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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惜之-三世尋覓-錯過前世
作者: 到此結束 日期: 2008.11.22  天氣:  心情:

楔子


  上京南郊外,層峰疊翠,濛濛夜色漸褪,鳥聲啁啾,薄霧灑落點點嬌妍,溪水潺潺,間或兩聲蟲鳴,幾椽茅屋,一縷炊煙裊裊上升。

  茅屋裡,斯文書生依著殘燭專心讀書。他預備參加今年科舉,盼謀得一官半職,重興家業。

  他叫郜煜宸,本是城中富商郜奕爵獨子,自小生活富裕,養尊處優,無奈年初一場大火,燒掉郜家所有產業,也燒死郜奕爵夫婦,
煜辰只好帶著妻小遷居此處,潛心向學,重新展開人生。

  還生我的氣嗎?相公,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氣極怒極恨極啊!婆婆不疼我便罷了,她總嫌我出身差,公公不喜歡我,我哪裡計較呵,
只要你專心待我,小魚兒心甘情願。

  豈知,你聽信謠言,一紙休書要逼得小魚兒再墮紅塵,魚兒的心被千刀萬剮呀!我寧死也不再受這等污辱,就讓一把火把我燒得乾淨,
燒掉我在世間的污名,燒掉我小心翼翼維護的愛情。

  青衣女子「坐」在煜宸對面低語細訴,淚淌下,滑過她慘白面容,清麗的容上滿佈哀戚。

  煜宸對於她的言語恍若末聞,仍低頭專心看書。

  我很抱歉,這把火殃及公公婆婆,但,我也不好受啊!烈火灼身的疼痛我嘗透了,火一寸寸燒上來,焦了我的手,毀了我的容,
你可知,自殺的人兒,每天會重複一次死前的疼痛,那苦呵……哪裡是幾個句子說得清?

  女子跪到煜宸腳邊,小小的臉貼在他膝間,微微摩蹭,她喜歡把臉貼在他腿間,喜歡他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烏黑秀髮。

  我雖出身青樓,但潔身自愛,賣笑賣藝不賣身吶!你是我唯一的男人,你很清楚的對不?所有人都能誤解我心,
獨獨你不該懷疑我的堅貞,除了相公,我誰都不要呀!

  煜宸歎氣,放下手邊書冊,吹熄蠟燭,打起簾子,天將亮,朝陽半露,雲霞染紅半邊天空,新的一天即將開啟。

  我愛你,是錯誤的事情嗎?嬤嬤說,我們注定無緣無分,可是,我是真真實實嫁進郜家門了呀!那不就是代表我們有緣有分?
為什麼有緣分的兩個男女,要落得這等下場?

  輕吁,她的哀愁落入他眼底,清清淺淺的影子,素素淨淨的輕靈,可惜,他看不見她,他全然沒反應。

  「相公,用早膳了。」婉約女子從門口走入,手裡拿著托盤,熱騰騰的清粥冒著熱氣,三兩碟爽口小菜,一壺清茶,
眼前的家道能張羅出這些東西,已是不容易。

  她是煜宸的正妻涴茹,是好人家的兒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以夫為尊,以子為天,富裕時,不見驕縱;貧困時,不見怨尤,
她待丈夫是一貫的體貼溫柔。

  大家都說涴茹姊姊是適合你的女人,可我怎麼看,都覺得我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愛你、你喜歡我,
沒道理天長地久與我們無緣呀!

  盈盈起身,小魚兒坐到他身邊,頭靠上他的肩,手偎著涴茹準備的清茶,那熱度……她一丁點兒都感受不到。

  淚顆顆落入桌沿,她的苦、她的愛、她的心酸,隨著她的香消玉殯落入塵埃。

  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吧!看我的癡心、看我的嗔念,看我不悔的愛情與眷戀,我愛你呵,煜宸哥哥,
不管月老是否願意為我們牽線,我都愛你,不只有今生今世,還要,永生永世。

  她是固執的,固執得閻閻王拿她無可奈何。

  明明留在人間日日受苦受難,可她情願;明明投了胎,可還債消此生業障,她仍對此生戀棧,
她的固執讓前來拘提她的地魅打退堂鼓,再多的恫嚇對她起不了作用。

  只是這回,真的該走了,七月過,人間驅鬼,再不走會落得魂飛魄散。

  此生已是不能,總企盼來世……小魚兒望一眼清俊男人,情難斷、怨難平。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念頭起,她的身影轉淡,郜煜宸的五官在眼前逐漸地模糊,抬手,她想觸觸他的身子,豈料,她穿過他,
消失在窗欞射進的第一道朝曦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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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跪在地魅身前,小魚兒刑期已盡,十八層地獄不是常人能忍受之地,長期凌虐,對於痛覺,小魚兒已經麻痺。

  「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地魅問。

  小魚搖頭,沒有錯,她的愛情不是錯誤。

  不說話,地魅懂得她意思。「你還是不認錯?我早告訴過你,你和郜煜宸手上沒有紅線牽繫,缺了緣分,
不管你再努力,兩人都無法相守到老。」

  沒有緣分?沒關係,她有堅持啊,只要夠堅持,她相信總有一天,能得到她要的愛情。

  眉微微上揚,她對地魅的話不以為然。

  「受這麼多磨難,你的嗔念仍然那麼重,受苦受罪是你自找的。」地魅無奈,沒見過那麼執著的女子。

  受苦?不怕;挨痛?不再感受。

  即使愛他是種不能被顛覆的折磨,只要能得到他的愛情,她情願。

  小魚兒的倨傲看在地魅眼底,他喟歎。

  「倘使別那麼固執……你記不記得金大元?」

  金大元?小魚點頭,那個粗鄙男人,坐在她面前,睜著小小的醜陋雙眼,貪婪地盯著她直看。她的曲子宛轉悅耳,
他聽不到;她的畫工清俊雅秀,他不懂欣賞,只會拿出算盤敲敲打打,定出一個好價錢,要向嬤嬤贖回她。

  那般俗氣男人呵,怎入得了她的眼?

  「當時,你若是肯跟他,你將一輩子富貴榮華、吃穿不盡,享年八十七,死後有七子三女為你送終。」

  吃穿不過是一回事兒,人死後有無人送終又有何不同,這樣的一生,豈是她所欲?不,能選擇的話,她寧願選擇愛情。

  「你始終執迷不悟?」看穿亡魂的心靈,是地魅的能力之一。

  「難道執迷於身外財碌,才算了悟?」終於,她開口,一開口就是咄咄。

  「至少你不會自殺,不會淪入惡鬼道,更不用受火炙之苦。」

  「惡鬼道?不過是受罪;苦痛?我挨得了。」何況,她早磨練出一身不怕痛的好本事,算不算因禍得福?

  「別再固執了,你和郜煜宸是永遠不可能的。」地魅斬釘截鐵。

  「永遠嗎?『永遠』那麼長,不試試,怎知道?」

  「看來,地獄的苦刑沒把你教聰明。」

  「聰明或笨有何差別?不過是一生,我選擇我要的,並為我的選擇負責任。」她的桀驁令人憤怒。

  「說得好,負責任!記得受你自焚牽累的公公婆婆嗎?枉死城本不是他們應該進的地方,是你的一時任性,連累他們遭殃。」

  「他們……是我唯一做錯的部分。」對於這點,她認錯。

  「他們將在此生向你討回公道,若你下輩子願意跟金大元,他自會為你償清這筆債,要是你執意追求不可能的愛情,
你將造就另一世辛苦。」他恐嚇。

  是嗎?那麼,她豈非辛苦定了?淒然一笑,不怕的,她對苦痛免疫。

  地魅盯住眼前女人,他欣賞她的堅持,卻不得不為她將面臨的苦痛一掬同情淚。「你去吧,孟婆在橋頭等你,
記住我的話,一個轉念將改變一生。」

  點點頭,但,她聽不進去他的話。低眉屈膝,行過禮,小魚兒轉身走出地府,臨行,她回頭問:「我能再碰到他嗎?」

  地魅不回答。

  她望著他的眼,一瞬不瞬,她等著他的答案,不肯離去。

  終於,他妥協點頭。「你們之間有冤有債,本該償還。」

  是嗎?那麼他們將再見面,滿足了,她露出笑容,甜甜的、暖暖的笑,溫了地魅冷冷的笑。

  這個女人呵,他該嘲笑她愚蠢,還是同情她的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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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暖花開,城郭外鳥語花香、處處生機;城內熱鬧繁華,人群眾集,百姓站滿街旁,喧嚷聲不斷。

  「郜將軍的隊伍已經在城外十里處,快進城門啦!」先哨士兵快馬加鞭,高舉旗幟,穿過市集,大聲嚷嚷。

  路旁百姓一聽,更形攏眾,大夥兒從天濛濛亮起,就等在這兒了。

  聽說他威風凜凜,相貌堂堂,壯碩粗獷的身子教敵軍一見便嚇退三丈;聽說他是皇帝最信任的臣子,多少公主、
名門閨女屬意他做夫婿。一大堆、一大堆的「聽說」在郜將軍打敗敕瓦族時,迅速在京城傳了開來。

  所有人都知道,郜將軍是金國的大功臣,有他駐守邊疆,蠻夷不敢越足中原,他不只是蠻夷敬畏的天神,
更是金國上上下下,千百萬人民心目中的神尊。

  這些年,敕瓦族養馬徵兵,併吞週遭幾十個部族,日漸強大,貪心不足的族長打了旗幟,時時侵犯金國邊界,
鎮守東北方的常將軍幾次戰事失利,朝廷不得不調驍勇善戰的郜將軍,帶領部隊前往支援。

  果然,短短三個月,在冬雪初融的春天發兵,夏袍未制,郜將軍便生擒敕瓦族酋長拉拉卡,並簽下五十年互不侵犯合約。

  消息傳回京裡,舉國歡騰,老百姓的安定日子,全仰仗部大將軍維護。

  這天,郜將軍班師回朝,京裡百姓守在道旁,爭著瞻仰郜將軍的丰采,未出嫁的名門閨秀,早早登上街旁酒樓,
打起簾子,預備在簾子後方窺視郜將軍。

  采青左看右看,張侍郎家未出嫁的姑娘到齊,胡宰相的千金來了,李千戶、王大人、趙大人……這、這京城的姑娘全集合了!

  「涴茹姊姊,你想,郜將軍長什麼樣子?會不會是英武雄偉,留著滿臉大鬍子,身上東一道西一道的傷疤……」
方上樓,采青就跳到欄杆上,抓了一把瓜子坐在欄杆邊,一面啃瓜子一面說話。

  「小魚兒,你快坐進來,萬一沒坐穩,會摔壞的。」涴茹看著妹子的粗魯動作,嚇出一身冷汗。

  這個妹妹和家裡其他姊妹們不同,像只小猴兒似的,成天東奔西跑,沒一刻安靜,她老反對大家喊她小猴兒,
說自己是水裡面的魚兒,無拘無束,誰都管她不了。於是一年一年,小魚兒三字就這麼喊了下來。

  「別怕,我的武功可好了,家裡武師都不是我的對手。」采青說。

  他家爹爹是堂堂軍機大人,早些年上過戰場,殺敵數千,論武功,她雖比不上年年科考的武狀元,可也強過不少男人。

  涴茹搗起嘴偷偷笑著,輕推了下她的頭。

  「那是大家讓著你的,瞧你,上次耍鞭,被打到的痕跡還在呢!」她用手指觸觸小魚兒頸部,偌大的一條青紫,看得五娘心疼不已。

  「放心放心,我皮粗肉厚,一點兒都不痛。」

  小魚兒拍拍自己的傷口,不怕痛是她打出娘胎就帶來的特異功能,從小摔摔跌跌,骨頭不曉得斷過幾次了,還是不怕死。

  她老愛坐在「邊邊兒」、踩在「邊邊兒」,甚至還說,從「邊邊兒」摔下來的那一刻,凌空飛翔的感覺棒得不得了。

  「斷了骨頭,五娘看見又要偷偷掉眼淚。」涴茹橫她一眼。

  「別告訴娘就得了,她是一點點小事都要流半缸淚的。」

  「你在說什麼呀!」她不苟同。

  「別氣別生氣,我小心點兒便是,我也怕摔斷骨頭,躺在床上好幾天,哪兒都去不成,悶都教人給活活悶死。」

  采青穿著繡花鞋的腳在欄杆邊晃來晃去,一把瓜子咬得嘎吱嘎吱響。

  她完全沒有大家閨秀的樣子,為這個,大娘打也打了、管教也管教了,卻怎麼都改不了她的性子。

  涴茹拿她沒法兒,坐回椅子,細細品啜清茶。

  剛進內城,夾道民眾熱情湧上,軍隊走走停停。

  轎子裡,文官帶著聖旨走在隊伍最前端,幾個將軍和郜煜宸騎著馬匹隨後,一身的風塵僕僕。
前方戰事吃緊,幾個月來沒費心修整儀容,郜煜宸滿臉的鬚髯,更顯他外貌粗獷。

  「來了!來了!」

  不曉得從哪裡來的一聲驚呼,百姓踮起腳尖,擠至道中,這一來,隊伍行進速度更慢了。

  「在哪裡?是哪一個?」

  「騎馬的那一個啦!」

  蜂擁而上的人潮中有人問,也有人答。

  「騎馬的那麼多個,到底是哪一個?」

  「就身量最高大的那一個呀!」

  「騎白馬的那個?哦,看起來果然很威風呢!聽說皇帝有意思封郜將軍為王爺……」

  樓台上的姑娘,有的揮著袖帕,有的害羞掩面,這個將軍呵,威武得讓人不敢直視。

  「啊!我看到了,涴茹姊姊,是那個大鬍子,他那麼大只,難怪敵人光看就活活嚇死!」

  清脆嗓音響亮,一群姑娘靠向采青,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

  說時遲那時快,不曉得是哪位姑娘太心急,腳步一蹭往外跌,她想靠個東西穩住身體,沒想到手一推靠
,硬是把坐在欄杆上的采青給擠下樓。

  啊!尖叫聲起,采青的身體直直往下摔落,人群紛紛退開,眼見她不死也要半殘……

  風在耳際響起,凌空飛翔的感覺很舒服,但同時間她也明白,完了,接下來兩個月,她得和外面天空說再見……

  心思未轉齊,她落進了一個大大的懷抱裡。

  大大的手、大大的胸膛、大大的腰際、大大的……天堂。是粗粗的鬍子搔上她額頭,采青才意識到自己得救。

  圓瞠了杏眼,她仰頭看自己的救命恩人,哇!不得了,居然是大鬍子將軍救了她!

  果然是天神耶!從馬背上跑過來,要花多少時間呀?他居然不見困難地飛了過來,
他的武功肯定比家裡的武師好幾十倍,不,足好幾百倍,再不就是幾千倍。

  她的眼底沒有恐懼,她的表情淨是研判,小小的酒窩一跳一跳,閃著他的好心情。

  好心情?不對,他不該有好心情,而她應該驚甫未定,不該是研判表情。

  鬆手,煜宸直覺放她下地,但她小小的拳頭卻緊抓住他的衣服不放。

  「姑娘……」他蹙眉。

  「叫我小魚兒,我是在水裡游來游去的小魚。」她接了一句不該在這種場景說的話。

  「你沒事吧?」他的眉頭因為她的自若大方鬆開。

  「當然沒事,我不怕痛的,再大的傷口我都不哭哦。」她急著秀自己的「了不起」。

  既然沒事,為什麼抓住他的袖子不放?郜煜宸想拉開她的手指,卻發現她用力過度,指節泛起蒼白。

  「你是郜將軍對不?」采青她確定再確定。

  微點頭,他回答她的問題。

  「可不可以告訴我,敕瓦族的人長相如何?真的有青色眼珠子和獠牙嗎?他們真的從生人身體割下肉來吃?」

  她的問題很奇怪,怪到他無從回答。

  「茶館裡的說書先生說,你一出手可以連射百來枝箭,有的一箭雙鵬、有的可以串起十來個壞人?」

  說書先生將他神話了,他沒那麼大的本事。搖頭,冷冷的臉龐出現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

  「聽說你和番魯吐打仗那次……」采青有滿肚子話想說,卻讓排除萬難走到身邊的涴茹打斷。

  「很抱歉,舍妹給將軍帶來麻煩了。」她輕撫胸口,拉拉采青,將她的手拉離將軍的衣袖。

  煜宸看一眼涴茹,她含羞的眸子微斂,雙頰泛起羞澀紅暈,低身萬福,這才是女人該有的樣子。

  點頭,他轉身往隊伍問走去。

  「等等。」

  采青在人群中喊住他,他回眸,她送上一臉燦爛笑容。「我可不可以去找你,問你有關番魯吐的故事?」

  他不置可否,飛身上馬,繼續前行。

  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小魚兒歎口氣,歎自己錯失良機。這個將軍身上肯定有不少好故事,
可以滿足她的好奇心……回身,她看見涴茹姊姊低頭站在原地。

  「涴茹姊姊,你病了嗎?」她低頭搜尋她的面容。

  「哪有?」

  「你的臉紅得厲害。」

  「我被你嚇病了。」

  瞪過采青,她敷衍一句,低頭前行,輕咬下唇,一顆心撲撲跳得緊。

  郜將軍呵……英雄人物都該是他這個樣兒吧!

  單單一眼,她對英雄奉上自己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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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賜了新宅第,還封部將軍為鎮威王爺,官拜一品。

  鎮威王府匾額高掛,這幾天,王府前兩個士兵執戟守備,來來去去的全是高宮達人,送來的禮物,堆呀堆,堆上了天。

  人人都曉得,這位郜王爺是皇帝眼前的大紅人,要能攀上點關係,往後還怕富貴機會不找上門?於是忙不迭地巴結他。

  這是采青第七日守在王府外,郜王爺沒出門,進門的人倒是不少。

  其實,她大可打著父親旗號,大大方方找上門,只是她擔心,傳來傳去,傳回家裡,到時,免不了讓大娘罵上幾罵,
什麼姑娘家沒姑娘家的樣兒啦,不懂羞恥靦腆啦……

  弄到最後,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娘都有事,甚至連累起一身皮肉,所以啊,還是傻等來得實際。

  拉拉小辮兒,兩條腿踩著邊邊兒,左右左右,小心哦,一不仔細摔進水溝裡,免不了狼狽。

  采青真不明白自己的性格,同樣是奶娘養大、夫子教導,怎麼和涴茹姊姊差那麼多?

  或許是娘生錯了她,她本該是水裡游來游去的小魚,不應該生為女孩兒家。

  她有用不完的好奇心和充沛精力,她想知道的事情那麼多,偏偏夫子不教她,一天到晚要她背婦德
、婦容、婦戒;她有無數無數想解答的問題,夫子卻說女子無才便是德。

  於是,她選擇從課堂上偷溜出來,守在這兒,也許也許……也許大鬍子王爺,肯花點耐心告訴她,那些紅鬍子、青眼珠的番人故事。

  太陽悄悄爬上中天,悶出她一臉汗,今天……算了吧,明兒個再來,總不會他天天待在府裡不出門,那可是會生病的。

  踢著小石子,她從石獅子後頭走出來,邊走邊想她的怪問題。

  「假使敕瓦族真會吃人,他們是見到人就吃,或者是只吃欺負他們的敵人?如果見到人就吃,
族裡的百姓豈不是越吃越少?那麼族裡愛吃菜不愛吃肉的百姓呢?是不是要被趕出家門……」

  扎扎實實地,額頭撞上一堵牆,她撞多了,反正不痛不癢,沒關係,了不起額頭多個腫包,影響不大。

  繞過「牆」,她繼續自問:「也許敕瓦族裡有個不成文規定,百姓只准吃肉不准吃菜,喜歡素食的……」

  砰!又撞牆,揉揉額頭,怪哉!今天的牆好像比平時多,沒關係,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滿心的疑惑。

  「假設有人堅持……」砰!又撞,厚!牆幹嘛跟她過不去!?

  抬頭,有些生氣地鼓起腮幫子,她……

  「是你。」在連撞上兩個侍衛之後,她撞上了「他」。

  他認出她了,從老遠的地方就認出,她是那天從酒樓上摔下的小女生,他本以為會在她臉上看見恐懼驚慌,
沒想到,她只是睜著大眼睛,閃啊閃,把她的容顏閃進他心底。

  「你撞到人都沒感覺?」他問。

  「有啊!但感覺不大,沒辦法,我太專心想事情,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在想瓦敕族的事,
說書人和張哥哥講的不一樣,武師講的又和張哥哥不一樣,我想只有和他們正面交鋒的你,
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說法,對不?」她熱絡地拉起他的手。

  她很愛說話,他問一句,她說一堆,不懂矜持,是她最大特點。

  他看她,帶著一絲興味。

  「為什麼不說話?難道你也不知道瓦敕族的事情?哦,明白,你是將軍,只要坐在帳裡指揮官兵,
並沒有真正上戰場殺敵?」她恍然大悟。

  她總有本事逗他笑,低頭莞爾,這個女人不是普通聒噪。

  「那……沒辦法囉!我再去尋別人問問。」

  歎氣,這口氣她歎得很明顯,明顯的失望、明顯的沮喪。繞過他,不打聲招呼,她逕自往街那頭走去。

  他默然不語。

  看著她低頭離去,表情動作和之前一模一樣,沒幾步,她撞上一堵真正的牆,這個衝擊力之大,毋庸細察,光憑想像,
他便可以想像出她額間一片火紅,但她的反應,單單是抬頭瞄牆一眼,然後低頭繼續。

  在她快要撞上下一個人之前,他急忙拉住她的手臂。嗯……老話,他的輕功不錯。

  「你?」她看他,滿臉迷糊。

  「為什麼低頭走路?」

  哪裡有為什麼?低頭走路很正常呀,皇帝又沒規定不能低頭走路,就像皇帝也沒規定他得刮鬍子。「為什麼把大鬍子刮掉?」

  采青的回答讓煜宸錯愕,低頭走路居然可以和刮鬍子扯在一起?他搞不懂她的邏輯。

  他答不出話?很好,他問了她一個回答不出來的問題,她也回問他一個答不出來的問題,兩人扯平。

  轉換話題,她說:「為什麼拉住我?你又不知道我想瞭解的事情。難道是……你要介紹我認識真正有帶兵上戰場的官爺?」

  她的自以為是讓他啼笑皆非。「走吧!」

  「走?好啊、好啊!」想也沒多想,她把手套進他的大手裡,牢豐握住她的「智慧庫鑰匙」。她有一肚子的問題呢!
見多識廣的軍爺們肯定能給她滿意答覆。

  煜宸微微一愣,低頭看自己掌心裡的小手,白白的、軟軟的手心貼住他的,微微的溫、微微的馨甜,說不上來對她的感覺
,是……是舒服吧!

  采青仰頭對他笑,甜甜的笑,蜜上他心間,他沒見過這樣的笑顏,沒心機、不帶希冀,純粹為開心而開心。

  煜宸把眼光自她身上調開,分明理解這個親暱動作不合宜,分明知道他們還是說不到三句話的陌生男女,但她的自然而然感染了他
,回握她,他撇開所有的世俗觀念。

  「知不知道,我最最羨慕你們這種人!」采青笑說。

  他隸屬哪種人,值得她「最最」羨慕?煜宸刻意不回應她,反正她總能找到話,把自己安放在最自然的地方。

  「你們可以四處遊歷,見識不同的人情風俗,不像我們女生,只能用一輩子來遵守兩個字。」

  女人的一輩子只有兩個字?有意思。「哪兩個字?」他問。

  「是安分!你們的世界擁有整片天空,我們的世界只不過是一口枯井,看著小小的天,有人能悠遊自得,有人能安貧樂道
,我不曉得他們怎麼辦到,但是,沒辦法,我就是想跳,我想躍出井外、想游進大海,誰數我是隸屬於大海的小魚兒呢!」

  她笑了笑,縮縮肩膀,這個王爺好極啦!他不會動不動叫她住嘴,不會橫眉豎目說,她的舉止不是女孩子該有的行為。

  「你呢?會不會覺得自己好幸運?」采青問。

  全國上上下下大概都覺得他非常幸運吧?他坐擁榮華富貴,他的權勢不過比皇帝小一點,人人都想沾他一點邊,彷彿他是幸運之神。

  「夫子說過,身處幸運的人往往看不到自己的幸運,我猜你也是吧!」

  好個夫子,說得貼切,他的確看不見自己的幸運,他總認為他擁有的一切源自於努力,成功絕非出自偶然或者幸運。

  「餓嗎?」他給了一個完全不搭軋的答案,不過,她本就是不符合正常條理的女生,所以他的回答難不倒她。

  「有一點,你想請我吃飯嗎?今天不行,我已經在外面待太久,大娘見我沒回去,總有一頓好罵,罵我就罷了,要是牽連到我娘,
我會心疼的。能不能,我們約個時間,你再介紹我府裡的軍官,我有很多事情想找到答案。」

  「你對敵軍的事感興趣?」

  「嗯。」她鄭重點頭。

  「明天下午過來。」

  明天下午?耶,多日苦守總算開花結果。「好,我們打勾勾說定了。」伸出小拇指,她等著他的動作。

  不用打勾勾立約定,他說過的每句話都是承諾。

  看他不伸手打勾勾,她稚氣地皺皺鼻頭。「好吧,不勉強你。」放下手指,她鬆開他的大手,轉身跑開。

  跑幾步,她回頭,發現他的眼光還在自己身上,她笑瞇雙眼,折回他身邊,討好地對他說:「我叫楊采青,你可以叫我小魚兒,
不可以忘記我呦,聽說你是個很聰明的將軍,你有大大的頭腦,裝一個小小的我,不困難吧!」

  是不困難,他微微頷首,光是看著她,舒服的感覺便從四肢百骸傳上來,他想,忘記她比記得她更困難。

  「那麼,明天見。」

  二度轉身,她跑兩步,回頭,跑五步,回頭,跑十步,再回頭……直到牆角遮去他的身影。

  她帶著滿滿滿滿的滿足感走回家裡,今天,她這條小魚兒,喝下人生中第一口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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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的話,你從沒放在心上對不?成天在外面遊蕩,無所事事,你說,哪個好人家女兒會做這等事?你敗壞自己的名聲就算了
,要是牽連到涴茹怎麼辦?」

  大娘的籐條一道道刷落,夾頭帶臉的,一點面子都不替她留。

  采青縮縮手腳,看著細細的籐條直往自個兒身上抽。她不畏懼疼痛,怕的是母親那雙核桃腫的眼睛,和她滿肚子說不出口的心疼。

  「大娘,采青不敢了,采青保證再不偷溜出門。」

  她跪在堂前,眼睛直瞄向母親,別哭呵,采青不疼,采青看見娘親的淚才心疼。

  「你哪一次的保證是認真的?哪一次不是前腳才罰了跪,後腳馬上偷溜出門尋熱鬧?只有不安於室的女人,才會出門招惹蜂蝶,
告訴我,哪家名門的閨女像你這樣拋頭露面?」

  大娘越罵越凶,越急越火大,抽斷了舊籐換新籐,凌空的籐條聲刷刷刷,光聽就嚇死人。

  「采青會改!大娘別氣。」

  血從采青袖口沁出來,看來這次大娘的怒氣不少,低眉,裝乖扮巧,她本事高強,可今兒個情況不妙,看來她得發揮更高強功力。

  「說得好聽,要改早改了,會惹得我三天兩頭氣幾回?我看你根本是要活活把我氣死才高興!」

  大娘手指一下下推向采青額頭,幾次重心不穩,摔倒在地,她迅速端起身子跪正,以表忠誠。

  「采青不敢,采青希望大娘長命百歲、青春永駐,希望大娘能一輩子在采青身邊,好好教導我做人做事的道理。大娘,
您有氣儘管我身上發洩,您打我、關我、罰我跪祠堂都好,就是別氣壞了身子,爹爹捨不得、涴茹姊姊傷心,采青也會覺得罪大惡極。」
她拉拉大娘袖子,唱作俱佳,哭得好不認真。

  「是啊,娘,每每您打了采青,她都暗地哭泣,她不是哭自己,是怕您氣壞身子,娘,您饒了采青吧,她年紀小不懂事,
自然需要您多教導。」涴茹一邊哄母親,一邊對采青使眼色。

  「大娘對不起,采青不乖、不安分,我也羨慕涴茹姊姊穩重溫柔的好脾氣,偏偏我就是學不來啊!一定是娘把我生壞了,
把我生出小猴兒性子,我會努力改,努力把自己變成涴茹姊姊。」

  她很清楚,把自己貶得越不堪、把涴茹姊姊褒得越高,事件會結束得越快。

  采青的話說進大娘心底,她狠狠拋下籐條,坐進太師椅,一句句數落:

  「最近皇上在挑選公主秀人,嫁入鎮威王府當王妃,京城裡哪個姑娘不是戰戰兢兢,深怕壞名聲傳出去,在皇帝面前失了分兒?
就你,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搞得人人誤會咱們家教不好,你這樣扯涴茹後腿,到底為著什麼?嫉妒她的美貌聰慧嗎?」

  「采青不敢。」硬擠出兩滴眼淚,她裝出痛改前非模樣。

  原來呵,原來這兩天畫師進進出出,是要為涴茹姊姊作畫,好呈上去給皇帝,原來,京裡的裁縫一個比一個忙,
是為著替眾家閨女裁新裝。大家都想嫁給郜王爺,不知道他會怎麼選新娘?

  「我先警告你,要是涴茹沒讓皇帝選上,我第一個找你算帳。」

  「會的會的,論才德品貌,誰及得上我們家涴茹姊姊?涴茹姊姊琴棋書畫京城一絕,女紅繡工更是無人能及,
況且門風相當,家世相當,涴茹姊姊當然是郜王爺最好的王妃人選。」

  口裡極盡讚揚,她偷眼瞧大娘,果然大娘不再惱火,慍色降溫。

  「最好是這樣,否則,你的皮就給我繃緊一點。」撂下狠話,她攏攏頭髮,走出大廳。

  「小魚兒,拜託拜託,別再招惹我娘,你不怕皮肉痛,好歹替五娘多想想。」涴茹喜歡這個妹子不是三天兩天的事,
可是她……歎氣,幫她真的好辛苦。

  「五娘,你幫小魚兒敷敷藥吧,我去安撫我娘。」涴茹說。

  「是的,沈茹小姐,謝謝你了。」采青的親娘向她低頭道謝。

  躲過這次,采青心底明白,以後還有無數次,反正眼前照管不到以後,不需為此花費太多心思。

  采青定向母親,用袖子擦去她的淚水。「娘,別哭了,我一點都不痛。」

  「你這是何苦,學學涴茹,乖乖待在家裡不好嗎?」拉開袖子,撫撫女兒傷痕纍纍的手臂,她身上哪裡尋得到一塊完整皮膚?

  「沒辦法,誰教我是小魚兒,關不住。況且,就算我不出門,大娘總能尋到別的事兒揍我,躲不掉的。」她說實話。

  「是啊,你和夫人肯定是上輩子結了仇。」五娘搖頭,夫人的鞭子一鞭鞭刷在女兒身上,也同時落在她心上呀!

  都怨她,不該委身為妾,自己沒了身份,讓女兒也跟著受苦。

  「也許吧,不過,娘,您放心,我會讓自己過得開開心心。」

  摟摟母親,她是快樂的小魚兒、自在的小魚兒,沒道理為天空一聲悶雷發愁,只要搖搖背鰭,滿心憂,便抖落在尾巴後頭。

  「娘知道你性子好,要不是這副性情,這種生活,誰過得下去?」

  撫撫女兒,這孩子出落得越發標緻,不是她誇口,再過個兩年,京城哪個名門閨秀及得上女兒。

  拿來藥箱,她細細替女兒敷上藥膏。

  看母親替自己擦藥,采青一面數著上面的傷口,一面和母親說話。

  「娘,告訴你一件事兒。」

  「什麼事?」

  「我見過郜王爺。」

  五娘嚇一大跳,瞠大眼睛問:「怎麼會?什麼時候的事?你大娘知不知道?」

  「當然不知道,知道了還得了!我在鎮威王府門口等他,直到昨天晌午方見著他,我們約了今天下午碰面。」

  「你這模樣兒,怎出去見人?不行不行,要教大娘知道,肯定又是雞飛狗跳,鬧一大場。」

  「不行啦!人不可言而無信,何況,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問他,錯過這次機會,不曉得要多久才能再見著他,大娘不是說了
,皇帝有意思賜婚,過陣子他肯定要忙壞了。」

  「知不知道,你現在臉上有三道口子,手上腳上算算幾十條,不在家裡休養,還想往哪兒去?」

  「就是傷了才好,大娘肯定以為我乖乖在家療傷,不會靈機一動,找我去發洩火氣,我從後門溜出去,萬一大娘問起
,您也好說,就說我喝了藥睡下了。」

  「你這孩子!」她實在拿女兒沒轍。

  「娘,不出去我會死的,我是小猴兒、小魚兒,不是牡丹花,不能固定在一個院落,而且,要是我不出現,郜大王爺怪罪下來
,事兒傳到大娘那裡去,豈不更糟?娘,您再寵寵我吧!」

  「我就是把你給寵壞了。」愛憐地看看女兒,對她的縱容到底是好或不好?

  這句話代表什麼?代表她能順遂心意啦!

  采青抱抱娘,在她額上親個響吻,她愛死娘親了!

  「我就知道娘最疼我,以後,我也會疼娘一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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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說書人是錯的,瓦敕族人眼睛和大家一樣、頭髮和中原人一樣,因為長期在草原上奔跑,所以體型剽悍,說話中氣十足。

  原則上,他們不吃人肉,只不過他們有種殘酷祭典,就是在戰後砍下敵人的首級祭拜神明,一顆顆頭顱堆成小山一座,
在夜裡燃起的火焰照耀下,顯得詭譎恐怖。

  後來人們以訛傳訛,使得中土士兵未交戰,先膽寒,士氣已挫,如何再談戰役?自然是每戰必敗。

  所以,煜宸領軍後,破除謠言是第一件要緊事務。

  「鬼神之說是假的、巫術也是假的,他們習慣在臉頰塗上各色顏料,期待祖先靈魂保佑族人戰勝敵人。」

  郜煜宸很少說話,對他而言,嘴巴是為了傳達命令而存在,他從不多做解釋,更何況是對一個好奇心大到讓人無法理解的小女孩。

  「要是換成我,行啊!你在臉上畫畫,我就做個更可怖的面具戴上,要嚇人嘛,誰不會。」

  小魚兒很聰明,舉一反三是她常做的事情,尤其是和一個見聞廣闊、學富五車的男人聊天,滿腦子亂七八糟念頭,還能不溢出來嗎?

  「古時有個陵蘭王也是這樣的,因為他的長相過度風流俊美,上戰場打仗,缺乏威嚴,於是做了猙獰面具,
讓敵人一見便心寒膽顫,每戰必捷。」煜宸說。

  聊天是種需要訓練的活動,從開始的支支吾吾,到後來的順暢流利,他不再覺得和小女生聊天是件傷腦筋的事情。

  「幸好。」

  她笑瞇眼,繞著他,上上下下打量,左看右看,前評量後評量,然後在他面前站定,拍拍胸脯,一臉慶幸表情。

  「幸好?」挑起濃濃的劍眉,他不解她的「幸好」所為何來。

  「幸好你長得很威嚴,敵人看到你士氣消褪一半,未打仗先自亂陣腳。百姓都說你是天上的神仙,是關公下凡,
皇帝老爺有你,還怕保不了百年江山?只要你在,就沒有打不勝的仗!」

  「這些話太誇張,每一仗、每次出征,我都沒有必勝把握。」

  「是嗎?不過,你若是再醜點就更好了。」

  嫌他不夠丑?這是什麼結論?

  「要是你更醜,敵軍看見你,立刻嚇得跪地求饒,派出軍師談和,那麼仗不用打了,士兵也不必犧牲生命換取和平。」

  「你不喜歡戰爭?」

  「誰喜歡?汪王爺的大公子戰死沙場,風風光光下了葬,死後加謚許多封號,表面風光,事實上呢?
你願意當一隻死神龜供人膜拜,還是當一隻自由自在,在海裡生活的小海龜?」

  她的比喻很好,他不得不承認,她是個聰明的小女孩。

  「你不喜歡死亡。」

  「當然不喜歡,王大嬸死了兒子,一夜之間,她白了頭髮,她口口聲聲喚著兒子的小名,可是,千喚萬喚怎麼都喚不回她的心肝寶貝。」

  「在戰場上,死傷無法避免,不是你死就是敵人亡,當死亡和生存兩者必須擇其一時,大部分的人選擇生存。」

  「一定要殺死敵人,才能讓自己生存嗎?」

  「是的,如果是你,你怎麼選擇?」他丟給她難題。

  「我選……」

  假設大娘是敵人,她的存在讓自己活得好難堪,那麼她要她死嗎?不!她還是希望大娘活著,活得好好,無病無痛。

  「選什麼?」他居然期待起她的答案,有意思吧!

  「選擇我和敵人都活下來。」

  「那是沒辦法的,他的刀子架在你脖子上,除非你肯把刀子刺進他胸膛才能求生,你無法選擇兩個人都活下來。」

  「我會拿起刀子虛晃一招,分散他的注意力,然後……逃跑。」

  「你想當逃兵?」他失笑。

  「不行嗎?我死了,娘會傷心、涴茹姊姊會哭泣,為了愛我的人,我當然不可以讓自己死掉啊!」

  「如果所有人都為你的怯懦取笑你,你怎麼辦?」

  「笑就笑吧,活著很重要,就是忍受譏嘲也沒關係。」

  「幸好。」他學她的語氣。

  「幸好什麼?」

  「幸好你不是我的部下,否則我常勝王爺的封號,很快會換成常敗王爺。」

  「封號很重要嗎?不!你活著才重要,記住我的話,哪一天,你發生最危急的狀況時,要想想身邊的人、
想想我,或者其他真心喜歡你的人,對於我們,你的生命比封號更重要。」

  多麼震撼人心的一番話,他從沒想過生命比封號更重要,沒想過有誰是真心喜歡他。可是,這個小女生,
才見過三面的女孩,居然告訴他,他的生命比封號更重要。

  「人死留名,虎死留皮,這是所有男人的願望。」

  「你想把名氣留給誰?三炷清香難道比眼前的快樂重要?我還以為你頭腦清醒呢,原來你只是看起來聰明,其實不然。」

  批評他?小丫頭轉變真快,前一刻才用充滿崇拜的眼神看他,這一刻居然覺得他的聰明不過是虛有其表。

  他不同她計較,轉身,雙手背在後面,眼看垂楊細柳,風陣陣,漣漪淺淺,這是她口中的「快樂」嗎?

  不知道,他未曾花心思去體驗快樂,從有記憶開始,他就在追求功名利祿,現在,他實現了自己的願望,往後,他將向前更邁進。

  這條路是沒有盡頭的,他不知道登峰造極的限度在哪裡,只知道,他必須一步步往上爬,直到……再沒力氣攀高為止。

  他的安靜擰了她的眉頭,秀氣柳眉皺皺,紅灩小嘴嘟起,她湊到他身邊,又是一個「自然而然」——握住他的手。

  「你生氣了?」

  他默然,回復原貌——不擅說話的郜王爺。

  「對不起,我不是想罵你,可是,人要懂得保護自己啊!就是偶爾低頭也沒關係。比如我大娘好了,
她特別討厭我。心情不好,打!看我不順眼,打!有事煩心,打!她拿我當箭靶,專用來消除胸中怨恨。

  我嘔死了,可是我很聰明的不和她正面衝突,她修理我,我就巴結她,她打得越凶,我的好話說得越多,
這樣子才能讓她心甘情願放下籐條。

  我想,前輩子自己一定欠她很多,要是可以這樣子一點一滴還清,未嘗不是好事情?這麼一想,海闊天空,
我保護了自己,也保護娘,是不是一舉兩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活命,你應該學習這層道理。」

  身為軍人,只能勇往直前,相形之下,活命不是重要事情,他沒理會她的歪理,轉身向她,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撥開她的劉海。

  「這些傷,就是你委曲求全的結果?」

  從一見面,采青頰邊的傷痕就吸引了他全部注意,他忍著不問,是擔心傷她自尊,她既然主動提起,他不再避諱。

  「比較起死亡,這個結果算是不錯。」

  他的手指在她傷口上輕觸。「不痛嗎?」

  「放心,我一點都不怕痛。」她伸出兩手抓住他的手,袖子往下滑一截,更多的傷痕顯露出來,他的臉變了色,反手抓住她的。

  「這是……」

  「沒問題、沒問題,明天紅腫就會消失,相信我,這種傷我很有經驗,難不倒我的。」

  不解釋還好,越解釋越糟糕,他臉色鐵青,憋在胸口的怒氣沸騰。

  「放心,我真的不怕痛,那是我的特異功能,誰都沒有的。」

  拉起她的手,他走得又急又快,采青跟得好辛苦,還要忙著解釋,一不小心,腳步踉嗆,差點摔倒在地。

  他停下腳,手橫過她的腰,足蹬,他施展輕功,飛掠大半庭園。

  「哇!」

  她的叫聲充滿驚喜,是的、是的,她最喜歡這種感覺,凌空飛躍,小魚兒成了小雀兒。「哇哇哇……棒極了!」

  她的好心情牽動他的心,鐵青的臉恢復一點點紅潤,抿直的嘴唇拉出弧線,不經意的笑不經意出現,不知不覺,
他體會了人生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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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常到他家裡,做什麼呢?說穿了,也沒什麼,不過是說說話、聊聊天,講一些似對非對的道理,時間不多,不過兩人都很滿意。

  「知不知道皇帝老爺在幫你挑選新娘?」她繞過大桌子,湊到他身旁,同他一起看佈兵圖。

  「知道。」他沒抬眉,彷彿新娘是別人家的,和他一點關係都沒。

  「知不知道,聖旨這幾天就要下來,到時不管你高不高興,都要把新娘子娶進門?」

  「知道。」

  「如果皇帝選了個你不喜歡的女人,怎麼辦?」

  「沒有怎麼辦。」他的反應冷淡得過分。

  「什麼叫作沒有怎麼辦?要是皇帝要你娶個像我大娘一樣的妻子,你會辛苦一輩子的。」她要求他正視問題。

  「為什麼?」他終於正眼瞧她,帶著似笑非笑表情。

  「我大娘善妒,她對爹娶進門的四個小妾都很壞,成天想辦法整人,尤其是我娘,很多時候,爹是無可奈何的。」

  「為什麼她對你娘尤其壞?」煜宸凝視她,一點點的疼惜沁入心間。

  「因為我娘沒有生兒子呀!」她隨口塞個答案。

  「她重男輕女?」他揚揚眉,把視線放到采青身上,她很漂亮、很可愛,就算沒兒子,有她這種女兒,他已心滿意足。

  「也許吧,別把重點放在這裡,重點是你娶到妒婦,怎麼辦?」把主題拉回,小魚兒一躍,坐上他桌間。

  「沒有怎麼辦,我不好女色,妻子一個就夠,我不替自己找麻煩,所以妻子是否善妒,對我沒影響。」雙手橫胸,他往後仰靠在椅背上。

  「是啊是啊,沒事娶一大堆妻,把她們關在同個屋簷下,吵吵鬧鬧有什麼樂趣可言?」她的兩隻小腿在他張開的腿間晃蕩,
她愛坐邊邊兒,愛兩條腿東晃西晃,也愛一不小心摔下,那種凌空感覺。

  淺綠色的繡花鞋有些些灰舊,小小的兩條腿在他眼前晃蕩,嚴格而言,她這樣的舉動可以被冠上無數個難聽的形容、
比方淫蕩輕佻、比方輕浮無恥,可是他……許是習慣對她寵溺包庇吧,他覺得這種動作,並無不妥。

  「萬一你娶到金枝玉葉的公王,嬌生慣養,事事都要你依從她,怎麼辦?若是皇帝逼你娶宰相千金,聽說她脾氣不好,
常拿下人們當箭靶射飛鏢,所以宰相家常常征管家婢女,到時,你怎麼辦?」

  這女孩子到底懂不懂溫婉含蓄?她靠得他很近,近到熱熱的氣息噴上他鼻翼,只不過她的表情太天真,無邪地讓人做不出過度聯想。

  「我想誰都會怕殺人不眨眼的軍人,再驕縱的女人都不敢在我面前過分。」他否決她的擔心。

  「是嗎?我就不怕你。唉……你真的不想娶個真心喜歡的女生?」

  「什麼叫作真心喜歡?」

  郜煜宸被她的認真感染,雙手抓起她的腰,將她整個人往右方挪動五寸,捲起兵圖,結束公事,專心和她討論。

  「有的男人喜歡聰明女人,喜歡和她們說古論今;有的男人喜歡貌美如花的女子,喜歡欣賞她們姣好面容;當然,
也有男人喜歡勇敢的女生,喜歡帶著她們去冒險。我想,所有男生都有自己特別喜歡的女人,你呢?你喜歡什麼樣的?」

  「你忘記了,我的婚姻由皇帝指定,我的喜歡與否不重要。」

  「至少你可以擁有自己的意見啊!娶妻子的人是你,有意見,不過分。」

  「如果我的拒絕傷害了哪家的小姐,豈不是過分?何況,不管娶進門的是誰,只要恪守婦道,我想,相敬如賓不難做到。」

  采青總是有辦法讓不愛說話的他滔滔不絕,搖頭,他不曉得自己怎麼那麼容易受她擺佈。

  「婚姻是一輩子大事,單是『各尊其分』豈能滿足你的要求?」

  「對婚姻,我沒有任何要求,倒是你,你到底想說服我什麼?拒絕皇上的賜婚?」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想、想……」她語頓。

  想什麼呢?她不太確定,只是想……啊,對了——她想問問他,會不會喜歡他們家的涴茹姊姊,若是配成對,大娘開心、
涴茹姊姊快樂,她也、也……也會和她們一起快樂,是了,一定是這樣,她心底肯定這樣想的。

  決定了,為涴茹姊姊將來著想,她決定向他好言勸說。

  采青雙手搭起他的肩膀,態度慎重。

  「我是認真的,娶妻子一定要娶我家涴茹姊姊,她溫柔體貼、嫻淑端莊,我保證,京城裡,你再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女人。」

  她的動作比親暱更進一級,他該抗議,只不過……算了,反正她不是大家閨秀,她是一隻自由自在、不受禮教拘束的小魚兒。

  「涴茹?」

  為著她的拍胸脯保證,煜宸認真回想,自己是否聽過這個女人。

  「你見過她的,忘記了嗎?你回京那天,我從樓上摔下來,她慌忙走到我身邊向你說抱歉。她是我大娘的女兒,琴棋書畫樣樣通,
尤其她的刺繡,可是京城一絕,沒幾個人及得上她。」

  「她是你大娘的女兒?不怕她傳承你大娘的善妒偏狹?」

  「不會的,她是個很棒的姊姊呢!家裡的姊姊妹妹知道大娘特討厭我,落井下石的大有人在,就算不落井下石,
躲都來不及了,沒人像她,一知道我有難,馬上想辦法從虎牙下把我救出來。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哦,涴茹姊姊很喜歡你,每次長輩們談到你
,她都偷偷臉紅。」

  采青沒發覺自己的手一直搭在煜宸身上,沒發覺她的秘密把兩個人拉到過度親密的距離,更沒發覺她的舉動已屬不合宜。

  她率性、她自在,她覺得靠在他身上沒什麼不可以,就比如、比如她也常撈起自個兒養的小金魚,把臉貼上它的背鰭。

  煜宸看著門口的何總管,欲進不敢進,他也覺得采青這模樣兒太沒家教吧?莞爾,他輕輕拉開採青的手,把她整個人抓回地面。

  女孩子坐桌子已是缺乏教養,更何況,她大刺刺坐著的,是別人家的桌子。

  「有事嗎?」他提高音量。

  「給王爺送點心來了。」何總管回答,眼睛看往地板,不敢直視王爺。

  「進來吧!」

  總管低頭,領來一名婢女,捧著托盤進門,她在桌上放兩碗甜湯,不知道什麼名堂,但紅紅綠綠的煞是漂亮。

  見采青眼睛直盯甜湯,煜宸將湯碗推到她面前,用眼神示意她自便。

  她老實不客氣地端起碗,大口大口吃將起來。

  這個吃相不能怪他愛批評,所有人都會覺得她不夠端莊,不過沒關係,反正端莊從來都不是她的正字標記。

  「好吃嗎?」見她一碗下肚,仍意猶未盡,他笑問。

  「好吃極了。」在她眼睛盯向第二碗時,煜宸大方地把甜湯往她面前送。他不曉得自己聘到一名好廚子,
他提醒自己,別忘記要何總管幫做甜湯的廚子加薪。

  不客氣地再灌下第二碗,就是她家裡,都沒這麼好吃的東西呢!難怪每個女人都想嫁進王爺府,光天天吃這麼好吃的東西,
幸福都幸福死了。

  「我天生愛吃甜、不吃苦,加上我不怕痛,娘常說,我這種人天生下來是享福的,不苦、不痛,專挑好的吃,
成天悠遊自樂,天皇老子都沒我好命。」

  「你不怕痛?」

  這句話他聽了幾次,老覺得是她硬撐,可是眼前,她的過度認真,教他半信半疑起來。

  「嗯,要不要試試?」她笑問。

  「試痛?」有這種測試嗎?他懷疑。

  「對啊。」

  她從他書案後面,抽出一柄小刀,他不曉得她的用意,只見她拔出刀子,毫無預警地往自己手背插進去。

  來不及驚呼,他奪下刀子,點下她幾處穴道,用最快速度替她敷上金創藥。

  敷好藥,他不說話,狠狠盯著她。

  她被他盯得全身不自在,噤若寒蟬,尷尬地扯扯笑,他不理她。

  半晌,他背過她,大步走出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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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呆片刻,采青追出書房,東奔西走,一見到人就問。她拿這裡當自己家,自在得很。

  終於,她在花園裡找到煜宸。

  「你為什麼不發一言跑出來?我是客人,你把客人獨自丟下不管,很沒有禮貌,知不知道?」

  他沒甩她,一次兩次,在她繞到自己面前時,背過她。

  說不出的感覺湧上,在見到她傷害自己的同時,胸口悶痛陣陣,一陣比一陣強烈,彷彿她老在做這種舉動,
彷彿只要一個不小心,她將從這個世界脫離,更彷彿,他曾經眼睜睜看著她在眼前痛苦死去……

  他沒分析自己的怪心情,光是抽痛,就讓他痛得發不出聲音。

  「你在生氣嗎?」

  采青又繞到他面前,既然她堅持不願意他背過身,他就抬高下巴,不看她。

  生氣?才不!他是恐懼,恐懼一些不明所以的東西。

  他是軍人,身為軍人,很清楚怎樣的傷口真的會讓人死亡,也明白她手上的傷至多是幾天休養,無傷,可是他憂懼焦慌,
真真實實的心涼。

  「你生氣什麼嘛!我又沒弄痛你。」

  她也火大了,哪有男生這麼討人厭,有事說說清楚不就好了,幹嘛老是不理人?搞得她一顆心七上八下,不舒服得緊。

  誰說沒弄痛,他就是痛了,心痛、胸痛、腹痛、胃痛,全身從頭到腳,痛到想死掉!

  煜宸頭還是拾得高高的,他堅持不看她,堅持當個討人厭的怪男人。

  「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過分,嚇著你了?我只想向你證明,我不怕痛,是真的,不是哄人。」

  何止太過分?她的形容未免輕描淡寫,誰會為了證明不怕痛,劃自己一個刀口?那麼要證明自己勇敢,
豈不是要活生生從身上切幾兩肉?

  「你還是不信我對不?剛開始大家也覺得我發瘋,根本不可能有人不怕痛,連京城裡最有名的吳大夫也告訴爹爹,
我在說謊。我把自己掐得紅腫,我劃出幾道傷口,他們還是不信,直到我從屋頂上跳下來,兩條腿斷掉,大夫在替我接續斷腿時,
才相信我根本感覺不到痛苦,否則一個十歲的女娃兒,哪有那麼大的本領,哼都不哼一聲。」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迷上從高高的地方往下跳,享受短暫的飛躍快樂。

  她的話勾引住他的注意力,不過,他還是不看她。

  「你看看我嘛,看一下,就一下子,拜託!」她一面說,一面把手抬高,在他面前用力壓自己的傷口。

  這下子,他更火大了,用力扯住她的手臂,制止她近乎愚蠢的動作。

  「都叫你不要做這種蠢事了,你還做!」

  他口氣嚴厲,嚇出她半晌呆滯,不過,一下子,她恢復笑容,燦爛的嬌顏在他面前閃爍。

  被罵還那麼開心,她是一隻有病的魚。

  「第一,你沒有叫我不可以做蠢事,如果有的話,一定是你自己在心裡想的,根本沒有講出口。第二,你的確在生氣,
你生氣我傷害自己,我想,這種生氣是不是代表你關心?」

  見鬼的關心!這種小傷,在戰場上,哪一天他不見個幾回合?不說話,他抓起她的傷口檢視,幸好,血沒滲出來。

  她笑著讓他檢查傷口,她笑著勾住他的手臂,她笑著把自己的臉貼到他手心。

  「謝謝你,很少人關心我,除了娘之外,家裡的哥哥姊姊對於我的表演,多半帶著刺激新鮮的趣味態度,
涴茹姊姊老罵我笨,說我幹嘛把自己當成要把式的戲子,供人觀賞,我知道自己笨,老想從他們訝異的眼神當中尋找關心。」

  什麼?她拿傷害自己當把式供人觀賞?瘋了瘋了,她一定瘋得嚴重!

  捧住她的臉,他用嚴肅表示自己的憤怒。「把我的話聽清楚,以後不管是什麼情況,都不准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不會了,當我需要關心的時候,我會來找你,我不再需要從哥哥姊姊眼底尋找關心。」

  反握住他的手,采青把臉偎得更近,他的掌心暖暖熱熱,窩心的滋味傾巢而出。

  「對,需要任何東西來找我,不要企圖用蠢方式,獲得你想得到的東西。」

  「記住了!」他再次叮囑。

  她用力點頭,用力把他說過的話刻進腦袋瓜中央。

  揉揉她的頭,他獎賞她的聽話。

  采青靠在他手臂上,仰頭看著他冒出青髭的下巴,他是巨人呢!

  「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她問。

  「你說!」

  煜宸沒忘記自己允過她,想要任何東西都可以找他,不過是一個答案,有什麼不可以?

  「大婚後,你要帶著新娘子回邊塞嗎?」

  「當然,我一去三年五載,總不成把妻子留在中原。」

  「是啊,真是這樣,新娘子太可憐,才大婚就離開夫婿,一分手三年五年,幾百個日子的相思誰受得了?
不過,能和你一起到邊塞,一定棒透了!」

  「那裡不比京城舒服。」會用「棒透了」形容邊塞生活的人,大概只有這條笨魚兒。

  「在邊塞可以見識到不同於中土的風情,可以知道許許多多從來不知道的事情,親身體驗,肯定比聽說書先生的錯誤連篇,
來得精采有趣多了。」

  「你很好奇。」他笑著將她攬近身邊。

  「好奇是壞事?不!好奇是知識來源,若是每個人都抱持著不求甚解的態度,對任何事情都視為理所當然,就不會有新發現。」

  「新發現之於你,有什麼意義?」

  「涴茹姊姊說,我的新發現只會害死自己,一點幫助都沒有。」

  「我同意她的話。」

  「可是我的新發現很有意思。」

  「比如?」

  「比如燕子一到下雨前,會飛得特別低。我本以為它們是忙著躲雨,後來仔細觀察才知道不是,它們是為了吃蟲子。」

  「不下雨它們就不吃蟲子嗎?」

  「當然吃,只不過下雨前蟲子會飛得特別低。」

  這個下午,辨青說了許多個新發現,像魚兒要是常冒上水面吐氣,過不多久就會有魚兒翻肚子;若是大娘快發脾氣,
涴茹姊姊帶碗糖水給大娘喝,大娘的氣焰會消減許多,所以喝糖水會讓人心情舒暢;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面對面,通常臉紅的是女人
,若是一大群女人把男人夾在中間,會臉紅的肯定是男人,所以害羞不是女人的專有情緒……

  她的新發現果然是沒有什麼大意義,但不可否認的是的確有趣,於是他的唇角向上掀,整整一個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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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市集裡熱鬧非常,采青一攤逛過一攤,想買的新鮮物兒很多,可惜口袋裡的銅板不多,所以只能東看西看,不能貪心太過。

  她忍住不少慾望,比如糖葫蘆、梅片兒、會發出聲音的木管兒、有著五彩顏色的特殊鳥兒,她之所以忍耐,是為著把錢存下來,
替煜宸買禮物。

  為什麼要買禮物?很簡單啊,他的生辰快到了,許多大人把禮物一箱箱往王爺府送。他沒空拆禮兒,她便代勞,從珍珠瑪瑙、
人參靈芝到綾羅綢緞、黃金古玩,她拆一盒驚叫一聲,惹得他微笑連連,說想要什麼自己拿去。

  她想要什麼?綢緞?免了,她那麼野,太好的衣服穿上她的身,不一會兒就變成破布片。

  至於珍珠首飾?更不用了,萬一帶在身上弄丟了,心痛難免,何必替自己找麻煩?

  最後她拿了一個最不起眼的九連環,弄了半天解不出套兒,還是煜宸幫忙,兩人費了個把時辰,才把九個環解開。

  他送了她禮物,她自然該回禮,所以囉,大東西買不起,小東西照樣能表情意。

  她來來回回逛過幾次,逛不到喜歡東西,嘟嘴歎氣,她還不想放棄。

  捏捏自己繡的錦囊,這是她花好幾個晚上縫好的東西,還特地拿去給涴茹姊姊鑒定,沒想到涴茹姊姊沒說話,
旁邊的幾個姊姊笑成一團,說她縫的東西像抹布,好好的沒事去折騰錦布做啥!

  管她們呢,她認定它是錦囊,它便是錦囊。

  「沒關係,禮輕情意重,煜宸哥哥不是勢利男人,若真在乎身外物,他自然不會不把大人們的禮物放在眼裡。」

  采青笑笑,轉身,視線接觸到一個賣木雕的攤販,桌面擺了不少小偶,有人像、有牛馬羊豬狗,各式各樣小動物都有。

  最吸引采青的,是平放的幾條魚兒,有巴掌大的大魚,有拇指大小的小小魚。

  她挑了兩隻,一大一小塞進錦囊裡,付過銀子,把禮物收進懷裡,她跳著腳,急急要把禮物送到煜宸跟前。

  她跳啊跳,才要跳進王爺府,便見一隊人馬或提或捧或挑,帶著一大堆禮物出門。

  「怎麼?大人送煜宸哥哥的禮物,他全不喜歡,要讓人退回去嗎?」采青弄不懂,左看右看,終於在隊伍後方看見壓隊的何總管。

  「嗨,伯伯,王爺要你把生日禮物退回去給各個大人嗎?」

  「采青姑娘,你這是哪兒的話?」幾日相處,總管和她已經熟透了。

  「不然,這麼多東西,王爺要去巴結哪個大人?」她又問。

  「不是、不是,這些禮是聘禮,要送到楊軍機家裡。」

  聘禮?皇上的聖旨終是下了嗎?他要娶妻子,不管他喜不喜歡,只要對方恪守婦道,他會和她相敬如賓,她記得他說過的話,
雖然她並不全然認同……等等,總管伯伯剛剛說楊軍機?

  京城裡除了她家爹爹之外,還有哪個楊軍機?

  「伯伯,你知不知道,皇上選中的姑娘是誰?」

  「是楊軍機的三女兒,采青姑娘的姊姊,涴茹小姐。」

  沈茹姊姊?他果然選中她家的涴茹姊姊?

  她該開心的,開心他聽從自己的意見,挑了一個溫婉良順、賢淑端莊的好女人,所以她應該笑,
就是那種把嘴唇往上臉頰拉出弧線的笑容啊!可是、可是……

  怪透的小魚兒,明明是開心,嘴角怎麼都不肯拉出線條;明明是驕傲歡喜涴茹姊姊雀屏中選,卻想不出恭喜兩個字應該如何出口。

  心酸酸的,悶悶的,她不認識痛的感覺,直接將這類感受界定在「快樂」範圍內。

  「采青姑娘,說說看,你這位姊姊是怎樣的姑娘?」何總管問。

  「她很好。」

  沒錯,涴茹姊姊那麼那麼好,自然該得到所有幸福,王爺是好人,涴茹姊姊是最棒的女人,他們湊成對兒,是佳偶天成。

  臉色刷白,她心情紛亂。

  「我當然知道她好,要是不好,皇帝老爺怎會把她許給我們家王爺。說說看,她的容貌如何?有沒有閉月羞花之貌?」

  「有。」

  用力點頭,大娘說,幾個姊妹裡就涴茹姊姊最耐看,越看越得人緣。

  「她是不是琴棋書畫樣樣會?」

  「是。」

  她縫的錦囊人人爭相取得,不像她,縫來縫去,只是糟蹋好布料。涴茹姊姊把所有時間都拿去拜師學藝,
學得一手的好女紅、好才藝,不像她把所有時間都拿去滿足無聊的好奇心。

  她從不和涴茹姊姊相比的,但此刻,涴茹的好一點一點跳上心間,教采青自慚形穢。

  「她的人品如何?脾氣好否?」

  「好。」

  還有誰比涴茹姊姊脾氣好?她不發怒、不嘲諷人,她有同情心、處處替人著想,這種人還說脾氣糟糕,恐怕再沒人是好的。

  「那就太好了,這下子咱們家王爺的福氣享用不盡。」

  她沒回答總管的話,停下腳步,望望只有幾步遠的王爺府,他肯定開心吧!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他開始期待婚禮了吧?皇上不曉得有多少賞賜呢?畢竟是皇上賜的婚,與一般的婚禮可大大的不同,肯定風光得緊。

  往前幾步,她在王爺府門口徘徊,認識他的守衛,沒攔阻這個三天兩頭來找王爺的小姑娘,他們朝她微笑點頭,歡迎她進門。

  笑笑笑,幹嘛那麼高興啊?

  是煜宸哥哥娶她家涴茹姊姊,又不是他們娶,開心個什麼勁兒?他們的笑容礙了她的眼。

  她的惱怒看在守衛眼裡,忍不住好笑。「王爺在家,你快進去吧!」

  進去?進去看他的得意驕傲嗎?何必!

  抬高臉,嘟起嘴巴,才不、才不,她幹嘛去看他的開心?賭了氣,她用力踩大步,跨出王爺府。

  為什麼那麼用力?

  因為、因為開心呀,她開心涴茹姊姊覓得好夫婿,她開心世間又多了一對天賜佳偶,何況這個良緣促成,她有一份功勞。

  她開心好人總算有好報,涴茹姊姊是最好的見證人,她開心……她那麼那麼開心,為什麼淚水不由自主沿著頰邊流下?

  沒道理的對吧?開心的人會仰天大笑、會手舞足蹈,怎會淚水一顆顆落在衣襟上?

  吸吸鼻子,采青不管它,就當是喜極而泣,她加快腳步,往家裡方向跑。

  她要當面向涴茹姊姊說聲賀喜,賀喜她找到好依靠,今天大娘的心情不錯,就是抓到她在外面野,肯定會放她一馬!

  亂糟糟的心,她解釋不出心情;亂糟糟的念頭,充斥胸膛;她不認識痛,否則她會瞭解這種感覺叫作心痛,
那是一種說不出口,只能任眼淚宣洩的情緒。

  她越跑越快,卻怎麼都追不上隊伍,不管多努力,都追不上他的腳步。

  追啊追、跑啊跑,她好累,兩條腿想歇歇,可是眼淚不聽話,它不肯停歇,采青垂首,一個小小動作,
滴滴答答的淚水,全數落在她半舊不新的繡花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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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衝回家裡,冒冒失失地,采青迎面撞上送禮來的何總管。

  來不及招呼,爹爹聲音傳來——

  「采青,家裡正忙,你還成天往外跑,真是野壞了,讓何總管見笑。」

  「爹、大娘。」她低身行禮。

  「采青姑娘,你回來了?」何總管走過來,同她招呼。

  他們的相識教人意外,大娘看看采青,再看看總管,堆起滿面笑容,走到兩人中間,湊近采青說:
「死丫頭,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點到後面去,等我得空,看我怎麼罰你。」

  罰?她不怕,反正她不會痛,她怕的是心臟被掐住的感覺,那種感覺酸得人瞇眼。

  乖乖點頭,乖乖進後院,她的乖異於平常。

  大娘轉頭對總管說:「何總管認識我們家采青?」

  「是啊,采青姑娘常到王府陪王爺說話,他們是很好的朋友。」何總管實說,沒有多餘想法。

  奸朋友?男女有別,做什麼朋友!?大娘一聽,臉色微變,不過她很快回復正常,倒來香茗敬何總管。

  采青進後院,走近涴茹姊姊閨房邊。

  裡面擠滿人,姊姊妹妹二娘三娘全湧進門內,她們吱吱喳喳地圍著涴茹說話,東一句、西一句,熱鬧得不得了。

  「王爺是皇上眼前的紅人,未來前途無可限量,涴茹,恭喜你了。」這是采青的親娘在說話。

  「往後榮華富貴、金山銀山享用不盡。」四娘說話。

  「可不是,大娘替涴茹妹子的安排哪裡會錯,哪次大娘不是把最好的東西留給涴茹。」

  說話的是二娘的女兒,打一開始皇上選秀,名單上沒她的名字起,她便心生不滿,她的年齡大,
要嫁也該從她先嫁,若不是大娘心胸狹窄,爹爹啥事都怕她,也不會讓涴茹搶得機會。

  「別這麼說,下一回就輪到你了。」四娘笑笑圓場。

  「你以為我嫉妒?錯了,誰希罕嫁給郜王爺啊,聽說他的脾氣冷得像冰,對女人不假辭色,半點情趣都不懂,
他不過是個粗人,對風雅的事兒一概不懂,沈茹苦練的琴棋書畫,肯定派不上用場,對牛彈琴,牛還嫌吵呢!

  何況嫁了他,得千里迢迢搬到塞外去住,聽說那裡黃沙漫漫,所有吃的、穿的、用的都簡陋得可以,嫁給郜王爺哪裡是好命,
根本是折磨自己。」

  「我聽說郜王爺學了蠻子習俗,吃起人肉來,不曉得他會不會把細皮白肉的涴茹當餐點,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誇張的三娘一說話,看好戲的姊姊們哄堂大笑。

  她們的話弄得涴茹一臉尷尬。這就是大家庭生態,表面上看起來和氣安祥,事實上為了爭寵,大夥兒無不卯足全力,
暗地裡勾心鬥角、波濤洶湧。

  「不是的,郜王爺不是你們說的這樣!他是好人,是很好很好的男人,天底下再也沒有人比他更好了。」采青聽不下去,
挺身從窗口處喊話。

  「說得真巴結,郜王爺給你多少好處,值得你來說項?」五姊冷冷說。

  「他給了全天下人好處,要不是他,蠻族入侵,你們哪能過安居樂業的太平日子?要不是他,誰曉得你們是不是早被俘虜,
成了蠻夷的奴隸,哪有時問在這裡嗑牙,說他閒話?」采青理直氣壯。

  「了不起,還沒當人家的小姨子呢,就急著把姊夫捧上天。」

  涴茹忙地隔在兩人中間,深怕她們正面吵架。

  「王爺救過采青,自然認識,認真說來,郜將軍是采青的恩人,采青當然處處替王爺說話。」

  「恩人?誰曉得啊!」二娘冷哼一聲。

  「他當然是我的恩人,郜王爺很大方,他對所有人都好,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小的士兵都一視同仁。他說過會同妻子相敬如賓、
會寵愛孩子,他是個最好的丈夫和爹爹。」

  「講得好像你們很熟似的?笑話!」

  「我們本來就不陌生,他很聰明,教我不少東西,我會看佈兵圖了,是他教的。我知道瓦敕族人和外邊傳言不同,
他們並不吃人肉,只不過有祭人頭的習俗,他們砍下敵人首級,向上天祈求下次勝利。這些全是他教我的,他很厲害、
見聞廣博,懂的事情比夫子還多……」

  她越說越急,絲毫沒發覺親娘正扯著她的衣袖,叫她別再往下說。

  她但願簡單幾句,能交代王爺的種種好處,但願全天下都知道對王爺該心存感激。

  「看來你和郜王爺的交情真不錯。」見大娘鐵青著一張臉站在屋外,五姊壞心地逗引采青繼續往下說。

  「我們是好朋友,我常去找他,我們很有的聊,常常一說就是一下午,你永遠不知道同他說話多有趣,我告訴過他,
我們家的涴茹姊姊很好,要娶妻子就該找像她這樣的人……」

  涴茹對她猛搖頭,要她別再往下說,無奈她看不見,滿心滿意想把王爺的好處說盡。

  「說來說去,涴茹能嫁得成郜王爺,還真得該感謝你。」大娘冷冷在她身後說話。

  意識到大娘的存在,采青住了嘴,緩緩地、緩緩地,她轉過身子。

  迎接她的,是一記清脆的巴掌。

  「謝謝你哦,采青丫頭,要不是你,我們家涴茹還沒那個命嫁給郜大王爺呢!」

  明明話是好的,但她嚴厲的臉色嚇人,啪啪,又是兩記巴掌。

  采青不痛,但隱約感覺臉已腫上半邊。

  「謝謝你哦,我馬上命人整治一桌酒席,請你上座,讓涴茹好好感謝你,如何?」

  啪啪啪接連幾下,采青頭昏腦脹,腫腫的眼睛蓋住半邊視線。

  「不要臉的女人,居然敢攀上郜王爺!你想做什麼?想當王爺小妾嗎?」

  「大姊,采青不敢的,她是沒大沒小,沒想過事情後果,才會去結識郜王爺。」

  五娘跳出來替女兒求情,大娘不回她,抄起一柄掃把,不管三七二十一,兩母女一起打。

  「我們只是好朋友,沒有做過逾矩的事兒。」采青一邊護住母親,一邊辯解。

  「你知道什麼叫作逾矩?我告訴你,男女交朋友就叫作逾矩,女孩子單獨往男人家跑就叫作逾矩,
你和男人說說笑笑也叫喻矩,你從頭到尾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都是逾矩!」

  她每說一句就落下幾棍,為保護母親,采青的背部青青紫紫,不忍目睹。

  「不對的,如果男女說話便是逾矩,那麼您剛剛和何總管說得開心不也逾矩?有時,您去王大人家裡,
王夫人不在,您豈不是也逾了矩?大娘,您該講講道理,不該隨口冤枉人。」

  采青違反常態,她沒有卑躬屈膝、沒有竭盡所能地向大娘認錯,反而不知死活地頂嘴,這下子,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

  涴茹是怎麼也拉不住母親了,看好戲的女人們,紛紛從房門口閃出去,大娘氣瘋了,打得手酸腳酸,頭髮散亂。

  采青不痛,但隱隱約約地,感覺自己被抓住頭髮往牆壁撞去,頭撞昏了,她奮力睜開半瞇眼睛,看見母親哭倒在地,
看見大娘張張合合的嘴唇說些她沒聽懂的言語。

  她還想替自己爭辯,但從頭落下的棒子,一次次打昏她的意識。

  「從現在起,你不准給我走出大門一步,更不准去見郜將軍!」

  摔下掃帚,大娘忿忿離去,涴茹抱起滿是傷痕的采青,哭著要五娘快去找大夫。

  同時間,王爺府裡的煜宸眼皮猛跳,莫名的心驚膽顫浮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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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回,采青躺在床上休養近半個月,臉上的瘀腫尚未褪盡,手腳的藥布也未除去,整個人渾身上下散發著一股藥味兒。

  平時,傷養到這兒,她早已不耐煩,趁隙溜出家門,過她逍遙自在的日子,可是,這回她轉了性兒,成天關在屋裡,哪裡都不想去。

  「小魚兒,你還好吧?」涴茹端著藥碗進門。「這幾天你太安分,安分得讓我好擔心。」

  「我沒事。」她搖頭,笑容拉不出自然。

  「沒事才怪,什麼時候,你能在家裡關那麼多天?」替采青整整頭髮,涴茹儼然一副大姊模樣。

  「涴茹姊姊,你不是忙著準備嫁妝嗎?娘說,再幾日你就要出閣了。」

  「嫁妝自有人準備,我有什麼好忙的?」羞怯半低眉,這個終身呵,她好滿意。

  「說的也是,大娘肯定忙得很開心。」咬咬唇,她鼓吹自己為姊姊開心。

  「小魚兒,你說,你認識郜王爺?」

  這是她此行來的主要目的,那日匆匆一面,郜王爺烙上心間,每次想起他,甜蜜浮上,她祈求上蒼給予好運道,
讓皇帝欽點自己,成為他的終生伴侶。

  感激呵感激,感激老天庇佑,讓她美夢成真,教她的未來一帆風順。

  「我是認識他啊!」

  想到煜宸,噬人的酸楚泛起,她又想皺眉。

  「他是個怎樣的人?真如外傳的那樣,冷酷無情嗎?」

  「不,他是好人,極有耐心,不管我問什麼亂七八糟的鬼東西,他都會詳細替我解釋。」若是她拿同樣的問題問夫子,
不被抽上幾教鞭才有鬼。

  「所以傳說是假的羅?」

  「當他面對敵人時,自然不能溫柔耐心,他是將軍,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啊!」

  「說的也是,那天他粗獷的大鬍子,挺嚇人呢!」涴茹說。

  溫柔耐心?他對采青溫柔耐心呵……一時間,她居然嫉妒起采青,嫉妒他對她的「詳紐解說」。

  不!這是不對的,采青是她最親密的妹子呀!

  何況,采青不也說了,她告訴過將軍,自己是最合適的妻子人選,爹爹回家也曾問她,是否認識王爺,
否則他怎會從近百幅美人圖裡,獨獨挑中她。

  「他鬍子剃了,長得威武整齊,但還不至於丑到教敵人喪膽。」想起他們之間的對話,采青微掀嘴,笑出聲。

  采青的表情……那是濃濃的、化不開的甜蜜。她喜歡王爺?

  懷疑浮上眼簾,涴茹無波的心掀起漣漪。

  「你們在一起時,都做些什麼?」她小心試探。

  「大部分是我問他事兒,他回答,有時他會塞給我一本書冊,自己忙自個兒的事,他知道我愛吃甜柿子,
派人從各處找來新鮮柿子給我吃,他知道我貪看游魚,讓人在院子裡鑿了一座池塘,池塘裡紅的、金的小魚兒游來游去
,池塘邊垂柳迎風擺盪,我喜歡爬樹,每每他見著了,總要罵我沒規矩……」

  說起煜宸,采青沒完沒了,想著他的好、想著他的關心,想他,是件多麼幸福的事情。

  他派人特地為她買柿子?他為她開鑿池塘?不過短短一個月,他們之間進展得如此神速?

  采青的話句句踩上她的心,揪緊的心悶得難受,慌亂更甚。

  「夠了!」

  涴茹阻止她的回憶,她拉起采青的手,用力。「答應我,小魚兒,永遠都別再和王爺見面。」

  「為什麼?他馬上要成為我的姐夫……」她不解涴茹的態度。

  「不行,別說娘生氣,我也不舒服的。」

  「為什麼?」

  「夫婿對別的女人好,任誰都受不了。」話說,他雙淚垂落。

  「我不是別的女人,是你的妹子呀!」不是成了親家,她更有理由進出王爺府邸?

  「一樣的,倘使你真心為我、為王爺好,就不該出現在我們兩人當中。

  涴茹的話讓她發傻,看著姊姊眼底落寞,隱隱約約地,采青明白了什麼。

  哦,原來,那種酸酸的感覺不叫作「快樂」,而是「不舒服」,是那種小說裡常被提的「嫉妒」,
書上總說嫉妒會改變女人的性情,這是女人的反擊、女人的戰爭。

  一場皇帝賜婚,改變他們三人間的生態平衡,她從局內人被判出局,涴茹姊姊的嫉妒成章順理。

  「答應我,不再和王爺見面!」

  涴茹的迫切讓采青訝異,采青沒見過這樣的涴茹姊姊,她的眼睛隱含的是陌生怒濤,她緊抿下唇,手心加了力道,
重重地壓住采青的傷口,血絲沁出。

  為什麼?采青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事?

  「告訴我,你絕對不再見王爺!」

  口氣問增添幾分堅決,催促的口吻裡有幾分不耐,那不是她認識的姊姊。

  傻傻地,采青點頭。

  她的回應安撫了涴茹的焦急,她鬆口氣,恢復原貌。

  「好好養傷,這段時問,哪裡都別去。」涴茹用慣常的溫柔語氣說話,拍拍她的臉頰,走出采青的房裡。

  走向銅鏡,采青細看鏡中自己,同樣的落寞傷心跌在自己臉上。

  別懷疑了,她喜歡他、愛他,是真實事情,可惜魯鈍的自己發現太慢,如今,事已成局,就算妒嫉,也改變不了將行命運。

  與他,真的不再見?即使想念,想他的耐心、想他滿肚子學問、想他……粗粗大手端來的甜食,他們都不准再見,是不?

  打開櫃子,要送他的生日禮物還在裡面,大魚小魚,它們躲在錦囊裡竊竊私語,它們說些什麼?它們為什麼總是開心?

  要她真是一條小魚兒就好了,那麼她就能游進他家院落,當他在垂柳邊唸書的時候,偷偷地在水中望他,再不用擔心思念。

  不!要見他的,采青握緊錦囊,下定決心,她要再見他最後一面,不管是否正確,她都要當面向他說聲「再見」。

  「姊姊,對不起……」

  推開房門,循著舊時路徑,她從後門偷偷溜出家門,最後一次,她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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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這些天,煜宸心緒不寧。

  偶爾,他晃到門前,尋找那只吱吱喳喳的吵鬧麻雀;偶爾,他停下公事,繞到堂前,望望她老愛攀上去乘涼的柳樹。

  采青夠煩人了,一天到晚有說不完的新鮮話題,有問不完的疑惑,她當他是世間最博學的男性,好幾次,他煩得不想理
,卻讓她無辜的可憐表情鬆動心意。

  許是習慣了吵雜,采青不在身旁,反讓他悵然若失。

  所以,當采青的聲音出現時,無可言喻的快樂席捲,轉過身,采青飛奔過來,結結實實的一個擁抱,抱出他滿心幸福。

  「你很多天沒來。」他壓抑快樂,淡淡陳述事實。

  他注意到了,注意到多日睽違,她的思念……

  采青望他,仔細再更仔細,他的眉,濃墨……那雙眉呵,幾度出現夢間。

  再看他一次,他的眼呵,那是她胸中忘不了眼神,那般炯炯專注、那般動心房,最後最後,他們中間什麼都不存,
只剩下……這個「最後」。

  有不甘呵,但這個年代能戰勝命運的女子不多,能勇敢追求愛情的女子不多,小魚兒恨自己,恨她的勇敢太少,又恨她的膽怯太多。

  「怎麼了?這樣看我?」他失笑,她不適合這號表情。

  強忍淚,哽咽吞入胸口,她拉扯出薄笑,這一扯,扯痛了心,扯出無數顆晶瑩。

  他慌了,捧起她的臉,焦心問:「你到底怎麼了?」

  「我心事重重。」

  「你能有什麼心事?」他失笑,一條笨魚說心事,誰聽了都覺得荒謬。

  「我擔心世界上沒有永遠,擔心離別總在聚守後面,擔心錯失將成遺恨,擔心……擔心今天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她還是說了,說了讓她心疼不已的陣陣催痛。

  這下子,他笑得更誇張了,捧著腹前前後後笑,他的笑映襯她眼中的哀愁,他沒認真她的哀愁。

  笑止,他正色。「你又在胡說八道。」

  「是啊,我又在胡說八道。」喃喃地,她重複他的話,手背在身後,穿著繡花鞋的小腳把滿地泥土踢出塵埃飛揚,
深吸氣,采青吸進所有悲傷。

  拉起他的手心,擺出滿臉笑意,他喜歡笑瞇瞇的小魚兒,她就送他一個快樂回憶。「走!」

  「去哪裡?」他拉回她。

  「跟我來就知道了。」她不打算告訴他。

  「不行,待會兒有事要辦。」何總管告訴他,裁縫要進府替他試喜衣。

  「拜託,就今天一天。」她的臉龐寫滿希冀。

  他的考慮只有一下下,好吧!管它呢,今天不試明天試,誰規定喜服非得現在試,二話不說,他拉她進馬房,對於「今天」
,他抱持高度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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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采青生平第一次騎馬,風在耳畔吹過,呼呼地,和飛翔感覺相像,她的頭髮迎風飄揚,淡淡髮香任風吹送到他身上。

  她誇張尖叫、誇張大笑,她逼自己的心情跟著馬蹄跳躍。

  「我不曉得騎馬那麼好玩。」她大叫,風將她的聲音斷斷續績傳到他耳旁。

  煜宸莞爾,她的快樂很容易,一碗甜湯、幾個新鮮話題、一趟騎馬之旅,討好她,根本不需要花費力氣。

  「如果你一整天都在馬背上,還覺得騎馬好玩的話,我佩服你。」那是他的經驗談,多少新兵上馬,半日訓練下來,苦不堪言。

  他坐在她身後,他的唇在她耳畔,風切割不了煜宸的聲音,她聽到他,每字每句。

  「我要騎十天、一百天,每天每天都說騎馬好玩。」她唱反調。

  若是旅程不停,她願同他騎馬走天涯,不去想皇帝的賜婚、不去想像涴茹姊姊的眼淚和大娘的憤怒,拋下一切,單純為快樂而快樂!

  「小孩子氣!」

  煜宸又笑了,他沒發覺,在她身邊,不擅長微笑的郜將軍變成愛笑的部王爺,他忘卻戰場上死傷無數的部下與敵人,
忘記人類相殘是多麼殘忍。

  拉拉韁繩,他將馬匹帶往采青手指的方向。

  一路上,芳草萋萋,滿地野花綻放美麗,生命力蓬勃的草原,處處生機。

  她帶他走向山坡,穿過森林,越過澗溪,她與他合為一體,在馬背上,奔馳的靈魂,解放。

  他們在山谷前下馬,采青低眉,尋到他的大手掌,偎近、握緊,甜甜的笑漾在眼底。

  她但願今天是兩人之間的開始,可惜明明白白的,這是結束,是「最後一次」。收收手心,她要把他的溫暖全數留在記憶裡。

  試問,角色交換,「最後一次」是你我的事情,你想做什麼?哀嚎哭泣,或者留下美麗?采青選擇後者。

  「你看,那裡!」她指著深不見底的山谷。

  他順她的意,低頭探去,只見深谷中煙霧繚繞,不見盡頭。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很想跳下去,那麼深的谷地,肯定要很久才會落地,我喜歡飛翔,從這裡跳下去,
會不會和小鳥展翅同樣輕鬆愜意?」她輕言細語,說的是自己的真心意。

  辨青的話教他心驚,想起她用匕首割傷自己,想起她真的不怕痛,倏地握住她的肩膀,正色叮囑:
「不可以!千萬不可以有這個念頭!」

  他擔心哪天采青發神經,真會從高高谷邊往下躍去,小魚兒禁不起這一摔,肯定成為死魚。

  「我知道,這麼深,跳下去不只是短短的半個月休息,恐怕連小命都沒了。」

  她「懂事」說完,他讚賞點頭。

  不過,下一句話,又把他的心提到半空中,她是出世來嚇死他的。

  采青說:「說不定谷底是另一番世界,那裡住著許多仙人,手指隨意點點就把我的命搶救回來。」

  「別作夢,天底下沒有那麼多仙人,等著你需要時跳出來搭救。」他怒目瞪她。

  她縮縮脖子,陪上笑容。「你說話的口吻和涴茹姊姊好像,我想,你們絕對會成為一對人人欣羨的好夫妻。」

  「她是你大力推薦的人選。」他回答她。

  果然是她的功勞!采青在心底苦笑,早知道她的話那麼有影響力,她該推薦自己。

  「我推薦你便信了,如果我推薦自己呢?你娶是不娶?」她故意笑得輕鬆得意,彷彿出口的,不過是一句無關痛癢的玩笑話。

  「不娶。」

  她笑他也笑,反正是漫不經心的笑話,直口,他便反射出一個傷人答案。

  「為什麼不娶?我比涴茹姊姊差很多嗎?娘常說,再等兩年,我出落得更標緻了,姊姊可及不上我呢!」

  她好在意他的「不娶」,可就算在意又能如何?再次握緊他的手,多在意一些吧!不管這些在意是否能改變他的心意,
她滿腦子、滿心,在意的全是他的愛情。

  「那是兩年後的事,現在,你只是個孩子、一個古靈精怪的調皮孩子。」

  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在他心中的定位感到傷心,深吸氣,笑掛在唇邊,采青得花費極大力氣才能維持住笑臉迎人。

  「送你一個生日禮物。」

  說著,采青從懷裡掏出錦囊和木雕小魚,小魚兒是她自己,錦囊是她幾個日夜的心意,她奉獻出自己和心情,祈盼他珍惜。

  他把東西放在手中把賞,笑問:「這是你自己縫的?」

  「不准笑我縫得差,我會惱羞成怒。」

  「不笑你,這是我見過最特殊的錦囊,相信不管走到哪裡,都不會看到相同東西。」描一眼她指間的傷痕纍纍,他笑著將錦囊收妥貼。

  采青背過他,面向深谷,笑容垮下,累!

  俯首,對著山風徐徐,她輕吁氣,低聲吟唱——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他走近,與她並肩,笑評:「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

  她只是「強說愁」?不,她是真犯愁啊!愁光陰無情,歡樂盡成回憶,愁人生際遇,失去才曉得珍惜。

  搖頭,采青說:「大婚後,你要馬上整裝回邊塞,到時,我們哪裡還能相見?你沒見到我『忍淚佯低面』,
不知道我『魂斷夢相隨』,一句話輕輕易易推翻我的愁緒,既主觀又不公平。」

  「你不過是好玩,想隨我一起到邊塞,想就走了,我不介意多帶一個包袱。」幾句話,他解決她的「愁」。

  采青幾乎要脫口同意,可是想起涴茹姊姊的妒意……她怎能把自己的快樂,架築在姊姊的痛苦上面?苦,
她一個人夠了……搖頭,她反對他的好意。

  「你是去打仗、去保衛家國的,又不是去遊覽名川聖山,我跟著去做什麼?」

  「突然問變懂事了?」他笑笑,不以為意。

  「不好嗎?我等你和涴茹姊姊帶回來幾個小侄子給我玩。」她言不由衷。

  突地,樹林裡鑽出幾個人高馬大的黝黑男子,煜宸心驚,將采青護在身後。

  他們不是別人,是瓦敕族人,一個個目露凶光,來意非善。

  煜宸忖度他們的心思,猜測他們的意圖。兩國才簽下合約,莫非他們要違反?他們的族長還在京裡作人質,難道他們不管拉拉卡了?

  幾個眼神示意,他們不給煜宸說話機會,抽出腰間佩刀,刷刷刷,幾個迅猛交手,他心中有了思量。

  來人武功不高,但人數眾多,若要維護采青周全,難免增添幾分危險,他四處察看附近,尋找山洞,好把采青送到安全地方。

  沒有尖叫和害怕,采青清楚兩人正面臨生死關頭,她不能恐慌,更不能分散煜宸注意力。

  一陣刀光劍影,餘力所及,震得地面塵土飛揚,沙石激盪。

  在煜宸的護衛下,采青連連閃過幾波攻擊,她知道自己是個累贅,有她在,煜宸只能閃躲,不能進招,趁隙,
她一鼓作氣,矮身穿過刀林箭雨。

  很顯然的,壞人的目標不在她身上,左右夾攻,他們招招往煜宸身上砍殺,欲置他於死地。

  采青迅速找到安全處,躲在大石後方觀戰,她接收到煜宸投過來的讚賞眼光。

  確定了采青的安全,微笑,他的自信寫在臉龐,搶過敵人的長刀,他全力以赴。

  匡啷啷的刀光交錯,他斜身向右竄出,身影晃動,轉入山坳,這一來,四面受敵成了三面受敵。

  少了采青羈絆,煜宸大顯功夫,手持雙刀,東一招西一式,每個動作都精準地劃在敵人身上。

  賊人知道煜宸武力高強,於是蜂擁而上,不教他有絲毫喘息機會,瞬地,十幾支刀劍齊發,砍到他身後石坳,登時泥粉石層齊飛。

  足蹬,他回到原來的峭壁邊,在賊人追來時,停下腳步。

  他未轉身面敵,突地,向後一躍,當賊子驚訝於他自露背心迎向兵刀時,他竟在空中翻轉身體,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襲向他們,幾個銀光閃爍後,眾人倒臥在血泊之中。

  剩下的不足五人,他們一字排開,心有餘悸地面對武功深不可測的郜煜宸。

  「說!為什麼違反契約?你們的目的是什麼?企圖再侵我金國邊界嗎?」

  眼見自己的人手逐漸稀少,他們慌了腳步,越慌亂形勢越不利,不一會兒,所有狀況全在煜宸掌控之中。

  終於,敵人全數倒臥在地,他留下兩個活口,上前逼問。

  采青見狀況解除,從岩石後方走出,突地,一道金光閃過,霎時,重傷賊人躍起,手中長刀奮力激射出去——

  采青來不及出言示警,她無法思考,有的只是下意識反應,她撲到他身側,硬生生替煜宸接下這刀。

  刀從前胸穿到後背,血迅速染紅整件衣衫,她眼裡沒有驚慌,只有欣慰,這一刀,她受得心甘情願。

  痛?她沒感覺,只覺得身子輕飄飄浮起,飛啊飛,飛向她一心嚮往的蒼穹。

  伸手,她沒抓到煜宸,軟軟的身體往後仰倒,直直往深淵處墜落,當他的身影自她跟前消失,她閉起眼睛,傾聽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聲。

  也好,這是不錯的結局,從此不必說愁不犯相思,魂斷無夢隨,而她的情意,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眼睜睜看著采青墜落深谷,煜宸怒不可遏,他該揮劍將所有人全數殺盡,但采青臨別前的眸子,讓他無暇思考。

  猛地縱身,他使出險招倒掛金勾,企圖抓住她的手臂,但終是來不及,他撕下采青一幅衣衫,阻止不了她下墜身體,
不及細想,雙足一登,煜宸跟著躍入深谷。

  他們衝開數十丈煙霧,直入谷底,濃煙白霧隨即聚合,將他們遮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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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死的念頭在采青腦間一閃即逝。

  沒有太多悲哀,有的只是遺憾。不必去憂心未來,不讓妒忌危害,失去他的痛楚在凌空後,瞬問轉為塵埃,
她又是一條自由自在的小魚,不憂不懼。

  風刮上她的臉,采青瞇起眼睛,享受片刻的騰雲駕霧。

  沒料到,谷底是一池碧綠色深潭,咚!采青從高空筆直落入潭中,雖不懂得痛,但強大的衝力仍是將她震暈。

  不一刻,運展輕功一路攀籐而下的煜宸,也看見谷底潭水,他望見采青在水中載浮載沉,綠色池水因她肩上的傷口染出一片紅灩。

  不多想,他迅速跳入潭中,撈起采青。

  潭水冰寒,他一下水手腳便失去知覺,撐著他的,是強大的意志力,是繞在他腦間的強烈念頭——他要救起她,
那個為他身受重傷,失去知覺的笨女人。

  終於,他觸到她的衣角,奮力挺身,他抓住她的手臂了。運起內功,拉過她殘破身軀,煜宸躍水而出。

  「你還好嗎?」來不及照看自己的狼狽,他急著想知道采青是否安好。

  她對於問話,沒有分毫反應。

  煜宸握住采青的手,她全身冰冷,嘴唇凍得發紫,他湊近她胸口,采青心跳微弱。

  那把刺人眼目的刀刃還插在她肩胛,第一次,他嘗到膽怯。

  要不要拔下刀子?當然要,可她撐得過嗎?

  煜宸遲疑半晌,她的呼吸漸漸微弱,不能再猶豫了,咬牙,伸手握住刀柄,深吸氣,這一把,他賭!

  煜宸將刀子從她身上抽出同時,血跟著噴射出來,濺得兩人滿頭滿瞼。

  他忙點住她傷口附近穴道,先行止血,再調息運氣,伸手撫住她背脊上的神堂穴,緩緩將一股陽和之氣導入她體內。

  采青的臉色從蒼白到滲出一絲血紅,她的身體從冰冷到溫度重回,漸漸地,她睜開眼睛,看見他的關心。

  他一瞬不瞬的雙眼、他寒厲的濃眉,他那麼生氣,卻仍擁她在懷問。

  輕吁口氣,她道:「我死了。」

  她感激老天對人類慈悲,讓人死後,完成世間遺恨。

  「你沒死。」

  他討厭她的話,特別是討厭她口裡的死字。

  「我真的死了。」微閉上眼睛,能待在他懷裡,她快意滿足。

  「不准閉眼,我沒叫你死,誰敢讓你死?」他霸道說。

  抬起疑惑雙眸。他說了不准,所以她沒死?

  她想抬高手臂,觸觸他的臉頰,試試他的存在是真是幻,可惜她連半分力氣都使不上。

  「為什麼?」他問。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數人怎生回答?

  「什麼為什麼?」她疑惑。

  「為什麼替我挨刀?」

  挨刀?哦,她記起來了,那刀……她受得理所當然。

  「說話,不准睡著。」

  搖她,他有些粗暴。

  那是什麼表情?是罪惡?負欠?還是極力想補償些什麼的關心?她好想睡,做不出正確判斷。

  「我累了。」窩在他懷裡的感覺真不壞。

  「不許睡,把話說清楚,為什麼替我挨刀?你可以跑得遠遠,他們的目標是我不是你。」

  她當然可以置身事外、當然可以逃到安全地帶,沒道理用身子替他擋下致命一擊。

  她哪在乎他們的目標是誰,只要保他周全,任何事,她甘願。

  「沒關係……我不痛的。」她但願他不要感到罪惡。

  「不痛就不會死嗎?」

  氣死他了,這個笨女人,他要教多少次,她才學得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毀傷?他得叨念多少次,
就算是不怕痛,也要以保護自己為優先。

  他是真的火大,沒有半分佯裝。

  他眼底的焦慮專心為她?一刀賺取一份關懷,她划算,有機會的話,她不介意再來一次。

  采青蒼白的臉上有著不協調的心滿意足。

  「你的作法,我不感激。」

  「感激?我不要……」她要的愛情他給不起,至於感激虧欠,她不要。

  「那你要什麼?」

  什麼東西值得她不顧一切?什麼事情,令她在重傷之餘,還能笑得愜意?

  她要他健康平安,要他幸福永恆,要他的人生因她而正確,要他在寂寞時,想起她曾帶給他的快樂,她……會不會要得太多?

  貪心是件要不得的壞事,還是不要好了,她統統都不要,只要細心品嚐這一刻。

  「為你……至死無悔。」

  輕啟雙唇,采青一句話,震撼了他,他做不出反應,只是怔怔看著她。

  「你說什麼?什麼至死無悔?」久久,他問她,也自問。

  那是多大感情才能出口的話語,她怎能輕輕易易用行動證明,把性命交給他,毫無悔意?

  不可以,是她弄錯,是她對生命輕率看待,是她年紀太小、心地過度良善,才隨意交付出生命。

  在他努力反駁采青的「無悔」時,她又拋一句殺傷力更大的語句——

  「我愛你。」

  采青明白,此刻不是告白的好時機,但誰知道,一旦閉上眼睛,她還有沒有機會對他說一句愛你,
所以,她不管了,她任性,她要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說愛他!?

  怎麼可能!她是小得只會鬧著要吃甜食的女生,怎就懂得愛情了?

  好吧!也許他是多寵她一些些、多溺她一點點,不過這「一些」、「一點」根本架構不起愛情條件。

  他不說也不回答,采青想,是她弄錯了吧!錯愛他、錯表心意。

  采青再無力說話,閉起眼睛,她是真的累壞了。

  眼看她蒼白容顏,心抽著、痛著,也許是感激她救下自己一命,也許是心疼她那句「至死無悔」,
他從不懂得愛情,也不打算弄懂,直覺那是女人的麻煩心思。

  可她的無悔……是無悔啊!

  人們總說,夫妻在大難來時本該分飛,總說愛情是無關緊要的東西,這麼無足輕重的事,怎值得她用性命換取?
怎能一句不悔,緊扣他的心?

  錯了、錯了,她從不是大家閨秀,所以沒弄懂小說是毒害女子思想的壞東西,她看太多不該看的書,問太多不該問的問題,
弄得腦子壞去,搞不清楚活著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等她醒來,他會盡全力教導她,生命中值得珍視的東西有無數項,其中沒有任何—樣和愛情有關。就這樣!

  現在,他該用理智做事,別讓情感蒙蔽思考。

  抱緊她,煜宸仰頭,細察情勢。

  谷底幅員遼闊,左邊一條瀑布如倒掛布匹般直洩而下,滾滾落入清潭之中,潭邊幾株果樹正結實纍纍,滿地野花茂盛,
點點清紅綴在綠意之間,遠遠地,幾隻不怕人的兔子,在草地問覓食,鳥兒在高枝上結巢。

  放眼四周,東南西北淨是懸崖峭壁,他不確定是否有路徑可通到外面。

  煜宸細看兩人下墜之處,估計,這麼高的地方,自己沒本事爬上去。而采青的肩胛處還在滲血,眼前該先暫時找個地方,療傷為要。

  起身,他將采青放平,脫下自己的衣裳,蓋住她的身體,運起輕功,預計在最短的時間內找到合適的棲身地。

  一個縱躍,煜宸躍上樹間,飛掠幾步,他回頭,看看躺在草地上的采青。

  沒事的,這是密閉山谷,不會有人出現傷害她,但……

  再往前幾個跳躍,他遲疑、他猶豫,半晌,終是放不下心,他傾全力奔回采青身邊。

  一條小水蛇自潭邊游上來,慢慢向不省人事的采青滑近,明知那是無毒蛇類,他的心還是漏跳半拍。

  衝上前,他趕在水蛇之前,抱起辨青。

  她全身濕透,手足冰冷,煜宸探不到半分體溫,沉穩的他首次嘗到心慌。

  「不準死,你要給我好好活下來。」他出聲恫嚇。

  對於他的恐嚇,她沒反應。

  「你最好把我說過的每句話都牢記,否則我會讓你生不如死。」他的威脅語無倫次。

  「除非你不怕被鞭屍,否則給我用盡全力好好活下來。」

  煜宸抱她飛上樹,他的腳步迅速。

  「你可以睡一下子,不准睡太久,要是睡太久,我就、就……」

  就怎樣?他肯定生病了,居然恐嚇一個昏迷病人。

  穩住,這不是正常的你,你必須穩下心情,眼前,采青需要你。

  煜宸深吸氣,抱她偎近自己,從現在起,他們一步都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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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煜宸找到一處天然石穴,洞穴上方射進幾道陽光,裡面還算乾淨,抱進折來的枯枝,他熟練地燃起一盆火焰,不多久,
暖流竄起,溫暖了兩人身體。

  他用乾草鋪好床,又自外面折來數十片大葉子,這些用來蓋住采青的身體綽綽有餘。

  沒有太多顧慮,眼前,救命為先,他拉開她的衣襟,天,見骨傷口比他想像中更嚴重,這刀,敵人是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射來的,
怎能不嚴重?

  她瘦削的身體不該承受這些,她是沒本事女人,怎能隨口至死不悔?怎能說什麼心甘情願?

  不談情、不說愛,原本在他生命中缺席的心情,由此滋生,順著她不平穩的呼吸聲,一點一點成長茁壯。

  說了不愛,說了她還是小孩,沒道理學大人談情道愛,可是這個女人太笨,不愛她,豈非對不起自己的正義感?

  所以,好吧,愛她吧,為了她那句「至死不悔」的千古名言。

  他是個務實男子,自從決定愛她開始,采青便成了他的重要責任。他計畫起他們之間,決定把她留在身邊。

  煜宸簡單認為,涴茹既是采青的好姊妹,就讓她們不分大小先後,成為一輩子的好姊妹。

  煜宸褪下她的衣物,把衣服架在火邊烤乾,沒有意亂情迷,有的僅僅是憂心焦慮。

  當她身上大大小小的新舊疤痕隨著衣物除盡,一一露出來時,控不住的怵目驚心,控不住的怒火填膺,他抿緊嘴唇,
堅硬的下巴寫滿忿忿不平。

  誰做的好事?她那個重男輕女的大娘?

  好啊,全世界的人都聯合起來欺負她是嗎?誰都有權利在她身上試試棍法、刀法是嗎?

  好好一個姣美皙白的少女身子,居然弄出這等殘破不堪?

  煜宸深吸氣,暫且將怒氣抑下,有機會的,總有一天,他會將對她施毒手的人揪出來,逼他們把欠債一一歸還。

  煜宸把採集來的藥草放在大石頭上,再撿來一顆適手石塊,將草藥搗碎。

  叩叩叩,憤怒在他的動作裡添味,每個敲擊聲都帶著火氣,汗水自他額間一顆顆滲出,在他的背脊滑出一道道水漬。

  采青被敲擊聲擾醒,朦朧問,她看見煜宸汗濕雙頰,抬起手臂,采青想替他拭去汗水,可惜使不出力氣,淡淡地,
她笑了笑,又沉沉睡去。

  他猛地回頭,她睡顏依舊。

  是幻覺吧,幻覺她清醒,用深情眼睛注視自己,搖搖頭,他失笑。

  走近她,煜宸將藥草貼在她肩膀,把采青半干的衣服撕成條狀,好將藥草縛住,做完這些,他靠坐在她身邊,
一邊端詳她熟睡容顏,一邊想像她生龍活虎的模樣。

  她很喜歡爬樹的,府裡的柳樹每棵都得過她的「恩寵」,她喜歡從高高的地方往下跳,他竟然就養成在樹下接人的壞習慣。

  扯不扯?這種「不知不覺」連他自己都訝異。

  有回,何總管親眼目睹采青發瘋,她身子往下墜那刻,他的喊叫聲嚇壞府裡侍從,他們聚攏、他們看著煜宸懷裡的采青,
肆無忌憚放聲大笑,當時侍衛們的不可置信表情,還深刻在他腦中

  那回,何總管支支吾吾問他:「王爺,您有意思納采青姑娘為妾嗎?」

  當時,他眼神一凜,嚇得何總管趕緊告退。

  想來,那時眾人已嗅出兩人間的不尋常,只不過他尚未發覺,看來,對於男女情事,他魯鈍得可以。

  邊城碉堡裡有幾株高大樹木,恰好可以讓采青爬個過癮,只不過,她愛趴在樹幹睡覺的壞習慣得改改,若真改不掉,
他就在樹下鋪上厚厚的軟沙吧,免得一摔二摔,把她不聰明的腦袋,摔得更糟更壞。

  他相信,采青會喜歡邊塞生活。

  她和一般女子不同,許多大家閨秀害怕過辛苦日子,居然寧願孤獨地留在京城王爺府邸,也不願意隨他開軍邊疆,
她們想嫁的只是「鎮威王爺」四個字。

  采青的好奇心那麼重,一天到晚想知道稀奇古怪的風土人情,在那裡,有太多新鮮事物可以滿足她的好奇心,
說不定哪天他老了,皇帝要他退休,她還寧願留在當地當番婆,不願回京。

  握握她的手,她是他的,此刻起,他篤定。

  半瞇眼,他在她身旁打坐調氣。

  她睜眼,看著自己的手在他掌心裡,來不及微笑,又沉沉睡去,可見得這次,她真是累得凶。

  幾乎在同一時間,煜宸開眼,以為可以看見清醒的她,沒想到,又是一次幻覺欺騙。

  不過,就算她果真清醒,他有什麼重要話題要講?

  恐怕沒有,他只會對她說:「閉上眼睛,你需要睡眠補充體力。」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要求她醒來?

  莞爾,他的笑是甜的,那甜蜜,從口頰沁入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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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他很厲害,一把插在采青肩頭的刀子在他手中,成了無所不能的利器。

  他用木頭做成碗、湯匙和小板凳,他割下籐蔓編成軟椅,好時時將她負在背上,形影不離。

  他拆下采青衣服上的繡花線做成釣線,三不五時帶她到潭邊釣魚,他簡直厲害到無所不能。

  鋪起葉片,他將果子切成細片,一點一點餵進她口中。

  煜宸從未服侍過任何人,生平頭一遭,做的不好,敬請原諒。

  然而被服侍的小女人顯得非常開心,明明是蒼白著一張臉,卻堆了滿眼笑意,明明是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她還是花足力氣搭起笑顏,討好巴結。

  他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更加心甘情願,服務小主人。

  「魚湯快好了。」他說。

  她伸展雙臂,等著煜宸將她抱起,沒辦法,受傷的人最大,何況就算只有短短三步距離,那條意外出現的小水蛇教會煜宸
,他在哪裡,她便在哪裡。

  「動作輕一點,不要把傷口撕扯開來。」

  不痛的最大壞處是——弄傷自己沒感覺。

  「嗯。」她合作,把手臂半放。

  他用最輕柔的動作抱起她,不時叮囑:「我把你弄痛,一定要告訴我。」話才說完,連煜宸自己都覺得好笑,她根本不懂得痛為何物。

  「我很好。」

  弄痛她?不介意、不介意,她喜歡賴在他懷裡,就算真的痛死也沒關係。

  「你的食量很小,要盡量多吃點東西,才能讓傷口恢復。」他嘮嘮叨叨像個多嘴婆子。

  「好。」

  采青心口不一,她寧願傷口不痊癒,寧願掛在他身邊歲歲年年。

  走出洞外,他將她放在草地上,看著他用剖空竹子煮魚湯,她衷心佩服。

  「你很棒,什麼東西都會做。」話說不過兩句,她劇烈咳嗽。

  「少講話,你該休息。」煜宸皺眉,這裡沒有足夠藥品,好調養她的氣虛。

  「我的喉嚨……沒受傷。」氣沒提起,她又咳了。

  叫她別說話,偏又多話到令人髮指,這種朽木之材,要怎麼雕才能雕出一副聰明腦袋?

  她真把他惹火了,煜宸繃著臉一言不發,繞到火堆對面,將剛洗淨剖開的魚兒串在樹枝上,端開魚湯烤魚。

  「好香……咳咳,我餓壞了。」她不餓,說餓純粹是討他歡喜。

  又說話、又說話,她是閉不了嘴的九官鳥嗎?她就是這點糟糕,叫她別做的事,偏要一試再試,試到他火冒三丈為止。

  煜宸別過頭,故意不去看她誇張笑臉。

  他端來魚湯,她笑得好甜,繼續用言語企圖挑他展顏。

  「小魚對不起,咳咳……小魚兒不該吃小魚。咳咳……」

  她的咳嗽聲,聲聲撞上他的耳膜,彷彿咳痛的是他的身體、與她無關。

  哼一聲,他假裝沒看見她的魚湯喝得多努力。

  撐死了,她把魚湯喝光,還努力把他送來的魚肉,一點一點吞進肚子裡,要命,他是不是忘記她才吃掉一整「葉」的水果?

  想出聲小小抗議,但他凌厲眼神掃過,采青立刻乖乖張嘴。「我最喜歡……咳咳……魚……咳……」

  他再也受不了了,愛說話又愛咳嗽,少說兩句會死人嗎?

  「閉嘴!」

  他一吼,她乖乖照辦,雙手搗上小小嘴唇。

  「等我允許的時候,你才能開口說話。」

  再多話,他就用魚刺製成骨針,一針針在她的嘴唇間繡花,讓她再沒本事多話。

  山谷裡可用的藥材少之又少,他擔心她落下個病根子,天天用內力和食物,企圖將傷害降到最低,
偏偏小丫頭不知死活,一能動,就不安分;一能說話,也不管身體受不受得住,兩瓣唇張張合合,不停止。

  「嗯。」她點頭點得很用力,表明自己完完全全瞭解他的心意。

  「點頭動作小一點,你的傷口還沒合口。」

  「嗯。」

  這回,她多合作呀,微微點頭,溫柔含蓄得像個大家閨秀。

  看她的動作表情,煜宸暗地憋住笑意。她是個有趣的女生,一直都是,只是,這個有趣女生不適合做大家閨秀,
煜宸想,終其一生,他都不會對她做出這樣的要求。

  「你夠聽話的話,下午,我帶你去飛。」

  這是……獎賞?沒錯,是獎賞,采青愛讓他抱著,跳上縱下施展輕功,在他懷間,她既可享受凌空快感,又不怕摔斷腿。

  「要是你更乖一點,我可以背你去追小兔子。」

  了不起吧?從沒哄過人的郜王爺,學會賄賂小女生。

  她是貪心不足的巴蛇,看著他、等著他,期待他開出更多優惠條件。

  「當然,你要是把所有的東西都吞下肚,我不介意帶你去蕩籐蔓。」

  知不知道什麼叫蕩籐蔓?很簡單,他用布條將她縛在自己背上,然後抓住籐蔓左右擺盪,想更刺激點的話,
他樂意學山猿,籐蔓一根換過一根,從東邊到西邊,再由西邊回到東邊。

  蕩籐蔓快樂嗎?自然是快樂的,只是她心知肚明,負著她,他施展輕功,最大的目的不是快樂,而是尋找離開的路。

  他急著離開這裡,她卻但願兩個人永遠都出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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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煜宸的衣服穿在她身上,采青的衣服早就成了縛綁傷口的布條,中午,他赤裸著背,背她到池邊梳洗。

  她能自行走路了,可他不准她雙腳沾地,所以愛背她,變成他的習性之一。

  采青的傷痊癒大半,中氣足,說起話不再一口氣接不上,他帶她玩的遊戲自然一天比一天刺激。

  「要不要吃?」

  他摘下一串紫色果實,原本采青不認識它,但煜宸說,在西域曾見人們用它釀酒,沒有懷疑過他的話,他說能吃,她就把東西吞下肚。

  一吃二吃吃上癮,采青愛上這種酸酸甜甜的果實,谷底生長很多,伸手她便能滿足自己需要,但他仍然習慣替她代勞。

  「要。」采青回答。

  把采青放在樹幹上,從高高地方往下看,是她的樂趣之一,他從不剝奪。

  「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他用額頭試試她的額頭,沒發燒,很好。

  「沒有。」采青笑瞇眼,和他在一起,只會舒服得不得了。

  「很好,這兩天你的氣色好看許多。」

  「所以我變成大美人囉?」

  「美不美重要嗎?」他讓她的稚氣惹笑。

  「重要啊,夫子說婦容是女人五種德性之一。」她忘記自己縫了塊抹布送給他,也忘記,婦工同列女德。

  「我沒記錯的話,你向來不屑夫子說的話。」

  他嘲笑她,才不多久前,她還在王府書苑裡,大大批評夫子的頭腦太迂腐。

  「是迂腐啊,他說女子不可善妒,卻沒告訴我們,女子之所以善妒,是男人的風流製造出來。

  他說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我問他,若是丈夫毫無道理便寫下休書,逼妻子離開家門,也該遵從嗎?
他斬釘截鐵說要遵從。

  我又問,若錯在丈夫呢?他說夫是天、妻是地,不管天做錯什麼事情,地都要受得甘之如飴,這是哪門子鬼道理?」

  「你又在批評你的夫子。」他喜歡她精神奕奕。

  「我認為真理不會因持有人是女子,便不成真理,錯誤也不會因為發生在男子身上,就被扭曲成正確狀況。」她義正詞嚴。

  「你是個麻煩女子,將來娶到你的男人,肯定要傷腦筋。」幸好,他是個不怕麻煩的男人。

  所以,他和天下男子一樣,喜歡女子溫柔婉順?喜歡女子別提問題,別出口反駁意見?可惜,她再努力修飾,也修不出一副合宜性子。

  「男人都不喜歡傷腦筋的,對吧?」她悶聲問。

  「放心,總有一天,不怕麻煩的男人會出現,告訴你爹娘,他不介意接手燙手山芋。」

  煜宸尚不打算告訴采青自己的計畫,他知道若能走出這裡,首先要面對的是家國而非婚姻。

  「要是沒有不怕麻煩的男人呢?我可以再到王府裡找你?」

  「你來找我,哪次需要經過誰的同意。」

  他的回答讓她好得意,是啊!她早把鎮威王府當成自個兒家,愛來便來、愛去便去,也不見誰反對同意。

  只是……她答應過涴茹姊姊,本以為是最後一面,哪想得到意外發生,使得一次變成許多次,多到她差點忘記,
他將成為別人的專屬權利。

  「不說話?累了?」煜宸問。

  他總嫌她多話,又怕她不多話,人真的很難做。

  「不累,我還想玩蕩鞦韆。」

  能玩就多玩些兒吧,明天會變成怎樣,誰知道!這會兒,她成了享樂主義者,不去設想明天,只圖眼前快樂。

  「好。」

  放下果子,他背負起她,用割下她衣服做的繩索,將她牢牢綁在自己背後。

  攀著他的頸項,臉貼在他頰旁,她的笑顏像陽光,美得耀人心房。

  「準備好了沒?」

  「好了。」

  喜歡靠著他的感覺,他的背又寬又闊,彷彿天地間有這堵屏障,便能擋去她的不幸,彷彿只要偎緊他的體溫,
寒冷冰雪便與她無緣,她合該躲在這堵牆後面。

  只是,她不解,為什麼這個背屬於另一個女人,一個她連妒嫉都不行的女人……

  「抓緊!」

  他抱住她的小小臀部,屈膝、彎腰,挺身飛去,下一刻,他站上樹梢。

  「腳夾緊。」

  細心吩咐過,煜宸雙手並用,配合著輕功,他在樹林間搖蕩擺晃。

  她在他耳邊大笑,淙淙水流聲、鳥鳴聲、她宛轉悅耳的銀鈴笑聲響遍天際,不知不覺,他的嘴咧到後腦勺。

  開心是什麼滋味?在這個無人谷底,在短短的十幾日內,他認識、熟悉,並深深眷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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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裡,月亮當空,潭中也是一輪皎潔明月,滿空星子璀璨,草叢裡螢蟲點點,閃閃光亮相映成趣。

  他們在谷底已過半個月,這裡食物充足,天氣溫和,日日有看不完的美景,這裡是人間仙境。

  他自遠處奔來,采青的眼色黯了黯,他又去尋找出路了,離開這裡,他是多麼的迫不及待。

  但……怎能怨他?山谷外有他的人生功名,有他的愛情婚姻,山谷內,只有一個生病的包袱、一條笨笨的小魚。

  煜宸奔近,坐在她身旁,他手支後腦躺在草地問,她沒多考慮,便躺上他大大粗粗的手臂。

  「想要螢火蟲嗎?」他問。

  「你要把它們抓來?」偏頭,她回問。

  「對。」她都「至死不悔」了,替她做點事,有什麼打緊?

  「不要,我寧可看它們自由地在草叢間跳舞。知不知道它們為什麼跳舞?它們在尋找適合伴侶,共度此生。」

  煜宸想過要改變她「不正確」觀念,要教會她大家閨秀不能貪看才子佳人,更不該把看不見、摸不著的愛情,拿來當成人生首要。

  但此刻,他反而覺得教育她不再那麼重要。

  「人們受禮教約束,反而不及蟲子浪漫率真,它們追逐真心喜愛的對象,一旦選定對像便是終身,你不覺得這才正確嗎?
婚姻是人們一輩子最重大的事情,為什麼要聽媒妁之言,或者皇帝賜婚?」

  她的話說露骨了,這豈不是表明要他否定皇帝賜婚、拒絕涴茹姊姊?些微罪惡感浮起,采青咬住下唇,她曉得自己的言行不合宜。

  「為什麼不繼續往下說?」她的沉默讓他不習慣。

  「說什麼?」

  「說你想說的話。」

  如果是想說卻不應該說的話呢?能否不顧一切開口?當然不能。

  「我想說,要是能住在這裡,永遠不出去就好了,你願不願意留下來陪我?」

  靜默。

  他不應聲?

  意思是他不願意和她留在這裡?笨,他當然不願意,他的榮華富貴、他的前途名祿和豪宅嬌妻,全在外面的世界裡,
她憑什麼提出這等愚蠢要求?

  「再過兩天,你的身子更好一些,我們就想辦法離開這裡。」第一次,煜宸明說。

  「我可不可以回答不要?」她委屈問。

  「別任性。」她的身子需要大夫調理;而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待辦。

  可惜,她想任性,想在這個只有他和她的地方,恣情態意,想做什麼都可以。

  「任性是種差勁品德嗎?」她輕聲問。

  他被她的問話逗笑。「不是。」

  「那麼,任性一下下,沒關係吧?」她擔心,非常擔心,一旦走出兩人世界,他有皇帝、有國家、有軍隊、
有敵人,還有將同誓生死的涴茹姊姊,到時,他身邊的人那麼多,她怎掙得他的眼光?

  「傻女孩。」他笑著摟她進懷。

  誰能預知未來?誰能告訴她,當有緣卻無分,她能做些什麼?

  教教她吧,不管你是上蒼或鬼神,給她一個指示,指示她該怎麼走,才不會和他的距離越行越遠……

  「離開這裡,那些想害你的壞人,會不會再度出現?」假設出去是必須,那麼她唯一關心的,是他的安全。

  「你知道他們是誰?」他不答反問。

  「不知道,不過他們的皮膚很黑,不像中土人士。」

  「沒錯,他們是瓦敕族人,我不明白為什麼簽了條約,他們還要到中土刺殺我,他們的族長拉拉卡還留在京城當人質,
這種行動對族長百害而無一利。除非……糟了,他們派出那麼多勇士來到金國,目的是解救拉拉卡,他們想出爾反爾,趁我班師回京,
軍隊最鬆懈的時候,出兵攻打金國!」

  「那怎麼辦?」想起征伐,想起戰火燎原,采青心生恐慌。

  「我們必須盡速回去,向皇上稟報這件事,只要拉拉卡沒被救出,他們就不敢貿然行動。」

  「萬一,他們已經救出拉拉卡呢?」

  「我想不至於,記不記得動手那天,他們不敢開口說話,是因為他們根本不會說金國語言,害怕身份被識破,除非有內應,
否則我不認為,他們能順利從宮禁森嚴的皇宮裡救人。」

  「那就好。」采青松口氣,卻又立即沮喪起來,所以說,這裡他們是真的不能多待了?

  「別擔心,就算他們救出拉拉卡,只要我盡速回到邊塞,諒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他對自己有十足的自信心。

  「假使找不到出路呢?」

  「你有沒有發覺,瀑布直衝而下,潭中水位卻一直維持在同樣的地方,並沒有淹沒整個谷底?我認為一定有出口宣洩多餘的水量,
只要能找到這個出口,我們就能離開這裡。」

  真聰明的想法,要是他別那麼厲害,要是她多自私一點,或者就能成就他們的愛情,但他們都不是這樣的人,所以此生,
他們注定有緣無分。

  「離開這裡,我會不捨,這輩子裡,這些日子將是最值得懷念的一段。」

  「你的一生還有很長,別急著下結論。」

  「這番際遇不是人人都能碰到。」

  「這句話我贊成。」

  「衝著這個贊成,可不可以今天不回洞穴,我們在這裡過夜?」

  「夜深露重,你會著涼。」

  「我想看晨曦,偎著你,就不怕著涼了,是不?」

  他沒回話,她當他默許,輕輕靠近他,臉頰貼著他的手臂,安全感,一點點湧上。

  不說話了,寂靜的夜裡只有蟲聲唧唧,亮人眼的螢蟲仍然為求伴侶翩翩起舞。

  采青歎氣,輕輕喃語:「莫把麼弦撥,極怨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

  他噗哧笑開,伸手將她的小腦袋攬進懷裡。「又為賦新詞強說愁。」

  他不知道,她的愁貨真價實,她心中的雙絲網豈止結下千千結,那些結東一個、西一個,纏得她的心情挨不過天明。

  沉默,采青遙看天空繁星,明天……他與她會走入什麼情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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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煜宸說對了,潭水不滿溢,谷中必有出路。

  他負起采青,在水潭邊左右各繞兩圈,怎麼都找不到出口時,他曾想過,也許出入口在水底,於是他想放下采青,
游至水潭裡先行探路。

  「等等,你看,是彩虹。」采青驚呼。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看到彩虹,因水花飛濺,每每陽光角度對上,便會在山壁間形成彩虹,運氣好的時候,
他們甚至可以見到兩道、三道彩虹。

  「如果我們出得去,我保證,只要有機會,就帶你回這裡看彩虹。」他明白,對於此處,采青離情依依。

  「如果我們出不去,我們天天都可以看到彩虹。」她回話。

  「采青……」

  「我懂,我不能一直當自由自在的小魚兒,偶爾,我必須記得自己是楊采青,是一個受禮教薰陶長大的女子。
我不過是抱怨歡樂時光不長久罷了。」

  他不語,給她一個鼓勵笑容,欲縱身下躍。

  「試試水簾後面吧!」采青說。

  「你說什麼?」他反口問。

  「我並不確定……前幾天瀑布水量較少,你在釣魚時,我發現瀑布後面似乎有個黑洞,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出口……對不起,
我應該早點告訴你。」

  采青承認自己私心重,她私心盼望洞口別被發現,更希望它根本不是出入口。

  「沒關係。」

  他懂她的心思,若非他有過人理智,說不定他也會安於此處一輩子。

  他怎能輕鬆原諒她?他應該生氣、應該用大號音量吼叫她,讓她清清楚楚,自己的自私自利有多麼令人憎惡。

  「我希望它不是出口。」她賭氣說,企圖惹起他的不原諒。

  「沒關係。」他走近她,彎腰,想重新抱起她。

  「我故意不告訴你那裡可能是出口,我怕一走出去,我們就是天人永別。」她故意讓自己說出更惹人厭的話。

  「你說什麼?我們怎會天人永別?」這回他皺了眉,不快表情彰顯。

  終於,她成功惹他討厭。死咬下唇,采青一句話都不說。

  他們當然會天人永別,等在他眼前的責任是保家衛國,戰場上沒有永遠的贏家,好運不會一直降臨同一個人;
而她,她答應過姊姊不再同他見面,人人都說思念啃蝕人心,要不了多久,她的生命將被思念啃蝕殆盡!

  「說話,誰告訴你,我們會天人永別?」他拉抬音量。

  「沒有。」低眉,她怎能憤恨涴茹姊姊的態度!?就是她,不也在無人時,悄悄嫉妒起姊姊的幸運?

  「辨青,聽清楚我的話,如果真能回去,至少有一整年時間,我會忙於戰事,若情勢已迫在眉睫,
恐怕連皇上欽賜的婚禮都要暫停,所以,請你等我。」他鄭重說。

  等我?這是承諾嗎?她嚇到了,心臟猛烈狂跳!半張嘴,水靈靈的眼底有重大懷疑。

  「等你?為什麼?」

  「我知道不公平,但這個時代對男人的確優渥,只要我願意,可以娶一個、兩個、十個妻子,但是,
對於女色,我沒有那麼大的渴求,有你、有你的涴茹姊姊,對我而言已經太多。」他還是說了心意,為她眉頭間的糾結。

  「你是說……」

  「沒錯,對涴茹我有義務,撇開皇命不說,消息已經發佈下去,臨時毀婚等同於毀了她的一輩子,
這種事情我不做,至於你,你該明白經過這次,再怎樣,你都是我不能推卸的責任。」

  應該自憐的,自憐她不是他的最愛,她只是「不能推卸的責任」,然她的野心不大,能同他共生死,
不管有沒有喜歡或愛情,不管她是否單單屬於責任義務,她欣然接受。

  小小的臉龐煥發光彩,她的心被突如其來的喜悅漲滿,暫且忘卻姊姊的痛苦,她一心一意記取他的承諾。

  「我等你,不管幾年,我都等你!」她直覺反應。

  「很好,別再說什麼天人永別,不要胡思亂想,更別替自己弄出一大堆『千千結』、『魂已斷』
、『夢相隨』,我要你維持之前的無憂快樂,我要你耐心守候,懂不?」

  「懂。」她點頭又點頭,不管他說什麼,她都願意全力配合。

  「很好,我們出去吧!」

  他半蹲身,她爬上他的背、環起他的肩,快樂的笑顏貼在他背脊上面,夢相隨呵……她的夢終是與他相隨。

  沒有婚禮、沒有認定,他一句「等我」,漲出她滿心愉悅慶幸。

  有他這句話,就是魂斷,她也要依戀他身邊,不棄不離;就是千千結依舊在心底,她也要拾起耐心,一字一字,
將他的名字縫綴在結上,告訴自己,心結美麗。

  知不知道何謂窩心?

  就是把心窩在他心裡,享受被圈圍保護的美妙;就是收起自己,把整個自己窩進他身體,肌膚相觸,點點甜、
點點蜜,點點幸福漬進心底。

  愛他,是她一輩子的事情,她不是個有耐心的女性,但執著堅持是她會做的事情,她堅持愛他、堅持守候他。

  看著她的無瑕笑容,煜宸松心,背起她,走進水簾後面,才一下下,飛濺泉水,濕透兩人。

  「你會不會冷?」他問。

  他的問題讓她有借口摟他更緊。

  「冷。」她的牙關頻頻打顫,這潭水真是冰得透心。

  「再忍耐一下。」他的手將她身子收緊。

  水簾後面果然有一個約可容納兩人的山洞,踩進去,他的腳自膝蓋以下泡在水裡,極目睜眼,黑漆漆的洞穴裡看不見任何東西。

  小徑彎彎曲曲,為教采青安心,每個落腳,他的步伐沉穩。就這樣走了約莫一盞茶工夫,他們看見一絲光線。

  「小魚兒,你看前面。」

  「嗯。」

  她胡亂點頭,忙把臉貼回他背上,這段路走到盡頭了,不管未來如何,至少在光明之後,她確定,分離等候。

  他加快腳步,不多久,他將兩人帶到陽光之中。

  走出來了,他們重回人間,過去的十數日恍若隔世,深吸氣,他臉上帶著淡淡笑意。

  煜宸運起輕功,飛奔至山下,竟和從山上剛剛尋人不著下山的官兵相遇。

  「郜王爺!郜王爺,屬下終於找到您了。」他的陣前將軍從遠處衝過來。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煜宸問。

  「拉拉卡被救走,王爺失蹤,我們四處探聽,知道有敕瓦族人在此地出沒,便一路尋了上來,
我們在山頂找到十幾具屍體,卻也找到王爺的佩刀,這幾日來,兄弟們都在山上尋找將軍。」

  「他果然被救,朝廷裡必有內奸。你派人將所有人召集起來,等我進宮,稟明皇上,軍隊立刻開拔。」

  「是,王爺!」

  遠遠地,朝廷官員聽說尋到郜王爺,紛紛聚集,他們圍在煜宸身邊關心。

  「采青,你怎麼在這裡?」采青的父親看見她一身的狼狽,訝異問。

  「楊軍機,采青受傷了,請派人送她回家,並妥善照顧。」煜宸說。

  「是,郜王爺!」他走向前扶下自己的女兒。

  臨行依依,她回眸再看他一眼,他還給她一個安心笑容,點頭,她知道自己深切記取,永遠不忘記等他這件事情。

  再回頭,他開始忙碌了,發號施令、分派工作,他又是威風凜凜的郜將軍。

  戀戀不捨的,是她的眼睛,悄悄地拭去兩顆晶瑩,她明白山中歲月已經過去,明白短暫幸福已深埋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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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所有事情在短短的幾日內發生,煜宸上稟皇帝,揭發瓦敕族的陰謀,引起朝廷上下一陣嘩然。

  此時,季將軍傳回來邊塞氣氛詭譎、戰事一觸即發的消息,於是,皇帝下令鎮威王迅速領命出征。

  軍隊開拔日,朝中大臣出城郭相送,就是萬歲爺也親臨校閱場,分贈水酒,親自預祝他們凱旋歸來。

  也因為這樣,一個預備盛大舉辦的婚禮草草進行,涴茹無半分怨言,有的是體貼、遵循,她的賢慧得體贏得許多稱讚。

  當第一場捷報傳回朝廷,舉國歡欣,涴茹拿著丈夫寄回來的家書,臉龐難掩欣愉。

  「王爺信上怎麼說?」涴茹的母親問。

  涴茹原本的喜出望外,在看完整封信內容後,轉為落寞,眼睛飄向辨青,眼中有的是忿忿不平。

  他居然要求她照顧采青,別讓她受自己母親欺凌!

  欺凌?好大的一頂帽子,再怎麼說,那是他們楊家的事情吧,怎勞一個外人關心?

  「怎麼了?王爺到底寫什麼?」大娘急催。

  采青站在門外引頸而望,是啊,她也想知道信上寫些什麼……

  他是否安然無恙?戰事是否吃緊?在遙遠的邊陲,他有否想念過她?

  「沒什麼,他希望我能過去陪他,爹爹,請您上書給皇帝,讓我到邊塞服侍王爺。」說完,她勝利似地看采青一眼。

  「傻女兒,你這是做什麼?王爺去打仗,又不是去玩的,誰知道那裡有多危險,你要是有個萬一,教娘怎麼辦?」
當母親的第一個反對。

  涴茹嘴角噙著冷笑,斜睨采青一眼。

  她恨她,是的,從她大大方方穿著王爺衣服回來那天開始,她再放不下對她的憎恨。

  她永遠忘不掉心慌意亂的那段日子。

  先是王爺失蹤消息傳來,後是家裡上上下下找不到采青影子,她整整擔了十幾天的心,害怕兩人拋下皇命,雙宿雙飛,
那些天,她懷疑、嫉妒、怨懟,一天比一天更甚,她夜夜受惡夢折磨,夢見采青在王爺懷裡,相愛相親。

  驚醒時,她對窗垂淚到天明。

  她想像王爺和采青逍遙快活著,想像他們在世外桃源中,開啟一段她盼了好久的愛情,當想像不斷膨脹,她被壓縮得不能呼吸。

  她恨自己,十幾年來對采青的仁慈,換來的居然不是感恩圖報!

  她氣自己,過度矜持,學不來采青的厚顏無恥,若換成她守在王爺府前、若她肯拋卻自尊,日日巴著王爺不放,她有自信,
他會對她傾心,而非對采青在意。

  人人都知道,她敦厚溫柔、她藝冠絕倫,京裡哪個適齡女子及得上她?可是,他終是選擇采青、選擇逃避皇命。

  他不顧念她受傷的心,不顧念她是他未過門的妻子,他呵……怎地未相處便判她出局?

  終於,王爺被找到,采青回家,他們被找到時的情景,經由下人的口中,證實涴茹所有想像,十幾天間他們的確在一起,
他們的確親密。

  她質問采青,為什麼她把答應不見王爺的承諾,拋諸海底?

  采青的解釋聽進涴茹耳裡,成了欲蓋彌彰,她一口咬定,若非采青對王爺有特殊情意,又怎會引發後來的一連串事情!

  更何況,共處數日,誰知道他們的感情已經提升到什麼樣的程度?

  所以,她的恨,有憑有據。

  新婚夜,她懷著嬌羞與恐懼,坐在新房裡等待王爺來臨,誰料得到,他對她說的每句話,都是關於采青。

  她捺下性子,隱埋嫉恨,拚命告訴自己,男人喜歡寬容女性,誰曉得,他的過分不只這件,話說完,他居然轉身進書房,
留下她在空閨獨守新婚夜。

  此後兩天,煜宸忙得不見人影,不是在宮裡與皇帝討論大事,就是聚集大臣在書房裡商討征伐要事,她再沒見過丈夫。

  涴茹懷疑,自己在這場婚姻裡面,定位於什麼角色?

  更可惡的是,出征前夕,他居然將她送回娘家,目的是要她好好照看采青,這種屈辱,試問,哪個女人能夠承受?

  不,她已輸在前頭,她不願再一路輸下去,何況采青不過佔了先機,涴茹相信,只要有機會讓煜宸相比較,
他會知道自己才是最適合的妻子人選。

  「我是王爺的妻子,他在哪裡,再危險我都該跟隨。」涴茹說。

  「你確定嗎?涴茹。」楊軍機揉揉鬍子,望著女兒。

  「是的,爹,我要上前線,服侍我的丈夫。」

  「好吧,我上書皇上,請皇上做定奪,你可以挑幾個人陪你一起去。」

  「謝謝爹爹,我可以讓采青陪我一起去嗎?」涴茹說。

  靠在門邊的采青喜出望外,真的嗎?涴茹姊姊願意帶她一起去,她氣消了,不再介意自己沒做到承諾?

  謝謝呵謝謝,千感激萬感謝,她的涴茹姊姊是天底下最溫柔的女人。

  「為什麼要帶采青?」楊軍機問。

  「我從小就和她相好。」她答得自然,任誰都看不清她眼中憤懣。

  「好吧!讓采青陪你一起去。」

  楊軍機搶在妻子之前回答,他知道妻子肯定會反對。

  「謝謝爹爹,我回房整理行李。」

  「先別忙,皇上那邊……」

  「皇上會同意的。」她篤定,畢竟皇上還要仰賴夫君為他效命,給點甜頭何難?

  她走出廳門,掠過采青身邊時看都不看,但采青臉皮厚不怕被刮,她硬湊到涴茹身後說話。

  「涴茹姊姊,謝謝你。」;

  「不用謝我,是王爺要我照看你的。」

  涴茹冷言相對,這不是她習慣的處事態度,然嫉妒讓她變了樣兒,她看不清眼前,只看得見自己胸腹間的熊熊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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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隊人風塵僕僕走了將近一個月,才到達軍隊駐守的邊城——克諾城。

  克諾城雖是邊塞地方,但城裡城外熱鬧非凡,市集裡,從附近眾集而來的少數民族,販賣著各種民族味濃厚的商品。

  采青和涴茹共乘一輛馬車,撩起布幔,采青對這一切都感興趣極了。

  那些自煜宸口裡聽說的東西,件件出現眼前,接起回憶裡他們同聚的夏日光陰,興奮之情不可言喻。

  馬上要見到他了,馬上要見到了……不過是百餘日的分隔,分隔出她無數無數想念,想他呵,念他呵
……枯槁的心為著再見,重新滋潤。

  他寬寬的背彷彿就在她胸前,他深邃的眼,是否和她一樣,盈滿濃濃思念?

  隨著王爺派來迎接的軍士們入城,采青的心越跳越快,輕咬下唇,她需要費極大力氣,才能教會自己,不致太過得意忘形。

  「你不能克制點嗎?」涴茹冷淡的聲音傳來。

  果然,她還是快樂得太過分了。「對不起,涴茹姊姊,我只是開心……咳咳……」失了煜宸的內力輸送,采青終是落下病根。

  「開心要見到王爺?」她冷哼一聲。

  「對不起,我太得意忘形。」

  「我不知道王爺給過你什麼承諾,但是請你別忘記,到目前為止,你什麼都不是,頂多是他的小姨子,過分的舉動請你克制。」

  「我知道。」

  她知道自己過分,知道自己的惡劣行徑簡直是掠奪,更知道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姊姊的痛苦之上,對於涴茹姊姊,
她有無數抱歉,對於自己的心情,她有強烈的無能為力。

  「我不希望你不知節制的行為,在這裡惹起話題,更不希望你的態度讓王爺引起誹議。」

  「是。」

  她將盡最大努力,讓涴茹姊姊有安全感,並教她瞭解,只要能留在王爺身邊,她會安分、會節制,
會拚命不讓自己危害姊姊的王妃之位,她只要呵,能見見他、聽聽他、確定他幸福……

  「直到王爺願意給你正式身份,舉行儀式,把你迎進王爺府為止,在那之前,你不准和王爺獨處、不准主動找王爺。」

  「我會做到。」

  「但願你說到做到!」涴茹嘲諷。

  「是。」

  采青苦笑,不怪姊姊諷刺,錯在她,她在大娘面前說一套做一套,她允過的「不見面」,在轉頭之後,走到他面前。

  這麼多的不良記錄,怎能怨姊姊不信任?

  隊伍停止,采青的手才觸到布幔,就讓涴茹凌厲眼神阻止,放下手,采青臉龐浮上歉意笑容。

  又忘了,她是楊軍機的女兒,是王妃的妹子,怎可做出敗壞門風的輕浮舉止?

  僕婦走來,掀開布幔,迎王妃下車,隨著涴茹的蓮步輕栘,一行人慢慢走到王爺的辦公處。

  「稟王爺,王妃到。」

  正在辦公的煜宸聽見傳報,嚴肅的臉龐帶出一絲喜意,她來了,在分別百餘日之後,聒噪的女聲又將迴響耳邊。

  「王爺,妾身向您請安。」

  「一路辛苦。」

  淡淡笑意掃過,采青低頭萬福,沒看見他的欣然。

  「聖旨到,我嚇一跳,你怎麼會想來這裡?」這句話,他是對涴茹說的,眼神卻沒離開過采青。

  朝中好友捎來書信,恭喜他娶對妻子,朝問大臣對涴茹不顧危險辛苦,執意相伴君側的忠貞,
給與了極佳評語,人人都贊,有妻如此,夫復何求?

  「王爺,可以讓采青妹妹先下去休息嗎?她身子尚未大好。」涴茹說。

  煜宸視線對上采青的,身體還沒好嗎?是不是自以為不怕痛,便不安分吃藥了?涴茹沒說錯,
采青瘦得兩片豐腴臉頰凹陷,不圓的腰際漏了一大圈,唇是隆白的,眼下帶著淡淡黑暈。

  煜宸濃眉揪起,連帶地,扯緊采青的心。

  他不樂意見到自己嗎?他要她等待,她卻捺不住性子,千里迢迢出現在他眼前。他因此而生氣吧?
生氣相眾分明是兩夫妻的事情,她怎地插上一腳,橫在他們當中?

  使勁咬住下唇,反正不痛,即使唇間留下鮮明齒印,也痛不了她的心。賭氣地,她在唇間加深力氣,
至於為什麼生氣,她自己也不清晰。

  采青的動作把他的眉拉得更緊了,他總教不會她愛惜自己,該不該生氣,應該!氣她也氣自己。

  「來人,帶楊姑娘下去休息。」

  命令一下,不容置啄,想多看他兩眼的慾望,硬生生被壓斷,他不叫她小魚兒、采青,而是喊她
「楊姑娘」,短短幾月不見,他們已經生分至此?

  不發一言,她轉身跟著士兵離開。

  「王爺……涴茹很抱歉。」走近他,半仰臉,她的委屈彰顯。

  「怎麼了?」楚楚可憐的她,令人愛憐。

  「我答應過王爺,好好照顧采青妹妹,但……她畢竟是我親娘,涴茹不能忤逆長輩,我可以做的事情並不多。」

  她把話說在前面,一個月的結伴同行,她或多或少看得出上次受的傷,已經在采青身上落下病根,
她夜裡經常咳嗽,無法成眠,越進入北方,天氣越寒冷,一冷她便凍得無法言語,她的飲食不正常,她正用極快的速度消瘦。

  「我瞭解。」點點頭,他不怪她。

  「我很著急,想不到任何辦法幫她,只好把采青送到這裡,我想,也許在王爺身邊,她才能得到最好的照顧。

  「請原諒涴茹的自作主張,是我請爹爹上書給皇上,因為當時,我再也找不到其他法子,
涴茹有負王爺所托,深感愧疚,請王爺責備我吧」!

  他能為一個女人的胸懷大度責罰於她?

  「我明白自己對你的要求是過分的,采青從不是你的責任。」

  「她是我的妹妹,也是王爺……」她輕蹙眉,猶豫著,該不該出口。

  「為什麼不繼續說?」

  「我不知道王爺和采青摔下山谷那些天,發生過什麼事情,但我猜……采青是王爺喜歡的女人。」

  聰明,他在心底讚她一聲。

  「她的確是我喜歡的女人。」他向妻子承認自己的心意。「為了救我,小魚兒挺身替我挨刀,
她發燒了三天三夜,囈語斷斷續續,說的全是對我的傾慕之情。」

  換了她,她也願意挨刀,只求得到他的心。

  可她不說出真心,擰眉,她逼自己違意。

  「涴茹懂了,我保證,從此會對采青更好,因為她救下我的丈夫「一個我將仰賴終生的男子,
她是我此生此世的恩人,我將傾盡全副心力相待。」

  「你不妒嫉嗎?」他反問。

  「身為女子,妒嫉是天理不容的事情,我會妒嫉,但我不容許自己妒嫉。」低頭,鎖在心中的恨啊,因他的承認迅速增生。

  「不辛苦嗎?」

  「我怎能因為辛苦拒絕成為女人?再辛苦,都是我的命,我生為女子,此生注定該為丈夫的快樂而快樂,
為丈夫的成就而光榮,夫是我的天,我一生的命定。」抬起臉,她眉間有著堅毅。

  沒錯,丈夫是她的,「她的」天、「她的」地,是她不與人分享的專屬。

  還能再對她多做要求嗎?不!他該做的是專心對待、疼惜和憐愛。

  「你放心,我承諾,除了你和小魚兒,我不會有第三個女人。」

  這個承諾,她收下了,至少她確定,再不會有第三個女人闖進他的生命。

  「多謝王爺體貼,涴茹不管做什麼,請王爺相信,我一心一意,只為王爺。」

  煜宸笑了,伸開雙臂,擁她入懷,這件事情,采青做對了,她推薦他,涴茹是最好的妻子人選,果然……

  他想,再也找不到比自己更幸運的男人。

  這天,他和涴茹建立了新關係,也為他和采青的愛情,切下第一個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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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什麼意思?」

  涴茹手裡端著湯藥,一進采青屋裡,溫柔的笑臉轉變,手甩出,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她痛恨這樣的自己。

  采青想,臉腫起來了吧?挨巴掌,她經驗豐富,只是這甩巴掌的人,是向來維護她的涴茹姊姊,不是憎恨她的大娘。

  「我……」

  采青一頭霧水,滿面錯愕,這段時間她安分、聽話、足不出戶,她盡本分做到涴茹姊姊的要求呀!

  「你故意不吃飯,要王爺百忙中抽空過來?很聰明嘛,我不准你私下去見王爺,你就製造事件讓王爺來看你,
我怎麼沒想到,自己有個這麼聰明伶俐的妹妹。」涴茹刻薄問。

  那是欲加之詞、是故意挑釁,采青的胃口不佳並非這一天、兩天,她只是太生氣,需要情緒宣洩。

  「對不起,下次我會注意。」她習慣對強者示弱。

  「你巴結、裝可憐的能力越來越強了!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你的對不起還值錢嗎?」她走向采青,看著手中藥盅,越想心越不滿。

  小魚兒要看大夫、小魚兒的飯菜要特別注意、小魚兒的身體需要特別調養……

  他口口聲聲小魚兒,整個軍營裡都知道嬌貴的小魚兒,擄獲王爺所有注意力,至於人人稱頌的貞潔妻子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

  采青不語,她動輒成咎。

  「你要怎樣?當王妃嗎?行啊,反正人人都說我寬容大度,要不要我請爹爹上書,讓皇帝冊封你當公主,
名正言順嫁入王府,和我雙頭齊大?」她冷冷一笑。

  「我保證沒有半分這類心思,只要能待在煜宸哥哥身邊,其他的,對我而言都不重要。」她實話實說。

  「煜宸哥哥?叫得這般親密,連我都不敢這樣叫喚我的夫君呢!」只要?采青的「只要」太貪心,她不容許!

  采青抱歉,是她錯,是她不該掠奪別人的愛情,她能理解涴茹姊姊的處境,只是,她控制不來自己的心。

  「是啊,你的確非常想待在王爺身邊,可惜他身邊女人太多,需不需要我退後,把位置讓給你?」

  涴茹氣極厭極,卻還是把藥端到采青面前。涴茹明白自己無權失控,她的地位不平穩,眼前除了忍,還是得忍。

  問題是,這口氣,她該怎麼吞,才吞得平順?

  雖然涴茹成功搬進他的寢居,但整整三日,他足未入戶,說是公事忙,在在向她說抱歉,但她想,他的心終是偏向采青。

  因為再忙,他仍抽空編派大夫照顧采青、吩咐廚子準備她鍾愛的甜食,他的細心體貼一點都沒用到自己身上,這個王妃,
她未免做得太窩囊!

  涴茹的信誓旦旦被煜宸的忽略傷盡,她對自己不再具有信心,她開始懷疑,賢慧真能替自己掙得幸福?

  「涴茹姊姊,我該怎麼說、怎麼做,你才能明白,我無意和你競爭,我不要地位、不要頭街,我只要他的愛情,一點點!」

  「問題是,不管是地位頭銜或者愛情,包括煜宸哥哥這個稱呼,統統是屬於我的,請問,有什麼理由,
我必須分給你愛情,即使,只是『一點點』?」她嘴角銜恨。

  采青恍然大悟,懂了!

  姊妹情誼牽扯到涴茹的婚姻後,已是蕩然無存,她們再也回不到過去,不管做出多少承諾,她們之間都不可能和平。

  「既然如此,為什麼帶我到這裡?」她歎氣,早知道留在家裡等待就好了,至少她不必讓自己那麼尷尬,進退兩難。

  「你以為我願意?我是身不由己。」

  更何況,她必須藉由采青的存在,證明她的寬容,並從王爺口中取得保證,保證他再不會擁有第三個女人。

  「我真的造成姊姊那麼大的痛苦?」采青問。

  「如果我說是,你願意去死?」她恨恨問。

  去死?刺戳進她心中,涴茹姊姊居然要她去死?

  看一眼姊姊,采青很努力很努力看,她們之問的仇呵,是從什麼時候結下的?居然深得無從解……

  她能死嗎?死了她就失去一世繾綣,失去她和他的可能機會。

  「你不捨得的是吧?算了,好好吃藥,養壯身子才有力氣和我鬥,這場戰爭,我們恐怕是要打上一輩子了。」她嘲弄采青,也自嘲。

  涴茹知道自己面目可憎,知道自己走上母親後路,悲劇總是重複在女人身上投射,她該怨誰?只能怨自己身為女性……

  藥在采青身上「失手」,她刻意的,為的是自己的滿腔委屈,涴茹和采青不同,她是怕痛的,但滾燙藥汁從手中洩下時,她痛的是心。

  「為什麼不吃藥?這種任性是錯的。」涴茹的語調在聽見窗外傳來的腳步聲時,有了大幅度調整,她的輕語溫柔無人能及。

  采青沒弄懂婉如的改變,怔怔看她,臉上寫滿懷疑。

  涴茹慌地轉身,尋來布巾,急急擦去採青身上的湯藥。

  「我知道你想王爺常來看你,但戰事吃緊、王爺非常忙碌,你怎可以欺負自己的身體,來吸引王爺注意?

  采青,你該長大了,若你真想嫁給王爺,就得收斂不羈性子,學著像個大人,替人著想。」

  這些話,采青一句都搭不上腔,看著涴茹替自己拭去髒污的動作,她的懷疑,在煜宸進屋時得到答案。

  煜宸站在門口,靜靜看著涴茹對采青的耐心,濃濃雙層皺起。是的,他贊成涴茹說的每一句,
他可以包容采青的小任性,包容她的稚氣,但談到婚姻,她必須學習長大,學習體貼人心。

  「煜宸哥哥……」采青看見煜宸,恍然大悟,急切地,她想解釋。

  「你不是答應過我,要好好吃飯、照顧身體?」煜宸搶在她面前說話。

  對於她的不愛護自己,最惹他生氣,看過桌上原封不動的晚餐,他的火氣竄升。

  「我盡力了,藥不是我弄翻的。」她極力澄清,不要他受涴茹的謊言蠱惑。

  「是的、是的,藥是我不小心打翻,跟采青一點關係都沒有,請王爺不要遷怒采青,至於用餐問題,王爺體諒,
采青身子尚未恢復,胃口自然不佳,我會盡量變換菜單。

  王爺,您信涴茹一次,我會調養出一個健健康康的小魚兒,再不久她又能爬樹抓兔子,到時,整天跑得不見人影,才讓您煩心呢!」

  她把問題全往自己身上攬,堆著笑容,對煜宸說話,這些欲蓋彌彰,更加落實采青罪狀。

  「聽到沒?你是不是該學著長大,別事事要涴茹替你操心。」這話,煜宸是對采青說的。

  他不信任她?他認為她在說謊話?他甚至嫌起她不夠成熟長大!

  采青用力辯駁:「我說,藥不是我打翻的。」

  「我聽見了,你不也同時聽見涴茹把事情全承攬下來?」他更大聲對她說。

  不,他聽見的是涴茹姊姊的做作,沒聽進去她的解釋,更別說聽進她的憂心焦急和傷情。

  他認定她任性,認定涴茹姊姊的委曲求全……

  賭氣,她下床,直直走到桌旁,拉開椅子入座。

  「不過是要我吃飯嘛,很難嗎?」

  說著,她抓起碗筷,狠狠地,把飯粒一古腦兒全撥進嘴裡,不經細嚼,狠了勁猛吞,米飯帶了鹹味兒,一粒粒和了她的淚水。

  「采青乖點,聽姊姊一句,再生氣都別拿身體開玩笑,你不高興,姊姊讓你出氣,我不介意的,姊姊清楚
,你在生病,身體不舒服容易發脾氣。」

  涴茹的話無異是火上添油,煜宸極力壓抑怒氣,他想掐死囫圃吞棗、欺負自己腸胃的采青。

  望望臉色鐵青的煜宸,和一語不發猛吞飯粒的采青,涴茹得意,她的目的達到,最後一步——弓身,她動手搶走采青的碗筷。

  「別吃了,何苦欺負自己,都是姊姊的錯好不?我重新去熬藥,剛剛的事就當作沒發生過,如果你再繼續任性,我都不依了。」

  涴茹表現出微慍,這下子,她擺明和煜宸站到同一陣線,說同仇敵愾太過分,但煜宸的確認定涴茹和自己同心。

  煜宸從涴茹手裡抽出碗筷擺回桌面,手攬過她的肩背,用行動告訴她,她擁有自己的全力支援。

  當初是采青大力推薦涴茹,她說涴茹是最適當的妻子人選,為什麼現在反過來,處處尋涴茹的碴?
合理解釋只有一個——采青所有憤怒均出於嫉妒。

  「走開,求求你,別再做戲!」

  采青亂了,涴茹的矯情讓她不能自己,伸出手,她直覺推人,幸而煜宸的護衛讓涴茹不至於跌下。

  冤枉促使采青自然反應,完全沒顧慮到,她的「自然反應」,看在第三者眼底,會產生什麼反應。

  涴茹的忍氣吞聲映襯出采青的任性不通情理,煜宸靜看兩人互動,他開始考慮「教育」,即使將來采青只能成為側室
,也要教育她成為一個令人稱讚的二夫人,而教育的第一步是……認清事實。

  「采青,你到底在氣姊姊什麼?講講道理吧!」涴茹掩面低啜,煜宸刻意在采青面前,將她收入懷裡。

  受不了了,采青再受不了涴茹的作假,重新拿起筷子,無處伸張的怒火中燒,她忿忿不平地踢翻椅子。

  椅子砸向涴茹的小腿,嚶嚀一聲,她痛得蹲下身子。

  這個混亂讓煜宸更加火大,他彎腰抱起涴茹,嚴厲瞪采青一眼。

  「你這種脾氣,任誰都無法忍受,我現在終於瞭解,你會挨打,問題不是出在你大娘身上,而是出自於你的過分。」

  煜宸的結論傷人,他的話摔進她的知覺,疼痛來敲門,敲得她的心碎裂成千萬碎片。

  「王爺,采青病著,您別同她計較。」在他懷裡,涴茹適時切入。

  「她愛發脾氣便發脾氣,別理她。」說著,他抱起涴茹,頭也不回定出采青房間。

  別理她、別理她、別理她……煜宸的話反覆在她心中翻攪。

  他不理她了,因為有個比她奸上千百倍的涴茹姊姊,值得他理會,她挨大娘打,因為她有副人厭的脾氣,
原來呵,她任性過分,她是壞到不行的壞女人……

  眼淚鼻涕全落入碗裡,她不在意,一撥撥,撥進無數飯粒,忽地,吞下的東西盡數嘔出……她吐光食物,
吐出酸澀胃液,也吐出墨綠色膽汁。

  她日思夜念的愛情,在一路辛苦來到邊塞後,變成荒謬?

  到頭來,她追求的愛情竟是鬧劇?

  她不哭,她堅持不哭的,用力抹去頰邊濕潤,茫然望向窗外,不哭的淚水瞬地脫韁、蜿蜒。

  這一夜,孤窗燈明;這一夜,隔房鴛鴦交頸,琴瑟合鳴。

  辨青走到他們窗外,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但她徘徊、她猶豫,始終尋不出勇氣。

  屋裡的低聲私語鎮住她的感覺,是啊!怎麼忘記了,他們是夫妻啊!而她,只是個局外人,
她在他的婚姻外面繞圈圈,不管多麼努力,小魚兒始終游不過那層藩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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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縮在煜宸房外,采青一夜無眠,露水沾濕衣衫,絲毫不覺寒。

  天濛濛亮起,門咿呀地打開,涴茹滿面笑容走出房間,他們……終是成了真正夫妻,這一著,是她贏了吧!

  昨夜夫君的疼惜愛憐,讓她覺得所有的事都值得爭取。

  端著銅盆,她要去替丈夫取水,身為妻子服侍丈夫,不單是光榮,更是幸福。左腳跨出門檻,涴茹就看見縮在牆角的小小身影。

  等了一夜是嗎?

  那麼采青該非常清楚,她贏過第一回合,當然,接下來她還會贏第二回、第三回……

  既然她的人生注定和采青共侍一夫,那麼她會明明白白讓采青知道,兩個女人的戰爭中間,她要當永遠的贏家。

  微笑,涴茹鬆開手,銅盆落到地面上,匡啷聲響、驚醒屋裡的煜宸!

  「采青,你在這裡做什麼?天啊!你整個晚上都在嗎?你全身冰冷,快、快起來,我扶你回房。」

  涴茹的呼叫,讓煜宸大步邁出屋外,他親眼見涴茹把身上的披風脫下,披在采青身上,但她不領情,把披風拽拋在泥地上。

  「天寒地凍的,你存心讓我難受?」說著,涴茹掩面嗚嗚啜泣。

  該死的小魚兒,她只能用傷害自己來博得同情?一次一次再一次,他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待她。

  煜宸走到涴茹身邊,將她牽起,寒厲的眼神射向采青。

  仰頭迎向他的眼光,采青沒有瑟縮、沒有膽怯,只是愣愣地,不斷想著「局外人」三個字。

  局外人能不能奢求愛情?不行的。

  局外人能不能幻想天長地久?不行!

  那麼局外人能做什麼?只能安靜地、默默地離開。

  只是,她哪裡走得掉?她的心捏在他手上,離他一尺,她便無法安然存活。

  「來人,送小姐回房。」煜宸吩咐。

  連看都不多看采青一眼,甩袖,他進屋,涴茹也跟著進屋。

  細細盯看他們的背影,模模糊糊地,采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虛浮的身子,讓下人架起,隨著渙散腳步,
她一步步飄回房裡,沒有未來、沒有明天,他的愛情離她越來越遠……

  她在做什麼?她想要些什麼?這一刻采青無法思考,腦子裡,滿滿的是他的惱怒、他的不屑……

  他的溫柔全數給了涴茹,留給她的,只剩下不耐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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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內屋,涴茹揉紅眼睛,走近煜宸,柔聲問:

  「王爺,我搬離這裡好嗎?」

  「什麼意思?」看著涴茹,不展愁眉糾結。

  她背過身,拭拭淚水,倒來一杯溫茶水,放在煜宸面前。

  「我想,采青身子虛弱,她不樂見我和王爺……在一起,若每次她都像昨夜這般,我怕她身子禁受不住,
也許,我離開一陣子,對采青比較好。」

  「不會比較好,你的忍氣吞聲只會把她寵得更壞,不管如何,她都必須弄清楚,你是正妃,將來她頂多只能成為側妃
,尊重你,是她必須學習的第一件事情。」

  拍一聲桌子,他下定決心,要采青在最短時間內進入狀況,也許就眼前看來,是他對她苛刻,但長久下來,才是真正對采青好。

  「可我真的擔心,以她排斥我的情況看來,我不曉得她還要虐待自己多久。」

  她口口聲聲擔心,讓煜宸窩心。

  「你不必再去管她的藥膳食療,那些交給大夫去做,她必須學會自己調整心思,學會排除嫉妒,若她學不來,將來如何能人我王爺府?」

  「王爺,您有所不知。」

  坐到煜宸身邊,她不敢靠丈夫太近,那是禮節、是家規,她是大家閨秀,該守的事她樣樣遵守。

  「什麼事?」

  「涴茹的親娘是爹爹的正夫人,采青的親娘是小妾,這些年我眼睜睜看親娘在嫉妒間掙扎醜陋,
涴茹不只一次告訴自己,我絕不成為這樣的女人,我要寬待、要容忍,要把王爺的其他夫人當成親手足相對待。

  當我知道王爺的心意時,我暗地慶幸,王爺喜歡的是我的妹妹,是我疼了十幾年的小妹妹,我有自信
,我們一定能相處融洽,哪裡料到……」涴茹輕歎氣。

  「小魚兒要能明瞭你的心意就好了。」

  「涴茹不怪妹妹,她年紀小,身子又不好,我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采青的愛情裡容不下一粒細沙。事已至此,我回不了頭,若是王爺為采青給我一紙休書,涴茹不曉得自己該如何苟活?」

  「你放心,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萬一,有天……」

  「沒有那天。」他斬釘截鐵。

  「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涴茹話說完,臉龐紅暈遍佈,她嬌羞地望向煜宸。

  「什麼孩子?」

  「涴茹的意思是,只要王爺肯給涴茹一個孩子……從此王爺不必再管我,可以把全副注意力放在采青身上,
而我孩子成了我的生活重心,說不定小魚兒願意和我和平相處。」

  「這是什麼道理,為什麼要你處處相讓?」煜宸問。這個女人心思單純善良到極點!

  「家和萬事興嘛,何況小魚兒能帶給王爺快樂,看著丈夫幸福,做妻子的自然就幸福了。」

  煜宸拉過涴茹,讓她坐在自己的膝間,一點點的感動、一點點的驕傲,他滿意笑開。「我要到哪裡找到像你一樣的好女人?」

  「王爺不必找,涴茹會一直在您身邊,直到您不要我為止。」

  怯怯地,她摟上他的肩,主動對她來說很困難,但為了保全婚姻,她豁出去了。

  吻落下,第二個刀痕斬上采青的愛情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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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進屋,采青劇烈咳嗽,聲聲串串,彷彿心啊肝啊都要咳出口方肯罷休,捏緊帕子,輕輕展開,鮮紅的血腥印在上面。

  發抖得厲害,站都站不穩,她扶著牆壁,死亡念頭閃過腦間。

  她害怕,病更重了嗎?是不是她快死掉?是不是明日她再睜不開雙眼,再看不見他,兩人從此分離?

  不要,她不能不看見他,不能死掉,不能不和他一生一世,她不要成為冰冷屍體,不要埋進黑暗土地裡……

  天吶天吶,她快死了,怎麼辦?她再見不著他,從此孤零無依,她慌呀、怕呀

  她嚴重驚嚇,她成了無頭蒼蠅,虛虛晃晃的腳步、恍恍惚惚的神志,無法顧慮太多,她直覺想找煜宸求救。

  於是,她又奔到他寢間,沒有多想、沒有招呼,直接推開門,門內,歡情正熱烈,她的出現,及時阻止一切。

  是尷尬,涴茹羞紅臉,背過身披衣服。

  采青傻傻的不知如何面對,那幕真實撕碎她的心,急速喘息,心臟劇烈跳動,血腥味又湧進喉間。

  不對,她看錯了,她沒看見歡情,沒看見男女情慾,她看見的是幻覺。

  她忘記自己來這裡做什麼,忘記自己的害怕恐懼,只是圓瞠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地板。

  「很好,你來了,讓我把話說清楚。」煜宸低醇的嗓音傳起。

  何必說?夠清楚了不是?連白天都恩愛親密,那已經不是普通夫妻關係,他們的愛情在最短時間內,成長茁壯、鬱鬱菁菁。

  說什麼涴茹擁有名分地位,而她擁有他的愛情?那不過是她的虛想、空望,是她沒弄懂狀況,是她搞不清自己的定位,
心酸不對、心澀不對,連失魂落魄都是重大錯誤。

  「涴茹是我此生的妻子,我會和她相知相守,自首到老,絕不離棄。如果你始終無法放下心中情結,沒辦法和她和平相處,
那麼很抱歉,我不想替自己的婚姻製造問題。」他把話說重。

  什麼意思?什麼叫作不替婚姻製造問題?她搖頭,不懂,真的不懂,如果她的存在是製造問題,
為什麼他要用一句承諾留住她的心?他可以揮揮手,假裝他們之間從沒有過什麼啊!

  「不懂嗎?」他問。

  她搖頭,是不懂!她以為問題在於涴茹姊姊,在於她捍守婚姻的企圖心,比所有人想像中強烈。沒想到,到頭來,在他心中,她才是問題製造中心。

  「我不好女色、婚姻對我而言,傳宗接代的實質意義勝過一切。」他說。

  「那麼……愛情對你的意義呢?」她走近,輕聲問。

  「可有可無的東西。」

  他違心,愛情帶給他快樂喜悅,讓他覺得人生充滿生機,但眼前,他急著「教育」采青,急著要她看清現況,顧不得她的心情。

  點點頭,采青清亮的雙眸一下子失去生氣。

  瞭解了,在他心目中,愛情可有可無,小魚兒可有可無,這種可有可無的人,該乖乖躲進牆角,不該製造分裂。

  涴茹姊姊的存在充滿實質意義,而她充其量只是虛無角色,多了礙眼,少了不察覺。

  「真的瞭解?如果你不改變自己,我不會迎你進門,讓涴茹受盡委屈。」

  原來呵,他不在意她的委屈,只在意涴茹姊姊的委屈;原來呵,錯在她的不肯改變,而非涴茹姊姊的處處挑釁。

  「我該怎麼改變?變得不再愛你嗎?」她自問。

  「你愛人的方式就是讓我痛苦、讓涴茹痛苦,鬧得全家雞犬不寧!」他厲聲相詢。

  鬧得全家雞犬不寧?她怎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本事?淒迷一笑,苦澀,含在口中的膽裂開,膽汁流淌,苦不堪言。

  「我的愛讓你好辛苦,所以你不想要了,對不?」輕拉他的衣袖,想再次證實。

  他沒將她甩開,卻也沒正面看她。

  她等他回答,他卻半晌不說話。

  鬆開手,采青退後兩步,他說得夠明白,假使她符合不來涴茹姊姊的要求,那麼就別再在他面前說情論愛。

  還有話說?不行了吧!采青低言:「好的,我改。」

  轉身,她走出他們的房間,走離他們的視線,心放在地上踩,一步步,碎裂。

  他的冷情、他說不替婚姻製造問題、他說愛情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再也、再也……再也不希罕她的愛情……

  看見沒?他們的親密,那是讓人臉紅心跳的接觸啊!但,有什麼不可以?

  他們是夫妻,他們名正言順甜蜜,至於她,局外人,局外愛情,他不想要。

  腳踩進屋裡,忙不迭地,又是一連串的咳嗽,她嘔出一攤又一攤鮮血,紅了衣襟,紅了她蒼白的臉……

  死亡似乎變得不再令人恐懼,心痛彷彿能接受,她開始改變了是吧?變成一個符合大家需要的人……

  踉蹌起身,走到銅鏡前,她自問:「他不再需要你的等待了,有涴茹姊姊,他心滿意足,
不願意再替自己增添一名麻煩人物,你還堅持愛他嗎?知不知道,你的愛對他而言是累贅……」

  半晌,采青歎氣,她是沒出息女人,就算他不要她的情,她的愛仍然不肯停息。

  「楊采青,你真沒用。」她自嘲。

  緩緩拉開抽屜,她拿出自己的花布巾,收拾衣物、收拾心,既然愛情收拾不起,只好選擇遠離。

  沒錯,她要離開不願留,不要留在這裡和他反目成仇,不要一天一分消耗他對自己的美好感受,
更不要一朝回首,發現他們的愛情殘破難收。

  分離是好事啊!分了身、近了心,至少他們之間還留有回憶,在山谷下、在他守護自己的十餘日裡。

  她堅持愛他生生世世,儘管他不領情,她願意在遙遠的地方,等待他不可能的心,等待他垂垂老矣,想起她時,有微笑沒有痛楚。

  衣服一件件、心事一樁樁,她收拾好衣物,卻累得直不起腰,每陣喘咳,便咳出幾口鮮血。

  不怕了,真好,人是經驗動物,透過次次學習,她學會吐血沒什麼大不了。

  扶著牆壁,她喘氣,緩緩坐落床邊。

  歇歇吧,明天再走,她對自己這麼說。

  此時,采青沒想過,這一躺,她再爬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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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多藥石都治不好采青的病,大夫說,她心郁氣瘀,加上舊傷留下的病根,讓她分外虛弱,婢女小夏說,她願意吃東西,卻吃得不多。

  煜宸認定采青還在和他倔強,認定她要自己和涴茹為她讓步。

  不行!他是軍人出身,清楚明白,只要退後一步,他會一路輸。為了堅持自己的決定,他逼自己不去探望她,
只從大夫、小夏和涴茹口中得知她的情形。

  不過,倒是涴茹有了喜訊,大夫診斷出她懷孕,這個消息讓難得開懷的煜宸展眉。

  他自城裡聘了幾位有經驗的婦人跟在涴茹身邊,時時照護她的身體,也教導她有關懷孕事宜。

  「王爺,不好了。」

  僕婦奔到堂前,發現屋裡許多將軍正在談論事情,她止住腳步,雙手垂在身側,扭絞衣服,滿心焦灼。

  「什麼事慌慌張張?」

  他們正在計畫半個月後的出兵,他預計,在下次的出征後,敕瓦族將徹底瓦解。

  「稟王爺,王妃不小心滑了一跤,腹痛不已。」來報的僕婦低頭懊悔。

  「現在人呢?」

  「已延請大夫診治。」

  「你們一大群人跟著,怎還發生這種事情?」

  「是、是采青姑娘……」聲音愈說愈小,她惶恐不安。

  一聽見采青,他的音調驟然變大:「說清楚,不要支支吾吾。」

  「王妃到院子裡摘幾枝鮮花供瓶,遇上采青姑娘,原本兩人說話說的好好的,哪裡曉得竟拉扯了起來,王妃一不小心,便摔跤了。」

  「該死!」

  一掌捶向桌面,他氣憤難平,她到底要怎樣,為什麼非生事不可?嫉妒真的讓女人面目全非!

  大步,他往廳外跨去。

  「王爺!」僕婦雙膝跪地,擋在王爺腳前。

  「還有什麼事?」他怒問。

  「王妃不准我們把這件事上稟王爺,她說錯全在她,是她的態度不對才會引發這些事情,
她要我們別向王爺提及采青姑娘,就說是王妃自己不小心,可是、可是……」

  「知道了,這件事我會處理,你先回去守在王妃身邊,有任何的狀況馬上來報。」

  「是。」僕婦低身萬福,轉身出去。

  半晌,煜宸雙手負在背後,拳頭緊緊鬆鬆。不行,不能再縱容她任性下去。接在僕婦之後,他也走出大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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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坐在樹下很久了,從清晨天剛亮起時分。

  有多久沒見著陽光了?她是條關不住的小魚兒呢,居然這一病,病了個把月。

  奸不容易精神好些,采青讓婢女小夏陪她到院裡坐坐,哪想得到,這個不安分居然就惹出事件。

  現下小夏在她身邊,搓著雙手、坐立難安,她知道等事情傳出去,自己多少要擔上關係。

  他會來吧?

  當然,他總要為涴茹姊姊出出頭,他多擔心她欺負涴茹姊姊,多怕她鬧得家不合事不興,那麼久不見,
再見面竟是這番場景,算不算諷刺?

  從京城來到這裡的興奮之情,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有些些遺忘,忘記期盼是什麼滋味。

  她不曉得自己是蠢或是對世事不通徹,怎會天真地以為,他的承諾架構在愛情之上,又怎以為他說的字字句句,全出自真情真意?

  問題是,她愛他,不管他是否對自己有半分真心,她的固執專用於愛情,她不曉得自己的偏執為的是什麼,卻明明白白這份愛,不斷。

  聽到急促腳步聲,他來了?

  采青轉頭面對他,該擔心的,她卻露出笑意,只因為想他念他,多時多日,能再見,是說不出口的幸福。

  煜宸曲解了她的笑容,她的開心看在他眼裡簡直十惡不赦。

  他用力抓住她的手,不管自己是否在她腕問留下抹不去的青紫。「你得意了?目的達到了?」

  目的?有目的的人是涴茹姊姊,不是她,男人笨,笨到不明白,為了爭取愛情,再溫柔的女人,手段都是陰險。

  「你真的連一點點良心都沒有?涴茹懷孕,你的心機可能害她送掉性命!」他的指控有憑有據,隨手指指,他可以指出證人無數。

  如果她回答,她沒有力氣拉扯涴茹姊姊,他信不信?

  如果她說,涴茹姊姊聰明地帶了一群人證來看她演戲,他信是不信?

  他自然是不信的,既然不信,她何必多說贅言……

  「為什麼不開口?」

  「我要說什麼?說你聽到的每件事都是假的?」淒然一笑,她搖頭,十幾個人證呢?
涴茹姊姊安排了十幾個證人來指證她,連被自己遠遠支開的小夏都能成為證人之一,她百口莫辯啊!

  「這當頭了,你還要說謊?小夏,過來!由你來說,免得她誣賴別人陷害。」

  看吧!連審都省了,他判定她說謊,既是如此,又何必勉強她辯駁?

  「稟王爺,王妃說要和小姐說說體己話,要我們待在那頭服侍……」她指指二十步外的花圃。

  「說下去。」

  「我見王妃笑盈盈的,說得很開心……」

  采青冷笑,她自然開心,誰不會在炫耀丈夫對自己的百般寵愛時笑逐顏開?

  涴茹姊姊說他送了一箱箱綾羅綢緞,和無數的稀世珍寶。知否?她一點都不羨慕那些身外物,
她要的是他的真心相待,無奈,他的真心遭掩蔽,愛情消失。

  「誰曉得,一會兒王妃竟和小姐拉扯起來,才一眨眼工夫,王妃就跌倒在地。」

  采青苦笑,沒錯,小夏描述的每句都是實話,只是呵,這個實話裡面有太多作假。

  比如,不是她主動去拉涴茹姊姊,是涴茹姊姊來拉扯她,當采青猜出她肯定又有陰謀時,急著收回自己的手,
然她還是早了一步,早一步讓陰謀完成,然後計畫順利。

  「你還有什麼話說?」

  她本來就不該多話,甚至不該天真以為,見到他,所有的事情便可以獲得解決,從此,她有了依恃,愛情重生。

  真傻,他能為她做什麼?除了責備她、數落她、批評她的自私小心眼之外,他會為她挺身嗎?自然不會!

  在他眼中,她是罪無可赦的壞女人……累了,光想像解釋,她就疲憊不堪。

  他對她很差,差勁到采青懷疑,為什麼自己對他死心塌地,但是,能如何,她就是愛他,無藥可醫。

  「難道我跟你說的話,你全不肯記在腦海裡,你寧願和涴茹對峙,讓她生不如死?」他氣急敗壞,抓住采青的肩膀將她整個人提起來。

  采青沒反抗,反正痛不會侵擾她的知覺,能侵害她的是心碎。

  生不如死的人是她吧?采青還在笑,卻是苦得愁人眉目的笑顏。

  咬住下唇,算了,不生氣、勿怨恨,是她要追求他的愛情,是她太過貪心,是她沒弄清事實現況,才把事情弄到這等田地。

  涴茹姊姊使詭計有什麼錯?沒有,捍衛婚姻沒錯;她的挑撥離間有什麼錯?沒有,丈夫的心本該專屬妻子一人。

  錯的是她,錯以為只要涴茹姊姊肯出讓一點點空間,她便能生存。

  她錯得好離譜!根本沒有女人願意分享丈夫,是這個世界逼女人委屈,同是女人,她怎能加深女人的痛苦?

  她想通了,她會努力培養體力,好讓自己有本領一步步走出有他的世界裡。如果她的愛情單是想像,
那麼就讓她在自己的想像裡,品嚐虛幻愛情。

  「為什麼固執?為什麼不能退一步替人著想?嚴格來說,涴茹是我的正妻,是她該排斥你、妒忌你,
她非但沒有,還處處維護,難道你不心存感激?你們曾經是好姊妹,是什麼原因,讓你們演變成今天這個局面?」

  「這句話,你該去問她。」她也不願意成局,她但願和平,只是……萬般皆無奈,事事不由己。

  「又來了,你到底要我怎麼做?為了你趕走涴茹?」

  「你會為我這麼做?」

  「不會。」

  答案揭曉,雖然答案在預料之中,她仍免不了傷心,儘管心已碎成千萬片,卻仍有痛的感覺。

  「但是你會為了她,拒絕讓我入門。」她提出他說過的話。

  「你就是為了這句話,處處欺負涴茹?」

  好個處處欺負,她總算瞭解,何謂欲加之罪。

  憋住怒氣,她逼自己不傷心,這一切和他無關,是她太壞,執意追求不可能的愛情。

  「說話啊!做錯事情不是保持沉默就沒事了,你必須面對自己的錯誤。」他逼她一寸不夠,還要逼她一尺。

  說話?好,要她說,她便說。

  「郜王爺,非常對不起,我不該對王妃無理,以後我會慢慢學會貞德淑賢,學會妒嫉是濤天大罪。」
她句句欺心,一欺再欺,欺得自己再無後退路徑。

  「這些話你該當面對涴茹說。」

  是嗎?他判決她該說抱歉?何妨,這局面是她一手創造,收拾本該由她親自動手,好,她說!

  明明是抖個不停、站不直的兩條腿,在決定收拾殘局後,她一鼓作氣,強迫自己起身。

  從後廳到正院、從偏廳到主房,她小跑步跑進他的院落裡,不管大夫是否還在裡面,
不管怒盯她的僕婦眼裡充斥著不諒解,她衝進屋內,看見涴茹,二話不說,雙膝落地。

  「涴茹姊姊,很抱歉,我不應該對你心生嫉妒,不該推你跌倒落地,一切都是我的罪惡,望姊姊海涵,原諒我的無知與幼稚。」

  一口氣說完,她不讓涴茹有機會演戲,不理會任何人,和來時一樣,她飛也似地急奔出去。

  撐不住了,她快撐不住了,她的神志一寸寸渙散,她眼前有無數個幻影,黑暗陣陣襲來,她的骨頭酸得支不起重量。

  偏偏煜宸不許她走,抓住她的手臂,嚴肅說:「承諾我,不准再有下一次。」

  喉間一陣腥甜,她硬是嚥下。

  「我的承諾不值錢,這點,涴茹姊姊很清楚。」用力眨眼,她的視線對上他的憤慨。

  「不管是否值錢,我都要你的承諾。快!承諾我,再有下次,你就不准留在這裡。」他要一次解決,不要一次又一次,她越做越過分。

  「你直接趕我走吧!」幽幽地,她道。

  啪地!巴掌甩過,五道紅痕在她臉上,他憤然說:「你就是非要欺負涴茹,讓她無法平安過日!」

  涴茹、大夫、僕婦連同她身邊的小夏,全睜大眼睛看他們。

  采青不語,連他都動手打她?睇著他的眼底有無助、有悲哀,也有自慚,淚水盈眶,她驕傲地不讓它們落下。

  看著她高腫的臉頰,煜宸後悔了,手伸過,她偏開臉,搖搖頭,擠出一個醜陋笑顏,「沒關係,我不痛。」

  轉身,她跑得飛快,匆匆地穿過小橋、經過涼亭,眼前的東西逐次模糊,她死絞著手中帕子,緊咬的下唇沁出鮮血。

  你不委屈、你一點都不委屈,你的道歉應該、你的認錯正確,誰教你妄想愛情,是你的錯,從頭到尾都是你的錯!

  她罵自己一千次、一萬次,她恨自己恨入骨!

  終於,她跑回自己屋裡,用力關上兩扇門,她把小夏的擔心關在外面,把自己關進無人世界。

  提起的氣方松下,噗地,鮮血從她喉間沖冒出來,噴得衣裳淨是血紅。

  天在轉、地在轉,她的世界扭曲不成形狀,砰地,采青撞上椅子,摔落地,天空在她眼前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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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聽說小意外沒傷到王妃和小孩,聽說這次的意外讓王爺更加疼惜王妃,他們鸛鰈情深,不管王爺走到哪裡,王妃便跟到哪裡。

  涴茹成功了,成功贏取煜宸的所有注意力。

  然而有許多事情沒辦法藉著「聽說」傳出去。

  比方煜宸經常在半夜裡,悄悄來到采青門外,對著她不安寧的睡顏歎氣。

  又比方每次煜宸在聽過小夏的報告後,愁眉深鎖,苦惱自己有本事處理軍國大事,卻沒本事解決采青的妒忌。

  但不管如何,他總認定問題出在采青身上,是她的幼稚天真,是她的不通世間俗務,才造弄出若干問題。

  他樂觀地相信,總有一天采青會長大,到時所有問題自然迎刃而解,眼前要務,是讓大夫好好照料她的身子。

  聽說辨青很合作,她吃藥、吃飯,積極儲存體力,她努力讓自己有本事走出房裡,她的合作讓煜宸很滿意。

  他想,那次的嚴重打擊,終於讓她學會面對現實情形。

  為了獎賞她的「看開」,在軍隊開拔前,他特地繞到她房裡。

  「小魚兒。」

  一個輕聲呼喚,柔了她的心,彷彿他們又回到夏季,在楊柳樹下、在池塘邊或者是綠意盎然的山谷底。

  沒有爭執、沒有唾棄,她的小魚兒始終悠遊於他心底。

  她轉身,甜甜的笑容浮起,她用最快的速度遺忘,遺忘這段時間裡所有的不愉快和委屈。

  「你還好嗎?」他又問。

  那是關心,絕對絕對是關心!沒有涴茹姊姊在身邊,他們的獨處不必戰戰兢兢,不會有火爆和不滿情緒。

  「我很好。」

  她仍然虛弱,但她執意走到他面前,扶著桌、扶著牆,緩慢地。

  儘管他們的距離對她而言梢嫌遙遠,沒關係,只要她盡力,終會走到他身邊。

  「你不好。」

  大步一跨,他把距離縮成零,他站在她面前,溫溫的掌心扶起她的身體。「但是,只要你想通,
肯和涴茹好好相處,以後涴茹與你都會很好。」

  她是想通了,不過不是想通如何同涴茹姊姊相處,而是想通涴茹姊姊絕不允許任何人同她共享婚姻。

  所以,成為他婚姻裡的局外人?沒關係,只要他的愛情裡,某個小部分容許她佔據,她便死心塌地。

  「為什麼不說話?不同意我的說法?」

  他的大手磨蹭上她瘦削臉頰,心疼,圓圓的河豚成了細細的柳葉魚。

  「沒有。」她乖巧合作,相聚之期不多了……

  「還會再去挑釁涴茹嗎?」

  「不會。」她盡力學習保持距離。

  「第一次見識到女人的妒嫉,若非親眼所見,我根本不相信,手足姊妹會為了男人相忌。」

  「我也不相信。」不相信溫婉良善、處處替人著想的涴茹姊姊,竟會為了爭奪丈夫挺身迎戰。

  「所以,奉勸天下男人,齊人無福!」他苦笑。

  「希望天下男人聽得進去你的勸阻。」

  她的笑容不比他甜,偎進他懷裡,她喜歡他的氣息,喜歡他的體溫,暖暖的圈住她的身體。

  「放心,固執的你我都能勸得動了,其他男人一定不難勸。」

  抱起她,明顯的輕了,他實在不該苛責她,雖然她任性賭氣,但他相信,這段時間裡,她並不好受。

  「我想也是。」點頭,她敷衍他。

  「明天清晨,我要帶兵出征,順利的話,這次能將敕瓦族剿滅。」

  「那得造多少殺業?多少婦女小孩倚門望,冀盼著丈夫平安歸來,比起國家光榮,她們更在乎的是丈夫孩子的平安吶。」她歎氣。

  頭靠在他頸間,手環住他寬寬的腰際,若他是她的丈夫,那麼她會鼓吹他丟棄榮華富貴,平平凡凡和她過一輩子。

  「你心疼敵人?」勾起她的小臉,他想吻她,衝動越來越甚。

  「是的,但我更心疼你。」

  「放心,我會平平安安的,我答應你,只要能不殺人,我盡量不造殺業。」

  「我代天下的婦孺,感謝你。」

  莞爾,他一直知道,小魚兒是善良的,她愛護生命一如愛護自己,至於這段時期……只是她短暫的不適應。

  「等我凱旋班師回朝,我會親自向你父親提親,並請求皇上賜婚。」

  她沒回答他,這個念頭她早已斷了想像。

  「可不可以……問你一句話?」

  「你問。」

  「你愛我嗎?」

  「愛……」

  他不假思索的回答,暖了她冰冷的心,笑容在轉眼間亮起,然他接下來的語句,將她的快樂重新推回地獄裡。

  「只要你肯好好對待涴茹,我就愛你。」

  懂了,他愛的是涴茹姊姊,不是她,任何人待涴茹姊姊好,他便愛屋及烏,換言之,他不愛她,真真確確。

  把頭埋進他懷裡,她自我解釋,當然,任何男人來選擇,都會選擇愛涴茹姊姊。

  涴茹姊姊有一千一萬個優點,在她身旁,自己不過是陪襯紅花的綠葉,煜宸愛涴茹姊姊理所當然,
沒什麼值得懷疑,正確的事情何必花精神去推翻?

  「怎麼了?」捧起她的臉,看她失去生氣臉龐,他搖頭問:「你又在鑽牛角尖?」

  她搖頭,低聲說:「放心,我保證,絕不欺負涴茹姊姊。」

  「你這個樣兒,叫我怎麼辦才好?」

  煜宸喟歎,難道女人永遠是女人的天敵?

  抗拒不了了,他俯首,吻上她小小的唇瓣,輾轉流連,她的馨甜一寸寸染上他的知覺,但是……他也吻上她苦苦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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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采青從夢中驚醒,尚未下床,就聽見小夏匆忙的腳步聲。

  「小姐、小姐,糟糕了,王爺他……」

  「打輸了嗎?」

  沒關係,輸贏都沒關係,只要他周全健康,其他的事都不打緊。

  「是打贏了,但王爺受重傷。」

  「重傷?」她一驚,彈身下床,顧不得其他,她匆匆往外衝。

  小夏忙圈住她。「小姐,別這樣,大夫已經集合到王爺房裡診治,您先別慌啊!」

  慌啊,她當然慌,他答允過平安,怎麼……怎麼可以受重傷?

  唇在抖、心在抖,她全身抖得像寒風中的落葉。「我要去看他。」她執意。

  「小姐……王妃不會讓你進去的。」

  這是王妃剛下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放采青小姐進屋。

  停下衝動,采青歎氣,是哦,她怎麼忘記這麼重要的事……抿抿唇,她是真的心慌呀!

  「你知道王爺的情況嗎?」

  「聽說,王爺不肯聽將軍們的話,把所有敵人盡數殺光,在招降時,一個敕瓦族巫師手握白色粉末灑向王爺
,王爺閃避不及,雙眼被白粉沾上,當場劇痛難當,聽大夫們說,王爺的眼睛是沒得醫了。」

  「沒得醫?什麼意思?是全盲,再不能視物嗎?」

  「別慌啊,林將軍快馬加鞭請來了宇文大夫,我回來的時候,聽說他已經入府,準備替王爺診治,他是個神醫
,連死人都能醫活的,說不定,他有辦法救治王爺的眼睛。」

  「是嗎?」謝天謝地,但願宇文神醫是他命中貴人。「小夏,拜託,我們去看看好嗎?」她拉住小夏,滿臉盼望。

  「小姐,王妃她……」小夏為難。

  「不打緊的,我們不進去,只是守在外面,若是有一丁點兒消息傳出來,便能馬上知曉。」

  她心急如焚,就算看不見他,至少讓她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吧!

  「小姐,你的身子骨未大好,萬一出去吹了風,又更壞了,可怎麼辦才好?不如你躺著歇歇,我替你去打探消息……」

  「我哪裡躺得住,走吧、走吧,留在這裡我心慌得厲害。」她決定了,不管小夏相不相陪,她都要去等消息。

  拗不過采青,小夏一跺腳,氣自己多嘴,事至此,她只好扶小姐走進王爺院落裡,希望王妃不會因這件事怪罪到她頭上。

  王爺屋前,一群人在門外候著,他們低聲討論王爺的病情,和出事當時的情景。

  「我早稟告過王爺,敕瓦族人野蠻剽悍,招降對他們是沒用的。」林將軍說。

  「對啊,但王爺堅持不造殺業,可是戰場上,不是我殺敵人就是被敵人殺,哪容得了婦人之仁。」

  所以說,是她的「婦人之仁」害了他?

  他不該聽她的,她是始作俑者,該死,缺乏見識的自己,憑什麼向他提出建議?

  美目凝珠,淚水翻下香腮,都是她的錯,要是別跟他提造殺業就好了。

  心在擰,胃在翻攪,全是她多事,造就他的不幸,若是他從不認識自己,是不是就能躲過這場劫難?

  「宇文大夫出來了!」

  門開啟,所有人全蜂擁而上,將大夫包圍。

  「宇文大夫,王爺的情況如何?」

  「王爺的身子沒什麼大礙,外表的皮肉傷,我上了藥,只要按時服藥換藥,不出半個月自會痊癒,
比較麻煩的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被毒物炙去外面一層膜,造成他睜目不能視物。」

  「不能治嗎?」

  「可以試試,但王爺不願意嘗試我提出的方法。」

  「為什麼不試?」林將軍急問。

  「我的方法是用一對活人的眼珠子替王爺換上,王爺說這種方法有違天理,說什麼都不肯換。
如果各位有辦法勸得動王爺的話,請盡快勸解,我擔心時間拖越久,治療成效會越糟。」

  幾乎是在宇文神醫說話同時,采青便決定把自己的眼珠子送給煜宸,推開小夏的扶持,她趁著人們議論紛紛時,偷縫進入屋內。

  屋裡靜悄悄,煜宸服過藥已然睡下,懷了身孕的涴茹坐在他床邊暗自垂淚。看見床鋪上蒼白的他,
采青忍不住熱淚盈眶,輕輕走近,她想觸觸他。

  涴茹抓住她,不准采青碰到自己的丈夫,怒眼相瞪,涴茹把所有的恨轉嫁到采青身上,拽住采青的手,
她硬將采青往前廳方向拉扯。

  走至前廳,涴茹甩開她。

  「你來做什麼?」涴茹咬牙切齒,憤怒教她失去往昔的溫柔婉約。

  「我只是……」

  「你給我出去,他是我的丈夫,我會自己照顧!」她將采青往門邊推擠。

  「涴茹姊姊,我們談談吧!」她回身拉住涴茹的手,面帶哀求。

  「我們之間有什麼可談的?除了帶給我不幸,你還能做什麼?」

  采青掠過她的問話,直達主題。「把我的眼珠子挖出來,安在煜宸哥哥眼裡吧!」

  「你以為我是白癡嗎?你不過替王爺挨了一刀,他便忘記我是皇帝賜給他的妻子,
若是你把兩顆眼珠子給了他,我在他心裡可還有立足之地?」

  「你別說是我,就說是某個重傷小兵,臨死前希望把自己的眼睛送給他。」

  「等他痊癒了,會不知道你的眼珠子不見?我並不蠢呵,與其在他心目中失去地位,我寧願他一輩子看不見,
寧願服侍他一生,教他心中只有我楊涴茹一個女人。」

  「那麼你派人送我回京城,我保證再不見他,不數他知道我和他的眼睛有任何關係,如果你仍放心不下,
寫一封信給大娘吧,要她時時看管我。我看得見的時候,她或許關不住我,我看不見了,還能往哪裡跑?」

  對於她的提議,涴茹默不作聲,她低頭想著所有可能性。

  「涴茹姊姊,煜宸哥哥是你將依賴終生的男人呀,他還有大好前途,光明未來,豈能為了這次的意外,
結束他人生的光彩?他需要一雙眼睛,看著他未出世的孩子茁壯成長,他需要一雙眼睛扶持你、照顧你,涴茹姊姊,求你……」她極力勸說。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涴茹冷靜問。

  「因為我愛他,我要他幸福,如果他的幸福是同你生生世世,那麼我還是要他幸福。」

  采青的篤定口吻讓涴茹汗顏,這點,她承認自己做不到,如果他的幸福不是同自己生生世世,那麼,她寧願一手毀去他的幸福。

  「涴茹姊姊……求你……」

  「好,但是你必須在王爺復明之前離去!」她提出不合理要求。

  「沒問題。」她連考慮都不多考慮。

  「我會告訴他,你不願意和瞎子共度一生,要另外尋找自己的春天,所以不聲不響離開這裡。」她下猛藥,想斷去採青的念頭。

  這句話讓人太傷心,采青泫然欲泣,卻仍然重重地點了頭——同意!

  這下子,涴茹無法不動容。

  采青的愛情世界她不理解,她不懂只有付出不能獲得回報的愛情,有什麼值得留戀?但她決定成全采青的愛情,成全她的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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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廳房裡,煜宸和采青面對面坐著,但他們看不見彼此,雙人的眼睛處都綁著雪白繃帶。

  涴茹坐在兩人中間,一口一口餵著煜宸喝粥,小夏站在采青身邊,抱著小小包袱,愁了眉目。

  是的,采青要回京了,臨行前她苦苦哀求,讓她再見煜宸最後一面,她不說話、不發出聲音,
她只想靜靜地傾聽,聽他的聲音,幻想他的神采奕奕。

  「那個小士兵……」煜宸張口問。

  「王爺是指李江嗎?很遺憾,他去世了,在昨天夜裡。」

  涴茹的手頓了一下,她瞭解煜宸想問的是什麼事情,她試著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然後將編過幾編的故事在他面前娓娓道來。

  聽見煜宸的聲音,采青蒼白的臉上不自覺地浮起紅暈,是他呀,他的聲音聽起來中氣充足,
他的身體快好了吧?真棒!再不久,他又能威風凜凜地騎在馬背上,發號施令。

  馬背上的他呵,英姿颯颯,采青忘不了同他駕風馭雲,那凌空的快感,那無限的安全與信任……

  曾經、曾經是她生命最美麗的記憶……她想起深谷,想起為著她,煜宸哥哥不顧一切往下跳,她沒告訴過他
,醒來,看見他的眼睛,她覺得即使立時死去,亦是值得。

  「他對本王有恩,要厚葬他。」煜宸說。

  他不想犧牲任何人來成就自己,所以在確定除了換眼珠再沒其他方式可醫治眼睛時,他選擇放棄,
沒想到一個傷重的士兵願意捐出眼睛,贈他一世光明。

  「是的,王爺,涴茹去上過香,李江死前希望能回歸故里,所以我派人送他的骨灰回京,並擅自作主,致贈五千兩給他的家人。」

  「你做得很好。」他點頭讚賞。

  「李江崇拜您、尊敬您,聽見您需要一對眼睛,掙扎著從病床上起身,堅持把自己的眼睛給您,為回報李江的恩惠,
王爺該用最快的速度痊癒,繼續肩負起保家衛國的責任。」

  涴茹沒說錯,采青是崇拜他、尊敬他,她的人生因為這樣一個英雄而美麗。

  她沒幻想過愛情,卻在墜樓時,接手她的愛情,他的大鬍子、他的冷靜,那副天塌下來都為難不了的自信,教她深深戀迷。

  假設時空回轉,她會為自己自私,會搗起良心,欺騙他,全世界值得他婚配的女子只有一人,她的名字叫作楊采青。

  楊采青喜歡自由、熱愛知識,也許她不夠溫良恭儉,但她肯為你付盡一輩子的真心真情。

  「采青呢?為什麼這幾日她都不來見我?」煜宸問。

  話出口,在場的三個女子同時愣住,小夏看著涴茹警告的眼神,拚死搗住自己嘴巴,將啜泣聲吞回肚裡。

  涴茹則是充滿怨地恨看著采青,為什麼?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的人是她,守著他、照護他的人也是她,
她的盡心盡力還不夠?為什麼他還需要采青?

  淚浸濕了采青眼睛上的白布,有悲傷哀慟,也有甜蜜溫情。

  她悲哀於他們即將分離,悲哀她再看不見他的眼睛,更悲哀他們結束於這樣的場景——她看不到他,他不知道她的心在哀泣。

  至於甜在心的是,病中,他沒忘記她,她始終存在他記憶裡。

  請罵她愚笨吧!他記得她,她便快樂得像條小魚兒,她想游水、想唱歌、想賴上他溫暖的懷抱。

  雖然這些「想要」不能被完成,但是她快樂開心,因為……不管輕或重,她在他心底。

  「王爺,很抱歉,采青知道您受重傷,眼睛再也看不見後,便悄悄地離開了。」

  這個謊言,痛的不僅是采青,涴茹也不好受,她不是壞女人,從來都不是,她只是要求擁有自己的婚姻和男人,
不同人分享愛情,怎是過錯?

  「小魚兒又異想天開了?」笑開,他的說法讓人訝然。

  「涴茹不明白王爺的意思。」

  「她肯定是去替我尋訪仙人,治療我的眼睛,有趣吧!你永遠弄不清楚她鬼靈精怪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

  采青明白了,她曾說過山谷裡或者住著仙人,手指一點,讓人起死回生。

  是啊!她怎沒想過仙人,說不定他們肯幫忙,把她和他的愛情連成一條線,從此生生世世、歲歲年年。

  涴茹看著面泛紅光的采青,他對她這麼有信心,不枉她對王爺一番心意,噬咬手指,此時此刻,她不能不殘忍,同時斷了兩人念頭。

  「告訴我,有沒有人陪采青出門?她不會照顧自己,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纍纍。」煜宸急問。

  他的關心,堅硬起沈茹的意念,吞下哽咽,她瞥采青一眼說道:「王爺,對不起,
采青離開前留下一紙書信給我,她說她沒辦法陪著終生失明的丈夫,她要的是能陪她走遍天涯,看盡千岳百川的男子。
請王爺原諒采青,您知道她是好動、熱愛自由的,她沒辦法……」

  「被瞎子牽絆終生。」微笑僵在煜宸頰邊,冷冷地,煜宸接下涴茹的話。

  他早該知道的,沒人能羈絆一條游魚,除非你把她殺死。

  煜宸冷靜沉穩,他迅速替自己的心加蓋城牆堡壘,不承認失意,不承認采青早巳進駐他心底,他是驕傲的男子,不管有沒有一雙眼睛。

  「王爺,請你……」

  「不要怪罪采青?你始終站在她那邊替她求情,對你,她該懂得感激。」

  「采青年紀小……」

  「算了,她想怎樣便怎樣,那是她的權利自由,我要休息了,你也下去休息吧!」

  他高高在上、他不卑不屈,就算采青的行為傷透了他的心,他也要表現得毫不在意。

  「是。」

  涴茹示意小夏,小夏點頭,扶起采青往外走。

  采青沒有反彈,乖乖配合,她順從地走出城,坐上馬車,不在意一路顛簸。

  她滿腦子裡,繞的全是煜宸的話語,他說離開是她的自由和權利,沒有戀棧、沒有憤然,只是淡淡的說想要休息。

  原來在他心底,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有她,對他的人生沒有太大意義,失去她,他亦不覺惋惜。

  掀開車帷,北方的雪飄滿她一身,潔淨的雪花貼在她頰邊,熨出點點水滴,分不清是雪是淚,冷從心間氾濫,一點一滴侵蝕知覺。

  采青搗住嘴巴,一連串咳嗽,鮮血漬上雪白帕子,那是雪夜裡綻放的清梅。

  空洞雙眼望著漆黑天空,永別了,她親愛的王爺大人,即使明白他不會找來,她仍願遵守承諾,一生為他守候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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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娘收到涴茹的信,明白了事情的約略經過,她覺得有必要讓事情就此截止,不讓它再有任何後續發展的可能性。

  於是,她做主替采青找到一門親事。

  那是鎮上有名的金家,金家上下雖無人當官,但金老爺經商能力高強,累積不少財富,他育有五子,
其中最小的兒子金大元是弱智,連吃飯便溺都要人服侍。

  這兩年,寵愛兒子的金老爺想替小兒子延續香火,但正常人家的女子誰肯下嫁?

  剛好,碰上急著嫁女兒的楊夫人,雖說采青雙眼失明,至少這孩子聰明伶俐,秀麗可人,於是兩人一拍即合
,約定下時間,一頂花轎就要將采青送入金家大門。

  能嫁嗎?不能嫁!

  雖然煜宸再不會遵守承諾,但采青打定主意等他,不管多久,十年八年,五十年或一千載,她都等候。

  收拾包袱,柱起杖,采青耐心等待,等待夜深人靜好安然離開。

  她明白,離開家庭的護翼,活下去將是她最殘苛的挑戰,但她必須走,為著承諾。

  梆子敲過,已是三更天,寒冷的冬夜裡聽不見唧唧蟲聲,她輕輕摸索,走到門邊,
一二三四……她一步步細數自己的腳步。這些天她為了逃家,努力摸清家裡的每一條路線。

  很冷,但她沒停下,支持她的,是煜宸的影子、是他淡淡的溫柔。

  三十八、三十九……很好,第一個岔路口到了,往右是大娘居住的院落,往左是大廳方向,她該往左,遠遠躲開有大娘的地方。

  「救、咳咳、救命……」

  側耳傾聽,辨青聽見紊亂而虛浮的腳步聲,還有幾不可辨的呼救。

  采青將方向調往右手邊,她明白這是不理智的,但逐漸清晰的呼救聲,決定了她的方向。

  大娘身邊的荷花猛地撲向前,抓住采青的裙角。

  「八小姐!救、救大夫人……失火……」

  「失火了?大夫人還在屋裡嗎?」她蹲身急問,但荷花已失去知覺,沒辦法回她半分。

  拋下包袱,她迅速往大娘屋裡跑,這裡她來過無數次,路徑早已熟悉。

  不多想,她衝進屋裡,火熱空氣炙上她的鼻息,火苗竄上她的衣服,她不覺得痛,只一心一意救下大娘。

  「大娘,你在哪裡?出出聲,我是采青!」

  樑柱垮下,千鈞一髮之際,她躲過去,對這一切,她看不見也無從反應,全是命運眷顧。

  「大娘,你說話啊!」

  濁氣衝進喉間,一連串的咳嗽教她呼吸不過,她照管不到自己,還是往屋子深處走去。

  終於,她聽見大娘虛弱的叫喚。

  「采青,我在這裡……」

  「我聽見了,大娘,我聽見了,你再喊喊我,不然我找不到你。」枴杖絆到傾倒的櫃椅,
掉落地面,她蹲下身子,四處遍尋不著,算了,她放棄。

  她靠雙手向前摸索,一步步往大娘的方向走去,火燒上她雙手,她一點感覺也沒有,灼熱感從腳底往上竄,她亦毫無所知。

  「我在這裡……」

  她聽到了,她找對方向,采青篤定腳步,是了是了,她馬上要找到大娘。腳踢到東西,膝蓋一軟,
她跪倒在地,這時,采青才發現自己碰到一副身軀。

  「大娘,是你,對不?」

  「采青丫頭……」

  老淚縱橫,她怎麼也沒想到,這時候會是采青進來救自己。

  「大娘,你別暈呀!我看不見路,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走好嗎?」

  她喘息、她劇烈咳嗽,紅紅的血液在采青胸前形成一幅幅刺目,然她毫無所覺,仍拚了命鼓吹大娘,她們可以活著走出這裡。

  「不行了,到處都是火,我們會一起被燒死在這裡。」她放棄求生慾望。

  在聽見采青聲音之前,過往的事一幕幕回到眼前,從她出嫁、生子,到丈夫將女子一個個帶進家門……

  她花了一輩子時問鞏固自己的地位、排擠其他女人,她日日夜夜算計別人也算計自己,從不曾真正快樂,
像她這樣的人生,到底是喜劇或是悲情?

  她想,不會有人肯對她伸出援手的,丈夫怕她,她死了,反倒落得輕鬆;姨娘們更恨不得她早死,好順理成章繼承她的位置。

  她親生的孩子們,娶的娶、嫁的嫁,各自獨立分家,照管不到她頭上,臨死了,才發現自己有多淒涼。

  「行的,大娘,我看不見都能從外頭一路走到這裡,多了大娘的眼睛,我們一定可以安然出去。」

  辨青拉拉她的手,硬要將她背到自己背上。

  「屋子快垮了。」

  她看看天花板,看看傾頹的榮華富貴,這個家呵,她花了多少精神經營的地方,一場火燒燬她所有努力。

  「不怕的,只要能救出大娘,采青什麼都不怕。」

  采青的話讓她動容,憑什麼呀?這些年,她從未寬待過她,挑剔她、欺凌她,是自己最常做的事,她身上的傷疤恐怕全是自己留下。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我這樣待你,你一點都不怨不恨嗎?」

  「不怨了,我明白女人心,和別人分享一個男人,是多麼痛苦的事情。我不恨您、不怪涴茹姊姊,捍衛愛情,是女子天經地義的本能。」

  這些話,她說得誠心誠意。

  「對不起,這些年我始終苛待你。」摸摸采青的臉,她懊悔、她自厭自棄,如果重新來過,她願意彌補。

  「對不起,我和娘的存在,讓您的心不平靜。」采青回她一句,口氣裡淨是釋然。「走吧,讓我們出去。」

  背起大娘,按著大娘的指示,采青一步步走出火場,火燙上她的膝,她不介意,熱氣燃上她的眉,她無所謂。

  眼前,救出大娘,是最重要的唯一。

  終於,她聽見有人喊滅火,她聽見水潑上來的聲音,鬆口氣,她很累了,好幾次軟腳,但是她明白,自己必須再多堅持一下下。

  是的,一下下、再一下下就好,二十步吧,走過二十步,她就可以喘口氣,好好休息。

  人聲更近了,看不見任何東西,但她確定,光明在眼前。

  「大夫人出來了、八小姐出來了!」

  聽見僕人的高聲大喊,辨青好高興,她的一下下快要結束。

  終於,有人將大娘自她背上接去,開心,她真的好開心,甜甜的笑容滿溢,彷彿完成了一件重要事情。

  下一刻,她摔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冰冰的泥土地,貼著她的臉頰,好舒服呢,她甚至聞到青草芳香。

  她神智不清了,現在是冬天,青草全隱在泥土之下。

  青草、水澗,那悠遊的魚兒呀,在澄澈的水潭裡撥動魚鰭,酸酸甜甜的紫色漿果,芬芳滋味滲進她每根神經。

  她同他手牽手,拿著木雕魚兒,一個小小震動,木雕魚兒落進水潭中問,搖搖擺擺,成了活生生的真魚兒,相隨相依。

  是啊,攀著籐,他從東飛到西,她笑聲如同銀鈐,響徹天際……

  小兔子來了,小羊也離開森林,青青的草原呵,孕育了多少生命,也孕育出他們永系的愛情……

  愛他,她的愛情不因挫折枯萎;愛他,她的愛情歷久彌堅;愛他,她從不想斷線。輕輕歎息,
滿足了,她的青草地、她的小魚、她的心……

  「采青、采青!」

  哦,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是大娘的聲音,沒有生氣,只有和平。

  嘔,她吐出一口又一口鮮血,那是她的堅貞,她寧死也不願意嫁給別人。

  「采青,你哪裡痛?哪裡不舒服?告訴大娘啊!我給你找大夫。」

  大娘的淚落在她頰邊,一顆顆、一朵朵燦爛清蓮,她們的仇終是化解開來了。

  「告訴他,我守諾、我等候……」

  話勉強出口,又是鮮血激噴,染了滿地雪紅。

  大娘拉起她的手,大家才發現,她的手腳已經枯焦蜷曲,再不成人樣,看到這副淒慘模樣,所有人再忍控不住情緒,掩面大哭。

  「大娘懂,大娘知道,大娘絕對為你把這句話帶到。」

  聽見這句,采青安心了,微笑輕輕浮起,看不見的眼睛望向天際,她看見了,看見煜宸在雪中奔馳,他駕馭馬的樣子多麼好看……

  不能再待了,她好心急,心急著奔到他身邊去……

  嚥下最後一口氣,清靈的她飛到他身邊,坐在他身後,摟住他的腰背,輕輕一聲:「我來了,煜宸哥哥。」

  此時,方得知消息的五娘奔近,看著自己的女兒燒成這模樣,再顧不得一切,放聲大哭。

  「采青啊,我的兒呀,是娘錯、是娘軟弱,是娘周全不了你,都是我的錯。我該阻止婚禮,
該用盡心計把你送回王爺身旁去,不該要求你屈從命運,對不起、對不起,我的奸采青,娘的心肝肉兒,
我錯了,你罰我吧,罰娘下地獄吧,可你醒醒吶……娘只有你、只有你啊……」



尾聲


  白茫茫的雪地裡,一匹白馬飛快馳騁,天空不斷降下的雪花,將馬背上的男人染出一身白。

  斜飛劍眉微擰,眉下的深邃眼珠鑲滿憂鬱,他不斷催促馬兒快跑,韁繩在他手中緊繃。

  五天了,小夏的聲音還在他耳邊,一寸寸腐蝕他的心。

  把眼珠子送給王爺的,根本不是什麼李江,是采青小姐啊!一聽到宇文大夫說有辦法救治,
她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眼睛,沒有半分怨言。

  我以為,沒了眼睛,就不會傷心哭泣,但小姐眼上的布條,時時都是濕漉漉的,我換了又換,
才曉得,原來,沒了眼睛,難過時,還是會淚流滿面。

  小姐走了,我整理她的舊物,才發現床底下塞滿染血的帕子和衣服,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小姐哪裡受傷,我嚇壞了,稟報王妃,王妃要我假裝看不見,可,我明明看見了呀,怎麼假裝?

  這幾天,我老是夢見,夢見小姐渾身是血要我救救她,王爺,請您救救采青小姐吧?

  小姐說,只要王爺能得到幸福,她變成怎樣都沒關係,就算一輩子都活在黑暗裡,也沒關係。

  小姐告訴我,人間有仙境,在一個深谷裡,那裡有水有魚,有人人夢想的愛情,那裡有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是嗎?就是終生見不到陽光都沒關係,只要他幸福?

  是嗎?深谷是她的仙境,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為什麼從不告訴他這些事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心情說清楚?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當面問問她,
她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付出才是愛情底限?

  快馬加鞭,他要用最快的速度飛到她身邊,想她,不是只有今天,想她,是從看不見她那刻開始。

  小魚兒,他來了,等等他,煜宸催促馬匹……

  他懷裡的錦囊落下,兩條木雕小魚掉在雪地上,一大一小,相依相傍。

  雪仍然在飄,一層層覆蓋大地,覆去馬蹄痕跡,覆去白茫茫天地裡,那抹孤寂身影……

  七年後,邊疆無戰事,郜煜宸帶著妻子退隱山林,涴茹育有二子三女,一家人在薊縣過著平靜的田園生活
,這是他們的人生,是月老賜給他們的情緣。

  只是偶爾,煜宸會躍上林間,站在高高的樹梢頭,回想愛飛小魚兒的笑聲,偶爾,他會站在池邊低問,
小魚兒是否仍然不怕痛,是否再也無憂?

  他遺失了生日禮物,卻開始學習起為自己雕刻小魚,每一隻栩栩如生的魚兒,都背負著那段幸福記憶。

  郜煜宸四十八歲那年過世,涴茹親手將木雕小魚放進他的棺木,有一絲絲的罪惡和痛楚,但她仍堅持自己沒有做錯事。


期待來世


  白茫茫的雪地裡,一匹白馬飛快馳騁,天空不斷降下的雪花,將馬背的上男人染出一身白。

  斜飛劍眉微擰,眉下的深邃眼珠鑲滿憂鬱,他不斷催促馬兒快跑,韁繩在他手中緊繃。

  五天了,小夏的聲音還在他耳邊,一寸寸腐蝕他的心。

  把眼珠子送給王爺的,根本不是什麼李江,是采青小姐啊!一聽到宇文大夫說有辦法救治,
她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眼睛,沒有半分怨言。

  我以為,沒了眼睛,就不會傷心哭泣,但小姐眼上的布條,時時都是濕漉漉的,我換了又換,
才曉得,原來,沒了眼睛,難過時,還是會淚流滿面。

  小姐走了,我整理她的舊物,才發現床底下塞滿染血的帕子和衣服,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小姐哪裡受傷,我嚇壞了,稟報王妃,王妃要我假裝看不見,可卜我明明看見了呀,怎麼假裝?

  這幾天,我老是夢見,夢見小姐渾身是血要我救救她,王爺,請您救救采青小姐吧!

  小姐說,只要王爺能得到幸福,她變成怎樣都沒關係,就算一輩子都活在黑暗裡,也沒關係。

  小姐告訴我,人間有仙境,在一個深谷裡,那裡有水有魚,有人人夢想的愛情,那裡有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是嗎?就是終生見不到陽光都沒關係,只要他幸福?

  是嗎?深谷是她的仙境,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為什麼從不告訴他這些事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心情說清楚?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當面問問她,
她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付出才是愛情底限?

  快馬加鞭,他要用最快的速度飛到她身邊,想她,不是只有今天,想她,是從看不見她那刻開始。

  采青,他來了,等等他,煜宸催促馬匹……

  一抹清靈雪白落在他身後,貼著他的背,圈著他的腰,那平平實實的安全感覺呵,她真想就這樣子,不放、永遠不放。

  別急啊,煜宸哥哥,我已經在這裡了,別再催動馬匹,就讓我們攬轡緩行,讓馬兒暫做休憩,假裝我們的目的地是那片翠綠谷地。

  我不明白你的心,但我相信,你有一點點在乎我,比想像中還要多。

  是我,總是弄擰你的心,是我拙於言詞、易發脾氣,若是我肯耐心解釋,一樁一頃,條理澄清,
你會懂得,我愛你,愛到連妒忌都不願意,愛到只要你幸福,我便滿意。

  我有遺憾,遺憾我們的愛情短到不行,偏偏這麼短暫的愛情裡,又總是差差錯錯,亂了秩序,
假使能夠重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毅我的愛情,造就你的辛勤。

  別怪我吧、別怨我吧,下回,我將記取教訓,讓我們之間完整美麗。

  接下來的人生,你終於完完全全屬於涴茹姊姊,你該待她專心一意,不該將我們之間的遺憾延續,
你和涴茹姊姊有緣有分,自該珍惜。

  小小的青蔥玉手伸進他胸口,采青從中取出她相贈他的錦囊,袋子一偏,兩條木雕小魚落入雪地中央,
一大一小,相依相傍,她輕輕鬆手,錦囊也落入白茫大地。

  雪仍然飄落,一層層覆蓋大地,覆去馬蹄痕跡,覆去蒼白天地裡,那抹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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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懂了吧,你的堅持不會帶來美麗結局,只會造就兩人的終生痛苦。」地魅站在奈何橋前,看著手捧孟婆湯的女子。

  「那是我的處理方式不圓滿,否則情況不會是這樣。」采青自我警惕,下一世,她不犯相同錯誤。

  「你以為有副圓融性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錯了,你們之間的癥結,在於兩人中間缺了一條紅線。」

  唉!世間人看不透世間,總是自以為有能力改變天命。

  「不過是紅絲線,又不是深不可測的鴻溝,我不信越不過。」她微微笑著,對自己充滿信心,
因最後一刻……她看見他為自己心生憐惜。

  「你該信的,天下婚姻全掌握在月老手裡,他不認為你們之間有或許,你們的愛情便拉不開序曲。」他說得篤定。

  「不,序曲我已經拉開了,只恨生命匆匆,我們倆錯失愛情。馬背上,他的悔恨心焦是真實的,我相信對於我,
他有愛意,即使只是初萌芽。」

  固執!地魅很想一棒敲醒她的執迷不悟。

  「又如何,就算他對你有幾分心意,他的妻子是楊涴茹,陪他走過一生的女人不是你,十年二十年過去,
了不起你是他眾多回憶裡的一小點,了不起你是他心中的小小憾恨。想想,為了這個點滴,斷送生命,值得嗎?」

  「值得,更何況若是我夠努力,懂得學習和涴茹和平相處,我也會在他身邊,伴他走過生世。」

  「不可能的,你們之間沒有姻緣線。」

  「有無名分無所謂,對於愛情,我的要求不多。」

  「知不知道,你幾次斬斷和金大元的婚姻線,讓月老很生氣,這回他鐵了心,非要把你們緊繫在一起。」

  「他鐵了心,我便得遵行?抱歉,我做不到。除了煜宸,哪個男人我都不要。」

  鐵心的人不單單月老,還有她和她的不悔愛情。

  「不管如何,這輩子你一定會嫁給金大元。」

  「是嗎,要不要賭?如果我賭贏了,月老就奉送我一條紅絲線?」她要親手為煜宸哥哥和她自己,系出一世情緣。

  「我不賭,因為我確定,你贏不了。」

  「你不賭,並非確定,而是沒信心。」

  「你不需要激我,我不會更改立場。我不過想讓你知道,若是你肯和金大元在一起,你的下輩子會是個美滿人生。」

  「如果不呢?又要贈我一世欺凌?」她不害怕恐嚇,沒有煜宸,她不信人生存在美滿。

  「我要怎樣才能說動你?」地魅望她——一個教人又氣又欽服的女子。

  「說動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反問。

  「不要把凡人的思維套在我身上,我只是執行任務,點得醒、點不醒,皆屬個人造化,我同你多說幾句,
皆因同情,同情你不懂珍惜手邊擁有的男子,而去追尋別人的丈夫。」

  「別同情我,追求愛情,是我最大心願。」

  「既是如此,喝下孟婆湯去投胎吧!」

  地魅搖頭,她的不幸緣自於固執,她堅持選擇最辛苦人生,誰也幫不了忙,至少她上輩子已經還清欠債一筆,
剩下來的另一條人命,留待下世。

  點頭,她向地魅拋出勇敢笑容,即便下一世仍注定孤苦勞辛,她不害怕。

  看著她的清瘦背影,地魅再說不出半句語評。

  「她仍然固執?」不知幾時,月老來到他身邊。

  「比你想像中固執。」

  「你在暗示我什麼?要我加把勁,將她和金大元拉在一起?」

  「不,我在暗示你,退一步海闊天空。」首度,他為靈魂說話。

  「你站到她那邊了?」

  「沒有,我只是欣賞佩服她。」

  「再欣賞,你都不能忘記,她的命數早定,若執意違反天命,她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我瞭解,人總是要替自己負責的,不管經過幾輩子,做錯的事、待錯的人,終會走到面前,向你索討一切。」

  「好了,看戲吧!我不相信經過這兩世折磨,她還學不了乖。」

  月老揉著滿鬍子雪白,撥開雲霧,望向人間。

  編註:采青與煜宸的下一世,是否能有圓滿愛情?敬請期待《三世尋覓系列》三之二「期待來世」。

~~~End<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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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戶回應
 
時間:2008-11-22 12:03
他, 40歲,亞洲其他,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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