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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愛得刻骨銘心 (二十)
作者: Prinz 日期: 2013.04.07  天氣:  心情:

 


二十


 


 


窗外雲海濃密,陽光下亮得刺眼就像一片無垠雪地,筆直的邊際線以上則是湛藍晴空。思緒如潮,竟忘了移開視線,直到刺痛了眼睛才忙將墨鏡戴上。再過三小時就要抵達甘迺迪機場,我的思緒卻依然停留在與小海的一場爭吵,不停反省自己這麼做到底是不是錯了。


小海深愛著姜珮,她的愛就像裝在玻璃瓶似的,毫無疑問。


兩個人在一起只要相愛其他還有甚麼更重要的事呢?我又有甚麼權力替小海決定該擁有怎樣的愛情?認為怎樣的女人適合她,怎樣的女人不適合她,我是不是太獨斷了?也許我在意的問題小海根本無所謂。她既然做了決定我是不是就應該重視這個決定?該不該撇下自己的判斷去支持她的判斷?


然而我打從心底認定那個女人遲早會害了小海,對我來說這也是毫無疑問的,如果不做些甚麼,等將來事情發生了一定會後悔───即使小海無怨無悔,我也無法原諒自己。


有個問題是這樣:鐵軌上有五個工人,沒發現高速駛來的列車,而你是列車駕駛。如果你甚麼都不做(剎車是來不及了),列車將撞死五個工人;但你可以手動切換軌道以駛入另一條支線,但那條路上也有一個工人,你將撞死他。


「殺一救五」應該是正確的決定,但許多人寧可甚麼都不做。因為甚麼都不做的結果,那五人並不是死在自己手裡(可能是安排施工者的過失,可能是鐵路調度者的過失);但切換軌道卻是自己動手的,那一個工人等於死在自己手裡。於是問題的重點不再是「殺一救五」正不正確,而是自己願不願意承擔罪孽。


如果這世上有十件我最不願意發生的事,被小海怨恨絕對是其中之一。在今天早晨之前,那雙明亮的眼瞳從沒對我投向這麼巨大的憤怒,一閉上眼就看見她那氣到快哭的臉蛋、舉到半空緊握的拳頭、顫抖的肩膀、心碎的聲音。我摘下墨鏡凝視窗外雲海最亮的一塊,故意將眼睛刺痛好消減那畫面。比小海被傷害更教我難受的是,傷害她的人是我。


我卑鄙的攻擊她的性傾向,輕蔑地叫她「dyke」,把她的唯美愛情講成一齣愚蠢到家的鬧劇。每句話都像劍一般刺傷她,也刺傷自己。我為她的心痛而心痛,甚至加倍的痛,因為這痛是我自己造成的。


為甚麼非要這樣不可?為甚麼我非要拆散她們不可呢?我真的是在做「殺一救五」的事嗎?


這些日子我一直告訴自己姜珮不是好人,誰惹上誰倒楣───好比夏曉天與趙寶家的下場,死的死逃的逃。這麼慘的例證難道還不足以說明這女人碰不得嗎?更況且她和媽媽的死很可能有關,如果她是害死媽媽的仇人,小海怎能與我的仇人相愛?


理由太多了,每一項都足夠我堂而皇之地說服自己去拆散她們。然而除了這些之外有沒有別的原因?真的只有這些?


或者,我在嫉妒。


長久以來一直不願意面對這個問題,持續著自我迴避。還記得國二那年,有一回在河堤邊和小海起了衝突,她將我痛毆一頓,從此這個問題就被我懸置起來,束之高閣。


……你幹嘛說我是你馬子………


……康海倫,妳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們…………


那時我的話還沒問完就捱揍了。我到底想說甚麼呢?她應該清楚我要說出的話,她是為了那些沒說出口的話而揍我的。如果我當時一邊捱揍一邊把話說完,也許就這樣失去了她。


重新把那個問題搬下來面對。那句話應該是這樣的:「康海倫,妳有沒有想過,其實我們真的可以在一起。」


想到這裡我被自己嚇了一大跳,七年了,壓在心底的感情就這樣洶湧翻騰起來。原來我始終愛著她。然而當時做下的決定到今天仍是一無改變。


她是天生的同性戀者,永遠不可能改變的,就像飛在天上的飛機不可能「倒車」一般。在那個河堤上的傍晚我已經確定自己的愛情一輩子也無法獲得回應,唯一能做的只有壓抑、迴避、閃躲,逐漸讓自己固定在一個好朋友的位置。如果不這樣,我將一無所有。


一輩子只要愛一個人就夠了,即使無法擁有。既然連擁有都成為不可能,又有甚麼資格吃醋?我從來都沒有吃過任何人的醋,也以為自己永遠與吃醋這種事無關,事實上,在她愛上姜珮那一刻我已經開始吃醋了。說甚麼希望她幸福、祝福她得到真正的愛情、甚至親手把姜珮送到她身邊讓她嚐到我不能擁有過的快樂。我給自己披上一件名為「偉大」、「犧牲」的大氅,得意洋洋又顧影自憐,站穩在好朋友的忠誠位置,自以為是多麼可貴的情操其實骨子裡嫉妒得幾乎瘋狂!


小海叫我從美國回來時一定要說實話,不說就打死我。那就說吧!誠實地說出真心話:「我不是要把姜珮從妳身邊搶走,而是想把妳從姜珮身邊搶走!想得不得了!」


真能這樣痛快一把就好了,但說出來的後果還是得自己承受,真心話的代價是大考驗。


我嘲笑這個男人。白白長了一九的身高,乍看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內心卻充滿著糾結,提不起又放不下,可悲又可恥地搞花樣企圖拆散別人………


夠了。


這趟美國行就是尾聲。葛老大既然已經陷入昏迷行將就木,我也無法再追查些甚麼。媽媽的死,就這樣留下問號算了,反正這世上搞不清楚真相的事不知有多少,不可能每件事都弄到水落石出的。既然可以忍受其他的事沒有答案,何以不能忍受這個?只是不甘心罷了。


不甘心又能如何?那些個夜裡,姜珮是不是跑去療養院以J 的鬼魂出現在媽媽面前?既沒有目擊者又沒有證據,除非她自己親口承認,否則再多的猜想與推論最終仍得不到確定的答案,再怎麼不甘心也沒用。


曾經惡毒地想過將她擄到一處密室,對她嚴刑拷打、用最殘忍的方法逼供、找一群小混混強姦她,或者將她無止盡地囚禁在地牢直到說出真相。對付這種殘酷惡劣的壞女人,手段殘忍些也不為過。但這畢竟只是邪惡的想像,無論如何我清楚自己不是能幹出這種事的人。


所以,算了。就讓小海和姜珮好好過日子吧,不要再去打擾她們了。至於心痛、嫉妒、悲哀,就吞進肚子裡,是男人就應該忍受一切、成全一切。回去以後好好跟小海道歉,解釋一番,就說自己不是真的想把姜珮搶走,而是認為她不是好人所以不希望妳們在一起,既然妳這麼堅持愛她我只好祝福妳們………


做好決定的同時飛機開始下降,即將抵達紐約。


 


 


 


 


出了機場,三輛大型休旅車迎接我們。載我們爺倆一輛小客車就夠了,三輛大車上裝的全是保鑣。爸爸雖然二十年來沒踏上美國本土,但他在這裡的生意還很興旺,有利害衝突的人也不在少數,不可不防,但十幾個保鑣也太誇張了,就連我們坐的這輛車上也有四張撲克臉貼身保護。


爸似乎很滿意這樣的安排,聽著隨車的安全主管簡報,微微頷首。


「如果公子要外出遊玩,我們也準備了另一組人,」安全主管翻著手中的資料:「成員都很乾淨,請先生放心。」


「大驚小怪。」我噴著鼻音說。


爸爸皺著眉說:「上回你一個人不吭不響地就跑來,好在除了葛家以外沒人知道你是誰,否則麻煩就大了。」


「甚麼時候美國變成這麼危險的地方?」我絲毫不以為意。


「以前還不至於。最近為了曼哈頓港口的擴建計畫和幾家競爭對手關係很緊繃,難保這些傢伙不會使出下三濫的手段。」他以相當慎重的口吻說。


港口計畫,上次來紐約的時候記得葛老大的兒子「葛進武」也提過這件事。


「我以為昨晚收到的消息只是台灣那邊有人要動你,沒想到美國這邊也有,你還真受歡迎啊!」


「幹大事的人不怕樹敵。我比較擔心你這隻七月半的鴨子會給我捅麻煩。」


「還是擔心你自己吧。既然是競爭對手,不會不知道我和公司的事無關,沒人會想在我身上浪費時間和子彈。如果要綁架我來威脅你,那就太外行了。」


「說的也是,隨便到街上打聽一下,就知道我連一毛錢贖金都不會付。」


 


二十分鐘後來到一棟規模不大的私人醫院。爸爸說這家醫院表面上是某個慈善基金會設立的,背後出錢的其實是葛家。醫院雖然不大但是設備一流,還重金禮聘了許多名醫駐診,專門為葛老大一個人量身訂做的整體醫療流程,目的就是在病情危急的時候能把老人從鬼門關前救回來。只可惜人力有時而窮,終究鬥不過死神的召喚。


病床上的葛老大依然一身肥肉,只是這身肥肉就像失去了骨架似的癱軟在床上。老人臉上帶著呼吸輔助器,儀器發出規律的鳴聲,監控螢幕上跳動的光點隨時可能停在一直線。我過去握住老人的手,發現枕頭邊擱著一張媽媽年輕時的相片。


病房裡只有葛進武一人陪伴。他抬頭看見爸爸,原本憂戚的臉龐立刻堆滿虛偽的笑容。爸爸不去看他,只注視著病床上的老人。


「醫生說就剩這幾天了,心臟衰弱到無法再多跳幾下。」


葛進武走到爸爸身邊,搭著他的肩說:「老爺子昏迷前曾經對我說過,最遺憾的是沒能看到咱們兄弟倆攜手合作。他說,希望他走了以後我們兩家能好好合作,關係更緊密些,最好你把總部遷到紐約來,台灣畢竟太小了。秋哥啊………」


「說這些廢話幹嘛,你家的事我清楚得很,省省吧阿武。老爺子就算真的說過這些話,也肯定不是對你說的。」


葛進武對爸爸的冷漠態度並不以為忤,持續微笑著,但那種微笑正是典型的「皮笑肉不笑」,甚至在卑瑣中透漏著極深沉的恨意。上次見到這人,已經感覺到他和爸爸之間的關係相當緊張,如今兩人面對面更加感到某種嚴峻的氣氛。也許兩家之間唯一的情感牽絆將隨著病床上老人的逝去而煙消雲散,開始展開赤裸的利益鬥爭。如果是這樣的話,爸爸這趟來是不是有「宣戰」的意味呢?


「人你已經確認過了,我可沒有騙你。現在可以談正經事了嗎?」


「比老爺子的命還正經的事?好,談吧。」


「他有沒有留下甚麼遺言?」我忽然插嘴問道。


葛進武沒回答,一雙細眼直盯著我,過了半會兒才說:「到我辦公室去,這裡不是談事情的地方。」


離開前,我將媽媽的相片放在葛老大手中。


 


一行人驅車來到二十三街,雀兒喜酒店對面的企業總部。保鑣全都留在一樓大廳,只有葛進武帶著我們父子來到十八樓的總裁辦公室。二十幾年前這裡曾經是爸爸的辦公室,看他皺緊眉頭一臉作嘔的模樣我敢說當年的裝潢一定和現在完全不同。


室內有兩個人正在等候。站在辦公室中央迎接的是「菲爾」,上次來的時候也是這位文質彬彬的紳士接待我,他的笑容燦爛並且張開手表示歡迎,接著躬身向爸爸行禮,雙手遞上名片。


會客區的沙發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看上去不滿三十歲。女人等菲爾打完招呼後才慢條斯理走上前笑著說:「黎叔叔您好,我是François,好久不見了。」


「妳……是阿芝啊,差點認不出來。我離開的時候妳好像才七、八歲,轉眼間翅膀就硬了。」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黎叔叔您也老了。這位就是少白公子?幸會。我是François,中文名叫葛芳芝。」


「芳芝姊。」


Give me a big hug!………坐飛機很累吧?今天先讓你休息,明兒個姊姊再帶你到處逛逛,OK?上次你來的時候真不巧我到外地辦事去了,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回台灣,緣慳一面。」


這個葛芳芝就是葛然的孫姪女「阿芝」。葛老大的故事裡有提到,當年媽媽懷著我的時候曾經在威斯康辛的別墅陪伴她,後來J 跑去別墅鬧事時「阿芝」也在場,還受到驚嚇。她看上去是個十分有教養的淑女,儀態大方和藹親切,炯炯有神的雙眼顯示她的聰慧,我一見到她就頗有好感。比起葛進武,我覺得跟這位姊姊相處肯定愉快得多。


她招呼我們父子在會客區的沙發落座,同時給了菲爾一個眼神。菲爾立刻離去,回來時帶著兩個捧著茶具的女職員。從她指揮菲爾的方式可以看出她在公司裡應該地位不低。


葛進武坐在爸爸側邊的單人沙發。奉茶已畢,葛進武發言道:「RC公司的塔曼先生不知道你要來,否則他一定會高興到中風啊!哈哈……如今他在董事會裡已經勢單力孤了,資金又遲遲不到位,你叫他怎麼辦才好,玩不轉啊!眼下的事沒解決,後頭的計畫咱們該怎麼接著進行?還有併購雙子城的事,你好歹要拿定主意。」


「這些雜務,紐約分公司的老張已經跟你講得很清楚了,不需要我重複。我今天來主要是表明立場,RC公司我決定退出,最快在明年春季。還有堪薩斯州的兩個兩座商場也打算賣掉。我要跟華爾街那幫人畫清界線,明白嗎。」


「怎能這樣?」


「這件事老張還沒提嗎?無妨,現在說給你聽你也好預先準備。另外,港口擴建的計畫我不會投資的,除非三大基金改組我才會考慮。你以為我遠在台灣搞不清楚你搞甚麼名堂嗎?阿武,你和米爾頓勾肩搭背耍些小手段,看在我眼裡一點養分也沒有,勸你趁早抽身。再這麼搞下去你遲早被米爾頓吸乾。不過,如果掌權的另有其人那就難說了。」


葛進武的笑容早已消失無蹤,連恫嚇都顯得無力:「黎泰,不要怪我沒警告你,米爾頓先生不是好惹的!他今天原本要親自來和你談,是我勸住他,說讓我先跟你好好聊一聊,把誤會說開。港口的計畫千真萬確,你自己在華盛頓也有人,稍微調查一下不就清楚了。要不,我安排一場會議,讓基金會的老頭子們給你做個彙報?」


「不必。港口擴建計畫當然是真的,這一點我從沒懷疑,不過米爾頓打的算盤是利用三大基金吃掉我的股權吧?假意讓我在未來的轉運站拿到過半數席位,到時候只要引進挪威和義大利的資金,我就得玩完。我還沒提日本人呢……驚訝嗎?至於RC公司只不過是個障眼法,騙騙三歲兒童還管用些。你以為我第一天跟那些歐洲人打交道?我公司裡隨便一個倒茶小妹都會說德語。」


爸爸一口將茶喝盡,歎道:「連茶都變得難喝了,真後悔把茶行生意交給你。阿武,最近這幾年咱們的合作愈來愈不順暢,我時常思量著到底問題出在哪裡。想當年你阿爹剛入獄不久,我也跑去台灣,時局艱難哪!你一個人獨挑大樑撐起一片天,我是非常敬佩的。如果說你把當年那些夜總會、賭場、馬場、期貨行,統統轉作合法的正業,老老實實當個正經商人,我絕對相信你有這能力。但我想不到你居然崛起得這麼快,沒幾年工夫就坐大了,搞成現在這麼龐大的規模。別怪我說句傷感情的話───這絕不是你的本事。雖然不能百分之百確定,但我看得出你背後另有掌權的人……」


他拿出金質菸盒,邊點菸邊說:「這人,是你阿爹吧?」


葛進武默然不語。爸爸接著又說:「葛老大雖然坐了幾十年牢,但如果他真想控制一切也不是不可能。事實上,沒人比我更清楚他的作風,他總讓別人站到台前自己退居幕後遙控。想當年,講到我黎泰誰都說是第一把交椅,大大小小的事都是我一人說了算,你阿爹似乎從不干涉我的決定,兄弟們也只聽我的號令,是吧?可我心裡明白,無論我做甚麼決定絕對不能違背他的心意。我甚至不需要問,因為不必問就能揣摩出他的意思,他需要一個這樣的人站在台上。打從66年的除夕夜我和他燒黃紙結拜,這種關係就已經確定了。我常想,在我走了以後誰能接下來擔當這個腳色?除了你還能有誰。


「最近幾年你我之間的合作關係起了變化,你的勢力坐大,發展太快了。各種各樣的因素一湊合,我的猜想八九不離十。你背後那隻手是不是抓得愈來愈緊了?掐得你呼吸困難?年輕的時候你阿爹就不喜歡我們走得太近,你心知肚明,能讓我們的關係惡化除了他還能有誰?我不願意說你是傀儡,但這幾年發展的情況絕非你的本意。現在好了,老爺子終於真正的退場,你可以當家主事了,還要繼續跟米爾頓搞那些危險勾當嗎?雖然在美國賄賂聯邦官員不會被槍斃,但還是那句話,阿武,你沒本事跟那些豺狼玩遊戲,除非───」


爸爸深深吸了一口菸,緩緩噴出,彷彿思考著接下來的話該怎麼說。


「除非你繼續當傀儡,而葛老大死後另有繼承人。我說的對嗎?阿芝。」


葛芳芝面不改色,抬起頭來依然保持著親切的微笑。在爸爸與葛進武交談的時候她一直在旁邊翻閱雜誌,一付事不關己的模樣。我玩味著爸爸的話,難道一直以來在背後操縱葛進武、控制整個葛家生意的竟然是眼前這個年輕女人?


「叔叔,我早就跟你說過台灣的黎叔不是你能搞定的,他呀,甚麼都看透啦!」


葛大小姐客氣,其實直到我走進這間辦公室前還是不太明白,為甚麼葛老大在監獄裡還能掌握這麼多事?尤其他生病之後竟然還能與米爾頓那種大神周旋?沒人比我更瞭解葛老大了,他再怎麼厲害也不到那種層次。我估計這些年來他一定培養了甚麼狠腳色,可無論怎麼調查始終弄不明白。真是想不到啊!當年那個小娃娃二十年後成為新一代的葛老大,而且青勝於藍。」


我再一次仔細觀察這個女人,除了比一般二十幾歲女孩更多的雍容與自信之外,看不出甚麼異樣。她的笑容不是假裝虛浮的,也不像葛進武那樣用笑臉隱藏內心的不安。她輕輕整了整衣裙,將雜誌推放到一旁,然後從沙發上的公事包裡取出一疊文件,動作緩慢而優雅,舉手投足之間毫無不自然之處。


如果這樣的女人竟是爸爸口中「新的葛老大」,那麼她的深沉實在教人無法想像,拿姜珮和這人一比簡直就是天真爛漫的小孩了。


她將文件推到爸爸面前,畢恭畢敬說:「請黎叔叔過目。」爸爸只翻了兩頁,就躺回沙發翹起二郎腿繼續抽菸。


「我才剛誇妳,怎麼一會兒工夫就變成外行人。這種東西我黎泰有可能簽嗎?」


「黎叔啊,我記得小時候您最疼我了,蜜雪兒也很疼我,你們就像我家人一樣,到現在我還經常懷念起那時候的情景。那時好多叔叔伯伯、阿姨阿嬸,大家都聚在白河郡的別墅裡日夜歡樂著,而我總不想回L.A.的家,想一直和你們在一起。可惜花無長好月無長圓,後來爺爺去坐牢了,許多叔叔伯伯也坐牢了,黎叔你一走就再也沒回來過。我常常到監獄裡陪爺爺說話,他一談到你和蜜雪兒興致就來;有時他發脾氣我就纏著要他說蜜雪兒的事,他說著說著就開心了。


「爺爺他呀,真的很可憐,孤零零的過了二十年。他最大的心願是死前能再見到蜜雪兒一面,無奈連這個願望也落空了。您剛才說的沒錯,阿武叔叔雖然是他的長子,但他沒能耐接下爺爺的重擔,如果不是爺爺幫他安排一切他大概也就是個小律師,或者貿易行的小老闆吧?不過他心裡或許比較喜歡那樣輕鬆自在的日子也說不定。是嗎?叔叔。」


葛進武保持沉默。葛芳芝笑了。


「呵呵,您瞧,他就是這副德性,我不幫忙不行啊!好了,言歸正傳,咱們剛說到哪……噢,這些文件還是拜託黎叔簽一下。您到底是江湖上的超級大哥,教父級的人物,應該很清楚江湖上的做法,如果我不能讓您簽字又怎麼會拿出來呢?呵……」


爸爸直視葛芳芝的雙眼,她也毫無畏懼地回視,眼神中沒有逞強也沒一點霸氣,彷彿在餐館裡點菜似的。她的口吻依舊輕鬆,但聽在我耳裡卻充滿恫嚇:


「生意歸生意,您的企業規模和商場上的影響力的確很難撼動,而這裡又是個法治國家,合法生意自然有法律保護,我也無可奈何呀!可江湖上的事卻又另作他論了,當合法的手段不管用,咱們甚麼事都幹得出來,您說是吧?比方說,如果有把槍指在您的頭上,您會不會簽字呢?」


「妳可以試試看。」


「我正想試試呢!」


François妳瘋了嗎?這可是先生啊,妳千萬別亂來!」葛進武終於說話了。


「輪不到你拿主意,給我閉嘴豎耳朵。黎叔叔,再考慮一下嘛!看是要爽快的簽字讓港口擴建計畫順利進行,大家都有好處,還是要在我這寒磣的地方住上一輩子,都聽您的。」


我霍然站起,爸爸立刻將我拉回沙發。


「噯唷,年輕人不要那麼衝動嘛!讓你阿爹考慮一下,乖。」


「沒甚麼好考慮的,妳有種就在這裡斃了我。」


爸爸一把將文件掃落到桌下。葛芳芝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的表情,甚至沒有一絲不悅,依然保持微笑以優雅的姿勢蹲在地上撿起文件,再按照順序疊好。將文件收進公事包後她看了菲爾一眼,菲爾便急忙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再進來時後面跟了一大票人。


葛芳芝對著其中兩個穿黑西裝的男人說:「帶先生去休息。」接著又對爸爸補充幾句:「這事兒不急,先休息幾天慢慢考慮。生活起居方面您放心,絕不敢有一些兒怠慢,我親自為您預備相當舒服的地方,您就當是度假吧!對了,您帶來的那十幾個保鑣我已經打發了。這幫蠢貨辦事不力,沒保護好黎叔您,我看留著也沒啥用處。」


爸爸甚麼話也沒說,站起來跟著黑西裝往外走。我急忙追上去卻被一個拉丁裔的壯碩男人按住胸膛,另外兩個看起來像軍人的平頭仔,並排站在門口防止我衝過去。正想揮拳時葛芳芝叫住我:


「少白,別這樣,你應該明白在這裡打一架沒甚麼意義。樓下十幾個帶槍的保鑣都被我擺平了,你兩隻拳頭就能把你阿爹救出去嗎?」


到了這一步我只好強自壓抑怒氣,盡量保持冷靜。對方既然早有預謀,眼下再怎麼掙扎也是沒用的,只能等到回台灣再想辦法。


葛芳芝的語調溫柔似水:「唉!初次見面就搞得那麼僵,我真是萬分抱歉。少白,對不起喏,都怪你阿武叔叔沒用,一點小事都辦不好我才會出此下策………」她忽然轉頭對葛進武說:「你還坐在這兒幹嘛?等拍照嗎?還不趕快去陪黎泰聊天解悶,多勸他幾句。真是的,講一句才會動一下。」


葛進武像洩了氣似的,低頭匆匆向外走去。臨走前我叫住他:「先生!」


「嗯?」


「這件事你事先知情嗎?」


他的腦袋垂得更低了,一句話不說就消失在門後。


 


 


葛進武走的時候菲爾也跟在他後面離開,辦公室裡剩下我和葛芳芝,還有六個男人。這六人每一個都有著奧運選手般的體格,臉上剛毅的線條說明他們受過嚴格訓練,不是特種部隊就是職業殺手之類的狠腳色。


「少白,來嘛,我們聊聊。」


葛芳芝牽著我的手來到落地窗前,觀賞窗外的紐約市景。雖然她是這樣厲害的人物,但我始終覺得她對我的親切不是裝出來的。


「剛才的事只是做做樣子罷了,你別生氣。要救你阿爹很容易的,我需要你幫個忙。」


「這是綁架我阿爹勒索我?真他媽的詭異。我們來的路上還聊到會不會有人綁架我勒索他,綁架我比較正常吧?」


「唉,你心裡一定恨死我了,可是不這樣不行啊!你上次來探望爺爺的時候,聽他說了很多往事對不對?」


忽然提到葛老大,有甚麼意圖呢?姑且聽她怎麼說。


「正如我剛才和你阿爹聊到的,爺爺這輩子最疼愛的就是你媽媽,蜜雪兒,當他得知蜜雪兒過世的消息整個人都崩潰了。他原本就病得很重,再受到這樣的打擊,生命的火苗一下子被吹熄,那時我就明白爺爺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我唯一能幫他的就是將蜜雪兒的死因查個水落石出──我知道你也在做相同的事。別這麼驚訝,只因為我在台灣有個辦事的人,姑且叫他C君吧。這位C君一五一十向我報告了你的行動,包括你為了查明真相不惜去搶朋友的戀人,只是到目前為止你依然無法確定真相為何,是嗎?」


這女人真是太厲害了,遠在美國居然能派人潛伏在我身邊,甚至將我和小海姜珮的事都查清楚,難怪她敢明目張膽向爸爸挑戰。


「你查不出真相是因為你忽略了一個人───記得蜜雪兒在療養院裡有個姓方的病友嗎?」


她說的是「神棍」方阿姨。


「那個女人,曾經目睹Christina半夜來找蜜雪兒說話。Christina隔著一扇窗戶站在外面,哀戚地訴說自己的怨恨,簡直就像恐怖片的情節,嚇死人了。那陣子因為蜜雪兒連續幾天失眠,姓方的女人為了安撫她,晚上陪她一起睡覺,因此見到了幽靈。」


「幽靈沒有見到姓方的?」


「沒有,當時她躺在床上嚇得不敢動,只有蜜雪兒一個人下床走到窗前。」


「我問過那個女人,她說沒見過J 。」


「那是你問的方法不對。C君有特別的方式,讓人忍不住要說出實話。」


我可以猜想出幾種「道上」的逼供手段,無論哪一種方阿姨都吃不消。


「你也知道J ──Christina Jiang,中文名字是姜鳳儀。她有個獨生女兒名叫Penny Jiang,姜珮。」


「妳確定?」


盤旋在腦海好多日子的疑問,終於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當然葛芳芝說的未必是實話,但至少終於有人給我答案了,心中那股無可奈何的感覺稍微獲得緩解。


「百分百確定。事實上她們母女並沒有隱藏得太過神秘,姜鳳儀甚至還在小城市辦過演奏會,還上了當地報紙呢!只是當時大家都以為她死了,因此二十年來沒人著手去追查她的下落。其實只要隨便查一下就能輕易找到一堆線索,甚至可以循著母女倆這二十年來的足跡一一驗證。你如果以後有閒工夫可以自己動手查查看,你就會知道這對母女除了改名換姓之外根本沒做任何隱藏───這是康有為高明之處。」


「康有為?是康有為將她們母女藏起來?」


「這叫『大隱隱於市』啊,呵!如果他只是安排姜鳳儀逃亡,一個懷孕的女人是跑不遠的,很多工作不能做,很多地方不能住,還要經常上婦產科報到,怎麼跑?再說了,以當時幫會的勢力,我爺爺那般神通廣大,就算四肢健全沒懷孕的人,跑到天涯海角也能把你揪出來。你看,那個Penny遠遠躲到台灣,我們不找則已,要找的話一個月工夫就找到她了。所以康有為不打算將她藏起來,只需要弄個焦屍,讓大家以為J 死於大火之中;既然沒人找她,自然就不必躲了。」


「為甚麼康有為要違抗葛老大的命令,放姜鳳儀一條生路?」


「這就難說了。我猜想大概是愛情吧?他或許在監視姜鳳儀的過程中不小心愛上了她,不忍心讓她死於非命;又或者他想保存你阿爹的骨肉,畢竟他們是好兄弟,這也可能。總之呢,爺爺知道這件事之後對康有為的背叛非常憤怒,要我趕快宰了這廝。不過想對付康有為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即使他已經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弄不好被他找上門來就禍事了。你不知道這人有多恐怖。


「說到這兒,你應該明白蜜雪兒是怎麼死的。姜珮離開美國固然是因為惹到不該惹的人,但地球這麼大卻偏偏躲到台灣?如果她的目的是尋根,找你阿爹認祖歸宗那還說得過去,但她去了台灣三年始終沒找你阿爹認親,這是為甚麼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想伺機報仇。剩下的我就不多說了。」


和我的猜想完全相符。但我會這麼猜想也是相當合理的,很容易「猜到」我會這麼想。如果葛芳芝是故意順著我的猜測編造這番說詞,好讓我將猜想當作事實加以接受……她的目的又是甚麼呢?故意讓我把姜珮當作殺母仇人有甚麼好處?我凝視著她的雙眼,很想看出這番話究竟有幾分真實,但我看不出。或者說,她的話怎麼聽都像是真的。


「姜珮到療養院扮鬼刺激我媽媽,這件事真的可以確定嗎?」


C君拿出好幾張容貌相似的女人相片要那個姓方的指認,結果對方一下子就指出那個鬼魂。」


「她指出姜鳳儀的照片?」


「不,他用的是Penny Jiang的照片。」


錯不了了。心中的怒火節節升高,都能感覺到自己胸膛正在發燙。想起那天離開Único的時候她在路旁緊緊抱住我,臉頰貼在我的胸膛讓我瞬間感受到一陣劇烈的愛情──她害死了我媽媽竟然還能這樣面對我?明知自己是我同父異母的妹妹卻毫不介意地和我交往、上床,在那兩週之間和我性交上百次──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睛裡真的有靈魂嗎?


「很生氣,對不?那麼你可以體會爺爺的心情了。在他陷入昏迷之前給了我一道絕對命令,就是絕對要執行的命令。他要我殺了姜珮為蜜雪兒報仇,再殺了康有為這個叛徒,而且他希望你能參加這個行動。


「站在我私人的立場,也十分贊成殺掉姜珮這個孽種──抱歉,請原諒我用這麼刻薄的詞。當年啊,你也聽過Christina的鋼琴唷,那種奪人心魄的魔音,好可怕,聽過之後彷彿在心中連續下一整年的雨!彷彿全世界長滿了枯萎的花!讓人萬念俱灰。你當時還在媽媽的肚子裡,我已經七歲了,到現在每個音符都還記的一清二楚,無論做怎樣的噩夢總以那曲子當背景。Christina就是這麼邪惡的女人,她假裝同我好,同蜜雪兒好,口蜜腹劍!若不是我當時年紀太小一定會親手殺了那個女人!


Christina害人不成,二十年後她女兒接著幹,手法一樣的邪惡,蜜雪兒終究還是被她們害死了。爺爺說,他沒為蜜雪兒報仇前死不瞑目啊!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天,他親自給你寫了封信,有收到嗎?」


「收到了。」


「他原本打算等你來的時候,親口將我剛才那番話說給你聽,可惜你來晚了。」


葛芳芝移步到那六人的面前,說道:「要殺一個小姜珮易如反掌,但是對付康有為沒有像樣的準備是不可能的。而且除了康有為之外還必須對付一幫人。你有聽過Timothy “Cold Blood” Minkowski這個人嗎?」


 「沒聽過。」其實昨晚有聽爸爸交代陳煥民,要他處理「明考斯基」的事,沒想到再次聽到這個名字。


「這人在中西部很有名氣,專門幫人追債,甚至追到外國。姜珮在幾年前曾經訛詐過一些人,那些損失慘重的傢伙聯合起來,委託明考斯基幫忙追債。他也算有點本事,居然追到了台灣,萬一姜珮落在他手裡就不好辦了。為了逼她交錢,明考斯基絕對要保住她的命,而姜珮怕自己把錢交出去會被殺掉,因此也絕對不會交出錢。這麼一來,明考斯基反而變成她的保護傘。」


「所以也必須擺平那個明考斯基?」


「是的。這六個都是前特種部隊的菁英戰士,前兩年還去過波斯灣打仗,目前是職業傭兵。有他們出馬,就是十個康有為、一百個明考斯基都照樣擺平。你跟著他們行動,如果可以的話就讓你親自處決姜珮,為蜜雪兒報仇。」


「…………」


「黎少白!」葛芳芝猛然回頭,揪住我的衣領怒目而視,之前親切溫柔的態度就像上輩子的事一般,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你不替自己的母親報仇,還算人嗎?你自己想想這輩子為蜜雪兒做過甚麼?盡過甚麼孝道?如今她被人害死了,你竟然迷戀美色不願意為她報仇,簡直畜生不如!爺爺和你一見如故,鄭重交代一定要幫你完成這件事,否則死掉都不安心,想不到你………你這混蛋還在猶豫甚麼!」


話頭中斷的同時她鬆開我的衣領,下個瞬間又恢復了溫柔端莊的神態,簡直像川劇的變臉似的。


「對不起對不起,姊姊不該對你說這麼過分的話,真是太差勁了。我想,你只是沒做過這種事,感覺很不自在是嗎?畢竟殺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我曉得,多練習幾次就好了。不需要太過擔心,他們都是這方面的專家,行動前你先待在基地裡訓練一週,滿好玩的唷!我以前也去受訓過。對了,你在台灣服過兵役吧?軍中應該也教過一些基本的戰鬥技巧,會不會用槍?」


她輕輕揮手,那個拉丁壯漢立刻走到我面前,從腰際拔出一把發亮的貝瑞塔M9手槍。他握著槍管,以槍柄遞向我,我接下手槍迅速檢查檢查彈匣、拉動槍機上膛。這是美軍最新的制式武器,六個男人雖然身上的休閒服各不相同,但腳下穿的全都是陸戰隊的制式戰靴,他們甚至有自己的訓練基地。這些人真的是「退役」軍人嗎?


「少白,姊姊是真心為你打算的,不要懷疑我好嗎?暫時扣留你阿爹也是不希望他阻撓這件事。他曾經深愛過Christina,萬一讓他知道兩人之間還留下一個女兒,絕對會保護她的。你知道,在台灣只要是黎泰想保護的人,就連上帝也殺不了。」


還真是苦心孤詣啊。按照她的邏輯,爸爸的確很可能阻止我報仇。記得昨晚他特地強調要我離姜珮遠一點,還要陳煥民自己「動手」處理明考斯基,看樣子他甚麼都知道。這個可恨的男人!媽媽生前受盡了委屈,死後他居然還庇護殺人凶手,在他心目中那個J 比媽媽重要多了,二十年前是這樣,二十年後依然不變。


「如果真是這樣,媽媽等於是被阿爹殺死的!」我握緊了手槍,拇指推開保險。


「你也別怨恨你阿爹,他把對Christina的愛投射到Penny身上是很自然的───忽然得知心愛的人並沒有死於那場大火,還為他生下一個女兒,他該有多開心?可是這二十年來他沒有盡到一天父親的責任,任由母女倆漂泊受苦,想要好好補償的心情是很容易理解的。而所謂補償,可大可小,往大的一邊想去,黎家未來的繼承人說不定不是你黎少白,而是『黎珮』。」


漸漸有些端倪了。雖然不是很懂這方面的事,但試著站在葛芳芝的立場想,黎家未來的主事者是這個成天只會泡妞的紈褲子弟好呢?還是讓一個十幾歲就能把許多富商玩弄在掌心,甚至控制流氓大玩綁架勒贖的女魔頭來得好?即使像我這樣的「外行人」也猜得到。


我想,葛然是真心想為媽媽報仇的,而眼前這位「新的葛老大」恐怕比葛然更深沉、更有野心,她心中的藍圖究竟是甚麼模樣?想像著如果有一天兩家開戰,兩邊的主事者都是城府極深、比男人強過百倍的女人……


無論繞了多大一圈,我終究沒忘記爸爸還在對方的手裡,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悄悄關上保險,將手槍交還給拉丁男人。葛芳芝招手要其他人過來。


六個人在我面前一字排開,彎著腰用彆扭的國語說道:「願聽先生差遣!」


葛芳芝笑得開懷,白皙的臉頰因興奮而泛紅。


 


 


一週後,葛然死了,我也結束了突擊訓練,帶著六名殺手回到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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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戶回應
 
時間:2013-04-08 15:02
她, 95歲,台北市,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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