制度存在幾千年不是沒有道理的。

一群沒有經濟壓力的人、不為五斗米折腰、凡事講究格調、榮譽、信念、高高在上養尊處優、向人民示範甚麼叫作高尚。

人民願意追隨他們，願意耕田種地養活他們，甚至忍受這群人作威作福。因為人民相信他們，深信他們比自己更優越更有能力治理國家。他們不是公僕，他們是領導。

人只會依賴比自己高級的人，不會信賴僕人。

到了民主時代，人民抬頭了、作主了，授權給公僕管理國家，卻信不過公僕，所以想方設法監督他防範他，不時羞辱他一下好教他知道誰才是主子。在監督防範下做事的僕人，是培養不出尊嚴的。

香港成立廉政公署之後吏治大清，許多國家都仿效，台灣也搞了廉政署。這種做法不是不好，但不是治本之道。要讓官員不貪污，最好是讓他打從心底「不屑」貪污，而不是「不敢」貪污。抓得再嚴，只是讓沒有羞恥心的人努力想出更巧妙更高超的招數，所謂「殺頭生意有人做，賠本生意無人問」，只要有利可圖，貪官是殺不盡的。

當然我們不可能再回頭培養一群貴族，建立特權階級，時代的巨輪只能一直向前滾動。但是培養「貴族精神」是值得思考的方向。

例如取消立委的質詢權，就是培養官員自尊心的一大步。

我其實一直不大明白，「國會質詢」這件事究竟有何實質意義？難道不是在彰顯「誰才是老大」而已嗎？國會監督政府大可以審查預算、法案、對重大政策議決或否決、對公眾發表文告、對失職的官員調查、糾彈，有必要面對面用嘴巴監督嗎？況且現代行政事務往往牽涉極廣，內容極其複雜，很少三言兩語可以說明清楚的，反而讓奸滑的官員有了花言巧語的舞台。

站在國會殿堂，立委諸公（或諸母）氣勢洶洶張牙舞爪，甚至扭腰擺臀粉墨登場極盡賣弄之能事，除了戕害官員的尊嚴，讓民眾大呼過癮之外，能發揮甚麼監督功能？

除了培養政治人物的自尊心外，更重要的是官吏的自尊心。

官吏的產生仰賴「國家考試」制度，然而我覺得公職考試有本質性的問題。

公務員考試最大的優點就是「公平」，任何人只要具備一定條件都能參加考試。考相同的題目、相同的考試時間、隱藏考生身分、及格者官等也相同，而且除了考試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捷徑可以插隊取得公職，就算是總統也無法直接派自己兒子去衛生局當局長。

然而也因為這樣的公平考試，無論人品格調心性如何，只要考得上就能當官，因此「考試及格證書」絕不等於「好官保證書」。考試及格也只意味得到鐵飯碗，並不意味得到榮譽與尊嚴。

這種靠考試取得公職的方法，和古代的科舉制度其實雷同，都是鯉魚躍龍門。

我有個「行政學院」的設想──先以考試選拔「院生」，錄取的院生必須接受四年的養成教育、兩年的專業訓練、兩年實習，順利畢業者才正式授予官職。

所有的院生一律住校，衣食起居全部受到嚴格管理與考核，也就是全時間的培育、薰陶，類似軍校或修道院的做法。一方面可以真正培養出德智兼備的優秀人才，另方面也可以淘汰不適合當官的人。

八年不算短，甚麼亂七八糟的人品都無所遁形，真正陰險到八年不露餡的大奸臣畢竟是極少數的。

這和現行的公務員訓練制度截然不同，絕不是時間長短的差別而已。誰都知道國考才是關鍵，一旦考上，訓練實習只不過是個「過場」罷了，淘汰率等於零。而行政學院的重點在教育，入學考試反而不重要，只有真正的菁英才能通過這八年的重重考驗；同樣的，只要是塊好材料，必定能在八年之中錘煉成精鋼。

如果能建立這樣的行政學院，那麼從這間「工廠」製造出來的產品就有了品質保證；無論出身多麼貧賤寒微，只要有本事從這個學院畢業就有了自豪感和優越感，人民對這樣的官員也會油然產生敬意。

很久以前的西點軍校畢業生也類似這樣。一聽說對方是西點畢業的，立刻肅然起敬，眼睛都比平時睜大一點五倍。

現在的情況是──聽說某家的兒子考上公務員或國營事業，前些日子還在菜市場幫媽媽賣橘子，晚上揹著運動包包上補習班，一晃眼就當官了。去公署辦事的時候遇上，還順便跟這「官兒」東家長西家短，泡茶閒扯淡。

「行政學院」養成的官員，必然不像靠一次考試就當官的那樣「親民」，畢竟八年不食人間煙火。與人民拉開距離的結果就是產生「貴族情結」，有了貴族般的自尊心與榮譽感，或者說是驕傲。

此外，再賦予他們特殊的權利與義務，讓他們在法律上的身分地位與平民有顯著的區隔。這樣養成的官吏，將更專注於工作職掌、追求功績、不屑於逢迎拍馬，而且更願意當平民的典範而不是追隨流俗。

當這些畢業生愈來愈多地進入各級機關，整個官場文化將隨之改變，形成一支高效能、高廉潔、鐵面無私的官僚大軍。這支軍隊主導了國家發展，政黨與政客的影響力就大為縮減。因為無論哪個黨哪個政客當權，公務員都能忠於自己的本職，忠於自己的尊嚴，將國家治理得有條不紊，那麼政治上的傾軋就成了小圈子裡的連續劇，無礙於國計民生。政客得不到人民的關心，自然也就沒戲唱了。

這種做法似乎是開民主倒車，是一種極端的「菁英主義」；將國家從普羅大眾的手裡交給少數菁英，確實有其危險性，所以也要建立一些配套制度。例如職務輪調，防止菁英們拉幫結派形成另一種「政團」。

以上只是一些假想，甚至是幻想──就當作我個人的封建傾向吧。

有時候我會無聊到去思考這個國家的未來。一個沒有資源、沒有縱深、沒有戰略地位的小小島國，面對國際上的強大競爭該如何富強呢？靠人民自發的努力嗎？靠社會自由形成的文化力量嗎？也可以。但前提是對這塊土地上的人民有高度信心。

如果對人民沒信心，就得靠政府了。

政府要辦事，要有硬體和軟體。資源就是硬體，像美國俄國那樣資源豐富的大國，要油有油、要鐵有鐵、要人有人，再怎麼笨蛋也不容易把國家搞垮。

沒有資源的國家想要強盛，就得靠軟體──也就是如何將有限的資源做最有效的利用。例如英國德國日本，小小的，卻一樣可以強大富裕。

台灣不可能學美國，卻可以學英國德國。這種小而強的國家都有個特色，就是他們有一群高效廉潔、自重自愛的公務員。在英國，一個機場安全主管會被稱呼為「閣下」；在日本，一個市政廳的課長可以接待來訪的外賓。抗議群眾會向政治人物丟雞蛋，卻不敢辱罵維持秩序的警察。

有這樣優質的公務員，國家運作才有效能，才能將有限的資源發揮到最大程度。新加坡也是個好例子。

在我看來，台灣的當務之急不是搞經濟搞外交，而是徹底的、根源的改變公務員體質。雖然我的「行政學院」只是個幻想，似乎有點不切實際，但只是開幾場座談會、玩玩政令宣導、將考績法改一改，似乎也沒甚麼用處。要知道，政府裡實際辦事的就是這群公務員，公務員破破爛爛，就算選出全世界最完美最偉大的總統，國家還是死魚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