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黎少白的媽媽是在療養院過世的。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少白的媽媽有憂鬱症,只是憂鬱症這種病外觀上並不明顯,在外人眼中黎媽媽只是安靜、低調,不善交際罷了。一個法國女人嫁進沒人說法語的家庭裡,她的寂寞與憂鬱也是可想而知的,並不會聯想到「病症」。
第一次知道黎媽媽的病情嚴重是在少白退伍以後。他好幾次告訴我要去療養院陪媽媽。所謂「病情嚴重」具體來說到底是甚麼情形我並不清楚,只知道大約是「經常憂鬱、不說話、哭泣」。少白很少談媽媽的情形,去療養院的時候也從不帶我一塊兒去。他這人就是這樣,老是把煩惱藏在心裡,不喜歡吐苦水,在我面前總是裝出一派輕鬆瀟灑的模樣。
但我知道這次他裝不出來了。但願他得知壞消息的時候我能夠陪在他身邊,即使我甚麼都做不了,即使只能陪他一起哭。
聽陳秘書的說法,這件事還沒有對外公開是因為夫人的死因有點……他用的形容詞是「蹊蹺」。問他怎麼個蹊蹺法也不說,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在我看來這位陳秘書也挺蹊蹺的。他還說上個月中旬少白曾經去療養院見過夫人,之後就下落不明,因此急著把人找出來也是為了釐清一些細節。或許,少白對夫人的死知道些甚麼。
昨夜裡陳秘書離開後我也沒心情去找姜珮了,回到宿舍一整晚睡不著。不過隔天在課堂上倒是睡得挺好,到了下午精神整個恢復過來。原本打算翹課去幾個少白平時常去的地方找人,可惜下午是丁春秋的課,點名不到有被當掉的危險,只好等下課再去了。
「今晚餐廳有排班嗎?」芬達趁老師寫黑板的時候悄聲問我。
「本來有,不過已經打電話請假了。」
「妳晚上有事?」
「嗯。」
「又要去找她?小海妳這樣不行啦!」
「別管我。」
本想告訴她今晚不是翹班去約會,但少白的事解釋起來又很麻煩。隨她怎麼想吧!
芬達沒再多說甚麼,繼續振筆疾書。我偷偷瞧她一眼,依然是水汪汪的眼睛、嘴唇微開、正專心地將黑板上的算式們抄進筆記本。我知道她的心情依然不美麗著───擔心我會搬去和姜珮同居;擔心我為了談戀愛荒廢學業;擔心我被「社會人士」欺騙。
我輕輕拍一下她的頭,笑著說:「煩惱太多老得快唷!」
「甚麼?」
「沒事,乖乖做筆記。」
「妳不抄嗎?這個轉換的運算過程很重要耶,不弄清楚的話,之後的……」
「所以妳要寫清楚才行,不能讓我看不懂唷!」
「對,妳好命,乾脆連考試我都幫妳考算了。」
「也好,不過我的筆跡不好學喔。」
芬達笑了,雖然只是嘴角動一下。
坐在後面的男同學忽然出聲:「對阿,妳命好嘛!有個第一名的女朋友。」
我回頭瞪那男生一眼:「干你屁事!」
「是不關我的事啦,我只是很好奇。」
「好奇甚麼?」
男生一臉賊兮兮的樣子,鼻孔哼哼作響。他旁邊另一個男生也在偷笑。
「說啊!到底在好奇甚麼?」
旁邊的男生插嘴說:「他是想問妳,女生跟女生那個……要怎麼做啊?」說完兩個一起笑出聲。
我整個人轉過去面對他們倆。
「真的想知道嗎?很色情唷!」我笑著說。
兩人的表情變得興奮起來。
「過來一點,我偷偷告訴你們。」
兩人都把頭湊過來。
「再靠近一些,不要讓別人聽見……來,再過來一點………
「就是阿,玩兩顆又大又圓的東西……」
「怎麼玩?」
「這樣玩!」
我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勢奮力將左右兩顆人頭相撞,發出「咚」一聲清脆聲響,兩人各自朝反方向摔在地板上。我哈哈大笑。
「康海倫!上課時間不要玩遊戲。」講台上的丁春秋有意見了。
「我不是玩遊戲,是在做實驗。」
「甚麼實驗?」
「證明牛頓第三定律───作用力與反作用力相等。」
「有實驗精神是很好,但未經許可是不可以做人體實驗的,知道嗎?」
「喔。」
「待會兒下課後妳留下來。」
「不要啦!我有事耶!」
「叫妳留下就給我留下。喂!你們兩個還賴在地上幹嘛?等救護車嗎?」
在全班同學的歡笑聲中,兩個笨蛋悻悻然爬回座位。
下課後人都走光了,芬達也沒等我一個人先走了,教室裡只剩下我和星宿派掌門人。
「妳呀!明明頭腦很好為甚麼不用功呢?要是肯稍微用功一點全校第一名就是妳了。」
丁春秋踱步到我前面的空位坐下。
這樣近距離拜見他光禿禿的頭頂,兩旁銀髮像炒米粉般垂掛在耳邊,我想笑又不敢笑。
「海倫妳知道嗎,妳是我最喜歡的學生。」那個「最」字居然還拖長音。
「老師你誤會了,其實我也是笨蛋。」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眼神充滿殷切之情。
「我教書幾十年了,見過無數學生,不會看走眼的。」
我迅速將手抽回,心裡猜想這老頭究竟想幹嘛。
他站起來,揮動雙手一副發表演說的架式───
「在科學的世界,尤其在理論物理學這個領域,光靠努力是沒用的。喔不,也不能說完全沒作用,但關鍵還是天份!可以說九成的天份加上一成努力。歷史上那些大科學家都是在很年輕的時候就有了偉大成就,有些人更是在大學時代就已經鋒芒畢露了。知道不?牛頓在妳這個年紀就發明了微積分,海森堡二十三歲就發明了量子力學。妳發明了甚麼?」
「我發明十六種牛仔褲穿法。」
「我的重點是──挖掘一個天才勝過栽培一千個庸才。庸才即使努力培養一百年也不會有甚麼大成就;然而即使是天才,不去挖掘的話也就是個會穿十六種牛仔褲的普通人罷了。妳明白我在說甚麼嗎?康海倫,妳就是天才,天才啊!我希望妳能參加這次國科會的研究計畫。」
原來還是芬達昨晚提的那檔事。
「不只如此,我還要收妳當入室弟子。這件事我已經考慮很久了,不能讓老楊捷足先登(老楊是另一個教授,丁春秋的對頭)。據我所知妳目前還沒有出國留學的計畫,是吧?也就是說明年畢業後妳將繼續留在學校裡讀研究所,到時我可以當妳的指導教授。」
「妳要知道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能當我的傳人,說是殊榮也不為過,將來想去世界上任何學校留學都不成問題,學成歸國後也能順利取得教職。明白嗎?我談的是攸關妳學術生涯的大事。」
聽明白了。
學術界其實也像社會上任何領域一樣,充滿激烈的競爭,也像其他領域一樣會形成大大小小的「派閥」。台大跟清大出來的就是不一樣;同樣在台大裡不同的教授也帶領著不同的派系。教授與研究生的關係不只是教書與學習,還關係到未來在學術界的發展前途。跟對了人就一路順風,要是跟錯了人就完蛋了。有些人辛辛苦苦在美國拿到博士回來後卻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只能去給企業打工。
不只是學生要跟對教授,教授也要挑對學生,總之就是禍福與共相得益彰。有些教授總在上課時吹噓哪個國際知名的科學家是自己的得意門生,哪篇論文是他和自己聯名發表的,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時的座次又是如何。物理學的圈子就是這樣。
不過這些事似乎都跟我距離遙遠。
「妳不要覺得時間還早,妳現在已經大四了,不久就要參加研究所考試,很多事現在就要開始準備。」
好像被他看出我的想法。難道我這人想甚麼都寫在臉上?
「呃,那個……我知道了。」
「明白就好。妳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但不表示天才就可以完全不念書。記得我剛才說的嗎?九成的天才還要加上一成努力,即使是牛頓也非常努力的。妳要多用功一些,不要成天在樂團裡浪費時間。那些東西是沒出息的人玩的。」
單憑最後這句話,我和這位教授之間就畫下一條顏色很深的線。
當我以為對話結束準備起身離開時,丁春秋卻走到黑板寫出一道式子。
「妳過來看看這個算法有甚麼問題。兩個向量看似矛盾,其實Q值作為Tn(x)的常數也可以做多維度的運用………」
我瞄了一眼,隨口答道:「這是凝聚態的說明吧?那前提就不對了,會變成不穩定的熱週期模式唷!如果是我的話會用Picard序列函數試試看。時間不早了………」
「哦?很有趣的想法嘛!」
接著我們花一個鐘頭討論粒子流的難題,在黑板上寫滿了演算式和圖形。丁春秋看起來很高興,禿頭上滿是粉筆灰,因為他一高興起來就出現摸頭的動作。
終於離開教室時天色已經變暗了。我急忙回宿舍騎摩托車,發動引擎前已經想好幾個地方的路線,可以一口氣跑完。
九點半,終於跑完每個黎少白可能會出沒的地方,問了一大堆人,卻依舊毫無頭緒。見過他的人是不少,可惜全都是在八月中旬以前。少白似乎去療養院探望媽媽之後就沒再去這些地方。
也許他出國去玩了吧?有時候他會跑香港或新加坡,常常都是興致一來就去,連招呼都不打一聲。昨晚那個陳秘書說過已經拜託香港那邊的人幫忙找,然而至今還是沒消息。
其實黎少白能去的地方太多了,有些我根本沒聽他提過,像這樣瞎找只是碰運氣罷了。
回程的路上經過民生東路口,想起姜珮。
少白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會不會帶她去一些我不知道的場所呢?去問問她好了。
這麼一想,又覺得自己好像找理由和她見面。少白家裡出這麼大的事,人又失蹤了,我卻只顧著自己談戀愛,真差勁啊!
到了藍色大廈附近我依然猶豫要不要去找她,專程去討論黎少白的事好像有點怪怪的,平常我們幾乎不會聊到少白。
停在附近的便利商店前買了瓶運動飲料坐在車上喝,順便抽根菸。望著前方不遠處的藍色大廈,直到抽完菸依然無法順利轉換成約會專用的粉紅色心情。心想今晚還是算了,在少白的事弄清楚前暫時不要和她見面吧!算是朋友間的義氣。
正打算發動引擎,忽然在騎樓下看見一條熟悉的身影,雖然有段距離也能知道是誰。
「奇怪了,芬達跑這兒來幹嘛?」我喃喃自語。
芬達挨在騎樓的大柱子旁,與藍色大廈的門口有段距離,似乎正在監視。這下妙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一定是想親眼瞧瞧姜珮長甚麼模樣。她怎麼會知道這個地方呢?想必是之前曾經偷偷跟蹤過我。
這傢伙也太離譜了。她大概以為我正在樓上逍遙快活吧,卻沒想到我就在她身後。如果悄悄走到她背後大喊一聲應該會把她嚇到當場噴尿。
正思考怎麼耍芬達,就看見姜珮從大廈門口走出來了。芬達急忙閃進柱子後面,我也迅速低頭伏在機車上。
姜珮走到馬路邊四下張望,然後招手攔了輛計程車。九點四十分,她要上哪兒去呢?
不像出去玩的樣子。姜珮提著一只看上去挺沉重的手提袋,身穿深色格子上衣,黑窄裙,天黑了還戴著太陽眼鏡,再加上刻意戴帽子遮掩淺色頭髮,這副低調打扮反而透出一股神秘感,讓我不禁感到疑惑。
我還沒決定跟蹤呢,就看見芬達急忙攔了輛計程車,顯然是打算跟蹤姜珮。
好吧!既然要玩跟蹤遊戲,我這隻黃雀可不能缺席。
上路後拉開了距離,我無法同時注意兩人,只能專心盯住芬達的計程車,同時期望芬達不要跟丟了。
雖然有種玩遊戲的新鮮感,但跟蹤別人畢竟是不道德的,而且危險──姜珮要是發現被人跟蹤一定感覺很差,弄不好說不定會跟我分手。然而好奇心卻驅使我繼續跟蹤下去。
回想起來我對姜珮的認識相當淺,畢竟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每分每秒都拿來增添愛情還嫌不夠。我不在身邊的她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帶著興奮與不安的複雜心情,我儘量保持距離跟在芬達後面,萬一芬達露出馬腳我也能快閃脫身。
跟蹤的隊伍沿著民生東路繼續向東前進,過了敦化北路後左轉進一條巷子,最後在松山機場附近停車。芬達下車繼續往北步行,我也放慢車速遠遠跟著。
這一帶由於接近機場附近沒甚麼建築物,最近的住宅樓房也在兩百公尺外,不遠的前方倒是有個公園。公園裡林木稀疏,有鞦韆、木馬和蹺蹺板,還有兩個小叮噹造型的大垃圾箱。接近十點,公園裡一個人也沒有。
不,有個男人坐在街燈下的波浪型塑膠椅上。由於距離太遠看不清楚那人的樣子,只見姜珮進入公園後,毫不猶豫地朝男人的方向前進,芬達則鬼鬼祟祟地跟在後方不遠處,在矮樹叢之間移動。
我突然想到那人會不會是黎少白?難道他們並沒有分手,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繼續在一起?他失蹤了一個月其實一直和姜珮保持來往?
這又是為甚麼呢?
我想靠近一點看清楚又擔心被發現,只好躲在公園與人行道之間的圍牆後面,貼著牆偷看。芬達倒是挺大膽的,不斷靠近,最後蹲在離他們相當近的一座彈簧木馬後面。
姜珮走到男人面前時停下腳步,兩人似乎交談著。我矮著身子沿著圍壁緩緩前進,想聽他們在說甚麼。忽然男人站了起來,我和芬達同時縮頭。
過了一會兒再次伸頭窺探,兩人還在街燈下沒有離開。這時有人輕輕拍我一下,害我差點尖叫出聲。
「噓………」
回頭一瞧原來是昨晚跟蹤我的陳秘書。不知道他甚麼時候來到我背後,無聲無息簡直像鬼似的。記得昨晚也是這樣,跟在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
「你幹嘛啦!嚇得我噴尿。」我低聲抗議。
「抱歉。」
陳秘書遞給我幾張衛生紙,面無表情看著我,一點緊張感也沒有。
我推開他的衛生紙說:「你怎麼會在這兒出現?莫非你………」
「沒錯。妳知道串燒嗎?」
「串燒?」
「A被B跟蹤,B被妳跟蹤,妳又被我跟蹤,四個人串成一串。」
「甚麼爛比喻。」
原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雀後面還有一支彈弓。真氣人!
「B是妳同學,我昨晚見過的,今天上課時也坐在妳旁邊。但那個A是誰呢?」
我瞪著他說:「你從昨晚就一直跟蹤我?」
「也不是『一直』,妳上課的時候我有去吃麵。」
「天哪!你到底想怎樣?」
「我說過,我的任務是找出黎大少的下落。妳是他最好的朋友,在沒有其他線索的情況下只能先跟住妳。」
「他還有很多別的朋友啊!」
「他跟所有人交情都不深,除了妳之外。少白這人看似交遊廣闊實際上很封閉的。妳今天去的那些地方我早就調查過了,還查過他最近交往的幾個女人。之前他和一個有夫之婦來往了幾個月,但是在他去探望夫人之前就把那女人甩了。那女人似乎還對他念念不忘。」
「你倒是查得很清楚嘛!」
我心想你神通廣大怎麼沒查到姜珮?他們也交往過兩週啊。看來姜珮還是略勝一籌。果然陳秘書說──
「還不夠的,我還不知道A是甚麼人。她們和少白的失蹤有關嗎?」
「B同學和黎少白沒關係。我跟蹤她是因為她跟蹤A。至於A嘛……不想告訴你。」
「不要緊,我自己會調查。跟A見面的男人妳認識嗎?」
「不知道,看不清楚。」
我慢慢把眼睛露到牆外想再觀察一下,忽然一坨東西跳出來遮住我的眼。
「靠!又嚇我一跳,你欠揍啊!」
「膽子這麼小還敢搞跟監,真服了妳。我是讓妳用這個可以看清楚點。」
是一具高倍率望遠鏡。
「有紅外線夜視裝置和雷射測距功能,是美軍制式裝備。不過對方既然站在路燈下就不必打開夜視功能了。」
看樣子我似乎被專業人士盯上了。
將眼睛湊上望遠鏡,微調焦距,視窗裡立刻出現姜珮的美麗身影。站在她身邊是個白色西裝、桃紅色領帶的胖子。從胖子的一頭小捲髮可以看出不是甚麼善類。
「怎麼樣,認識嗎?」陳秘書問。
「咦……我好像見過這個胖子耶!在哪裡見到的呢……」
將大腦硬碟搜尋了一會兒,終於想起來了。
有一回黎少白帶我去林森北路附近一家俱樂部,喝了幾杯之後他告訴我俱樂部後面有個秘密賭場,問我要不要去見識一下。我說好,他就和吧台後的酒保說了句話,過了會兒出現一個四十歲左右穿白西裝的男人向我們招手,然後我們就跟著他穿過廚房來到一條走廊。走廊盡頭有一扇暗門,門扉開啟後赫然出現在眼前的場景,是宛如電影情節一般的豪華賭場,就是有許多穿著清涼的兔女郎捧著銀托盤走來走去,荷官們繫著小領結戴著袖套,還有咬大雪茄滿手金戒指的黑道大哥抱著小妞,典型到有點好笑的場面。
後來白西裝胖子還介紹兩個身材火辣的女人給我們。少白說那個胖子是這裡的「圍事」,大約是保鑣的意思。我問他這麼大的賭場再加上外面的俱樂部,那胖子一個人就能保護嗎?他說胖子一個能打十幾個,如果他忙不過來還能立刻叫幾十人來助陣。
姜珮怎麼會跟這種黑幫人物來往?莫非她背地裡是這胖子的情婦?
我用力咬咬牙,真討厭自己居然有這種壞念頭。姜珮是完美的女神,不可能跟下流的黑社會混在一起的!
我繼續用望遠鏡觀察。
胖子似乎質問姜珮些甚麼,樣子頗凶狠,姜珮側過臉不回答。過了一會兒胖子也不再逼問。兩人的關係看起來不是很親近。忽然想到陳秘書剛才說的話。他說自己不認識A,是不是意味著他認識那個胖子?我轉頭想問,他卻指一指胖子那邊要我看。
只見姜珮從包包裡拿出一個黑色塑膠袋,相當沉重的一大包。她將塑膠袋扔在椅子上就起身離開,胖子則待在原地。
「現在怎麼辦?」我回頭問陳秘書。
「現在可不能動,不然會被發現唷。」
姜珮離開公園後,白西裝胖子坐在椅子上打開塑膠袋,檢查裡頭的物件,臉上浮現喜孜孜的表情。我猜裡面是錢吧?如果真的是錢就證明姜珮不是他的情婦,否則付錢的應該是胖子才對。好想知道到底是不是錢。
有沒有甚麼辦法可以知道那袋子裡裝甚麼呢?假扮搶匪?可惜身上沒武器也沒有絲襪,如果這胖子真像少白說的那麼能打,去搶他包包等於找死。
正在想輒,胖子忽然站了起來,筆直地朝彈簧木馬走過去。
危險!
我心裡大叫「芬達快跑」,這個呆瓜卻一動也不動蹲在地上。難道妳以為胖子走過來只是一時興起想騎騎木馬?還是已經嚇呆了?
芬達果然被人從木馬後面揪出來了。她牙籤似的胳臂被那胖子的大手鎖住,猶如老鷹捉小雞一般毫無抵抗力。
「你幹嘛抓我,放手啦!再不放我要喊喔!」
「妳喊,就馬上殺了妳。」
十分恐怖的威嚇,連遠距離的我聽起來都起雞皮疙瘩。
芬達幾乎是被「拎著」來到路燈下,胖子仔細瞧她的臉。必須想辦法救她,否則不曉得胖子接下來會對芬達做出甚麼可怕的事。該怎麼辦才好呢?
對了!打電話報警,這時才想到忘記帶行動電話出門。身旁的陳秘書還是一臉淡定,大概覺得事不關己吧?何況就算他幫忙也沒用,胖子大概一拳就能把他打死。
「妳躲在那兒多久了?」胖子問。
「也沒有多久……我只是來找東西的,白天掉在那木馬附近……你千萬不要誤會唷!」
「妳都看見了?」
「沒有沒有,我甚麼都沒看見!」
「沒看見?那就是聽見囉?」
「我也沒聽見甚麼。拜託你讓我走好不好,我真的甚麼都不知道……」
「怕不怕?」
「怕……」
「照理說我應該殺人滅口的,不過妳如果願意告訴我是誰指使妳,倒是可以饒妳一命。」
「沒有阿!沒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跟來的。」
「嗯?」
「我是跟著那個女人來的,你們的事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妳跟她是甚麼關係?為甚麼要跟蹤她?」
「我跟她沒關係。是因為……因為………」
「說阿。」
「因為小海最近都不理我,每天只想著那個女人,還說要搬去跟她住,所以我………」
「妳到底在說甚麼?誰是小海?」
我緊緊抓著陳秘書的襯衫袖子,低聲說:「快想辦法呀!」
陳秘書慢條斯理地將望遠鏡收進公事包裡,站起來拍拍褲子。
「走吧!」說著就朝公園走過去。
「等……等一下………」
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上班族加上一枚蒼白女學生,要怎麼對付壯得像熊一般的黑幫角頭?就這樣從容不迫地上前找死嗎?
怕歸怕,我還是緊緊跟在陳秘書身後。
胖子見我們現身,一雙鷹眼直勾勾彷彿隨時都會撲上來將我們撕碎。
「你叫趙盛,綽號五十嵐,以前是西門會的重要幹部,後來因為犯錯被組織處罰差點沒命,是黎先生替你說情的。你目前應該還在六條通附近混吧?」
陳秘書果然認識這胖子!既然認識應該能通融一下放我們走吧?
「你是警察?」
「我不是警察。我只知道你替人看場子收保護費,不知道你居然墮落到恐嚇小女生。」
胖子鬆開了手,芬達一溜煙躲到我身邊,緊緊摟住我的手臂。她的臉已經嚇白了。
「你們剛才都躲在那邊偷看吧?到底有甚麼目的?」
胖子的聲音低沉,視線來回掃過我和陳秘書的臉,目露凶光。我覺得情形有些不妙。
陳秘書沒回答他的問題,反倒問:「黎先生的公子,黎少白,他現在人在哪裡?」
「那種事我怎麼知道。」
「你最好老實點說出來。還有剛才那個女孩交給你一包是甚麼東西?你們是甚麼關係?」
「你究竟是甚麼人?」
「先回答我的問題!有人告訴我黎少白常去你的地盤賭錢,最後一次見到他是甚麼時候?」
「我看你小子活得不耐煩了!」
魁梧的身形一旦聳立,在路燈的映照下更顯得迫力十足。恐怖的「五十嵐」逼近到陳秘書面前,舉起了熊掌。
「趙盛,動手前最好想清楚。你上次犯錯差點喪命,這次再犯錯就死路一條了。」
趙胖子的手停在半空中,臉上漸漸浮現恐慌的表情。
「啊!你是阿公的………」
「終於認出來啦!恭喜你,我就是陳煥民。現在把我想知道的事統統告訴我。」
人高馬大的趙盛彷彿忽然減肥成功,整個人縮小了一圈,原先的殺氣也瞬間淨化了。他口氣變得恭謹而慎重:
「對不起陳先生,剛才沒認出您老,您大人有大量………」
「無所謂,快回答我的問題。你也是老江湖了,應該知道我辦事的風格。」
他邊說邊從公事包裡取出一柄手槍,然後在槍口套上長長的滅音器,裝進彈匣。整個動作緩慢而精確,顯得有恃無恐。
原來從頭到尾搞不清楚狀況的人是我,這個看似上班族的陳秘書才是真正狠角色。我忽然覺得安全感提升一百倍。
趙胖子默默打開黑色塑膠袋,裡頭是一大堆鈔票。
「有多少?」
「兩百萬。」
「你和那個女的有甚麼交易嗎?」
我也藉勢答腔:「快說!你們到底有甚麼交易?」
「這筆錢是封口費,因為我知道她的秘密。」
「你敢勒索她!真可惡。」我很想過去踢他一腳,又不太敢。
「那女的有甚麼秘密?」陳煥民追問。
「別人的秘密還是不要隨便亂問的好。」我打岔道。但陳煥民卻冷冷扔出一句──
「我敢跟妳打賭他一定會說的,因為他還想多活幾年。你願意嗎?趙盛。」
只聽見喀啦一聲,是手槍扳動撞針的聲音。
小一號的趙盛坐在燈光下面色凝重,似乎猶豫不決,欲言又止。
夜裡的公園好安靜,周圍都沒有汽車經過,連路邊的流浪狗和樹上的蟬都不叫了,彷彿全世界都在等待趙盛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