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的名字是康海倫,是我唯一的朋友。
很多人都自以為是我的「朋友」,我也不否認,因為否認是很累的事。
如果我說「你不算朋友」,對方很可能會惱怒,可能會質問:「那你到底把我當成甚麼?」也可能冷笑著說:「哼!我明白了,我沒資格當你黎大少的朋友。」因而產生背叛感,即使我並沒有做出甚麼背叛的事。如果要將那個不算朋友也沒有背叛的問題解釋清楚,就很累。
也許否認本身就是一種背叛行為吧?就像有人說:「不是朋友,就是敵人。」
因此我不否認。
不否認也無所謂,因為「朋友」的定義是很廣泛的,從生死之交一直到「觀眾朋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可以叫一聲朋友。最近很多人喜歡把路邊的流浪漢叫作「街友」,如果那也算朋友的一種,就沒有誰不是朋友了。
但我心中唯一不能背叛的朋友,只有康海倫一個。
我們從幼稚園就在一起了,兩家人是世交,住得又近。我一直認為我們會永遠在一起,彼此都是唯一。
也許我太天真了。
康海倫是個非常………我想用「獨特」來形容她,但我覺得「獨特」這兩個字並不足以形容她的獨特,卻又找不出其他詞彙。因此我學習許多外語,希望找到能形容她的語言。
如果光看她的五官,也稱得上大美女了,但那張臉實在太有個性,以至於不會讓人聯想到美女這個詞。
她的體態也美,一米七五的身高,比例相當勻稱,雖然不是特別愛運動卻十分健康,靈活地像隻猴子。
她還是個極端聰明的人,一天到晚翹課,即使來上學也只是睡覺或吃零食,但只要卯起來K一整天書就能抵過普通人苦讀兩個月。她整個高中成績都是吊車尾,最後卻考上一流大學,聯考前一天居然還通宵打麻將。
除了智商高體能好,她還彈得一手好吉他。
這個美麗又聰明的女孩,卻無可救藥地窩藏著男人的靈魂。
她不喜歡我叫她「海倫」,嫌自己的名字太娘,所以我都叫她「小海」。
我很早就知道她是同性戀,她自己卻很晚才發現。記得是國二那年的事。
那時候我們都很愛打撞球,一下課就跑去學校附近的撞球店報到。其實我家裡就有撞球間,不過在外面打球的氣氛完全不同,那是一種社交場所,是青少年特有的社交方式。
表面上每一桌都各打各的,實際上這些青少年隨時留意別桌發生的事。誰是高手、誰是哪個學校的、誰的馬子很正、原來那個誰也會抽菸………這些事不需要用語言溝通,常去打球的都一清二楚。
那天,我和小海也是穿著制服就上撞球店,一邊叼著菸一邊架著球桿瞄準,呈現標準「不良少年」姿態。這時隔壁桌來了一對男女,是高中生。我用不良少年的標準反應對小海使個眼色。
「幹嘛?」
「看那邊。」
「看甚麼?」
「那馬子好正。」
「無聊。」
小海繼續低頭打球。她這桿打得很順,已經連續進球十幾顆了。
「你不要故意干擾我唷!這盤你輸定了!」說著又擊出一球,又進袋。
我故意假裝沒看見,屁股頂著球桌面向隔壁桌,盯著隔壁桌的高中女生。也許我的視線太過囂張,高中男生表達了我預料的不爽。
「喂!小鬼,你在看啥小?」
這就是信號,是開啟另一種社交行動的信號。就像雄鹿為了爭奪配偶,會向另一隻侵入地盤的雄鹿展現牠華麗的鹿角,高中生也挺起胸膛讓我看清楚他的高中校徽。不過這招對我無效,我小學六年級的身高就已經超過很多高中生了。
「我在看她打球啊。你馬子好像打得比你好喔!」
「干你屁事!」
我無視於對方,走到高中女生身旁說:「學姊,妳教我打球好不好?」
女孩子笑著說:「你回去陪你女朋友啦!」
那樣的笑容被我解讀為「快來泡我」,而我的解讀正確率通常很高。我開始跟她打情罵俏。
高中生火冒三丈,大聲嗆道:「幹!你找死!」立刻衝到我面前。
比我矮一個頭的瘦弱高中生即使氣勢洶洶,在這麼近的距離仰著頭發怒,卻也顯得滑稽。我估計他不敢真的動手。
「這麼怒幹嘛?你是想欺負國中生,還是想被國中生欺負?跟我打架你會很慘喔!我叫黎少白,上個月你們學校有人被我扁到拉屎,沒聽說嗎?」
高中生眼睛瞪得好大,一付「原來是你」的覺悟模樣,漸漸把球桿放下。
「不然這樣,咱們公平點,你去跟我馬子挑一桿,你贏的話就把這個帶走。」
我將一疊千元大鈔扔在桌上,大約兩萬多塊的樣子,我也沒數。
「要是輸了,你馬子就歸我,公平吧?不要跟人家說我欺負你唷!」
「為甚麼不是你跟我挑杆?」
「因為我要跟她交朋友,沒空打球啊!而且你的技術太爛沒資格跟我打。」
我順理成章的將手搭在高中女生肩上,女孩笑著說:「你好賤喔,把我當獎品。」
「美女才有資格當獎品啊!」
小海握著球桿盯著我瞧,臉上冷冷的沒表情。我知道她不會拒絕。
高中生望著桌上一堆鈔票,似乎相當猶豫。我補上一句:「要是不敢跟我馬子挑杆,以後就乖乖當縮頭烏龜,不要再來這兒打球了。」
高中生在極度憤怒中接受挑戰。
打的是「九號球」,比九局。過程中我完全沒注意球賽,專心和高中女生調情。比賽結束的時候她已經坐在我大腿上,和我喝同一杯冰紅茶。
我之所以不關心球賽,是因為小海不可能輸的。
高中生看著誇張的比數(5:0),臉上堆滿了憤恨與沮喪。女孩笑得好開心,對小海說:「美眉妳真是超強的,改天妳教我打球吧!」
小海沒理她,自顧自地收球桿,低著頭說:「玩夠了,走吧!」
剛出店門口高中女孩就追上來,在我手裡塞一張紙條。
我和她走在河堤上,那是回家必經之路。我停下腳步坐在堤岸的斜坡上,小海站在我後方。
「妳生氣了?」我回頭,她還是一樣面無表情。
「沒有啊。」
「明明就生氣了。一路上臉這麼臭,到底是甚麼意思嘛?」
小海雙手交叉胸前,在我的注視下,臉上漸漸出現氣鼓鼓的表情。我本來想說妳嘟嘴的樣子還挺可愛的,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說嘛,不說出來會內傷唷!」
我朝她扔出一支香菸,但她沒接。
「你幹嘛說我是你馬子?」
「原來是這個呀!開個玩笑何必這麼認真。而且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說。」
「以後不准你再開這種玩笑!」
我的倔將脾氣忽然發作,冷冷答道:「我愛怎麼說是我的自由,妳不想承認也可以否認啊!下午在撞球店妳為甚麼不否認?說啊,為甚麼?」
「你自己知道。」
「怕我沒面子嗎?不必顧我的面子,我面子大得很。就算妳不當我的女朋友也有很多人搶著當!哼!以前人家說妳是我馬子妳還不是很高興………」
忽然一道強勁的撞擊力撞在我的肩膀,將我整個人踢翻了,差點滾到河堤下面。
小海氣得整個人發抖。
我爬起來,坐好,沒有還手,但心裡升起一股奇妙的衝動。
「康海倫,妳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們…………」
「不要再說了!!」
又是一腳踢來。我沒有閃躲,讓她盡情地又踢又揍,直到鼻青臉腫滾到河堤下面的草叢裡。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她一點也不想當我的女朋友,她不是那種可以被當成女朋友的人。不過知道和覺悟往往有段距離,被她這樣痛毆一頓似乎有一種安心感,覺得只要將她放在正確的位置就永遠不會失去她。
我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爬上河堤。
小海坐在地上,將臉埋在併攏的膝蓋。我知道她哭了。我摸摸她的頭說:「別哭了,我沒那麼容易被打死。如果妳還是不爽可以繼續揍我。」
她沒抬頭,帶著哭嗓說:「我警告你,下次再說那種話我真的會殺了你。」
「好啦!以後不會再說了,不要生氣好不好?我們去看電影,今天《回到未來》上映了唷!」
雖然已經相隔許多年,但那天堤岸邊的風景,那夕陽,依然記憶如新。那是小海唯一一次揍我,好像生命中的某個開關,將整個人生切換到另一種型態。
如果那時小海沒揍我,讓我把話說完,今天又會是如何呢?我當時究竟會說出甚麼話呢?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高中畢業時我才得知小海不是她父母的親生女兒。她決定自立自強,不再回到那個家。
她住在學校宿舍,靠打工賺學費,雖然在國際數學競賽得到獎學金,但手頭還是經常拮据。我好幾次提到要資助她,她總是笑著說不必,只要一起出去玩的時候你買單就好了。
那時我在南部服兵役,分發到野戰部隊,只要放假都會回台北找她,可是假實在太少了。小海經常寫信給我,告訴我打工的事,學校的事,交了哪些朋友,那些課被當了,連生理期規不規律都逐一向我報告。
上大學以後小海似乎有些改變。雖然還是一樣不用功,總是考前臨時抱佛腳,成績也都是低空飛過,但不像以前那麼「野」了。也許是因為經濟獨立吧?畢竟要全盤負責自己的生活,某種程度上總得安分守己些。不過,在那「某種程度」以下,她也有另一種改變。
自從國二那次事件後,小海漸漸不再隱藏自己的性傾向。起初她會帶著男裝到學校,一放學就去廁所把女生制服換下來,到後來她在學校裡也穿男生制服、上男廁,弄到父母都被叫來學校「懇談」。有一段時間她真的很辛苦,別人的眼光、家人的眼光,這些都無法完全忽視,幾乎令她窒息。因此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必須以誇張的方式表現自己才能得到平衡,這種方式就是和我一起「泡妞」。
上高中以後,周遭的壓力稍微舒緩了,不再需要以「不良少年」的姿態去抵抗,但小海從我這裡模仿到的「花花公子」形象卻也逐漸成形。我們經常流連在舞廳、溜冰場、保齡球館,甚至連只招待成年人的酒吧也是我們泡妞的場所。我們兩人一組,專找成對的美女搭訕,憑著出色的外貌和風趣機伶的談吐,著實擄獲許多女孩子的心和肉體。小海似乎漸漸確認這才是最理想的男性形象,在每一次的泡妞行動中逐漸把自己確立為一個男人。
上大學後我不在她的身邊,泡妞二人組解散了,但她也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小男生」,舉止言談愈來愈瀟灑豪邁,簡直就像另一個我似的。
我無法向她澄清這不是真實的我,畢竟我們都還是正在成長的孩子,一點一滴型塑自己,造就自己的品質。我擔心她這樣下去會成為一個無法去「愛」的人,這是我無法給她的。
可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小海並沒有喪失愛的能力。在那個晴朗的夏日午後,小海見到姜珮的第一眼,我就知道她愛上了。
姜珮,這個倒行逆施的女人,讓康海倫二十一年來的人生就此陷落。
我很難說清楚當時的感覺,是後悔嗎?
或許不該後悔,畢竟能夠痛快淋漓愛一場也是幸福的,總比不死不活、隨波逐流好多了。
那天我泡在海水裡隨波逐流,遠遠望著她倆抱在一起,心中五味雜陳。我當然可以衝上前大罵「不准碰我馬子」之類的蠢話,但這樣做一點意義也沒有,愛上了就是愛上了。小海這輩子第一次的戀愛,我該怎麼迎接呢?
想著想著,我不禁狂笑起來。我也不曉得自己為甚麼笑,只覺得胸中滿溢的情緒如果不用大笑來發洩,就只能大哭了。
我的笑,惹起附近幾個正準備衝浪的比基尼辣妹的注意。她們好奇地觀察我,又被我解讀出「快來泡我」的訊號。我順勢跟一群辣妹交際起來,將自己取悅女性的才能徹底貢獻給大家,即使這群人完全沒有任何值得我貢獻的理由。
說她們是「庸脂俗粉」似乎太惡劣了,然而要在那片偌大的海灘上找尋值得取悅的人,也就只有兩個而已。望著兩人,我卑微地希望自己的所作所為也算得上一種貢獻。
小海打從一開始就非常激動,標準的一見鍾情,站在她身邊幾乎能隔著皮肉聽見胸腔裡的心臟狂跳。平常她不是容易臉紅的人,即使喝了酒,但那天她臉上的紅暈始終退不去,我好幾次都看呆了,她卻沒發現──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姜珮一個人身上。
姜珮又是怎麼想呢?她喜歡小海嗎?
姜珮是我看不穿的人,我無法解讀她的訊號,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是個危險的女人。
我和她相遇在柏青哥店。
柏青哥(パチンコ)是一種日本傳來的鋼珠遊戲,藉由投入鋼珠的隨機滾動產生更多鋼珠,得到的鋼珠可以兌換獎品。由於帶有賭博性質,政府規定不可以直接在店內拿鋼珠換錢,因此店家往往在隔壁另外開一間店鋪,專門收買客人贏得的獎品,其實等於變相賭博。
這種遊戲在台灣曾經風行一時,現在已經不流行了,只有無聊的家庭主婦和無業遊民會流連其中。
我不是去玩柏青哥的。那家店後方的辦公室裡有秘密通道,通往地下室的賭場。為了避免查緝只招待熟客,像我這種富家少爺是相當受歡迎的,但一般人即使天天上柏青哥店也永遠不會發現腳底下另有玄機。
那裡才是真正的賭博,輸贏動輒上百萬,有人甚至在一夜之間傾家蕩產。我偶爾會去這種地方消耗多餘的金錢。
那天,我輸光身上所有的錢,離開時穿越柏青哥店,注意到正在玩柏青哥的姜珮。
她獨自一人縮在椅子上,瘦瘦小小的身軀好像貓咪似的,在巨大的機台前顯得好孤單。
賭徒也有各式各樣。有的殺氣騰騰彷彿連命都可以拿來下注;有的胸有成竹,一付勝券在握的模樣;也有賭得可憐兮兮,決定只要下一把能翻本就從此戒賭;還有根本不在乎輸贏,純粹找刺激找樂子。我屬於最後一種。
姜珮呢?我看不透她。在我眼中,她只是孤零零坐在機台前發呆。
她一隻腳脫了鞋踩在椅子上,膝蓋托著下巴,偶爾慵懶地吞吐菸霧。由於大腿擠壓胸部,巨乳從洋裝的寬袖口露出一大包,看得出沒穿內衣。這風景不只有我注意到了,旁邊兩個小混混也注意到了。
說他們是小混混,其實兩個年紀都不算小。正因為年紀一大把了還模仿年輕人的打扮,更讓人覺得是小混混。
混混甲上前笑著問:「小美眉,一個人啊?」
如果連一看就知道的事也要問,就不必浪費時間回答了。果然,姜珮完全沒反應。
混混乙接著又說:「我們去唱歌好不好?交個朋友嘛!」
兩個人說相聲似的你一言我一語,姜珮彷彿石膏像紋風不動,任由手上的菸灰愈燒愈長。
「美眉,菸快燒完了,我幫妳再點一根,OK?」
混混甲正打算拿走姜珮手裡的菸,沒想到姜珮突然爆炸,大喊──
「煩不煩啊!一直吵一直吵一直吵吵個不停,吵得我頭都快爆了!要爆了知不知道?啊啊啊……煩死了煩死了煩死了煩煩煩煩煩!」
「我們只是想交個朋友………」
「滾啦!」
混混甲惱羞成怒,頓時板起了臉:
「幹!跩屁阿!看妳奶大才跟妳交朋友,操你媽的給臉不要臉!」
混混乙陪笑說:「別吵別吵,大家都不要生氣,喏,唱歌我請客總行了吧?」說著就伸手去搭姜珮的肩。忽然聽見一聲慘叫,混混乙摀住一隻眼睛在地上打滾。
原來姜珮拿燃燒中的香菸插人眼球。
混混甲立刻端起鐵椅子。
我不能再觀望下去了。
就在我痛打兩個混混的時候,一名身穿白色西裝、桃紅色領帶、人高馬大的胖子排開圍觀的店員們,站到我面前。
「夠了。」
低沉厚實的嗓音,不怒自威。這人是附近有名的黑幫份子,許多店家都受到他的「照顧」。
我沒理他,繼續使用皮鞋尖招呼小混混的頭。兩個混混都已經躺在地上了,其中一個因為驚嚇過度而尿失禁,也就是躺在自己的尿裡。
「你聽不懂我說的話是不是?我說,夠了!」
黑道胖子的聲音更加低沉。
看著腳下的小混混開始哭泣,我也覺得似乎夠了,於是抬起雙手聳聳肩,衝胖子一笑。
不見姜珮的人影,大概趁打鬥中開溜了吧。
「看在沒砸壞機台的份上,這次就算了。下次你敢在我地盤鬧事我一定揍死你。」
胖子叫人趕快把兩個倒楣鬼拖出去。我整理一下儀容,梳梳頭髮,檢查皮鞋有沒有踢壞。
「沒事我先走啦!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
「等一下。」
胖子走到我身邊低聲說:「阿公最近好不好?」
「阿公」指的是我爸。其實他也沒多老,但是道上兄弟都尊稱他阿公,大概是廣東人的習慣吧。
「死不了。」
我擺了擺手,逕自走出柏青哥店。
深夜的林森北路,霓虹燈繼續閃爍好像永無休止。百貨公司已經打烊,但街上還有許多海產、電玩、服飾店、珠寶店還在營業中。有人三更半夜去買珠寶嗎?才這麼想,就看見到一群在日本料理店喝完酒出來的客人,其中穿名貴皮草的女人拖著一個老頭,搖搖晃晃穿越馬路朝珠寶店走過來。
幾輛改裝過的機車呼嘯而過,震耳欲聾。
這個地區有著奇妙的生態。
不久我發現被人跟蹤了,不必回頭也知道是誰。
我停下腳步等她。
「我叫黎少白,妳呢?」
「姜珮。」
「要跟我去唱歌交朋友嗎?」
「我不喜歡唱歌。」
「那麼陪我喝一杯吧!」
我繼續邁步前行,只是將步伐放慢好讓她跟得上。
「剛才那個白胖子是誰?」
「白胖子?妳是說穿白西裝的胖子?」
「嗯。我看到你們在門口說悄悄話。」
「他是混黑社會的,圍事,懂嗎?」
「他的地位很高嗎?我看他手上戴好幾枚金戒指。」
「哈,圍事的能有多高。」
「那你呢?你也是黑社會嗎?你打架的樣子很像流氓。」
「我不是。」
「不是流氓卻比流氓還狠。」
「拿香菸戳人眼睛的女人,說我狠?」
我們一起走了兩條街。
那天的天氣很怪,已經六月中旬了居然有點寒冷的感覺,大概是入夏以來最冷的夜晚。我脫下外套披在她肩上。
「你這人,滿有趣的。」姜珮似笑非笑看著我。
「應該很年輕吧?像你這種年紀的人很少會穿這麼高級的西裝,還上賭場賭錢。」
「妳怎麼知道我去賭場?」
「不要把我當笨蛋好嗎?那裡的地下室是職業賭場,我要是有錢也會下去賭一把。」
「未成年最好不要去不良場所唷!」
「那你呢?」
「我不一樣。」我用火柴點了根菸。
「我看你跟那個白胖子很熟的樣子,猜你大概也是黑道吧,可是你說不是。而且你剛才過馬路的時候居然等紅綠燈。」
「所以呢?」
「會等紅綠燈的絕不是壞人,我從來沒看過黑道份子會等紅綠燈的。」
「哈!黑道份子被車撞也是會死的。再說妳小小年紀又看過幾個黑道?」
「我二十一歲,成年了。」
「跟我同年。真看不出來。」
我低頭瞧她,她也毫不畏懼地抬頭看我。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這女孩很可怕,她似乎能看透我。
回想之前在柏青哥店為甚麼會注意到她呢?我一度以為是寬鬆洋裝露出的巨乳,但這一刻從我體內醞釀出不同的溫度,讓我很想跳進這個名為姜珮的黑洞中──帶著不安與恐懼,未曾體驗過的、十分新鮮的不安與恐懼。
「Único,到了。」
姜珮指著我背後的酒吧。黑底黃字的招牌好像怕被人看清楚似的,上面覆蓋一塊絲巾,不是站在招牌正下方還不容易發現。
「妳怎麼知道我要來這家店?」
「剛才你點菸的時候,火柴盒上有一樣的圖案──那個女神頭。你是常客吧?Único是甚麼意思?」
「西班牙文,就是unique,獨特的。」
獨特的………
想起了康海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