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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得刻骨銘心 (十二) 《前一篇 回他的日記本 後一篇》 愛得刻骨銘心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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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愛得刻骨銘心 (十三)
作者: Prinz 日期: 2013.02.17  天氣:  心情:

 


十三


 


每次她笑了,住在我心裡的小鳥就要衝破胸膛飛出來。那樣的笑顏不會讓人心安,瞬間觸發的狂喜中孕著隨時都要失去的憂慮,憂慮太過美好的事物不能長久。早先,那一丁點憂慮絕不能傾覆我的快樂,因為快樂就像一艘巨輪航行在無邊無際名為戀愛的海洋上。然而這一刻,憂慮與不安卻化作三十公尺高的大浪襲來,幾乎吞滅了快樂。


快樂消失的同時冒出了一個念頭。那念頭,與快樂憂慮一般彷彿也有了形狀──


「擁有與失去是一體兩面的,只能作為一個整體去接受或不接受。不願意失去,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曾擁有。至於那些無關痛癢的東西就是擁有再多也微不足道,失去了也毫不可惜。」


這不是我的念頭,是我從誰的身上看到的呢?是誰在我心頭種下這樣的感悟?


姜珮的笑容依然。悅耳的聲音像小蝴蝶跳跳地來到我耳邊:


「不安的浪頭再高再狂,也無損於妳的戀愛一絲一毫。妳的戀愛是汪洋大海唷!又遠又深的大海,我沉在妳戀愛的深海底下,很舒服很舒服地在那兒休息。只有在妳的愛中我才能找到棲息的地方。」


「妳會一直留在那兒嗎?」


「永遠。」


「如果這樣的話,告訴我,妳愛不愛我?妳從不說。」


姜珮的笑容依然,聲音卻化作小蝴蝶忽然跳開。我急忙伸手捉蝴蝶,手卻不聽我的命令擅自去捧她的臉,去環繞她的頸子;而嘴,任性地向前親吻。姜珮邊笑邊閃躲,不讓我得逞……


「愛不愛我嘛?」


「呵………


「別跑!」


 


醒了。


 


 


 


手裡捧著的那張臉不是姜珮,而是我的室友桑芸。桑芸也在笑,賊兮兮的,與夢中的美麗笑顏差了十萬八千里。我迅速縮手。


桑芸指著我哈哈大笑說:「做夢!春春春春春…………(自製迴音效果)


「春屁啦!」


另一張床上的芬達也醒了,看見桑芸小小「啊」了一聲。


「學姊妳回來啦!對不起………


芬達慌忙起床,桑芸笑著說:「沒關係沒關係,我的床讓妳睡沒關係。但是不可以在我床上『弄那個』知道嗎?要弄到海寶貝的床上弄。」


「怎麼可能!學姊妳不要誤會,我們沒有………


「沒弄嗎?」


看著芬達害羞的樣子,桑芸滿意大笑。這個女人特別喜歡捉弄學妹,而且對色色的話題異常感興趣。我拿起昨完喝剩一半的芬達汽水一口氣灌完。沒氣的汽水喝起來只覺得更渴。


昨晚芬達說出的姜珮的秘密,一覺醒來又上了心頭。


姜珮在我夢中的形象並沒有因為這件事而變質,我也確認了自己不會因此而不再愛她。但憂慮的心情在脫去夢的外衣後依然牢牢攀在意識表層,有一種不乾脆的煩悶感。


「我猜妳們昨晚也沒弄,不然海寶貝就不會做春夢了……不過也難說,搞不好是弄得不夠,欲求不滿。」


「不要叫海寶貝好不好?很噁心耶。妳幹嘛一大早就跑回來,還跑到我床上?」


「一進門就聽到妳說夢話了,又不說得清楚點,只好靠近點聽囉!誰知道妳忽然就來個抱抱,還索吻,哈哈哈!海寶貝不可以亂來唷,我的吻只能給我的阿那答。」


桑芸拍拍我的頭,我立刻閃開翻身躲進被子裡。


「還害羞咧!」


不是害羞,只想抓住夢的尾巴繼續追逐姜珮的臉,追問她。可惜被桑芸這麼一亂,夢的殘跡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芬達乖巧地摺好被子,將床單拉得沒一絲皺紋,然後抱膝坐在地毯上。


桑芸大剌剌的在我們面前脫衣服,連內衣都卸下,芬達趕緊調整方向。以前看到桑芸這樣我也會有些興奮,不過久了就習慣了。桑芸換上運動服後抱著飲料和零食坐在芬達旁邊,一付要開始聊天的樣子。


「妳不必補眠嗎?每次約會回來不是都要補眠?」我問。


「不急不急,姊姊我精神好得很,可以先聊天後補眠。」


「昨晚吸收了許多陽氣是吧?」


「當然囉!我又不是妳只會採陰補陰,愈補愈陰。」


「我挺得住。」


「學姊……」芬達偷瞄了一眼桑芸的胸部,似乎有點介意。


「嗯?」


「那個……


「哪個?」


「恭喜妳。」


「恭喜我?」


「恭喜妳考上研究所。」


「那個呀,沒甚麼啦,誰都考得上。不過妳們畢業後應該會出國吧?」


芬達沒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聽說妳要搬出宿舍………


「是阿。」


「要另外找地方租房子嗎?」


「問這幹嘛?」


「沒甚麼……關心一下學姊嘛。」


「我啊,不用再租房子了,我要搬去跟阿那答住。」


桑芸有個比他大四、五歲的男朋友,在自己家開的公司當小主管。我沒見過那人,他以前總是趁我不在的時候來找桑芸,後來都是桑芸去找他,晚上也經常在他住的地方過夜。按照桑芸的計畫不久就要訂婚了。


有這麼順利嗎?她還沒見過對方的父母,有錢人家可不是那麼好伺候的。


「妳住他家,他爸媽沒說甚麼嗎?」芬達問。


「那是他一個人租的公寓啦!怎麼可能去跟他家人住在一起。」


「遲早吧?結婚以後。」


「才不,就算結婚也是兩個人住外面,誰耐煩應付一大家子人哪!」


「說的也是。」


「等我搬走妳就住進來吧。到時候妳們就可以天天抱著睡囉!」


「屁。」我伸出中指。


「不喜歡抱芬達?海寶貝比較喜歡抱學姊嗎?」


「不要亂說唷!我可從來沒抱過妳。」


「剛剛才抱過我想不認帳?」


「那不算,那是非自主神經的非交換式的反應迴路。」


「呵呵!幹嘛急著解釋,怕芬達誤會?」


「我沒誤會……


抓起寶特瓶裝的無糖綠茶咕嚕咕嚕一口氣喝掉大半瓶,總算解渴了。桑芸和芬達很佩服似的看著我,見識到甚麼叫牛飲。


我抹抹嘴說:「與其說芬達誤會,妳比較擔心妳男人誤會吧?我就不信妳敢在他面前叫我甚麼寶貝。」


「嗯,他的確有點擔心。」


「甚麼有點,是超級擔心吧!女朋友跟同性戀住在一起,每天一起睡覺一起洗澡,高興起來就弄一弄,他光是想像這些畫面就爆炸了。」


「哈哈!對啊對啊!」桑芸覺得讓男朋友吃醋挺有趣的。


「所以他才一直催妳搬去跟他住。妳還真殘忍,故意告訴他我是同性戀。」


「我只說妳喜歡女生,又沒說我跟妳那個,他愛怎麼想就讓他去想,急死他。」


「其實他擔心的未必是妳跟我這個那個,搞不好擔心妳被我傳染。」


「傳染?」芬達不是很明白這種事,「傳染甚麼?」


「同性戀啊!」


「那個不會傳染吧?」


「很多人把同性戀當成疾病呢!」我說。


「好過分!」芬達一臉訝異。


桑芸收起調笑,正經地說:「他不是那種人。」


想說些甚麼,還是算了。以前念中學的時候已經領略過那種滋味,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那時候總想著要別人認同,想要說服別人,不惜向人展示真實的感情,尤其是自己重視的人。然而總是無法獲得理解,敞開的代價就是承受那無法承受的異樣眼光,最終讓自己變得敏感、尖銳、面對歧視時的激烈反彈、抗爭、以傷害回應傷害。最後弄到兩敗俱傷,遍體鱗傷。


「為甚麼不試著改變自己呢?」曾經有人這麼對我說過。


為了不再受傷,我也曾經認真考慮過所謂的「改變」;然而真的去做些甚麼改變自己的事,一次也沒有。例如交個男朋友。


這些年來我學會一件事,就是絕不妥協。一旦習慣於妥協就得繞著別人的世界運轉,很輕鬆很平安,就像在別人鋪設的軌道上前進,下一站去哪兒都是確定的。


找個男人疼愛自己,被人牽著手走進婚姻家庭、養兒育女、扮演女人該扮演的角色,一點都不難,演戲嘛!但我不喜歡妥協。


不妥協,與全世界作對,會很辛苦甚至弄到遍體鱗傷,但只要堅持下去妥協的終究是別人──如果不向我低頭的話,那就戰鬥到底吧!反正不是我繞著地球轉,就是地球繞著我轉,在物理上兩種說法都成立,端視你選擇的立場。


幸運的是,我的周遭沒有比我更堅持的人,雖然得不到他們的認同,倒也不必被逼著認同他們。那些把同性戀當成疾病的人,對我來說是更令人討厭的病菌,我沒必要與病菌相處。


「他真的不是那種人,否則我不會喜歡他的。」桑芸再一次強調。


芬達感嘆地說:「真不明白,為甚麼要區分甚麼同性戀異性戀,每個人明明都不一樣啊,喜歡男人的也不是全世界的男人都喜歡。就好像把『喜歡胖子』、『喜歡瘦子』,或者『喜歡單眼皮』和『喜歡雙眼皮』的區分為兩種人一樣,毫無意義。我覺得只要喜歡一個人,那人就是全世界最特別的,完全不能加以歸類。難道只因為有人跟她一樣是雙眼皮,我就必須成為『喜歡雙眼皮的人』嗎?這樣分類也太詭異了。」


「這是數量的問題。因為喜歡單眼皮的跟喜歡雙眼皮的人不相上下,所以彼此可以和平共處。人總是對少數看不順眼的。再說,單眼皮可以割成雙眼皮,性傾向卻無法改變。桑芸跟我住再久也不會喜歡女人,不用擔心被我傳染。」


「別再說甚麼傳染了。」桑芸說。


「妳敢說他從來沒有懷疑過?他不是有問過妳嗎?」


「那只是一開始,因為我不肯跟他做所以他有點懷疑。」


「你們沒做過嗎?」芬達放大了瞳孔,彷彿要進入驚悚的話題。


「早就做了。昨天還做了四次,吸了不少陽氣。想聽細節嗎?」


「妳想嚇死芬達呀!別說了。」


「芬達很想聽啊,妳瞧她一臉嗷嗷待哺的樣子。」


「才沒有………」芬達嘴上說沒有,卻露出既害羞又好奇的表情。


我翻身下床,換了件牛仔褲和超帥氣背心準備出門。


「妳要去哪?早上不是沒課嗎?」芬達也站起來。


「有點事。」


「是……那個嗎?」


「不是這個也不是那個。昨晚的事必須確認一下,總覺得不大安心。」


「也好……確認一下也好,說不定我聽錯了………」芬達有點想跟的樣子,又有點遲疑。


「妳就乖乖待在這兒接受學姊的性教育吧!」


「海寶貝不想旁聽嗎?本學姊難得開講唷!」


「靠,這堂課我早修過了。」


穿好靴子時看見桑芸正在把白板上的數學式子擦掉。莫非用講的不夠清楚還要圖解?


 


早晨陽光旺盛卻不顯得熱,因為風大。


風大的日子適合把被單攤開來晾,也適合把話攤開來講,我是這麼覺得。


 


 


 


 


 


 


姜珮的美麗一如往常,沒有絲毫改變。


其實本來就沒有甚麼改變,只是我知道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事罷了。有時會因為自己心情改變而將外在的事物也看得不同。我努力觀察她,期待著基於對她不同的認知而觀察出一些異常,然而甚麼都觀察不出來,橫看豎看她依舊是我的完美女神。


乾脆開口問吧!風大的日子適合把話攤在陽光下說。但和她四目相對時卻又說不出來。


事實上並不是說不出口,而是不願意,不願意在甜蜜的空氣中講出煞風景的話。


「妳是騙子嗎?聽說妳在美國騙了很多人,席捲了一大筆錢逃來台灣,還被人追殺。妳有甚麼解釋?我不相信妳是那種貪財無廉恥的女人,是不是有甚麼不得已的苦衷需要一大筆錢?或者妳其實是被人陷害的?」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問這些話都是理所當然的吧?誰能在聽了那些事之後保持沉默呢?除非聽的人也是騙徒的同業。可我不是同業也問不出口。


而我很清楚自己更在意的是那些正在追查姜珮下落的「美國人」。一旦被他們抓到就是「想死都沒這麼便宜」──芬達轉述的話令人不寒而慄。


姜珮她到底有沒有甚麼對策?雖然付了錢,那個趙胖子卻未必守信用,萬一他把姜珮的住處抖出來怎麼辦?


姜珮應該也料想得到這一點,這是不是意味她隨時都可能開溜?也許在下個街角她就忽然憑空消失了;也許下次去找她時藍色公寓早已人去樓空;也許明天的這個時刻她已經在一個沒人找得到的天涯海角。真不希望有一天聽見自己吶喊著:「就算妳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妳!」


原來最令我在意的不是她的人品也不是她的安危,我最擔心的是其實是失去她──不想失去,就不要擁有───又想起這句話。


忽然從背後緊緊環抱住她,喃喃道:「不要離開我。」


超市門口一個正在整理手推車的店員被我突如其來的行動嚇了一跳,大概很少看過這麼高的女生飛撲一個這麼嬌小的女生吧?姜珮原地轉身一百八十度,和我臉對臉。


「怎麼啦?」


她仰著頭,眼裡沒有太多笑意也沒有一點兒驚訝,彷彿隨時都等著我抱她。


「妳不會離開我吧?」


「我會離開妳的,」她的手也圈上了我的腰,「等妳不要我的那一天。」


忍不住吻了,在眾目睽睽的超市門口,時間長到店員過來制止我們。我拉著她走到超市附設的咖啡座,點了兩杯飲料和一包Seven Stars香菸。


姜珮微笑望著我,她知道我有話要說。可我不想說話也不想抽菸,只想接續剛才還沒足夠的吻─每次只要一和她接吻就好像沒完沒了,彷彿十天沒喝水的人掉進游泳池似的。她輕輕摸我的臉阻止我的吻攻擊。


「先停一下。待會兒還要逛超市嗎?我覺得妳不想進去了。」


「嗯。」


「不是說今天晚上要煮咖哩才來買材料嗎?怎麼妳不想吃了?」


「我們今天別回家好嗎?」


「想出去玩?也好。」


店員送來飲料和香菸,我點了根菸,姜珮慢慢喝著果汁,眼睛仍瞧著我。我知道她在等我開口。


「天氣真好,不如我們去動物園?」我說。


「好啊,台灣的動物園我還沒去過呢!」


「國外的動物園是甚麼樣子呢?」


「都差不多吧。我去過奧勒岡的動物園,地方滿大的,有北極熊、袋鼠、美洲獅、刺蝟、大蜥蜴、羊、各種各樣的羊。我記得那裡羊特別多。妳不是真的想知道奧勒岡的羊咩咩吧?」


「奧勒岡………妳似乎去過很多地方。」


「都在美國,離開美國就來台灣了。小時候跟著媽媽到處跑,不停搬家,很少在同一個地方待上兩年。」


「妳說過來台灣三年了,那時妳十八歲,所以妳至少搬家十次?」


「十幾次,記不得了,有些地方連地名都想不起來,連一個朋友都還來不及交上就得轉學。」


「很寂寞吧?」


「以前的事不重要啦!現在有妳我就不寂寞了。」


多麼嬌弱的一個女孩,隨著單親媽媽四處流浪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無論她過去做了甚麼該不該的事,今後我都要保護她──下了這樣的決定。


「珮,妳乾脆來跟我住在一起,我天天陪著妳。」


「搬進學校宿舍?」


「我室友最近要搬走了,大概……大概再過幾天吧。這幾天妳就先住飯店好嗎?」


「飯店?」


「對,就這麼辦!等一下我們先去找家飯店,然後妳就待在那兒等我,我回去幫妳收拾東西。妳說的對,過去的事都不重要了,現在和未來才重要。」


正要站起來姜珮就拉我的手,將我拉往她的身旁與她同坐一張椅子。她摟著我的手臂,頭挨著我的肩,閉上眼睛享受這片刻的幸福滋味。


「小海,妳真好。妳擔心那些人會找到我,所以要幫我回去收拾行李……」她的聲音溫柔、平靜,對於我發現她的秘密似乎並不感到奇怪,反而是我驚訝她怎麼知道我的真意。


「可是妳有沒有想過,如果那些人知道我住的地方,一定會守在那兒等我,妳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說的也是……被他們抓住好像挺危險的……


「所以囉,妳回去還是我回去都沒差別的。」


「那麼我們都別回去了。」


「那也不成啊,滿屋子這麼多東西不能放著不管。再說,就算能把東西搬走妳宿舍塞得下嗎?而且我不是學生,住宿舍也會有問題吧?這事兒不急,我們再慢慢想,right?」


唉,我也知道這是欠思考的一時衝動,被姜珮這麼一提,不得不靜下心來仔細盤算。而她,悠然地靠著我的肩,啜著飲料,雙腿輕巧地前後擺盪──她真的心情很好,俗話說七月半的鴨子,一點也不為自己的處境擔憂哪!


「小海,我好開心唷!真的。」


「我知道。」


「我在心裡笑呢!妳怎麼知道。」


「妳只要一開心,腳就會這樣前後晃。」


「呵!」


「可是………


「別擔心,除了妳之外還有人保護我。那人以前也保護過我媽媽,後來他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媽媽兩人無依無靠,又怕被壞人找到所以只好到處搬家,躲躲藏藏過日子。妳無法體會那種日子,每天戰戰兢兢的,沒有錢,也沒人幫忙,一切只能靠自己。


「媽媽病了,精神與肉體都有病。妳聽過她的貝多芬,很異常吧?她的精神被肉體的病痛折磨,精神的衰弱與敗壞又回過頭來摧殘肉體,就這樣反覆循環一直到死去。打從我懂事以來就參與了她的痛苦。


「我說『參與』,是因為我甚麼忙也幫不上;我救不了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朵美麗的花漸漸枯萎凋謝。她年輕的時候是很美的,是當年全紐約最閃亮的明星!只可惜沒能留下一張當時的照片,只能在圖書館的舊報紙上找到。


「在我出生前她遇上一場大火災,毀了一切,她說自己有一部分也在那場大火中燒掉了。她甚至後悔沒死在那場大火中,後悔這樣醜陋地活著,後悔生下了我。


「我一點也不恨她,雖然她和我分享了這樣多的痛苦,但畢竟她是我唯一的媽媽,在那些不堪的年月裡她是我唯一的支柱,無論做甚麼我都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為了媽媽。」


她看起來是開心的,表情也是開心的,眼眶裡卻含著淚光。我很想緊緊抱住她讓她別說了,卻也知道這是她決定性的告白,是她鼓起勇氣回應我的愛,我必須接受,必須理解。


「妳應該已經知道我在美國犯下的那些案子,被好幾州通緝了。雖然不喜歡那樣但我必須用一些平常人不會用的方法努力賺錢,那些方法有時要冒著生命危險,失敗了要賠上小命,成功了也會被人當作賊,當作惡劣的罪犯。無論代價是死亡還是犯罪我都無話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既然選擇這種方式,一旦被抓到了也只能認了,沒甚麼可抱怨。


「我沒有理由脫罪,也不是找藉口要妳同情,更不會希望妳認同這種事。我只想讓妳理解一個沒有學歷沒有背景,甚至沒有合法公民身分的亞裔小孩該怎麼生存呢?該怎麼負擔沉重的醫療費用?我唯一能利用的只有這付容貌,加上一些卑劣手段。


「在L.A.有個日本商人,是個戀童癖,我被他關在一個監獄般的地下室連續五十天,天天穿上各式各樣的童裝取悅他,等他玩膩了就殺掉埋在地下室的磁磚下面。那個禽獸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只是我運氣比別人好,逃走時還順便偷了他幾十萬債券。其他還有許多不堪的事,我就不說了。小海,我不是妳心目中的完美女神,而是惡名昭彰的魔女……


「我猜妳一定是因為昨晚的交易才知道的吧?不會更早。妳的眼睛藏不住事,今天一見到妳我就明白妳已經知道了。原本一直擔心妳會討厭我,甚至離開我,但是妳卻只想保護我。小海,謝謝妳。」


淚珠終於滾落了。我用手幫她擦拭,然後緊緊抱她。


「珮,妳要原諒我一件事唷!」


「甚麼事?」


「我昨晚跟蹤妳。也不是啦,算是……間接跟蹤。」


從發現芬達埋伏在藍色大廈門口、跟蹤芬達、到後來被陳煥民跟蹤、陳煥民又被我爸跟蹤,我一五一十將昨晚的經過說給她聽。第一次看見姜珮的眼睛睜這麼大。


Oh my!真沒想到我後面居然跟蹤這麼多人,就算是電影劇情都太過離奇了!」


她沒生氣,讓我鬆了一口氣。果然是適合把話攤開來講的好天氣。


「是挺離奇的。那個陳秘書說我們像串燒,我倒覺得像金魚大便。」


「怎麼連妳爸都說進去了。呵!」


「哈哈!」


又哭又笑的兩人,感情就這樣愈加深了。


 


這天我們去了木柵動物園,玩到傍晚又上貓空喝茶,夜裡才回到家。


進門前我特別交代門口的警衛要嚴加防範,絕不能讓外人進入大樓。那個呆呆警衛還吹噓自己學過空手道,甚麼陸戰隊退伍,不用我囉嗦,一隻蚊子也飛不進來。他似乎忘了我第一次是怎麼飛進來的。


把話說開了心情固然很好,然而擔心還是在所難免。姜珮說那些人是武裝的討債集團,在美國相當神通廣大,不過台灣人生地不熟的,本事再大也毫無用武之地,不必怕他們。況且還有個神祕人物暗中保護她。


我問她那人是誰,她說暫時不能告訴我,只說那人和她關係很深,二十年前曾經救過她媽媽一命,是她們家的恩人。可是萬一身分曝光那人會有危險,所以不能說。


姜珮果然是複雜的女人。在她那個世界裡有犯罪事件、有變態的禽獸、有懸賞、追殺、逃亡、勒索,在她美麗的外表下藏著許多危險的秘密,甚至說她是個壞女人也不為過。但這一切都不重要,我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夠了。她愛我。


正如對她而言量子力學和廣義相對論也是複雜難解的,但她也不需要理解那些,只要知道我愛她就等於理解我這人的全部了。


或許姜珮在這世上的身分就是個魔女,但她仍是我一個人的女神,與世界唱反調這件事我並不陌生。


 


「小海,妳相信緣分嗎?」


「妳說的是命中注定或者上天安排之類的意思?」


「不,沒有誰安排,也不是注定誰該如何。每個人都能自由選擇自己該做的事。只是一旦做了抉擇,會發生甚麼影響就不是人能夠控制了。那些影響一個接著一個,看似遙不可及的兩人在一連串的影響下因此有了關聯,這就是他們的緣分。」


「聽起來有點混沌理論吸引子的意味唷。那麼,我們算有緣吧?」


「有。不但有,我們的緣分還很深。有些事我現在還不能對妳說,以後妳一定會知道的。等妳知道那些事就明白我們的緣分有多深了。」


「雖然不明白妳說的緣分是怎麼回事,但我相信愛情,我相信沒有緣分的人是不可能相愛的。」


「只是緣分有深有淺。曾經聽某人說過,每個人的緣分都是限量的,用完就沒了。」


「那個『某人』我認識,也聽他這麼說過。」


「嗯,他也是有緣人──很壞的緣分,真的很壞,壞得令人害怕。」


「別想他了,想我。」


「小海也是壞蛋噢!」


「我?」


「因為妳現在想跟我做壞事……」


「沒錯!」


 


 


 


 


 


 


 


 


十月,接到黎家寄來的訃聞,是黎媽媽的公祭,地點就在黎家祠堂前的廣場。


那裡原本是一片枯山水,此時全都鋪了木板搭起一座靈堂,來了幾百個客人。


三個月沒見到少白。葬禮上的他顯得十分憔悴,黎爸更是蒼老許多。一直到葬禮結束我都沒機會找他說話。想到在他悲傷的這段日子裡我卻每天沉醉在戀愛中就覺得很對不起他,我的快樂愈多愈證明我的無情無義。


我看見爸媽和黎爸握手致意。他們也見到我,但沒多說甚麼。


葬禮結束後賓客們都移往大廳聚餐,按照習俗,喪家要準備素菜招待前來弔唁的親友。我一個人留在靈堂回想著記憶中的黎媽媽。人不能阻擋死亡,唯一能做的只有儘可能將她留在記憶中。


黎少白不吭不響地來到我背後,拍我一下。


「跟我來。」


我和他一前一後走過迴廊,來到宅子後方的園林。


這裡有我小時候的回憶,看起來一草一木都沒有更動過,和記憶中的景象點滴相符,走著走著彷彿時光也倒流了。


少白忽然跳上池子裡的一方石山,接著以幾塊露出池水的石墩為跳板,依序跳到對岸。這是我們小時候跳慣了的捷徑。沒等他招手我就跟著跳了過去。池子對岸就是那間藍色琉璃瓦的平房。


還記得以前黎爸禁止我們跑進這屋子,但我們總是喜歡偷溜進來,因為屋子裡有太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我第一次看見唐三彩和毒蛇標本不是在故宮和生物教室,而是在這裡。


少白坐在門邊的太師椅上,身旁有一台古董唱片機。他甚麼都沒說,靜靜聽著老舊唱片流出的音樂。我倚著門框,一起聆聽少白對媽媽的思念──是披頭四唱的《Michelle》。


 


Michelle, my belle.
These are words that go together well,
My Michelle.

Michelle, my belle.
Sont des mots qui vont très bien ensemble,
Très bien ensemble.

I love you, I love you, I love you.
That's all I want to say.
Until I find a way
I will say the only words I know that
You'll understand.




 


 


音樂結束,少白小心翼翼將那張小尺寸的唱片收進封套,再裝進絨布包的盒中。


「這是當年我爸在紐約送她的唱片,說披頭四替他說出心裡的愛。媽媽一直珍藏著,連去療養院都捨不得帶出門,怕弄壞了。他如果愛她為甚麼不自己說,何必讓披頭四幫他說呢?」


他將盒子放進背包,看樣子不想把唱片留給黎爸。


「如今他想說也來不及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甚麼,只好保持沉默。也許他找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聊天解愁,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追悼媽媽──這是一場只有我們兩人參加的葬禮。


隔著許多建築依然聽見從筵席傳來的雜聲,卻顯得遙遠,有種隔世觀物的超然。也許是園林的懷舊感漸漸殊化了空間和時間,也讓葬禮的儀式與精神漸漸和諧起來。我企圖在沉默中探求少白的心,卻一無所得。


沉默良久,少白忽然開口,面色凝重而認真。


「妳和姜珮,怎麼樣?」


「在一起了。」


「感情很好吧?」


「還不錯。」


「妳……愛她嗎?我是指那種真心真意的愛。」


「嗯。」


有點納悶他為甚麼在這種時候問這個,他的表情讓我有不好的預感。


少白起身走到牆邊,從牆上取下一相框。


照片裡有許多人。中央坐著一個壯漢,懷裡抱著小嬰兒;壯漢旁邊坐著一位美麗女子,依稀是黎媽媽年輕時的模樣。後面站著許多男人,我立刻認出最右邊靠牆的是我爸。


「小海,在我媽的葬禮這天,無論我提出甚麼請求妳都會答應我,是吧?」


「呃……大概吧。」


「如果我說,請妳把姜珮還給我,妳會答應嗎?」


我驚訝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即使聽到他要我抓一隻大象表演後空翻給他看,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


「這算甚麼?小白,她可不是甚麼物件可以這樣讓來讓去。」


「三個月前我讓給妳的時候,妳可沒說她不是物件。」


「可是現在……


「現在不一樣了是吧?現在妳愛上她了。」


這不是我願不願意讓的問題,而是這樣做到底有甚麼意義?難不成過了三個月黎少白忽然發現自己也愛上姜珮了?這不是太離譜了嗎?


我正想發問,少白就舉手阻止我。


「只是『假設』罷了──假設我提出這項要求妳會不會答應。既然實際上沒有提出,妳也就無需拒絕或接受了。」


他的確有說「如果」兩個字。然而他會這麼說絕對不是無聊耍著我玩,尤其在這麼沉重的日子,他必然有些想法。


「小白,無論有甚麼想法你都可以告訴我,我們之間沒甚麼不能說的。」


「沒甚麼想法啦!就當作我太過悲傷,悲傷到神經不正常吧!剛才的話當我沒說過。找妳來是想好好跟妳聊一聊,說些我媽的事給妳聽。前陣子我在美國聽了不少故事,挺有意思的。」


 


 


 


也許是開頭被他扔出來的「假設性」問題驚嚇一場,因此少白後來說的故事比較不那麼令人吃驚了;一方面也是以前就隱約明白上一代他們年輕時的勾當,有了心理準備。只是聽到爸爸以前竟然是那樣的冷血殺手還是覺得很不是滋味。


不過,黎少白的故事似乎有些不對勁的地方,一時也無法想清楚到底是哪兒不對勁,故事忽然就跳到二十年後。他說───


「妳知道我媽媽是怎麼死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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