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為甚麼我有一種感覺,總覺得你的故事聽起來不太像真的。」
我歪著頭打量面前這位胖子。依舊是全套白西裝、桃紅色領帶、右前方的口袋像吐舌頭一般露出一小截手帕,也是桃紅色的,比領帶的桃紅淺一些,接近粉紅。白西裝雖然作工挺好,但穿在這人身上只有擴大他肥胖的效果──也許是故意追求這種效果,就像河豚把身體鼓脹成球形以便嚇走敵人。
「我說的,都‧是‧事‧實。」他刻意加重語尾音,彷彿以這句話為姜珮的故事畫下句號。說完故事的趙盛,臉上恢復了黑幫角頭固有的沉著神氣,肚子前凸。他似乎沒有理由說謊,但我總覺得哪裡怪怪的。
「你有看新聞吧?應該記得去年的綁架案。」他說。
「嗯,當時新聞天天在報,走到哪兒都聽人談論著,我那時也猜想肉票很可能被殺掉了。不過,如果那件案子真的是你們幹的,你怎麼可能輕易說出來?」
「在道上混,有些事是含糊不得的,非說清楚不可。與其被阿公誤會我背叛他,綁票勒索殺一兩個人根本算不得甚麼大事。總之這個案子、我和那小妞的關係,從頭到尾都與你們黎家毫不相干,我不明白你們到底在懷疑甚麼?」
的確是我逼他說出和姜珮的關係,如果不相信他的話一開始就沒必要問了。繞了一大圈,我想解明的疑惑仍沒能得到答案,卻聽到意外的事實。想不到姜珮竟然惡劣到這種程度,把她推給康海倫果然是犯了大錯。
「不怕我報警抓你們?」我說。
「你好歹是姓黎的,不至於幹出報警這麼沒出息的事吧?再說報警也沒用,證據早就清理乾淨了。要是擔心被抓我也不會這樣逍遙度日了。倒是最近常覺得有人在我背後盯梢,是阿公派人盯我嗎?」
「該知道的時候就會知道。」
看樣子再問也問不出甚麼名堂了。直覺告訴我,趙盛一定還有些事沒說,不過他連綁架殺人的事都說出來,再逼他也沒甚麼意思。
爸爸曾經說過,流氓的生命是很強韌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就是這種動物的本質,所以永遠不能相信流氓。所謂的忠誠、友誼、道義、江湖規矩,在流氓的世界都只是可用的工具罷了,一旦不可用就必須立刻拋棄,唯有利益才是不變的真理。所謂「盜亦有道」只是一種錯覺。曾經有個流氓為了偽裝自己得了胃癌,咬破舌頭假裝吐血;還有人為了從敵人的綁縛中逃脫,不惜將自己的手掌切下來。連自己的身體都能這樣果斷地加以利用,何況是利用他人,說幾句謊話就像喝白開水連一秒鐘都不必遲疑。
所以絕不能相信流氓。
如果趙盛說的故事是真,那麼姜珮也有一副流氓的靈魂,而且還不是普通的壞,是壞透了的那種流氓。假使她真的是爸爸與姜鳳儀的女兒,那就難怪她體內也有流氓的血液了。然而趙盛的話本身又不可信,姜珮究竟是不是姜鳳儀的女兒也存疑,結果一切依然繼續曖昧不明。趙盛的故事不但沒有釐清我心中的疑問,反而令姜珮面前的霧更濃。
正要離開的時候,趙盛忽然想到似的叫住我:「她到底做了甚麼危害黎家的事?難道……難道是跟夫人有關?」
我沒回答,將這個問題淹沒在柏青哥店裡喧鬧的電子音樂中。
那天夜裡做了一個怪夢。夢中的我有個戀人,是個嬌小可愛的女孩。我們的關係好親密,彼此分享心事與感動,深深的互相依戀著。這份感情就像完全真實、理所當然的,像一把尺上鄰接的兩個刻度,女孩的存在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有些夢境會讓人在作夢的當下就發現是夢,但這個夢太真實了,充滿了日常的踏實感,絲毫沒有虛幻的氛圍可供懷疑。在夢中,媽媽活得充滿生命力,像每個普通家庭裡忙碌的媽媽,而爸爸是個慈祥又帶點囉嗦的好男人,全家人擠在小小的舊公寓……而我對於這些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彷彿有史以來就是這個樣子,爸媽、我和那女孩,四個人共度和諧美滿的生活,每一天都充滿了愛,像一幅清淡的水彩畫那樣舒服的風景………
然後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忽然醒來。
夢與現實的分界還有些模糊,依然殘留著夢的氣味,意識與感官暫時無法合一。我繼續躺著,好像失落了甚麼重要的東西,心情轉而鬱悶起來。明明不曾擁有,一旦意識到那只不過是個夢罷了卻又充滿了失落感,那失落感以既真實又不正當的形狀卡在胸腔,十分不痛快。
有人說,凡是產生了XX感就證明那個XX是假的,例如真正有成就的人不會常有成就感、看著立體的物件不會想到甚麼立體感、對於明明沒有責任的事卻有強烈的責任感、在不幸的情況下努力營造幸福感、察覺了不需要察覺的事叫作敏感………
虛假的夢,產生虛假的記憶與虛假的失落感,卻不能立刻隨著夢的消逝而消逝。最不痛快的是,我失去夢中那女孩的「臉」,無論再怎麼努力回想都想不起那女孩長甚麼樣子。要是整個夢境的記憶全部消失就好了,最討厭明明記得每個細節卻丟失了最重要的部分。
在百貨公司的電扶梯上「偶然」遇見姜珮。我上樓,她下樓,在兩部電扶梯交叉處同時發現對方。她在整整一秒鐘之內顯露出驚訝的表情,就像洗澡時忘記關窗忽然發現被人偷窺似的,連我自己都覺得好像看見甚麼不該看的東西。
其實這不是偶然的巧遇,我已經連續跟蹤她三天了。
關於媽媽的死,警方以「自殺」結案。至於自殺的原因……多明白啊!就像和尚會唸經、老虎會咬人一樣,精神病患的自殺完全沒有多加解釋的必要。老虎咬了人,會有人去追問老虎為甚麼要咬人嗎?然而我非這麼一問不可;我不問,這世上就沒人問了。
公祭結束後,媽媽的死徹底結束了,從現實事件轉變為一個歷史紀錄,成為檔案架上的一個編號、日記裡的一頁、圖書館裡的過期雜誌、繳納完畢的交通罰單。對大多數的人來說死亡就是如此,活人只能將死人擱在原地,繼續向前走。但我暫時還不想將媽媽擱下。
查訪了療養院、探詢了相關的人事物、仔細追查媽媽死亡前後姜珮的行蹤,此外還能做甚麼呢?目前得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線索,卻拼湊不出事實,彷彿缺了百分之九十的零片的拼圖,硬要加以拼湊只會在情緒上增添更多懷疑,而心中的假設依然無法證實,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正朝向證實的方向。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能太相信直覺,經常盤點著手上擁有多少「事實」,然而事實卻少得可憐。如果爸爸知道的話肯定會嘲笑我的徒勞。
根據「奧坎剃刀原則」,我決定用最簡單最直接的方式尋求解答───直接在姜珮身上找真相。電扶梯上那一秒的窺見,讓我明白這個女人並不是牢不可破的堡壘,再怎麼邪惡深沉畢竟只是二十一歲的年輕女孩。也許接觸的面積增加能夠窺探到更多訊息。
「嗨,好久不見。」
再次追上她是在一樓大廳,她慢條斯理逛著化妝品專櫃,似乎預料到我會追來。她的神情已經充分整理過了。
「最近好嗎?」
「抱歉,沒去參加葬禮。」
「那種沒意義的儀式誰都不需要參加,連我媽自己都沒參加。」
「我好像應該對你說句『節哀順變』。」
「別說了。對了,妳和康海倫相處的怎麼樣?」
「挺好。我們現在住在一起,可能過些日子就要搬家了。」
「為甚麼想搬家?」
「新生活需要新的房子,只有我和她兩人的回憶的新房子。」
「真教人羨慕。」
「羨慕甚麼啊!你不也有很多女朋友嗎?」
「沒,打從和妳分手後就沒再交女朋友了。」
「騙人的吧?」
「是真的。」
「不會是因為我吧?」
「就是因為妳。不知道為甚麼,忘不了妳。」
姜珮的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我,以一種不容狡辯的姿態直射出無聲的質疑。在這麼唐突的注視下我不能有一絲猶豫。
「不信嗎?」我向前一步牽她的手,以最溫柔的角度。她沒有抗拒,卻將眼神移開,話題也移開。
「你是來逛街?還是打算買甚麼?」
「想買些秋冬的衣服,最近天涼了。妳呢?有買東西嗎?」
「還沒看到喜歡的。」
「走吧,陪我吃頓飯。」
離開百貨公司,我和她步行到附近一家日本料理店。她點了壽司,我也點了壽司,還要了一壺冰鎮清酒。這家店不算高級,倒也不是那種會衝著客人像神經病似的高分貝嚷嚷「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爛店。我考慮過帶她去高級餐廳,但那樣似乎有點太造作,暫時像現在這樣就好了。
直到清酒送上桌,我才鬆開她的手。姜珮的臉上始終淡淡的,淡淡的粧、淡淡的愉快。
「前些日子我去了美國一趟。」我說。
「嗯,聽小海提過。」
「去探望一個老人家,我爸的老朋友。他告訴我很多當年的故事,就是他們那一代的恩怨,充滿張力的情節好像電影似的。」
「哦?有趣嗎?」
「也沒甚麼。總之就是有些人傷心,有些人死了,還有一些以為死了其實還沒死的人。」
「聽起來真有點像電影橋段。」
「是啊,也不知是真是假,說不定只是老頭子哄小孩。」
「哄你可不容易。」
聽到美國的事她依然不動聲色,那一秒鐘開的窗被封閉的嚴嚴實實。我想再這樣試探下去只會讓她更加防備。
「如果妳願意,會知道我這個小孩多容易哄。」
她又看了我一眼。我趁著斟酒避開她的目光。
「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沒哄過你,現在更不會。」她接過酒來一口喝了,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甚至不知道她的話有幾分認真。
「我知道你這人總是很有效率的,甚麼天涼了來買衣服,好巧唷就遇到了我,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吧?」
「這個嘛………」我故作尷尬狀。被她識破是好的,我原要她知道我的故意。
「你又何必找我呢?我都已經跟小海在一起了,是你要我們在一起的。後悔了嗎?」
「嗯。」
「可惜,晚了。」
「真的愛上了?」
她沒回答我,伸手接下廚師端來的涼拌牡蠣,低著頭逕自吃起來。店裡客人不多,有一對男女低聲交談好像有點嚴肅的話題,還有個穿西裝貌似上班族的男人邊吃生魚片邊閱讀報紙。女服務生專注地觀賞水族箱裡的黑鯛,用手指戳著魚缸玻璃卻完全無法引起魚兒注意。等我將目光重回姜珮身上,她已經吃完那碟牡蠣了。
「真的愛上了?」我又問一遍。
她用紙巾擦擦嘴,以彷彿評論菜餚的口吻說:「怎麼說呢……三年前來台灣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會遇上你,遇上小海。人生好像偶爾就會這樣,某個時刻突然來到,突然就不一樣了。還記得那天嗎?三個人一起去海邊玩,就是那樣的時刻。在那之前與在那之後相當明確的分為兩個階段,沒有過渡期,沒有緩衝,沒有重疊………也許有吧,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就好像中山北路往南走,忽然就變成中山南路了,那麼兩條路交接的那個十字路口究竟算中山南路還是中山北路呢?明明是一條又寬又平坦的馬路,每天幾萬輛車子經過,卻說不清楚它的路名是不是很奇怪?如果你今天經過那兒,你只會說我經過了中山南路和中山北路,完全不提那個路口,彷彿它不存在似的。如果兩條路是緊密連接而沒有任何過渡的階段,那麼交界線又該畫在哪裡呢?很大的十字路口耶!」
「不奇怪啊,那條路不是沒有名稱,它就叫『中山南北路交叉路口』。如果妳在十字路口中央被警察開了罰單,罰單上寫的違規地點應該也是這個……大概吧。」
「所以它的名字就是它存在的狀態?好比我的名字不叫姜珮,叫『黎少白的前女友』?而你的名字叫作『姜珮的前男友』,然後我又變成『姜珮的前男友的前女友』……」
「照妳這麼說是有點奇怪。」
還是不太明白她想說甚麼。或許她想說的不在於「說甚麼」,而是「我們正在像一般人那樣吃飯聊天」這件事?
「正因為奇怪,所以弄不明白。然而即使不明白也不要緊,只要你越過那個路口就來到中山南路了,不會因為不明白這件事就搞不清楚自己正走在中山南路上,大部分的情況都是很明確的啊!」
「就像妳現在的狀態?很明確是『康海倫的現任女友』?」
「很明確。」
「不能帶妳走往另一個路口?」
「不是不能,是不要。」
我握住她的手,從她的掌心傳來微微一震。再一次窺見些甚麼。
打算用熬不住百般思念、突然感情潰堤式的動人告白,對她說:「離開後我才發現自己真的愛上妳了,無法停止,再也無法壓抑………」卻好像身體裡某個機件卡住似的,沒辦法流暢地說出口。
我忽然想起「夏曉天」這個名字,背脊發涼。
「還能再見面嗎?」
擠了半天才擠出這句,但姜珮沒有回答。
在那之後我們又見了三次面,每次時間都很短,都是她主動表示該回去了。我問她是不是擔心小海起疑,她的回答並不是「有甚麼好懷疑,我們又沒幹嘛」,而是直接承認自己擔心。
「絕不能讓她知道我們見面的事,答應我。」她鄭重交代。
這是不是間接表示她對我仍有情意?暗示「不是不想和你在一起,只是不想傷害小海」。每次見面的時間雖然不長,但總有幾次偶然觸動戀愛話題,或者說「戀愛式的話題」。我小心翼翼的栽培那種子,期待看見開出怎樣的果實。
會是怎樣的果實呢?這個冷酷的女人會不會真的愛上了我,在愛情沖昏頭腦的情況下不小心說出我想知道的事?又或者她故意讓我以為愛上了,正在一步步引我跌入某個陷阱中?我的下場會不會像夏曉天那樣?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冒險試一試。
第四次見面,我和她約在「Único」。四個多月前和她初識的那晚,我在這兒喝到爛醉被她帶回家。想起在一起那兩週的時光,我的確是快樂的,幾乎以為自己深深墜入情網,當時的強烈情感一直留在記憶的庫房中,被貼上相當特別的標籤,偶爾經過打開門瞧瞧總是一再感到心緒顫抖。
當時為何忽然抽身離開?為何感到莫名的強烈的不安?也許可以歸功於我發達的第六感,在無意中窺探到姜珮的邪惡本質因此落荒而逃?又或者我的離開只是單純出於對愛情的恐懼,潛意識排斥讓自己沉入幸福的牢籠,那樣的話,我等於被自己的頹廢拯救了,就好比身體太差而被免除兵役卻因為不必上戰場而保住一命,那些身體好的反而被自己的健康害死。
這些想法是不能說的,說出口的是「分手讓我不斷悔恨,整顆心被思念給淹沒,幾乎滅頂,直到再見到妳才又開始有了呼吸……」我總能把這類肉麻的語言說得很動聽,聽起來就像三歲孩子似的真誠。長期培養的誘惑女人的招數,沒想到居然有拿來報仇的一天。
「我一直沒問你為甚麼要把我讓給小海,現在也不會問。無論理由是甚麼都沒意義,重要的是結果。」
「結果?我沒看見甚麼結果,只是目前妳和她在一起罷了,情況隨時都可能改變。唯一的問題是妳的心,我怎樣都看不穿妳的心意。這是最大的挫折。」
「你不明白,我和她的緣分很深。要是沒遇見她就好了,就甚麼事都沒有,一旦遇上了就萬萬不能分開,一生一世都要對她好。」
Único和平常一樣,從晚上九點多就開始高朋滿座,氣氛熱絡,一扇門區分裡外兩個世界。室內幾乎沒有燈光,每張桌子都點著蠟燭,較大的桌子用大燭台點上七八支,牆壁上、走廊和房柱也是,整家店裡上百支蠟燭烘托出既光明又隱幽的矛盾情調,在光明與闇影交錯之間,每個人的面孔都變得扭曲,或者在扭曲中呈現出另一種真實。
隔壁桌是一群變裝癖的聚會,有幾個看不出是男是女、皮膚白皙的年輕人,打扮不合時宜卻十分融入這種光影搖曳的氛圍;另外幾個很明顯是男扮女裝的中年人,厚厚的粉掩蓋不住鬍渣,笑起來露出男人才有的大顆牙齒。他們興高采烈討論著出國參加遊行的事,遊行的主題不明確,似乎更關心活動過程怎樣弄得更精彩。
我們的輕聲細語一度被隔壁桌的笑鬧聲遮蔽,聽不見彼此聲音,於是我將椅子拉近她,手腕環繞她的椅背,以兩公分的距離在她耳邊低語。她吃吃地笑了,在談笑的搖晃間她的臉頰有意無意碰觸我的嘴唇。心中那塊神秘領域又開始顫抖了起來。
想吻她,卻又不想。我稍微拉開距離,只用手指輕輕撩撥她亞麻色的髮絲。
「好掙扎唷………」她忽然這麼說。
我以為自己的掙扎被她瞧出來了,沒想到她說:「好想被你抱著,好想………可是一抱就完了………」
她抬起頭望著我的眼,黑漆漆的大眼睛,整個靈魂洞開。不需要再窺視了,所有不該看見的東西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個女孩,原來如此………
再次從交織的目光中抽離,才發覺周遭不知何時變得沉默。隔壁桌的變裝癖們彷彿享受著某種盡在不言中的交流,互相面露呆滯的微笑,噴了一桌子香菸。凝重的煙霧在燭光映照下結成塊狀雲,好像泛著紅色光澤的果凍;偶爾有人嘆息,玻璃杯的輕輕碰撞,戀人們十指交握。處心積慮的語言被丟棄在桌腳下,隱匿在燭光照不到的暗地裡。
取代語言的是香頌女神愛迪‧琵雅芙的《Les Amants D`un Jour》,意思是「一天的戀人」。深情的獨特的香頌唱腔帶些哀愁,老唱片夾著雜音的旋律讓人有一種置身錯誤時空的錯覺。也是在這樣離現實的岸邊很遠的海面上,我不知不覺放下了許多東西,牽起她的手。
一天的戀人,一天就夠了。
離開Único,夜幕低垂,微涼的清爽空氣把我帶回地球表面。正要送她上計程車時發現她哭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想拉住她說幾句話,她忽然轉身撲在我懷裡,緊緊貼住我的胸膛。
「不要再見面了,我不要!」
那一瞬間,我好想說出心中所有的疑問;我也知道,只要這一刻牢牢抓住她,就能得到一切解答。但我甚麼都沒說,就這樣放手讓她上車離去。
失敗了。
我的心被失敗擄獲,舔拭著失敗的羽毛,被流放到充滿失敗的頹廢地界。還能怎麼辦呢?算了吧,做甚麼總是徒然。
失敗者最好的去處,就是回家。
家裡不似以前那麼熱鬧了,異常地冷清。本想直接回房睡覺,卻改變主意去和爸爸打聲招呼。記得公祭那天他有點感冒,一直咳個不停,也不知道痊癒了沒。我直接進到後院那間藍色琉璃瓦的屋子找他,卻不在,找人問了才知道他待在媽媽的房間裡。家裡人說他這幾天經常待在那兒,有時一待就是好幾個鐘頭,他們都擔心得很。
上了二樓走廊,見到有個穿西裝、戴黑色膠框眼鏡的男人,坐在媽媽房間門口。那人向我點點頭。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和姜珮在日本料理店,有個西裝男的背影,之後在不同的場合也有幾次,似曾相識的感覺。
這人叫陳煥民,是爸爸的秘書,專門幫他處理既重要又必須保密的事。難道爸爸叫他跟蹤我?
從向我點頭後,直到我走近媽媽房間門口陳煥民都沒再看我一眼,也沒說話,像個泥菩薩似的端坐著,讓人懷疑剛才的點頭是不是錯覺。
我猶豫著舉起敲門的手,又放下。就讓爸爸一個人窩在房裡享受思念的折磨吧!這是他欠她的,而且是還不了的債。很難不這麼想:如果他對媽媽好些,她也不至於病得那麼重;不必去住療養院也就不會讓人有可趁之機。然而捫心自問,我自己對媽媽又好到哪兒去?曾經花多少時間陪伴她、關心她?我花在泡妞的時間遠不止這些,有甚麼資格責怪這個喪偶的男人?我們父子的罪是一樣的,我們都是害死媽媽的共犯。
「回來啦?」房裡忽然發出聲音。沒想到六十歲老頭的聽力居然這麼好。
我推開門叫了聲「阿爹」。
「進來,陪我聊兩句。葬禮那天沒甚麼時間說話。」
我挪了把椅子坐在書架前。書架上一塵不染,整整齊齊按照媽媽特有的方式排列。媽媽說,每本書都有她自己聯想的「風景」,有些是葡萄園、有些是火車、有些是高禮帽、有些是小蜜蜂。她將風景近似的書放在一起,例如麥田與稻田的書就放在一起,蜜蜂與玫瑰花放在一起。不明白的人完全看不出規律,像蜜蜂代表的是《伊甸園之東》,玫瑰花則是《牧神的午後》。我也不是很懂她的想像,比方《牧神的午後》只讓我想到羊。
爸爸的眼神呆滯,嘴角下垂,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感冒好了嗎?」
「嗯,沒甚麼咳嗽,就是晚上頭疼……睡不著。」
「你最好多穿點,最近夜晚開始變涼了。」
「死不了……你怕我死左你就變成孤兒啦?」
「我看起來像怕當孤兒的樣子嗎?倒是媽走了以後,你比較像孤兒。」
「嗯……貌似這樣呢!」
看他那副憔悴相,高大的身軀彷彿崩壞的土牆般堆在搖椅上,不禁感到憐憫。爸爸畢竟老了,無論年輕時多強多霸氣,終有能源枯竭的時候,每個人的老態看上去都差不多。我正想說句軟和的話安慰他,突然捕捉到一道隱約的犀利的目光。
「你最好不要搞太多花樣。」他嘴唇微動,低啞著聲音說道。
「甚麼花樣?」
「到處問東問西,調查這調查那,學人家當偵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台東的事?還有趙胖子、賴林、荷蘭餃子那邊你都去過了。你到底想查甚麼?」
「查些你沒興趣的事。」
「我有沒有興趣你甭管,再搞下去小心惹禍上身。不過我的話你大概聽不進去吧!你從小是個就不聽話的衰仔,大學也不念,公司的事也不想管,成天就知道跟女人鬼混,現在混出毛病了是不是?早晚冚家栽在女人手裡。」
「像你一樣嗎?」
「收聲!不知死活的衰仔。有個叫姜珮的女人,你離她遠點!」
「你是不是知道甚麼?」
爸爸一拍扶手,嗓門忽然上揚:「我才想問你到底知道些甚麼!大老遠跑去美國,聽一個垂死的老頭講鬼故事,有趣嗎?係啊,你係聽了一些說法,回來印證一下發現甘巧嘅!其中必然有詐。好睿智!好醒目!好叻!除了你之外其他人都是蠢貨。哼!你沒見過的厲害腳色多了去!像趙盛那種古惑仔一先令都不值。不必驚訝,你小子有幾根毛我數得清清楚楚,叫你不要碰的人你就給我走遠點,否則我打斷你腿!聽見沒!」
他激動地站了起來。我以為他要揍我,卻是轉身走到五斗櫃前拿起一封信。
「我以前就同你講過,流氓是不可信的。你以為葛老大是甚麼人物?他蹲在牢裡灌臘腸就能控制整個美國東岸!卻無聊到花一個月跟你個小囝仔講故事?係,我都係流氓,我的話你也不必盡信,但你總知道我不會害你的。不要再搞了,兒子,安分點沒壞處的。」
我琢磨著他的話,心想他一定知道些甚麼,再也忍不住了。
「告訴我,姜珮就是J 的女兒,對吧?當年葛老大下令殺死J ,派去殺人的康有為卻留了J 一條命,是你的意思吧?因為J 當時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你命令康有為留下她母女倆的命,將現場偽裝成火災,然後叫她們隱姓埋名躲起來。可你沒把她們照顧好,她們一直過著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一直在貧困的邊緣掙扎。為甚麼呢?難道葛老大知道J 沒死所以繼續派人追殺她?你為甚麼不乾脆把她們接來台灣?是不是你和葛老大之間有甚麼妥協,還是因為與葛進武生意上的合作、利益交換?所以姜珮恨你、恨葛然、恨世上所有人。然而她無法對抗你和葛然,你們太強了,她只能挑一個精神病院裡衰弱的女子下手,裝神弄鬼把她嚇死。或許她還想綁架我也說不定,把我扔進古井裡活活淹死!要報復你,有甚麼比弄死你的老婆兒子更痛快呢?阿爹你說啊!是不是這樣?
「當然這些都是我的想像,但我沒辦法不去想,如果不是媽媽這樣不明不白死掉我根本懶得管你們那些破事!而今,最大的疑問是,到底姜珮是不是來找我們報仇?媽是不是被她害死的?你要還算個男人就必須給個說法!」
爸爸一度高漲的氣勢在我的追問下潰散,土牆再度崩壞,垮進了搖椅中。縮在搖椅中的老頭就像個普通的缺乏鈣質的老頭,疲憊的神情委靡不振。
我怕再逼問下去會當場把他逼死,於是沉默從我的話音斷落處降臨,父子之間彷彿有張拉緊的弓,弓弦緊捏在我的手心。良久,爸才開口:
「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黎泰就像上帝是吧?嘿嘿……」他的嘴角露出苦笑,苦多於笑,「是嗎?你也這麼覺得?小子,你從我這兒是得不到答案的。或者你以為遠在美國的葛老大能給你答案,可惜了………」
他將手上的信遞給我。我接過來一看,信封上寫著我的名字,尚未拆封,郵戳是前天收到的。寄件者內詳,地址是美國威斯康辛州白河郡。原來是葛老大的信,我急忙拆開看。
少白如晤:
速來見我,有關蜜雪兒身故一事另有隱情,我將親口相告。
我視蜜雪兒如己出,亦視你如親骨肉,痛心疾首唯有你我二人與共!
勿同你父多言,他不是好人。
葛然 字
短短幾句話,那張老淚縱橫的臉、躺在病榻上的肥胖身軀油然在目,我甚至聞到信紙上散發的淡淡的雪茄菸味。忽然想到這封信既然寄到家裡來,爸爸會不會已經看過了?雖然信封不像被拆過。葛老大也是因為怕他偷看,所以不肯直接在信上寫出所謂的「隱情」吧?
爸爸察覺我的視線,也猜到我的疑慮。
「我沒偷看。第一,沒必要幹這種低三下四的事;第二,偷看也沒意義。葛老大既然敢把信寄到家裡就料到我會偷看,所以信上一定不會寫出甚麼重要的事。我說對了嗎?他是不是叫你不要相信我?嘿嘿,果然是我的好老大,給你的教導如出一轍。」
他是指「不可相信流氓」這一教導。這點我很清楚,無論是趙盛、葛然還是爸爸,他們這些人都是不可盡信的。這世上還有誰值得相信呢?那個我最相信的人已經死在台東的海邊,靈魂大概早已飄回蒙地歐小鎮了吧?
那麼,小海呢?手牽手一起長大的同伴,信得過嗎?會不會在姜珮的迷惑下,也像那個趙寶家一般出賣朋友?她畢竟那麼深愛著姜珮,愛到不惜將自己潔白無瑕的靈魂丟進泥濘裡……
不會的,我相信小海,如果連她都不信我也不必活下去了。所以無論如何都必須把姜珮從她身邊拉開,即使以看似背叛她的方式進行,即使那句「不要再見面了」依然縈繞在心。
「我要去一趟美國。」我對爸爸直說:「葛老大要我去見他,說有事情必須當面告訴我。」
「你沒有聽清楚我的話。」
「我聽得很清楚,就算打斷我的腿我也要去!」
「我剛才說『可惜了』。為甚麼可惜呢?也是命運使然啊!這封信是前天收到的,你當時要是在家,立刻搭飛機前往美國還能聽葛老大講講故事。可惜啊,今天早上我接到越洋電話,說葛老大病危,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了,恐怕捱不了幾天。兩張機票我已經買好了,明天一早的飛機。」
「兩張?」
「本來打算讓煥民同我去,還是帶著你好了。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見葛老大最後一面。不管他怎麼看我,畢竟兄弟一場,原本之前就想去探望他,因為你媽出事才耽擱下來,沒想到………」
心下頓時一片茫然。看到葛老大的來信原以為事情終於有了曙光,結果依然是無解。爸說的沒錯,就像命運的擺佈一般,只要早兩天回家結果可能完全不同。又或者和姜珮順利進展,忙著談戀愛也不會有回家的心情,爸爸更不會主動叫我回來拿信。他大概會悄悄往返美國一趟,過了很久以後才輕描淡寫告訴我葛老大的死訊。
「叫喚民進來。」
我還沒站起來,陳煥民就自己開門進來了。依然是毫無表情的一張臉,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沒有一絲凌亂。以前從來沒仔細留意這人,這時才發現他看似消瘦的身板其實充滿力量,站在爸爸身邊就像根鐵柱似的。
「繼續盯住那女孩,別讓人動她,也別讓她搞花樣。至於趙胖子……你看著辦吧!他知道太多事了。明考斯基的下落查清楚沒?」
「還沒查到。」
「繼續查。如果在我還沒回來前就查到了,你就自己動手吧!」
「是。」
我很想確定所謂「看著辦」、「動手」是甚麼意思,但我知道他是不會讓我過問的,就像人們常說「有些事情不知道比較好」。爸爸指揮若定的神態,人命關天的事就這麼隨口交代幾句,或許他不像看上去那樣老朽吧。想起趙盛那一身白西裝,心裡不禁有些遺憾。
第二天一早,我和爸爸兩人搭飛機前往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