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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i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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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得刻骨銘心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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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愛得刻骨銘心 (十九)
作者:
Prinz
日期: 2013.04.07 天氣:
心情:
十九
腳尖的觸感還在───醒過來的第一個感覺。
我依然保持和昨晚相同姿勢,躺在床邊的沙發,只是身上多了一張毯子。腳下的地板是空的,床上也是空的。用力拍打臉頰一秒鐘五下,迅速清醒。打開房門就聽見抽油煙機的聲音,還有食物的香氣。我捏手捏腳地走到廚房邊偷看,她正背對著我煎蛋,置物架的金屬表面反射她的面孔,預料中應該是面無表情,她卻眉頭深鎖,眼皮有些浮腫,唇色蒼白。可能是昨晚沒睡好吧。亞麻色長髮盤在腦後露出的白皙後頸,與橘色睡衣下兩條細長的腿,都看起來好單薄。
感覺像是被扭送到警察局裡,偷糖果的五歲小孩。
好想從後面摟住她的腰,吻她的頸……還是算了。我悄悄進浴室洗澡。
泡在暖暖的浴缸裡又開始想著昨晚的事。
那個擁抱究竟是甚麼意思嘛?為甚麼不他媽的直接去汽車旅館打一炮算了,卻只是在酒吧喝酒?街燈下,兩條身影,牢牢吸附在腦海中,甩不掉。我慢慢滑進水中,讓水淹沒頭頂。
鯊魚和鱒魚從太平洋游進我的浴缸。鯊魚齜牙咧嘴地說:「他們肯定在談戀愛!」鱒魚反駁:「沒有手牽手唷!戀愛中的男女一定會手牽手的,尤其是分離的時刻。而且他們沒有吻別。」鯊魚的嘴臉看起來真討厭,用嘲笑人的口吻說:「You wish!那個擁抱足以代表一切。用妳的鱒魚腦子想想,他們為甚麼不去開房間?就因為戀愛呀!戀愛超越了性關係,戀愛中的男女無論身在何處都能快樂,精神上隨時都處於打炮狀態。他們要是開房間的話還安心點,妳可以想成單純的玩玩。」鱒魚搖搖頭:「這就叫過度詮釋。妳觀察到一個現象,然後套進概念中,用既有的概念加以解釋,得出妳要的結論。無論多麼合理的推論都只不過是一個可能性罷了,有一百種概念就能推出一百個結論,每個結論聽起來都很了不起。但可能就是可能,不會因為妳的推論合理就變成必然。妳唯一知道的事實,只是他們一起去酒吧沒告訴妳,只是這樣罷了。」鯊魚說:「妳漏掉了擁抱。」鱒魚說:「擁抱又怎樣?她在美國住了一輩子,有這種習慣正常得很。」鯊魚冷笑說:「最好是那種禮貌性的抱抱啦!」
鱒魚游到我的面前對我說:「兩個人在一起,信任是很重要的,而感覺則是很不可靠的東西。妳也許會認為感覺很真實,是吧,心裡的聲音告訴妳這樣那樣,莫名其妙就產生出確信。然而妳們人類的腦子是天底下最會說謊的器官,大部分的直覺都是錯誤的,都是沒有理性的化學作用、動物本能。幾千年來人類都相信地是平的、星星鑲在水晶球上、物質可以無止盡切分,這些都是直覺。如果妳將來想當科學家,最好早點改掉這個習慣。」
鯊魚搶過來說:「屁屁屁!事情是怎樣妳清楚得很,不是擺明了嗎?姜珮就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一下愛這個一下愛那個,只有康海倫這種白癡才會笨到相信她………」
兩隻吵鬧的魚忽然被驚嚇,瞬間逃逸無蹤。我仰躺在水中睜大眼睛看著來到浴缸旁的姜珮,她的臉像一幅失真的畫,輪廓不停搖晃著,彷彿是我站在岸上看著水裡的她。
我決定聽鱒魚的,打一開始就是這個決定。
「煎了火腿蛋,兩顆小干貝,還有麥芽吐司。要不要吃一點?」她端著碟子,香氣飄漾在水面,神情依然惆悵。
「對不起,昨晚我太壞了………」我把頭浮出水面說。
「不,是我不好。」
「妳的臉色好差唷!沒睡好?」
「做了惡夢。」
「怎樣的惡夢?」
「妳先吃嘛!趁熱。」
我伸出溼答答的手要接碟子,她不讓我接,用叉子餵我。
「其實也不算甚麼惡夢啦,夢見媽媽和爸爸,還有哥哥,一家人幸福美滿。然後就忽然只剩下我一個人。」
「妳不是沒見過爸爸嗎?」
「夢嘛,哥哥也是夢裡虛構的。他們看起來都好快樂,一點煩惱都沒有,只有我一直擔心著。」
「妳有我。」
「小海,對不起,沒先跟妳說就去見黎少白。妳是不是以為我跟他舊情復燃?」
「是有這麼想過。」
「不會的,我們不是半導體,不會直接復合也不會間接復合,Non-recombination。這段時間我跟他見過四次面,只是聊聊天而已,沒別的,以後我也不會再見他。套一句他的話───緣分已經用完了。」
「見個面其實也沒甚麼啦………」
「分手還是分得徹底好些,不可以『微分』。」
「哈!也不能積分或鴨分。過來,親一下當作懲罰!」
「小心碟子!」
一顆小干貝滾到水裡,我迅速地撈起來吃了。
「小髒鬼。」
「珮,」我認真地對她說:「我相信妳,無論如何我都信妳,因為我愛妳比愛自己還多。但是黎少白這人………」
我邊嚼著干貝邊思考要怎麼說。「這個人是很奇怪的,嗯……很難說清楚我和他之間的感情。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對我來說他也是非常重要的人,我絕不相信他會傷害我。說真的,即使是昨晚見到你們擁抱的當下我也沒懷疑過他。可是黎少白這人有很難理解的部分,他的行為和他的心總有個斷層,似乎永遠無法預測他下一步會做出甚麼事,看見他做了甚麼卻又難以理解他的動機,等你理解他的動機卻又不明白怎麼會產生這種奇怪的動機。反正就是個亂七八糟的傢伙。如果不相信他還簡單些,正因為信任,所以才更疑惑。」
「妳想太多了,他只是以為女朋友可以讓來讓去罷了。」
「沒那麼簡單。少白很清楚我有多愛妳,他一眼……不,他用眼角餘光就能看穿我。明知是我最愛的人卻故意做出橫刀奪愛的動作,其中一定有甚麼………」
「陰謀嗎?」
「說陰謀好像太嚴重了,總之一定不單純,至少2000 c.c.以上。」
「甚麼2000 c.c.?」
「引擎(隱情)啊。」
「好冷唷!」
決定去找黎少白問個清楚。
摩托車騎到景美郊區,「回家」的路上,空氣漸漸變冷;山邊的楓葉早已換上秋裝,紅了一片。忽然有點想回去看看爸媽,不知道他們最近怎樣,但摩托車經過回家的叉路口沒有轉彎,繼續朝黎家大宅前進。
不是不想家,但總是有個怪怪的感覺卡在咽喉處。我可以想像要是現在忽然跑回去,他們大概會像恭迎外國大使似的,鋪紅毯插滿國旗歡迎我吧。如果他們能像正常父母扭著我的耳朵大罵:「妳這死孩子是不是皮癢!這麼久不回家,生塊叉燒比生妳強!」那樣子我還比較想回家。
一到黎家大宅的路口就感覺氣氛異常。平時路口只站兩個嘍囉,這天不知道為甚麼,居然有六個!而且都像廟裡神像似的站得直挺挺,滿臉森嚴煞氣,只差兩顆獠牙。以前來找黎少白都不用停車,只要和看門的打個照面就直接騎上斜坡,但這時卻被攔了下來。
「幹甚麼的?」一個體格壯碩的黑衣男凶巴巴問我。
「呿!管得著嗎?」摩托車放空檔,一陣陣地催油門表示我的不滿。黑衣男無視我的不滿,一手掠住車頭,一手用無線電通報。
「跟黎少白說,康海倫來找他啦!叫他快點鋪紅地毯迎接!」
無線電的收話器是個小耳機,聽不到上面有甚麼指示,只見黑衣男微微點頭說「是!是!」然後抬起頭用鼻孔對我說:「有沒有帶身分證?」
「身分證?姑娘的臉就是身分證。你新來的啊?」
「沒有身分證不能放妳上去。」
「不閃開的話,被我撞斷腿不要哭喔!」
其他三個人忽然圍上來,另外兩個把手放在腰眼鼓鼓的部位(應該是手槍,不是腎水腫),面向大馬路警戒。瞧這陣仗,莫非黎家出了甚麼狀況?
「那麼認真幹嘛?你們這些流氓最開不起玩笑了。我在旁邊等可以吧?」
「下車!」
兩個壯漢一左一右擁上來,想架住我,這動作讓我生氣了。
「敢碰我試試看!」
我揮開左邊那人伸過來的手,右手高舉作勢要打,沒想到那人居然立刻從腰際抽出一把黑漆漆的手槍,雖然槍口朝下但我已經嚇得不敢亂動了。
「搞甚麼……」
這時盤問我的黑衣男用手指壓住耳機,似乎上天發出了指示,接著對著其他幾個嘍囉說聲「來了」,他們便一擁而上將我拖下車,快速退到路旁,整個動作簡潔俐落讓我毫無反抗的機會。三個硬漢將我按在石牆上,兩條胳臂就像被鑲進花崗岩裡似的。他們只是按住我,一動也不動似乎在等待甚麼。過了一會兒就見到大黑車出現在坡道上,緩緩駛到我身邊,停車。
黎少白從後座衝下車,喝道:「放手!」黑衣人趕緊鬆手。
「好啊,黎少白,你就是這麼迎接我,朋友算白當了!」
「抱歉抱歉,因為昨天深夜裡收到消息,有人要對我爸不利,所以才嚴加戒備。原先那幾個守大門的都負責上面的主屋,這幾個是從分公司調回來的,不認識妳。」
大黑車車門敞開,我看見黎爸坐在後座。我搖手打個招呼:「黎爸好!」他點點頭,然後看一眼手錶。
「你們正要出門?」
「嗯,去一趟美國。」
好奇怪,黎少白一向獨來獨往,幾乎從沒跟家人一塊兒出遠門。而且聽說黎爸向來不出國的,有甚麼事都是派人去辦。他家的親子關係雖然不像我家那麼惡劣,但也好不到哪兒去。我想多打聽幾句又覺得現在不是好時機,況且我來另有目的。
「趕時間嗎?」
「有點趕。十點半的飛機。」
「我只問一句話───你是不是真的想把姜珮搶回去?」
「專程跑來找我就是為了問這個?」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失望。
「或許你覺得是小事,但對我來說很重要。不是因為姜珮重要,而是你,我想知道你的想法。」
「有甚麼想法,不就是泡妞嗎?小海…………」
他暫停了一下好像舌頭打結,接著眼神閃爍,忽然就露出鄙夷的神色,冷笑道:
「妳真的以為姜珮跟妳是同一種人嗎?」
「哪種人?」
「同性戀啊!拉子、lesbian、dyke!她不像妳是個dyke,但也絕不是拉子,她只是跟妳玩玩罷了。妳知道,像她這種玩過頭的女人有時候玩膩了也想換換口味,想試試搞dyke是啥滋味。懂不懂啊?這叫情慾過剩淹沒了性別,只有妳這種笨蛋才會愛得死去活來。妳啊,虧妳也跟我泡妞這麼些年,居然看不出對方是橫是豎,雞蛋鴨蛋都分不出來,真服了妳。」
「你太過分了!」
「別說我過分。從以前到現在我讓過多少妞給妳?現在只不過回收一枚妳就跟我急。是不是姜珮的滋味太好,妳吃上癮了?再讓妳爽一陣子吧,等我從美國回來妳就給我搬回宿舍。不服啊?瞪這麼大眼幹嘛?康海倫妳給我聽清楚,這條路是我的,這管馬子也是我的,借給妳吃幾口要懂得感恩。」
我扯住他的領帶,氣到全身發抖,連拳頭都顫抖了。他側過臉一副隨便我的模樣。
記憶中似乎不曾有過如此巨大的憤怒,彷彿一瞬間將全身的血液抽回心臟,在大動脈裡放把火。我感到發昏、發熱,幾乎壓不住胸膛裡即將噴發的熔岩,而手腳卻是冰冷的。這種瞬間而來淹沒理智的憤怒只能維持片刻,下一秒不是被解除就是爆發,一旦爆發就是毀滅性的爆發,完全將身體交給大怒神主宰。
「打呀,舉起拳頭怎麼不打?就算打死我也沒用啦,她不愛妳是事實。她能跟你玩,也能跟我玩,不妨告訴妳,昨晚我們在汽車旅館打了三炮,要不是家裡有事到現在還繼續在床上爽快呢!」
我愣了一下,然後用力推開他。
「死小白,雖然我不明白你在搞甚麼鬼,但你很清楚我有多少智商,少跟我來這套。馬的,差一點被你唬住。不耽誤你時間,等你從美國回來我要聽你說實話,到時候不給我老實說清楚就打死你!」
「實話就是這些,多了沒有。」
「Read my lips────BULL SHIT!」
黎少白的表情一瞬間變得錯綜複雜,像吃了瀉藥似的,丟下一句「去妳的」就匆匆上車,還故意用力關車門。哼!輸不起的傢伙。
大黑車走後,六個猛男當場鬆懈下來,開始有說有笑還問我要不要抽菸。我心中布滿疑雲。
黎少白為甚麼要這樣?很顯然的,他強烈地想拆散我和姜珮,連「dyke」這種爛字都用上了想激怒我,但是動機呢?虧他想得出搶馬子這套幼稚說詞,還打三砲咧!大概是剛才忽然見到我才臨時編的吧?如果直接說出昨晚和陳煥民在酒吧門口監視的事,他的臉應該會呈現大便色。
會不會他也知道了姜珮在美國的惡劣行徑,不想讓我跟這個壞女人在一起?用傷害我的方法來對我好,很像黎少白這個變態會幹的事。那麼他是怎麼知道的?應該是趙盛說的吧,他們很熟,沒準哥倆哪天一塊兒喝多了就拼命洩密。雖然趙盛收了姜珮兩百萬,但流氓不守信用也沒甚麼好大驚小怪。
很合理的猜想,但仍是猜想,身為未來的科學家不能光靠推測或感覺判斷事理,只能靜待少白從美國回來再好好找他談談,希望他到時能正常些,別再搞花樣了。
這幾天,找房子占據我大部分時間。如果趙盛會把姜珮的事告訴黎少白,難保不會洩漏給那些危險的「美國人」知道,再不開溜恐怕就來不及了。以前總覺得台北的房子千千萬萬,隨便找也有地方住,現在才曉得要找一間合適的還真不容易,跑了十幾處才終於找到一間看上去還行的──安靜、空間夠大、有陽台、房東和仲介都不是色狼。
其實我自己倒不在意甚麼樣的房子,「逃難」還管得了這麼多?但每次看房子的時候總想著她喜不喜歡、會不會住得不開心、這裡放鋼琴那裡放座鐘、通道太窄塞不下屏風、她喜歡早晨起床就看見陽光、她喜歡靠著牆慢慢煮湯……
打從心底喜歡一個人,無論甚麼事都只考慮到她,有關她的一切都變得好重要,甚麼都不能馬虎。至於自己的事倒也不是完全不在意,但總想著先搞定她的事再說。
喜歡一個人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似乎連運氣都會變好。就拿找房子這件事來說,如果這一天,我帶姜珮去看新房子而不是去上課,就不會遇上那件事了。其實真的是一間好房子,比藍色大樓還好,每一寸空間都寫著我們嶄新的生活,連空氣中的灰塵都洋溢著幸福美滿的氣味,那間屋子就是我們不曾擁有過的未來。
然而那天我沒有帶她去看房子,我去學校上課。如果我把找房子搬家當作唯一重要的事,在搬家前把自己全部的事都先擱在一邊,結局可能就是另一個模樣。但我卻想起這堂課,一堂完全可以翹掉的課。為甚麼忽然不想翹課呢?是不是沒有把腦子裝滿她,留下一點自己的空間?然後不祥的陰影就這樣臨機一動地降臨了,就像寫得很爛的三流小說,正以為柳暗花明還有一村的時候,忽然進入大結局。
那天是星期五,上的是廣義相對論。前一次上課已經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只記得老師說過「Gravity is Geometry」,其他的書上都有。教室裡的臉蛋們,熟悉的依然熟悉,陌生的依然陌生。我屁股剛在椅子上坐實,背後的男生就伸頭過來說悄悄話。
「吵架啦?」
我回頭瞧他一眼,男同學急忙縮頭───果然還記得牛頓第三定律。
「怎麼會覺得我跟人吵架?」
「很明顯啊!」
奇怪了,跟黎少白吵架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怎麼可能殘留在臉上?我摸摸自己的臉,隨即轉過頭目露凶光。
「注意,這才是吵架的臉,有沒有看過恐怖片?」
「妳太兇了,難怪芬達不要妳!」男同學說。
「芬達?」
我這才發現旁邊坐的不是芬達。原來這男生以為我跟芬達吵架了。視線搜索教室一圈,芬達坐在最右邊靠窗的座位,正呆望著窗外。
「妳們是不是分手了?」
「干你屁事。」
「跟我說嘛!拜託。」
「想幹嘛?」
「沒甚麼啦,游離電子才能被捕捉……嘿嘿!」
原來這傢伙想追芬達。
「頭伸過來一點,我偷偷告訴你。」
「又來這招!」
「不笨嘛。」
芬達的臉上沒有表情……不,的確有些表情,只是那表情有點陌生,我沒在芬達臉上見過。自從搬出宿舍後,課也很少來上,芬達也不像以前那樣到處找我。沒想到的時候不覺得怎樣,一旦想起來多少有些失落感。不過這不意味著我期待甚麼,本來就該這樣的。我有了姜珮,芬達也該自己一個人好好過日子。所謂的失落感,只是大學三年來的習慣罷了。習慣總會變的,習慣就好了。
老師繼續在黑板上書寫算式,同學們專心做筆記。黑板上有個地方算錯了,老師沒發現,直到最後結論推導不出來他才摳著腦袋思索,嘴裡喃喃自語:應該還有一項才對啊………
整本書我早就讀完了。廣義相對論要學到精深還有很多東西,不過大四這門課能教的很有限,通過考試應該不成問題。那麼我幹嘛來上課呢?這是這門課我唯一想不透的問題。
「老師,」忍不住舉手了,「第三行那個變換,Gμν前面應該是負號。」
「哎呀!我怎麼弄錯了!看來全班只有康海倫一個專心聽課。」
教室裡響起一片噓聲,我四下作揖:「謝謝各位!謝謝各位!」
「大家不要不服氣,正常人的判斷總是根據推理的步驟,一步步演繹下來,這是笛卡兒教我們的道理───上一個式子沒問題,只要往下推演的方法正確自然會認為下一步也沒問題,只有腦筋不正常的人才會注意到潛在的不合理。這個地方其實正負號都可以,因為後面要平方,可是基於它的大前提是非歐的四維特性不能做一般的張量計算,因此這裡必須是負號,否則就導不出Gravitational redshift的結論。從這個角度來說,康海倫能注意到這個小地方的問題,證明她腦筋不正常。」
「老師你這是讚美嗎?」
「算是吧。」
突然間,有個異常的感覺跑進心裡,卻糢糢糊糊無法清楚辨識,似乎老師的話引發了些甚麼。「每一步都很合理,但結論是錯的」,好像不只是數學才會有這種奇妙的現象。我的確注意到黑板上的錯誤,但是在黑板以外的地方我是不是忽略了甚麼?
時間在發呆中飛過,直到下課依然捕捉不到那隱約而不祥的直覺。
聽見下課鐘響,我才發現外面下雨了。雨水順著屋簷淅瀝落下像張珠串的簾子;因為沒甚麼風,雨簾子密密地固定在窗外,而窗邊的座位空著。芬達呢?
同學們快速地撤出教室,離散又重組在校園各個角落。我慢吞吞朝校門口走去,在走廊盡頭看見芬達一個人在廊簷躲雨。她左顧右盼似乎正在等人,是等我嗎?
正想上前和她說話,就看見一個男孩撐傘快步走到芬達身旁。那人我見過,是三年級的學弟,人長得挺帥氣又多才多藝,好像還當過學生會長甚麼的。他和芬達都是橋牌社的,一向要好。看著他們擠在一支雨傘下有說有笑地離去,心中有些異樣感覺。
芬達和學弟「在一起」了嗎?是我搬出宿舍之後,還是之前就在一起了?如果是的話她為甚麼從來不告訴我?我仔細咀嚼心中的感覺,想確認自己是不是在「吃醋」。
還好不是,要是吃醋就太荒謬了。我的確是祝福她的,像芬達這麼可愛的女生本來就該有個優秀的男朋友來撐傘,不該和我這樣的dyke攪和。然而異樣的感覺依然揮之不去。
莫名其妙地來上課,又莫名其妙地發現老師的計算錯誤,然後莫名其妙地看見芬達和學弟在一起。說奇怪其實也沒甚麼好奇怪,卻有種距離感,彷彿有個導演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安排一幕又一幕的戲,要在今天結束之前在我面前上演完畢。
還有甚麼呢?一塊兒上吧!總覺得一定還會再發生甚麼事。
果不其然,當我淋著雨走到校門口時,頭上飄來了一把傘。是課堂上坐在後面的那個男生。
「終於找到妳了!」他露出兩排白牙嘻嘻笑著。
「找我幹嘛?討打嗎?」
「怕妳淋雨才追過來的。」
「怕甚麼,淋點雨又不會縮水。」我睥睨著比我矮的男生,觀察他的天靈蓋。
「其實……是有些話想對妳說啦!」
「不用問了,直接告訴你,芬達已經有男朋友,你沒指望了。」
「真的嗎?是因為這樣所以妳們分手?」
「聽清楚,我們沒有分手,因為我和她從來沒有在一起過,我們不是戀人,明白嗎?你可以滾了。」
「原來如此啊!老是看妳們走在一起,我一直以為妳們是那個……早知道不是我也不必等到現在,真是虛擲光陰啊!」
「是你自己觀察力不夠,還虛擲光陰嘞!現在芬達已經名花有主了,你不要搞破壞唷!」
「我幹嘛搞破壞?」
「有自覺,很好。你跪安吧,我的摩托車就在前面不必撐傘了,屁點大的雨砸不死人。」
「康海倫,妳好像有點誤會。」
「誤會啥?這雨很硬嗎?」
「我要捕捉的游離電子不是芬達,是妳。」
「我?」
果然,這一天結束前我還得受驚嚇。
「不會吧?你是不是功課壓力太大了。」
「從大一開始我們就是同班,妳知道這件事吧?」
「隱約知道。」
「那妳知道我叫甚麼名字嗎?」
「好像叫飛鏢……之類的。」
「唉,同學三年半,居然只知道我叫飛鏢,而且還是之類的。」
「我幹嘛要知道你的名字。」
「因為我喜歡妳!」
飛鏢同學用力睜開熱切的大眼睛,試圖從瞳孔發射出滿腔愛意;他雙手緊握傘柄,身子直挺挺好像唱國歌似的。他的心意我明白,但這樣誇張的表情卻令我想笑。我心裡琢磨著怎麼讓他明白我和他都是「男的」。
「我一開始就知道妳喜歡女生,可是我沒辦法,就是喜歡妳,一直偷偷暗戀妳。上次妳把我和黃先平撞頭,是妳第一次………碰我。」
「喜歡的話我可以多碰幾次。想不想和地球碰一碰?」
「別這樣啦!我是真的很喜歡妳,喜歡得不得了。我也很痛苦啊!別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說自己喜歡誰,找別人幫忙追,跟朋友訴苦,可我誰都不敢講,只能悶在肚子裡暗戀,眼看著就快畢業了。康海倫,妳當我女朋友好不好?」
「真是欠揍了。都已經告訴你我是同性戀你還想怎樣?」
「這種事是可以改變的,我相信愛可以改變一切。讓我用愛情感化妳吧!相信跟我在一起之後妳一定會發現男人比女人好多了。」
「哦?原來你這麼愛我,愛到願意捨身來『感化』我。還真是謝謝哪!要不是有你,我還以為自己沒救了咧!那麼,你打算怎麼追我呀?」
「只要妳答應當我的女朋友,任何事我都願意!」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當然!」
正思考著怎麼炮製這個白癡,一個高大的白人走到身旁發問。
「請問,外語學院要怎麼走?」這人的英語腔調怪異,應該不是母語。
「用腿走。」我冷冷答道。他將手中溼答答的地圖湊到我面前:「是這條路嗎?」
我望著那人的灰色眼珠,直覺有點不對勁。他接著說:「我是新來的英文教師,第一次來到台灣。台灣的天氣又濕又冷,不舒服。妳也濕了,妳舒服嗎?」
我心想,就你這破英語還能當英文老師?到底是怎麼回事,奇怪的戲碼不停上演卻始終看不出劇情走向,導演快給我出來面對!
忽然間衝過來一輛廂型車,在我們三人身旁不到一公尺處緊急剎車,同時車廂開門。我還沒從新的驚嚇中回神就被那個高大的白人扔上車,接著車內有人將我用力按在地板上,下一秒,「飛鏢」也被白人挟著上車。關門的同時車子再次向前疾駛,整個過程不到十秒。
「不要抵抗,否則立刻殺死你們!」白人出言恫嚇。
壓住我的人感覺到我不再掙扎,起身讓我坐好。飛鏢也被命令坐在我旁邊。
車廂內有四個,前面正副駕駛座各一人,六個都是白人。一個年約四十多歲,大鼻子下方蓄著一小撮鬍子的男人從副駕駛座回頭瞧我。他的眼神銳利,嘴角朝下收緊,梳得整整齊齊的西裝頭顯示他的身分與其他人不同,應該是這夥人的頭頭。
「怎麼多了一個?」
偽英文老師回答:「他是她的男朋友,說不定也知情。」
「嗯,也好。多一個人總有些用處。」
「別弄錯了唷!希特勒,他不是我男朋友。」
「對啊對啊,我不是她男朋友,放了我吧!我甚麼都不知道。」
「希特勒?」大鼻子男人摸摸鬍髭,微笑道:「我不是希特勒,容我介紹自己───」大鼻子推開前座後方的間隔,起身來到我的對面。
「敝人名叫提摩太‧『冷血』‧明考斯基,請多指教。」
「沒聽過。」
「哈哈,妳要是真沒聽過我的名字,那平安就歸於妳了。這一點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我來自遙遠的美國亞利桑那州,紅雀隊的故鄉。我的職業是………算是金融業吧!平常幫人追債,尤其是一些很難追的債,偶爾我也會花錢把別人的債買下來,妳知道為甚麼嗎?不知道?讓我告訴妳。小時候我的爺爺跟我說過一個道理,就是無論花錢買任何東西,都要用更高的價錢賣出去。沒有我爺爺賣不出去的東西,因為賣不出去的東西不值錢,不值錢也就沒必要買了,對吧?知不知道佩妮‧姜在美國幹了甚麼事?」
這就是趙盛說的「可怕的美國人」,終於還是找上門了。我深深地恨自己為甚麼沒有早一步帶著姜珮遠走高飛。
「可愛的佩妮小姐,可不只值一文錢(a penny)唷!她搞了一大筆巨款溜到這個遠東的小島上,以為神不知鬼不覺,逍遙自在著,可她在美國的債主們每天以淚洗面。怎麼辦呢?沒辦法了,只好請『冷血』先生替他們出面。妳猜怎麼著?我愛死這位佩妮小姐了!她就是我爺爺說的『最有價值之物』,值得買下來。於是我花了大把鈔票把她的債權統統買下來,現在,她的債主只有我一人,是不是很乾爽?那麼剩下來的問題是該怎麼把東西賣出去。妳叫康海倫是吧?妳知道想把東西賣出去最重要的關鍵是甚麼?海倫,讓我告訴妳,就是想辦法讓人從口袋裡掏錢出來。」
「沒意義,你就是殺了我,我也不會告訴你她在哪兒。」
「這一點就不勞妳操心了,我們已經逮住她了,等一下就會讓妳們見面。至於是不是見最後一面,要看我能不能順利把東西賣出去,我相信妳一定和我懷有相同的希望。」
一陣暈眩穿過頭腦。想起趙盛說過「落在他們手裡,就是想死也沒那麼便宜」,難道這就是我和她的結局?心中的悲傷難以抑制,眼眶瞬間發熱。
「噢,這就哭了?那等一下怎麼辦?別擔心啦,我雖然綽號『冷血』,倒也不是殺人狂,佩妮小姐此刻還完整無缺,靜候妳的到來。」
「你既然找到她了,又抓我幹嗎?」
「問得好。正如我剛才說的,佩妮小姐是我仰慕的人,當然不會蠢到把錢放在身邊讓我找到,所以必須請妳幫忙。具體來講,如果她不說出錢的下落,我就折磨妳;妳要是不說,我就折磨這個小子。」他盯著飛鏢同學的手腳,彷彿正在考慮怎麼折斷它們。
「你折磨他吧!我無所謂。」
「不,不,我和她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只是她的同班同學而已,根本就不認識甚麼佩妮!甚麼錢的事情我統統不知道!拜託你放過我好不好?嗚嗚嗚………我想回家………」飛鏢急得開始說國語,明考斯基一句也聽不懂,只是微笑看著他哭。
「不要那麼沒出息好不好,剛才告白的時候不是還說赴湯蹈火嗎?為了我甚麼都願意,現在又跟我沒一點關係了,哼!」
「妳本來就不是我的女朋友嘛!我幹嘛要為了妳被人折磨!我不要我不要!拜託你們放我回家,我要回家!讓我下車………」
飛鏢發起瘋來,搶著要開車門。
「臭小子給我安靜點!」旁邊某壯漢揮出一拳,飛鏢當場暈厥,再也飛不起來。
明考斯基看看窗外說聲「差不多了」,然後有人遞給我一個黑布袋。
「這是為妳好。如果事情順利的話我們會送妳回來,那麼妳看見的愈少愈好,明白嗎?我說過,我不是殺人狂。」
「最好不要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明考斯基先生。我認識一些比你還可怕的人,要是我身上少根毛他們會讓你永遠回不了紅雀隊的故鄉。」腦海中浮現的是黎少白。可惜他此刻人在美國,遠水救不了近火。我是否還能活著見到他呢?
「那我是不是要把妳脫光了先數數妳身上有幾根毛?比破掉的保險套更沒用處的話,咱們就別說了。戴上吧!」
我默默將黑布袋套住腦袋,接著有人用塑膠環圈緊我的雙手。黑暗中完全感受不到車子行進的方向,只覺得一下左轉一下右轉,路面有時平坦有時顛簸。這些人挺聰明,不走高速公路,寧願多花時間利用蜿蜒的縣道。有一回和姜珮聊到跟蹤這件事(五人跟蹤成串燒的事件之後),她說在高速公路上跟蹤最簡單,只要保持在四、五輛汽車後面,既不會被發現也絕不會跟丟。
雨愈下愈大,幾乎遮蔽了車外一切聲音;套上布袋後這些討債鬼也不再說話,只是一味地抽菸,到後來簡直呼吸困難。
說不害怕絕對是假話,這些人不知道會使用多麼惡毒的手段。電擊?拔指甲?還是浸到水裡?傷口塗蜂蜜放螞蟻咬?更殘忍的話就撥放杜德偉的《鍾愛一生》逼我聽。
我更害怕他們會傷害姜珮。如果姜珮把錢交出來他們會不會真的讓我們活命?這個叫明考斯基的男人雖然再三保證,但這種人的話能信嗎?說不定一拿到錢就送我們上西天。姜珮一定想得到這點,所以她一定不會招的,結論就是我們一定會被折磨到「想死都沒這麼便宜」。
大約兩個小時後──在這種狀況下時間感似乎也變得不可靠──車子停下了。雨勢小了些,除了雨聲聽不見任何環境聲響,應該是在偏遠山區。我被人推著下車,有人拉我的手前進,然後走進一個地上有碎玻璃的室內場所,上階梯,拐了幾個彎後又上階梯,在鐵製地板上走了一會兒。似乎是很大的建築物,我們一直走向建築的深處。
頭套忽然被扯下,我慢慢張開眼睛。室內燈光不強,沒有窗戶,空間頗大。果然是間夠資格的廢棄工廠,車床上積滿厚厚的灰塵,牆壁許多水泥塊剝落,在這種地方被殺死恐怕一年後都不會發現屍體吧?我坐在鐵椅子上迅速環顧一圈,看見姜珮坐在一個蓬頭男人身邊。蓬頭男人之前不在車上,是負責留守的。姜珮對著我面露微笑,似乎要我別害怕,看她一副有恃無恐的態度我也安心了些。
視線移到牆角,有個胖子也坐在鐵椅上。我忽然怒氣上衝,罵道:「趙盛!你這個沒信用的人渣!收了錢居然還出賣人,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啊!」
趙盛苦著一張臉說:「我也是不得已的。」
「你媽才不得已啦!」
「不要吵架唷!大家都在一條船上,要同心協力解決問題。」明考斯基笑咪咪走到我們面前,姿態優雅好似舞台劇演員。「眼下要解決的問題只有一個,ladies and gentlemen,問題是,錢在哪裡?」
眾人一片靜默。
「佩妮佩妮佩妮,可愛的佩妮,知不知道我為甚麼帶妳的好朋友來?」
「你把她抓來只會讓自己死得更快,相信我。」姜珮冷冷地說。
「我相信甚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接下來會做甚麼───這才是妳要相信的。首先我會問妳錢在哪裡,妳一定不會告訴我,對不對?那麼我會問這位Tom boy,不過她看起來脾氣不好,應該不會滿足我的。那麼我就問這個小男生──噢,他是臨時捉來的,好像是Tom boy的同學。這小子已經說了一百遍他甚麼都不知道…………」
「我真的甚麼都不知道,求求你放了我吧………」飛鏢繼續哀求著。明考斯基舉手制止他。
「別哭別哭,一哭我就心軟。在座的諸位,我實在很不願意這麼說,不過事實就是如此。要知道我是個生意人,只對有價值的東西感興趣,而一切的價值都存在一個大前提,就是你們有我要的答案,如果沒有,那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我可以示範給你們看。嘿!肥豬,站起來。」
趙盛一臉訝異,心想怎麼說著說著忽然說到我頭上。他聽不懂英語,只知道明考斯基的手勢是要自己站起來。
「你、告訴、我、我的錢、在哪裡?」明考斯基一個單字一個單字說,還附加肢體語言。
趙盛聳聳肩:「錢?我不知道啊。你不要聽那個小妞亂講,我只拿過她兩百萬,其餘的錢我根本就不知道藏在哪兒。」
明考斯基看看他,又看看姜珮。姜珮用英語說:「他說他不知道。」
「噢,他說不知道。不知道的人就沒有價值了,記得我說的嗎?」
完全看不清楚明考斯基從哪裡拔出手槍,忽然就「嘣」的一聲巨響,接著趙盛不可置信地低頭看自己胸部,心臟的位置大量湧出鮮血,一下子就染紅了他的白西裝。趙盛緩緩倒退幾步,然後山崩似的倒下。
第一次親眼目睹殺人事件,我震撼到久久收不回下巴。只聽姜珮對明考斯基說:「謝謝你幫我宰了這隻肥豬。」
「不客氣。接下來,還有誰想當『不知道先生』?」
明考斯基盯著飛鏢的臉,殘忍地微笑著。飛鏢已經尿濕了褲子。
「海倫小姐,妳不介意我宰了他吧?記得妳在車上說過他不是妳的男朋友。」
「住手……住手!」
我轉頭看著姜珮,她的表情似乎也動搖了。我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如果姜珮把錢交出去,也許我們三個都沒命了,但是不交出錢飛鏢同學馬上就得喪命。怎麼辦呢………
明考斯基將槍管抵住飛鏢的額頭:「我數到三,再沒有答案他的腦漿就會噴出來。一………」
飛鏢號啕大哭。
遠處有一扇鐵門,門縫下忽然閃過陰影,雖然只有一瞬間仍引起我的注意。有人在門外埋伏,是救兵嗎?
姜珮說過有人在暗中保護她,這人本事很大,以前也救過她媽媽的命。想到這點我才醒悟為甚麼姜珮始終有恃無恐。可是明考斯基一夥人七個,那人真的有辦法一個打七個嗎?正思索時,鐵門微微推開,發出細小的摩擦聲。
「二!」明考斯基食指按在扳機上,已經做好了殺人的準備。姜珮此時也緊張起來了,薄薄的嘴唇上血色極淡,雙手捏緊裙子。鐵門又開了些,邊緣露出狹長的人影。
「三!」
忽然間槍聲大作,明考斯基和六名手下同時朝鐵門方向猛烈射擊,火花四濺。飛鏢同學當場嚇昏。
我飛撲到姜珮身上,接著兩人一起滾到旁邊一座大鐵櫃後面。槍聲持續不斷,在密閉的廠房內回聲震耳欲聾。我用鐵櫃生鏽的邊緣拼命割手上的塑膠環,一下子就割斷了。
「彼得!快把機槍架好,別讓人闖進來!」明考斯基大喊。
「是!」
「萊斯利從後面繞過去,從後面幹掉他們!他媽的,敢跟老子對幹,一個都別想活………喂!那兩個女的呢?怎麼不見了?」
槍聲忽然停歇,隨即有人大喊:「是手榴彈!快找掩護!」我急忙抱住姜珮臥倒,以整個身體包覆她,隨即一股強烈的震盪有如浪潮般轟然襲來,震得我兩耳嗡嗡一時甚麼都聽不見。沉重的大鐵櫃被這股震波轟得撞倒在牆上,原本斑駁不堪的牆壁被這麼一撞,碎落了一大塊水泥,原來只有表面一層薄薄的水泥,裡頭其實是紅磚牆,都已經裂開了。
槍聲再度響起,外面的人似乎衝進來了,並且擊碎了所有的燈光,室內忽然一片黑暗。我低聲問:「妳受傷了嗎?」姜珮也低聲回答:「我沒事。妳呢?」
我用力推了推磚牆,感覺有些鬆動,於是用兩條腿拼命踹牆,希望在激烈的槍聲下沒人注意。也是拜這半倒鐵櫃的掩護,免於猛烈鎗火的波及。
終於踹破了磚牆。其實只是踹開了一兩塊原本就破裂的磚頭,但只要有空隙,其餘的磚塊就能輕易脫落。又踢開幾塊,破洞足夠讓人鑽出去了。我從鐵櫃後面探頭偷看戰場情況,明考斯基一夥人都躲在廢棄車床和木箱後面,不時伸出槍管還擊兩下,但基本上處於捱打的局面,其中有兩個已經倒在血泊中,大概死了。明考斯基滿口fuck fuck一直罵,卻不敢離開藏身的鐵桌子後面。
視線繼續搜尋「飛鏢」,只見他伏在地板上也不知是死是活,子彈到處亂飛說不定已經斃命了。我很想過去救他卻又不敢,只能祈禱那些子彈離他遠點。
之所以能看見這些,是因為牆洞另一頭有光,但光線透進來的範圍很有限,遠處的鐵門附近依然陷入黑暗中。黑暗中似乎不止一人朝這邊開火,火力明顯強過明考斯基一夥。我正想多探出頭看清楚些,鐵門那邊卻有人朝我射擊,子彈打在鐵櫃上激出陣陣火花,我急忙縮頭。
這些人不是來救我們的嗎,幹嘛開槍打我?也許是黑暗中敵我不分吧。姜珮拉拉我說:「快走!」情況危急,多待一分鐘就離鬼門關近一些,只好撇下倒楣的同學自行逃命。
鑽過牆後是另一間廠房,有鐵梯子通往上方平台。我們手牽手快步跑上平台,穿過平台後方的辦公室有一條走廊。沿著走廊愈奔愈遠,槍聲在腦後也愈來愈悶,不久終於到了一間空蕩蕩的倉庫,倉庫上方有扇窗,窗外陰雨綿綿中微弱的陽光,讓我充滿了生命的希望。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多麼想活下去啊!
撿起地上一枚不知道甚麼用途的鐵環,用力擲向窗戶,髒兮兮的玻璃應聲破碎。我將姜珮扛在肩上,讓她踩著我的肩頭攀上窗沿。
「可以爬出去嗎?」我問。
「不行啊,太高了,大概有五層樓高。」
「外面有沒有可以站的地方?」
「沒有………等一下,旁邊有個鐵梯子,可以往上爬。」
「我看看!」
我把姜珮放下來自己跳上窗戶。窗外果然是一片平坦垂直的牆面,全無可攀附之處,眼下也沒辦法弄條繩索。離窗戶不遠處有個鐵梯子,固定在牆面上,伸手就搆得著。只是這梯子往下最多只到四樓,往上則通向屋頂。
「看樣子只能上屋頂了。待在這裡無處可躲,萬一有人追過來就死路一條。」
「嗯。」
我兩腿勾住窗檻,彎下腰將她提上來。窗外一片空虛,勁風夾雨撲面而來,五樓的高度還是讓人有些膽戰心驚的。姜珮緊緊摟住我的背膀,微微顫抖。
「珮,妳相信我嗎?」
「我相信妳。」
「閉上眼睛,抱緊我。」
姜珮雖然不重,但畢竟揹了一個人,靈活度大幅降低。我伸長了一隻手抓緊鐵梯子,用力搖晃幾下確認梯子堅固,接著整個人跳出窗外,將身體盪到鐵梯子上!然後立刻用雙手抓牢梯子,雙腳也站穩了。不料這時候忽然震了一下,鐵梯開始搖晃,原來是固定在牆上的螺釘原本就生鏽,被我這麼一盪立刻斷裂脫落。
姜珮沒有尖叫,只是更加用力抱住我,身子顫抖得更厲害。
「別怕,我絕不會讓妳摔下去的!」
我開始向上攀爬,每攀上一格,鐵梯子就搖晃一下,其他幾枚固定的螺釘被這麼搖晃幾下似乎也開始不穩,牆壁與螺釘接觸的地方紛紛落下粉砂和小碎塊。
還有四格!就快到了,螺絲們,千萬要撐住啊!
終於來到屋頂的矮牆邊緣,只差一步。忽然「噹」的一聲,鐵梯的螺釘全部斷裂,我只感到身子下沉完全沒有任何思考的餘裕,就在那一瞬間,身體自作主張擠出全部力量,奮力躍起。聽見鐵梯子墜落到地面時發出的鏘啷巨響的同時,我的手掌攀住了屋頂邊緣。
好不容易爬上了屋頂平台,只見一片空曠的廣場。我們徹底脫力,癱軟在地上。
「呼======剛才真是好險。」
「如果摔下去的話,我們會摔成一團肉醬,混在一起。」
「這種死法還不賴。不過這種高度應該摔不成肉醬吧?頂多摔成肉鬆。」
「小海,謝謝妳。」
「謝我救妳一命嗎?我也是救自己嘛!」
「不,我謝的是,妳沒有任何抱怨。說起來妳完全是無辜被我牽累的,因為我偷了人家的錢才讓妳遭受這場災難。難道妳一點都不怨我?」
「我們發過誓要永遠在一起不是嗎?妳和我是一體的,妳的是就是我的事,妳的災難也是我的災難,無論任何事我都想和妳一起承受。我最害怕的是妳遭難的時候我不在身邊。要感謝那個明考斯基把我抓來,否則剛才就沒人揹妳爬梯子了。」
她緊緊摟著我說:「我愛妳,小海,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只要說妳愛我就夠了。珮啊,我們還是先想辦法逃走吧!愛來愛去的事以後再慢慢說,活命要緊。」
屋頂廣場的另一頭有兩座大型水塔和機房,和機房並排的突出建物有一扇門,應該是樓梯間。我們朝那兒快步跑去,希望能從樓梯離開。
就在即將跑到門口時,門卻從內側被推開,我急忙拉住姜珮退後卻已經來不及了。
開門後一群人魚貫現身,也是七個,打扮卻與明考斯基一夥人完全不同。這群人全都蒙面,面罩下只露出兩個眼睛一個嘴巴。他們頭戴鋼盔、深色迷彩服、戰鬥靴、防彈背心、手持衝鋒槍,就如同動作電影裡突擊隊一般的全副武裝。鋼盔上架著像望遠鏡似的器材,應該是「夜視」裝備,所以剛才黑暗中的戰鬥讓明考斯基徹底處於捱打局面。
真不簡單。我一直想像姜珮說的「保護者」是個江湖人物,像獨行俠那樣,沒想到是一隊軍人。
我主動發問:「明考斯基呢?」
「全部殲滅完畢。」其中一個以標準英語回答。難道他們也是美國人?
「謝謝你們。對了,我那個同學怎麼樣?還活著嗎?」
「只有一個活口,是台灣人,沒受傷,但是驚嚇過度還在昏迷中。」
「嗯。你們來的時間剛剛好,晚來一步他就被人爆頭了。」
「妳們哪一個是佩妮‧姜?」
姜珮緊緊抓著我的手臂,眼神流露驚恐。我這才覺得不對勁,這些人真的是救兵嗎?
「妳,讓開。」蒙面軍人忽然舉槍,槍口對準姜珮。我橫踏一步擋在姜珮面前。舉槍之人對著其他幾個比劃手勢,其他人立刻散開,同時將槍口瞄準周圍不同方向,似乎警戒著甚麼。
「等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來救人的嗎?」這下我也慌了。才以為脫離險境沒想到更大的危機卻忽然降臨。
姜珮在我背後說:「他們是來殺我的。」
「不行!好不容易走到這,我絕不會讓人傷害妳!喂,戴鋼盔的,給我把話說清楚,你是不是明考斯基的同夥?」
「不是。」
「既然不是為甚麼要殺姜珮?」
「妳快讓開,我的任務是殺死這個女人,誰敢阻撓就一併殺掉。」這人嘴巴說話,槍管卻像鑲在石頭似的紋風不動。如果我撲上去奪槍他應該會毫不猶豫殺了我。
如果撲上去,在他殺死我之前能不能拖住一會兒好讓姜珮趁機逃脫?不可能的,即使拖住這人,其他幾個也能立刻槍殺姜珮。他們環繞樓梯口對外警戒,阻斷了唯一出路,我們已經無路可逃了。
這時,站在最後方的一個蒙面軍人忽然轉身,還沒搞清楚他想幹嘛就聽見連續槍響,其中兩個軍人應聲倒地,脖頸處鮮血狂噴。其他五人遇到這樣突發狀況也不驚慌,迅速滾地移動到兩座水塔後方和機房側面。我和姜珮也就地臥倒,我將她的頭抱在胸前,用自己的身體當她的掩護。
一切發生得太快,根本搞不清楚到底是誰開槍殺了那兩人。軍人們依然朝不同方向保持警戒,顯然他們也不確定敵人來自何方。
姜珮低聲對我說:「救兵來了。」
這群蒙面軍人把明考斯基打得毫無招架之力,我以為他們已經夠厲害了,沒想到愈晚出現的越兇。這個「救兵」簡直如同鬼魅一般,還沒現身就先殺了兩個。
領頭的軍人以手勢指揮,兩人朝樓梯口方向匍匐前進,但還沒爬到一半又響起連串槍聲,將這兩人打死在地上。這下子軍人們也開火了,火力集中朝向樓梯口射擊,沒多久就將整扇門打得稀爛。他們似乎發現了敵人的位置,邊射擊邊向門邊移動,繼續不斷將子彈打入樓梯間。一分鐘後火力停歇,軍人們同時扔出好幾顆手榴彈。我急忙摀住姜珮的耳朵。
一陣轟然巨響,炸毀了整個樓梯間,連樓板都坍塌了一大片,形成一個大洞。剩下三人圍著大洞朝下瘋狂掃射。在這樣密集火網的攻擊下很難相信有甚麼生物能夠存活。
「停火!」
領頭的向前踏出一步,仔細觀察冒煙的大洞,姿勢十分警戒。沒想到又是一聲槍響,接著領頭的軍人身體軟倒,跌進大洞中。
剩下的兩個迅速後退。其中一個彷彿忽然想起似的,將槍口轉向我們。我緊緊抱住姜珮,儘可能將她的頭頸和胸部壓在我的身體下方。我知道下一秒就要開槍了,如果那個「救兵」不能一口氣解決兩人,死的就是我和姜珮。
沒想到另一個蒙面軍人先開槍,將那個瞄準我們的軍人當場打死。
真是怪異極了,居然窩裡反打死自己人!這最後一個蒙面人,舉著槍走到我面前,我抬頭看著他的雙眼,發現他就是剛才站在最後面忽然轉身的那個人。
「妳走開,我有話要問她。」這人居然說國語。我將身體移到他的槍口下,狠狠瞪視。
「妳真的願意為她死?」
他舉槍瞄準我的額頭,我閉上眼睛。突然間,聽見了熟悉的聲音:
「放下槍。」
睜眼一瞧,不知從哪冒出一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用手槍指著蒙面人的頭。
這位中年男子無論身高、樣貌,甚至連身上那件藍色直條紋襯衫、黑框眼鏡、稀疏鬍渣的下巴,都和我叫了二十年爸爸的那個人一模一樣。然而眼前這個男人渾身充滿殺氣,眼神銳利得可以割斷鐵板,他真的是爸爸嗎?我又想起大學聯考前的那個晚上,當時就知道他曾經當過殺手,如今則是親眼看見這個殺手。
「爸………」
「海倫,妳們沒受傷吧?」
姜珮坐了起來盯著爸爸瞧,她的眼神孕滿了難以置信的溫柔。原來她說的暗中保護者,她母女的大恩人,居然是我爸?
蒙面人冷笑說:「不愧是康有為!當年的紐約第一殺手,寶刀未老啊!這六個職業傭兵都不是簡單腳色,居然連你的影子還沒看到就全被料理了,真厲害。開槍吧!死在你的手裡我也沒甚麼可抱怨的。」
「我不會殺你的,再怎麼樣我也不能殺你啊!」
爸爸伸手扯下那人的面罩,我當場驚訝到忘了呼吸。
如果說爸爸連殺六人救了我和姜珮這件事,能讓我驚訝到一百分,那麼這人面罩下的臉則讓我驚訝到一千分………
他居然是黎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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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 37歲,台北市,金融保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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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3-04-07 09:35
她, 50歲,台北市,教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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