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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愛得刻骨銘心 (八)
作者: Prinz 日期: 2013.01.22  天氣:  心情:
 

 
飛行將近十五個小時後終於降落在紐華克機場。腰酸背痛,很想找個舒服的地方睡一覺,卻又不想稍作停留,出了機場立刻搭計程車前往曼哈頓的唐人街。我不知道確切的地址,但對方既然是鼎鼎大名的傳奇人物,總能打聽得到。從爸爸那兒聽說這位葛老大年事已高又有心臟病,遲了說不定就見不著了。
所謂唐人街並不是一條街,而是橫跨大約六條街區的範圍,這兒是全世界除了亞洲以外華人密度最高的地方。倒也不是滿街清一色華人,白人黑人印度人甚麼人都有,即使是黃皮膚的也可能是日本人或韓國人。向路人打聽不是辦法,我挑了家看上去最老派的廣東茶樓,門口有個戴白帽子的夥計招呼客人,招牌是燻黑的木頭而非燈箱,一看就是老派江湖人物的集散地。
上樓一瞧,果然一群穿著香港衫、橫眉豎眼坐姿不正的傢伙正在聊天喝茶,但意外的是除了窗邊有個似乎正在打盹兒的老頭外居然都是年輕人。他們發現來了個「外人」紛紛住口,正在喝茶的茶碗也停在嘴邊。我正打算朝老頭子的方向移動,一個橫眉豎眼相當嚴重的傢伙就攔在我面前,一言不發,樣子頗欠揍。
我用廣東話詢問:「請問,我想見葛老大,可以告訴我哪裡尋得到他嗎?」
這種盲目打聽的行為是有點危險,但為了最快達到目的也沒辦法了。其實只要打一通電話就會有人到機場接我,然後直接把我送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因為黎家在紐約有生意,也有人。可是媽媽鄭重交代這一趟不能讓爸爸知道,她那少見的堅定口吻依然言猶在耳。
我能猜到她的想法。她想知道的答案爸爸是不肯給的,而所有知情的人──除了這位葛老大以外──也沒人敢拂逆爸爸的意思擅自回答這個問題。我無法理解這個問題有何重要,甚至不曉得「J」究竟是何許人也,但只要是媽媽交代的事兒我一定要完成。
整間茶樓持續著鴉雀無聲,似乎我問了很不得了的問題。橫眉豎眼的傢伙咬著根牙籤上下打量我,忽然以彷彿要撲在我懷裡的態勢靠近,仰起他的三白眼直視我。難以理解這個行動代表甚麼涵意,說不定是挑釁或者質疑,但無論如何絕不是歡迎海外同胞的意思。於是我也低頭直視對方的三白眼,試試看誰先笑出來。
過了一會兒又有兩個流氓離開自己座位前來加入瞪眼遊戲,其中一個手裡還端著茶碗。這下子六隻眼睛包圍兩隻眼睛,我該將視線停留在第一個人臉上好呢?還是平等的對待這三人?正想開口相問,端茶碗的忽然扯開破鑼嗓子嚷嚷起來。
「大佬!這衰仔要找卡老大!」
幾乎全部的流氓都轟然一聲站起來,茶碗摔碎、椅子乒乒乓乓跌倒、客人紛紛落荒而逃、夥計們叫喚著追著要他們買單。亂了好幾分鐘茶樓才又恢復原先的低氣壓狀態。我注意到角落有個上半身只披件花襯衫,露出從胸口到手腕滿是刺青的瘦皮猴,始終端坐著嗑花生,沒停過。這瘦皮猴應該是他們口中的「大佬」吧?
「不是卡老大,是葛老大。」我試著糾正。
大佬放下手中的花生殼,呸了幾下不知是吐花生皮還是茶葉渣,然後慢吞吞朝我走來,其他混混也同時無聲地聚攏上來將我團團圍住,那擁擠的情形彷彿搶著要簽名的粉絲。
「靚仔,你膽子不小,敢上這兒找卡老大。哪個字號來的?」大佬冷冷地說。
「我要找葛老大,不是卡老大呀!Read my lips──The BIG BOSS GE! Not KA,Understood?」
也許在美國還是用英語比較能溝通吧?我猜。
瘦子大佬歪過頭去跟旁邊一個混混交頭接耳一番,不時偷眼瞅我。接著那混混以震壞耳膜的大嗓門喊道:
「我大佬說你的廣東話很怪,你肯定是朝鮮人!回去告訴你大哥,再耍花樣就幹掉你們!連你大叔大嬸表弟表妹一個都不放過!今天先打斷你一條腿當作見面禮。」
我這才領悟到一個道理,就是全世界的混混都是不可理喻的。快速算了一下一共十三個,再加上門口蹲著兩個營養不良的傢伙應該也是同一夥的。一個打十五個令我有些猶豫,倒不是擔心受傷甚麼的,而是萬一驚動了警察或者驚動爸爸公司的人,會阻礙原本的計畫。
心下正盤算眼前的局面該怎麼善了才好,原先坐在窗前打盹兒的老頭忽然陪著笑臉擠到圈子中央。
「誤會,誤會了!這小子是我世姪,不是甚麼朝鮮人。他剛從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面,大家都不要衝動。阿保,快給大佬賠不是!冒冒失失的。各位大哥,今天茶錢都算我的,好不好?夥計……夥計!給每桌來一隻乳鴿,一壺鐵觀音………」
瘦皮猴伸手到我衣服口袋裡東摸西摸,摸出了我的護照和幾百塊美金。我拼命忍住一拳打碎他頭骨的衝動,心裡不停想著媽媽的事最重要,現在不是打架鬧事的時候……
「中國來的?」瘦皮猴斜眼問。
「是台灣阿大佬。」老頭繼續陪笑。
瘦皮猴將美鈔捲入自己口袋,護照扔還我,轉身就走,其他混混也訕笑著紛紛回到自己座位。老頭子見人散了,急急將我拉出店門口。
「靚仔,你不要命了?」
「誰不要命還很難說。」
「看你人高馬大挺能打的樣子,但這些傢伙不好惹啊!他們是華青幫的。」
「我揍人不挑幫派。等我事情辦完再回來打死這些仆街。」
「你有事要找葛老大?」
我轉身望著老頭:「你認識葛老大嗎?老伯。」
「有些老交情。你要找葛先生可來錯地方啦!那些古惑仔哪會曉得這種事,遇到我算你運氣好。」
老頭從衣袋裡抽出一支金菸斗,慢條斯理點菸,我只能站在一旁乖乖等。
「我聽說葛老大是紐約數一數二的黑幫大哥。」
老頭徐徐噴出一口煙,表情怪異地看著我。
「你小子是從哪裡聽來的?」
「不對嗎?」
「他們早就不是甚麼黑幫啦!幾十年前就發了財,現在是有身分、高尚的大人物。葛先生在曼哈頓就有三家銀行、一個百貨公司,還有一大堆物業。你怎麼會把這種大人物當作黑幫老大?」
「喔,原來如此。」
「不過嘛,要說他是黑幫也不是完全不對,但層次是不同的,你明白嗎?葛先生平常不會管江湖上的事,但只要他出面整個東岸沒人敢不給他面子。嗯……除了那些黑人以外。」
「那麼我該上哪兒找他呢?」
「你要找葛先生可以直接上他公司求見,不過人家願不願意見你就難說了。」
老頭大概把我當作想拜在大哥門下的小混混了。
「他一定會見我的。公司在甚麼地方呢?」
「二十三街,雀兒喜酒店的對面。你大老遠從台灣來就為了見葛先生?」
「是阿。謝謝老伯,回頭再請你吃乳鴿。」
我得到了必要的消息不願再耽擱時間,匆匆道別。老頭瞇著眼咬著金菸斗,歷盡滄桑的臉似乎說明他當年也是條江湖好漢。只是有人落魄,有人坐牢,有人卻發了財躋身名流,如果當年命運的安排不是這樣,如今的我會不會也是樓上那群混混其中一個呢?
 
 
來到位於二十三街這棟氣派豪華的商業大樓,完全想像不到坐鎮其中大老闆的是剛出獄的「前」黑幫老大。我向櫃台的接待小姐說明來意。
「有預約嗎?」操著漂亮紐約腔的白種美女露齒微笑。
「沒有。請妳轉達葛先生說我是黎泰的兒子,台灣來的。」
我被安排在撥放爵士樂的會客室裡等候。不到五分鐘就來了一位西裝筆挺、態度大方的男人,笑容可掬地邀請我上樓。這人的身分應該不低,我注意到接待小姐以相當中國式的鞠躬向他行禮。這人在電梯裡用不太流利的國語對我說,葛先生原本正在開會聽說我來了就立刻中止會議,還強調台灣來的客人非常重要絕不能怠慢。難怪爸爸一聽說葛老大生病了就想來美國探望,他倆的感情的確挺好的。我想到媽媽住院的時候爸爸都不曾去看過她。
到了十八樓,推開滿是龍紋的核桃木大門後就看見「總裁」辦公室。室內的裝潢雖然點綴些中國風格的元素,例如木稜供桌上的玉觀音,牆角水仙與劍蘭擺在一起,鳳還巢圖案的刺繡作品怪裡怪氣懸掛在牆壁正中央,但基本上這還是一間徹底美式的辦公室,只是彰顯主人想強調自己中國血統的意圖。
豪邁的大辦公桌後方坐著一位五十來歲模樣頗精悍的男子,一見到我便笑著起身招手。
「歡迎!黎先生的公子大駕光臨,怎麼不讓我派人去機場迎接呢?」男子與我握手時似乎刻意地搖晃,感覺有點熱情過頭。
「我這次來是想拜訪葛先生。」
「找我有甚麼事呢?」
「阿,不………」
男人迅速倒了兩杯威士忌,端了一杯交給我。
「你不必說我也猜得到。想必是黎先生對於有關港口擴建的投資計畫有興趣吧?上次我派人去台北說明的時候他的反應還很冷淡,害我以為這件事要告吹了,哈哈!這下好了,派大公子過來顯示黎先生十分重視我們的合作關係,這值得慶祝。對了,你叫甚麼名字?」
「我叫黎少白。」
「我們親熱點,就叫你少白好了。說起來咱們都是自家人哪!你剛出生不久我還抱過你唷!轉眼都長這麼大了,沒記錯的話你應該有二十一歲了吧?」
眼前這位「葛先生」似乎誤會了。我急忙說明:「抱歉,我不是代表我爸來談生意的。」
「哦?這是怎麼回事?」對方望著站在一旁的白人,就是帶我上樓的那位紳士。他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是我母親派我來的,有點事情想當面請教葛先生。」
「要問我甚麼事?」
「呃,我說的是『葛然』老先生,葛老大。」
「原來……我是葛進武,葛然是我父親。他不在這兒。」
這位「葛進武」先生忽然歛起了笑容回到辦公桌後方坐下,把腳抬到辦公桌上。那付倨傲模樣大概才是他平時的樣子吧?
「所以說,黎先生沒有派你來談港口投資的事?」
「他根本不知道我來。」
「嗯……好吧,既然這樣我們就沒甚麼好說了。你回去告訴他,如果他不參與投資的話到時候一定會影響他的股權,米爾頓先生那邊也會很不高興。嚴重的話RC公司的董事席位可能會保不住,你叫他想清楚。」
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甚麼。爸爸生意上的事我一向沒興趣,將來也不打算接手。
「哼!請了多少次都不肯來,一聽說老傢伙出獄就巴巴地派兒子來請安,甚麼意思嘛!不是我自誇,你爸縮在台北根本搞不清楚狀況,現在東岸這邊是我葛進武當家是我說了算,明白嗎?就是米爾頓先生也不敢看不起我。你叫黎泰不要太目中無人!」
「你說的我會轉告他。不過我這趟來是想見葛老大,麻煩你告訴我怎樣才能見到他。」
葛先生轉向巨大的落地窗,大口喝著手中的威士忌,過了好一會兒才用英語說──
「菲爾,麻煩你派人送黎公子去我父親那兒。我還有會要開,不送了。」
這人似乎完全是個生意人,對於生意以外的事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千里迢迢來向他垂死的父親打聽事情,為甚麼不問問是甚麼事呢?
我是在紐約出生的,滿周歲前就舉家搬到台灣。這人說他小時候曾經抱過我,那時他三十歲左右應該是爸爸的事業夥伴。聽說當年他們一幫人感情非常融洽,也許是因為時空遠隔交情也淡了,如今除了生意以外已經沒甚麼交集,從他的話中聽起來似乎連生意上的合作也漸漸出現問題。
我忽然想到媽媽問題中的「J」,這人是否也認識J呢?正想順便打聽幾句就看見葛進武正在點燃雪茄菸,從他使勁吞吐的動作看得出他很不耐煩,於是打消念頭,還是親口問葛老大算了。
 
 
 
 
 
菲爾──應該是葛進武的助理──一位態度十分謙和有禮的紳士,離開葛總裁的辦公室之後他帶我去員工餐廳吃飯。雖然是員工餐廳卻媲美頂級飯店,還分為中式與西式兩間,還有專門招待VIP的華麗廂房。菲爾好幾次向我解釋葛先生因為公務繁忙因此招待不周,向我致歉。
從菲爾的描述中大約能揣摩葛進武的心情。他不喜歡自己的父親。
葛老大坐了二十年牢,家族企業幾乎全是葛進武一手打理的,有說不盡的血淚史。當年因為幾樁賄賂聯邦官員的醜聞,政府誓言打擊黑幫勢力,FBI使出一切甚至包括不合法的手段對付他們。在葛然被捕入獄,爸爸跑到台灣後,其餘的黨羽也死傷慘重,紐約的華人黑幫可以說徹底瓦解了。葛進武在彈盡援絕的情勢下幾乎從瓦礫堆中獨力撐起局面,不但要擺平過去許多江湖恩怨同時又要發展合法的事業,又得與山姆大叔重修舊好,可以想像其中的辛酸。一旦事業有成那些江湖人物又紛紛聚上來要求分一杯羹,每個都擺出「葛老大的好兄弟」的姿態,礙於情面又無法拒絕。他大概覺得父親代表著那段塵封的卻又陰魂不散的難堪歲月吧?
 
飽餐一頓也聽了許多故事之後,菲爾派來了一輛黑色大禮車專程送我。雖然葛進武懶得理我,但菲爾顯然不想讓他的「總裁」失了面子。
司機一直開往郊區,讓我以為葛老大是住在郊區的醫院或者私人別墅,沒想到終點卻是機場。一問之下才知道那位老先生並不住在紐約,而是距離紐約一千英里遠的威斯康辛州。菲爾安排公司的商務專機送我過去。
半個月不到居然跑了這麼多地方。我心想等這事兒告一段落一定要好好休息,最好是有沙灘有比基尼美女的地方。
想起小海。
她應該已經開學了,此時正在課堂努力抄寫筆記或者努力打瞌睡。她要是知道我來美國不知道會有甚麼反應,會埋怨我不夠意思沒帶她一起來嗎?會嗎……
康海倫和我一樣也是在紐約出生的。她爸和我爸當年都是葛老大的手下,一個團夥裡的兄弟,只是我爸爬升得太快最終成為實際的大當家,葛老大則變成沒有實權的「精神領袖」退居幕後。小海的爸爸一直是我爸的得力助手,到台灣以後才自立門戶。
那些陳年老事我和小海都略知一二,卻也都沒甚麼興趣。尤其小海對黑社會特別反感,講到這些事她的評語都是「下流」、「沒格」之類的──雖然如今的康叔怎麼看都是個老實守法、帶點書生呆氣的翻譯社社長。
記得那年小海告訴我她不是父母的親生女兒,決定再也不要回那個家。至於她究竟是怎麼發現的,她不肯講,只說她爸媽打死不承認還一直說是她誤會了。我當時沒有追問也沒有說「搞不好妳真的誤會」之類的話,因為她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她從小就和康叔康嬸不親,一塊兒長大的我是相當瞭解的,那種親子之間的微妙關係有時無法明確地說清楚,只有長時間相處才能感覺得到。奇妙的是,小海見到我媽的時候常露出那種女兒撒嬌的表情,雖然她們不常見面。
曾經猜想過小海的親生母親會不會就是我媽?那我們就成兄妹了。好在她橫看豎看都沒有一點法國人的樣子,這個猜測也一直停留在瞎猜。
 


當我還在沉思著要買些甚麼帶回去給小海,飛機已經橫越四分之一美國,降落在密西根湖畔的一座小型私人機場。湖畔風景相當奇妙,這時節就蔓延了長長一片紅楓森林,以帶狀的火紅色作為區隔,一邊是山丘上灰白的樺樹林;另一邊則是尚未轉紅的茂密的綠葉,一路漸層過渡到藍綠色的湖面,彷彿從山腰將水彩潑灑下來似的。然而朝湖的方向眺望卻是無邊無際,白茫茫的不知是濃霧擋住了視線還是遙遠天際的本來色彩。
早有一輛旅行車在機場等候。接下來又經過一小時車程終於抵達葛家位於白河郡的別墅,也就是媽媽口中那座「葡萄牙人的大宅院」。
我站在建築物前瞠目結舌了半晌,始終覺得這根本就不是住宅嘛!這一定是博物館,哪有人住這麼大的房子。一個笑咪咪的美國女人出來迎接我,她已經在電話裡聽菲爾說明了我的身分。
這個名叫包法瑞的女人對我的瞠目結舌一點也不意外,自豪地告訴我每個初來乍到的客人都會驚訝半天,包括前幾年來考證古老建築的那位大學教授。依那位教授的結論,這棟建築物是十八世紀初期的法國移民蓋的,是一位遭放逐的公爵。當時的威斯康辛州還不是美國呢!據說那個公爵在這宅子裡完成不少小說。
雖然我有半個法國血統,但直到聽了包法瑞小姐的說明我才曉得這也是法式建築,跟印象中的洛可可式城堡或田園式石樓都不一樣,光看正面就能發現它明顯是一個整體的結構,寬闊大樑展現恢弘無比的氣勢,那左右對稱延伸的形式反而比較像英國人的嚴謹作風。只有在門扉和牆面上的精緻雕花與圖騰流露出法式的地中海情趣,華麗但低調。
媽媽說她在這裡度過了難得的快樂時光。我覺得不是因為這宅子好,而是當時大家感情好。
這樣佔地千坪的豪邸之中有上百個僕役伺候也不奇怪,包法瑞小姐卻告訴我這裡只住十一人,包括管家、女僕、廚子、理髮師兼聲樂家等,大宅裡幾乎九成以上的空間都任其荒廢。除了葛老爺和偶爾來度假的孫姪女外其餘全都是白人。一群白人服侍一個中國老頭,即使在北方也算罕見吧?
終於見到葛老大了,在飛了半個地球加上四分之一美國之後。我被帶上二樓最靠東側的房間,正中央一張大床,葛老爺子似乎正睡著,可當我走到床前時他忽然睜大眼睛。
這人和我想像中的模樣實在差太多。首先他看起來並沒有七十幾歲這麼老,塊頭非常大,估計站起來不會比我矮多少。最讓人驚訝的是他的肥胖,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麼肥胖的人,大約有一百五十公斤上下,明明是雙人床被他一躺就成了單人床,難怪心臟會吃不消。
他的頭髮還沒全白,臉刮得很乾淨一點鬍渣也沒有,倒是我已經兩天沒刮鬍子了。
「你是阿秋的兒子,我記得你叫少白。」慈祥的老人用他的大手覆蓋我的手。
爸爸原本的名字叫「黎秋何」,後來才改名黎泰。
「你來看我,我很高興。在這兒多住幾天吧,陪陪我。」
他摘掉鼻子上的氧氣管,指了指床邊小桌上的一只木盒,我打開後發現裡頭是成堆的雪茄菸。都病成這樣了居然還想抽菸?我回頭瞧他一眼。老人家點點頭,我只好拿出一根幫他切菸頭,點燃後遞給他。深深吸了幾口之後,老人家的精神大好。
「要不要來一根?這牌子味道不錯唷!」
我想起之前即將離開紐約的辦公室時,「葛總裁」正在抽的也是這款MONTECRISTO雪茄,一模一樣。這是他的孝心還是企圖謀殺父親?我搖搖頭。
「反正活不了多久,多抽一根是一根。你阿爹還好嗎?」
「托您的福。」
「聽說他事業做得很大,阿武的生意也受到他很多照顧,替我謝謝他。不過人哪,最重要的還是身體,沒有比身體更實際的東西了。」他抬起一條比我粗壯三倍的手臂,握起巨大的拳頭,存在感十足。
「我在富松監獄裡深深體會到這一點,錢再多命也只有一條。回去以後要多勸勸你阿爹知道嗎?拿命去換錢最他媽浪費,還不如抽菸抽死。叫他最好早點退休搬來美國養老,這兒地方大不像台灣擠死人。」
「他應該不敢來美國吧,會被FBI抓去關。」
「阿秋幹了甚麼壞事嗎?」
「就是當年你們那些事啊,您不是因此坐牢了嗎?我爸說他溜得快才逃過一劫。這麼多年他一直不敢來美國,生意上的事也都是交給別人代理。」
「阿秋這樣說?哈,錯囉。」
「不是嗎?」
「那時候聯邦司法部、州警隊、海關、檢察官,每個人的槍口都指著我們,誰也別想跑。你阿爹呀,他是和國會委員會合作當秘密證人才得到豁免的,也只有他才有這本事。」
彷彿當頭澆下一盆冷水。
「您的意思是………」
「靠他的證詞我才被起訴三十幾條罪狀。還好當年政府掃蕩的目標主要是義大利佬,沒把我逼入絕境,還能活著出獄哪!」
葛老大發現我一臉尷尬,笑著說:
「不必在意啦!我一點也不恨你阿爹。在江湖上打滾的人總是互相出賣的,一點都不必驚訝。說起來能進監獄已經很幸福了,如果我沒坐牢也許早就被人幹掉了也說不定。你看我現在胖成這樣,以前的我可不是這樣唷!都怪日子過得太舒服了。我那間牢房呀比現在住的這房間還大,電視機、錄影機、收音機、唱片甚麼都有,還有一間廚房,兩個老傢伙負責照顧我。平常都吃牛排啦、義大利麵啦、烤羊腿燻鮭魚甚麼的,逢年過節還能吃家鄉菜,走廊、院子裡到處掛著臘肉香腸。獄警最討厭我們做中國菜,炒得滿屋子油煙,後來受不了了幾個獄警湊錢給我買一台最進步的抽油煙機。這下好了,我因此請個浙江廚師來幫忙燒菜。」
坐牢可以坐成這樣,我聽得都傻了。葛老大繼續說出更誇張的事──
「這幾年我年紀大了,所以沒有再娶。現任太太覺得這兒太無聊所以搬去洛杉磯,以前在牢裡她一點也不覺得無聊。你說怪不怪?」
「你還帶太太一起坐牢?」
「不是帶著她去坐牢,是我在坐牢的時候娶的。我一共娶過八個女人,有三個是在牢裡結婚的。」
「太扯了吧!」
「你不知道監獄裡有牧師嗎?有牧師就能結婚。」
「不是那個問題啊………」
「我知道你眼睛為甚麼睜這麼大,所以我說牢裡的日子比現在舒服,一點都不假,這也是拜阿秋之賜。他出賣我的條件之一就是要求讓我在監獄裡當國王。那年頭也只有阿秋一個人有這實力能找一幫國會議員撐腰與政府談條件。當時這是唯一的出路,要是不出賣我,大夥一同完蛋,找多少議員也沒用。孩子,你阿爹是真正的大人物,拿得起放得下,真正做大事的人是不會被感情綁住的。你聽我說這些一定對他很不以為然吧?其實背叛也需要勇氣,換作我是他的話未必敢這麼做的。」
「你為甚麼要告訴我這些事?」
葛老大閉上眼睛沉沉地吸了口菸,良久才開口道:
「為甚麼……也沒甚麼特別理由,只不過年紀大了很多事都變得沒顧忌,說甚麼都無所謂。你阿爹不該派你來,他應該自己來看我。我很想念他,遲了,可就見不著啦。」
「阿爹原本就打算來探望您的,我只是趕在他之前先來。至於他為甚麼到現在還沒來我就不清楚了。」
「嗯……你媽媽呢,過得如何?」
「她生病了,很嚴重,經常住療養院。她不能親自來探望您。我這趟來也是媽媽叫我來的,要我向您打聽一件事。」
「蜜雪兒想問甚麼?」
「她想知道J 到底是怎麼死的。」
葛老大似乎回想起許多往事,沉默了好久,直到手上的雪茄不再冒煙。我輕輕將他手中的雪茄拿走。
「誰都知道J是火災燒死的。蜜雪兒問這問題還真奇怪。」
「如果是誰都知道的答案,她就不會要我特地來請教老爺子了。她還交代這件事別讓阿爹知道。」
「嗯嗯………」
他又沉默了半晌,才徐徐抬起手說:「你去把那張照片拿過來。」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走到牆邊,牆上交錯雜亂掛著一大堆照片,全都慎重地鑲在各種材質的相框裡,大大小小約有二、三十幅,每個相框和玻璃都擦拭得油亮。葛老大指著的是牆中央一張特別大的相片,是許多人在一起的合照。
老人家溫柔地摩娑玻璃表面,似乎勾起無限追憶。我坐在床上與他並肩看著。
 
 
前排中央有兩個人坐著,左邊是葛老大,右邊是我媽媽,兩人看上去都比現在年輕許多。那時的葛老大果然不像現在這麼肥胖,虎背熊腰的;他眼睛瞇成一線、張大嘴巴笑著,懷裡抱著一個嬰兒。媽媽留著一頭長長的捲髮,不像如今這般消瘦,應該是剛生產沒多久顯得有些豐腴。媽媽的微笑看上去挺幸福。
葛老大指著他懷裡的嬰兒說:「這娃娃就是你。一晃眼長這麼大了,比你阿爹當年還高大。」
站在葛老大背後的兩個男人,左邊是爸爸,右邊是葛老大的兒子葛進武。爸爸一身獵裝英姿挺拔,一手叉腰一手搭在葛老大肩上,眉宇之間瀰漫著霸氣。葛進武比爸爸矮一個頭,眼神陰翳,站在爸爸身邊恰好襯托出他的猥瑣。這張照片上所有人都比爸爸矮上一截,他們全都以爸爸為中心表現出臣服的姿態。
「這就是阿武,你在紐約見過的。瞧,這兩個站在一塊,任誰都會覺得阿秋才是我兒子。」
站在爸爸和葛進武左右的幾個男女我都不認識。站在最右邊靠著牆的是個戴眼鏡的年輕人,跟我現在的年紀差不多,一臉嚴肅的模樣。我認出他是康海倫的爸爸。
「蜜雪兒是個好女人。當年你阿爹把他帶回來的時候我們都嚇了一大跳,怎麼弄來了個小洋妞,才十五歲,而且還是法國人。後來相處久了才發現她真是難得的好女孩,天真爛漫,沒有人不喜歡她;只要有她在氣氛總是好的。我把她當親女兒一般疼愛,有甚麼好東西我第一個想到的不是阿武也不是阿秋,而是蜜雪兒。
「記得有一回為了你阿爹在外面有別的女人,我還揍了他一頓,蜜雪兒哭著攔我要我別再揍阿秋了,結果不小心捱了一下當場昏倒在地。我這拳頭可不是塞棉花的,就是大男人捱一拳也受不了。這下子可急死我,家裡恰巧沒車,怎麼辦呢?我抱著她奔了兩英里,一口氣衝到醫院。一到醫院蜜雪兒就醒了,笑著說其實那一拳她閃過了,沒捱著。
「蜜雪兒這孩子呀不知道哪來的心眼,假裝被我揍昏,故意讓我抱著跑半天這樣就沒體力再揍阿秋了。這心思還真讓人……她就是這樣護著你阿爹。記得那時我一回頭才發現你阿爹滿臉都是眼淚,原來他也急得哭了。
「其實那年頭誰沒有情婦,我自己就養兩個,阿秋並不特別過份。可我就是無法忍受他有別的女人,像保護自己女兒似的。憑良心講,阿秋也的確深愛著蜜雪兒,也許那時正是他意氣風發的時候,模樣又這麼出色,實在沒辦法停止在外頭拈花惹草,揍他一百次也沒用。就在你出生之後,我的忍耐到了極限………」
葛老大撫摸相片上媽媽的臉,又沉默了半天。我轉頭一瞧,他睡著了。我取走他手中的相片,為他蓋上被子,悄悄將照片掛回原處。
聽了一堆往事結果還是沒得到答案,有點無奈的感覺。於是我在這宅邸一住就是半個月,每天來陪這位老爺爺聊天。牆上二、三十幅相片訴說著許多故事,似乎沒把這些故事聽完就得不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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