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尖峰時間的捷運車廂裡，擁擠不堪，乘客面無表情搖晃著，早已習慣。他靜靜觀察周遭的每個細節，萬一漏掉重要的細節下場就是進監獄。

目標早在月台上就確定了。他選定目標向來準確，很少挑錯人。

所謂挑錯人，是指挑到窮人。一個人有沒有錢從衣著舉止就能看出來。他從七歲開始當扒手，今年十八歲，長年培養的眼力能在十幾公尺外判斷皮鞋的品牌。

除了眼力，手的技巧當然更重要。捏住皮夾錢包的指力、從各種角度伸手的柔軟度、抽出皮夾的速度與穩定性，十年來累積的實戰經驗讓他的技巧漸趨完熟。

然而想要成為第一流扒手，還必須具備兩個要素───膽識與幸運。膽識是一種天生的氣質，在他七歲的第一場實戰之前，他的養父就確認這孩子的確擁有這項素質。如果當時被認為不適合當扒手，他就會被「第二次」拋棄。

第一次拋棄他的是親生父母，當時他還在襁褓中，包裹娃娃的毯子裡塞著十萬元現鈔、一張紙條、和一張照片。紙條上寫著無力撫養請善心人收留等語，照片上是一對男女抱著娃娃。

無數個夜裡，他凝視那張照片，想從照片看出答案───「為甚麼要拋棄我？」然而再怎麼銳利的眼力也無法看透這點。照片上男女笑得十分愉悅，男人穿正式的西裝，長相俊雅而高尚；女人皮膚白皙，兩頰透著紅潤。背景則是普通人家的客廳。

如果這對男女看上去營養不良、衣衫襤褸，背景是茅草房或破瓦屋，他還能理解自己為何必須被拋棄。

腦海中想著自己的事，倒不妨礙「工作」進行。眼前這人身上的大衣是菲拉格慕（Salvatore Ferragamo），不算頂級名牌倒也還不差，皮鞋也是義大利手工小羊皮，剛進捷運站的電扶梯就被他盯上了。

四十多歲年紀，看步伐就知道事業有成，但不會是大老闆。真正的大老闆不會在下班尖峰時間擠捷運，而且身上一定不會帶很多現金。像這樣中產階級的「成功人士」，喜歡用歐洲名牌襯托自己身分，動不動在皮夾裡放幾萬元現鈔，是扒手的最愛。

周遭擁擠的人群是最好的掩護，但也可能是不定時炸彈。曾經有同行在下手時，沒注意到自己的動作落在座椅乘客的視線中，結果順利得手的同時被人大聲喊破。因此他通常拎一只背包，一方面可以當作下手時的掩護，一方面背著包包更能降低旁人的警覺心。

他不刻意移動腳步，只是隨著每次到站時人潮進出的變化，巧妙移動到最佳位置。所謂最佳位置要看具體情況，而這次是目標的正前方。因為這人的皮夾子就放在外衣左前襟的內袋，他早看見了。

雖然站在目標正前方，他一點也不緊張。以左側面對著目標的正面，兩人身體呈「丁」字型微微碰觸。視線絕不可接觸對方的臉，因為只要眼神交會就很可能刺激對方想像。例如：「這小鬼幹嘛看我？是不是我身上有怪味？他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生吧？哪一間學校呢？現在應該是放學時間卻沒穿制服………」

萬一被目標拿來當作打發時間的想像材料，下手就難了。

即使眼神不交會也可能引起對方注意，因此幹這行的都知道應該盡量避免正面攻擊，有些人寧願從側面用刀片割開大衣。

然而師父──也就是他的養父──嚴禁工作時攜帶任何「凶器」，連指甲刀都不可以。

「以扒手為職業，終究有被逮住的一天。被逮住也無所謂，關不了多久就當作度假。但是如果被逮住時身上有凶器，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會被判重罪！」

他謹記師父的教誨，只能採取各種大膽且匪夷所思的角度下手，因此也磨練出更加高明的技術。他曾親眼看過師父徒手穿越三層衣物取走貼身錢包，當場抽出鈔票後再將錢包放回原處。那是苦練三十年的功力。

列車即將通過一個彎道，他自然地隨著離心力靠向男人懷中，在輕壓對方胸膛的同時，他屏住呼吸，瞬間將手伸進對方前襟衣袋，以中指和食指緊緊夾住皮夾。

───還不能抽。

在他記憶中的許多年月裡，每當這一刻來臨時，他總有一股抽走皮夾的衝動，伴隨這股衝動的是幾乎讓心臟停止的恐懼。這種感覺在兩年前消失了，如今他已經能夠心如止水地讓手指停在他人口袋裡，靜靜等待下一個動作的完美時機。

一切都在預期中，列車過完彎道後會有一陣劇烈晃動，沒抓好拉環或支柱的乘客甚至有可能跌倒。順著劇烈搖晃，皮夾子從目標的口袋以最段距離移動到他的口袋，完美。

得手後的第一站下車，腳步就像個正要回家的普通少年。但他還不能回家，因為今天運氣不太好，還沒完成師父要求的「業績」。他在捷運站外抽了根菸，然後回到月台，搭車返回人潮尚未散去的市中心。在捷運上，又摸了一個皮夾。

他在市中心的捷運站下車，步行到附近的百貨公司，盯上一位逛街的少婦。二十分鐘後，他趁少婦正在試衣服的空檔順手拎走她的名牌包。

單是這只名牌包，價值就超過他今天的quota。但是他不能留下包包，只能拿走現金。

這也是師父訂下的規矩，只拿現金，其他的信用卡、金融卡、會員卡、支票、存單、折價券、禮券等等，一律不要。幾年前政府發消費券，他曾經摸到幾張帶回來，結果被師父揍了一頓。就像某種不得不遵守的「戒律」，一旦破戒，那就無所不為了。

取走現金後，皮夾子等小型物件就扔進郵筒，裡頭有證件，郵局會歸還失主；塞不進郵筒的大包包，就交給車站或百貨公司失物招領；如果裡面有重要的物品，像是印鑑存摺之類的就以匿名包裹寄還失主。總之目標只有現金，除此之外盡量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

師父說，給人留點餘地，自己的好運才不會用完。況且不保留贓物也有好處，萬一被逮住也不會有「慣竊」的證據。

雖然不能留下名牌包，但包包的主人應該很有錢吧？他忍住立刻打開的衝動。這也是必須養成的好習慣，下手後絕對要在第一時間離開現場。曾有同行在百貨公司得手後就立刻跑進廁所，清點戰利品，沒想到剛從廁所出來就撞見氣沖沖地追賊的失主和保全人員。

像師父那樣當場拿走錢再把皮夾塞回去，不是普通扒手的境界。

他選擇附近一家有包廂的網咖。

名牌包的女主人果然是貴婦，長夾裡一整疊大鈔，有二十四萬元！還有好多張金卡、白金卡、高級美容護膚中心和俱樂部的會員卡。他想起以前不小心偷到家庭主婦的包包，裡面有一堆賣場折價券，真是不可同日而語。

接下來再檢查其他戰利品───五個皮夾，一共是六萬八千七百四十八元。好在有那個貴婦，否則今天恐怕交不了差了。

正要將五個皮夾扔進名牌包裡，心中忽然閃過怪異的感覺，好像看見甚麼重要的東西，就在剛才檢查皮夾的時候………

平常他完全不會留意證件，因為毫無意義，除非有重要的東西必須寄還失主。然而其中有一只皮夾在他翻找鈔票時證件掉了出來，隨手塞回去的時候無意間瞥見身分證上的照片。

重新抽出那張身分證。不需要看得多麼仔細，那張臉，讓他整個胸膛頓時發熱。

他取出自己的皮夾，從最裡層取出一張有點皺的相片，是爸爸媽媽抱著他，也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證據。

他將照片與那張身分證重疊對照。

十八年後的爸爸似乎變化不大，那英挺的輪廓依然如昔，只是兩頰豐腴了些，更添成熟男士的魅力。

他的眼眶漸濕，激動地想大聲呼喊。從來沒想過居然在這種情況下遇見親生父親。

他努力回想這只皮夾的主人。高大的身形、名牌大衣、皮鞋、頭髮梳得整齊、鍍金袖扣、浪琴錶，就在捷運車廂顛簸之際，他從他左前襟口袋裡摸走皮夾。從頭到尾，他始終沒見到那男人的臉，一心專注在手上的作業。

忽然一股強烈的羞恥感襲上心頭，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

看著那張身分證，身分證上的姓名，他低聲念著「爸爸」；翻到背面的配偶欄，他唸著「媽媽」。一聲又一聲，每喚一聲他的眼眶就更濕，最後淚如雨下。

他決定找回那失去的家。

身分證上有地址，大可直接上門相認。可是他不敢，因為這樣做就等於承認他是那個扒手。他不想讓久違重逢的爸媽知道自己是個無恥的賊，他要帶著潔白的形象開始新的人生。於是他一大早便潛伏在那戶人家的附近，等著「爸爸」出門上班。

他打算在路途中來個偶然相認。

那是一棟漂亮的小房子，獨門獨院，門口還有座小花圃，雖然位在郊區應該不是窮人家住得起的，透過車庫的柵欄還能望見裡面的進口轎車。許多年盤旋在心頭的疑問這時又浮起來：「既然他們不窮，當年為何要拋棄我？」

這問題他已經思索了無數次，也早有自己的假設。他猜想也許照片中的兩人不是夫妻，也許他的媽媽是第三者，因此爸爸不得不拋棄這對母子；而媽媽又無法獨力養活孩子，只好狠心將他拋棄。然而在那間房子的大門開啟時，他多年的假設當場推翻。

一對男女出現在門口，是太太正在送丈夫出門上班。先生穿西裝打領帶，仍套著那件菲拉格慕大衣，氣宇軒昂；太太一身輕便的居家服，似乎正在叮嚀些甚麼。看著她那雙溫柔的眼神，必須用最大的自制力才能忍住上前叫媽媽的衝動。

這女人的長相與照片裡一模一樣啊！他的媽媽，正是這個家的女主人，不是甚麼被拋棄的小三！

男人離家後，女人退回屋內，他開始跟蹤。他其實不必跟蹤也知道男人的路線，是步行五分鐘後的捷運站。進入捷運站後，他加快腳步縮短兩人的距離。

月台上，排隊的人群眾多，他排在男人後方第五個。他心中不斷尋思著開場白，卻難以決定。畢竟還是有些尷尬。

要在月台上相認？還是在擁擠的車廂裡？忽然跑到面前說「你是我爸爸」，任誰都會嚇一大跳吧？他捏著口袋裡那張照片心想，拿出照片他應該不會不認我才對。

列車到站，人群魚貫進入，他依然與他相隔四個人之外。

「爸爸、爸爸………」

心裡反覆呼喊，就是開不了口。

愈看著他那英挺的身形，厚實的背膀，愈覺得自己卑賤猥瑣。上次以扒竊為目的接近時，就覺得這男人是個成功人士；今天再度觀察，益發覺得自己沒資格當這人的兒子。

從皮夾裡的名片得知，他是一流企業的高級幹部，擁有響亮的頭銜，在公司裡應該受到眾人的尊敬。如果被人知道有個當扒手的兒子，今後怎麼做人呢？

他又想到，那個看起來幸福美滿的家，是不是還有其他孩子？他們又會怎麼看待這個來路不明的「哥哥」？這一切會不會只是他自己一廂情願，畢竟爸媽早就不要他了。在那座夢幻的家園面前，他只覺得自慚形穢。

也許他不該這麼自私，不該這樣忽然冒出來破壞人家平靜的幸福生活。然而朝思暮想的親人，此刻就在眼前伸手可及之處，怎能甘心繼續回去過那卑賤的日子？

記得七歲那年，師父捏著他的手骨告訴他：「你是天生當扒手的料！」同時也讓他明白，這輩子除了扒手，他沒有資格做別的事。

擁擠的車廂裡，眾人依然面無表情迎接上班的日子，誰也沒察覺到他那起伏澎湃的心情。

終於忍不住了，他慢慢挪動身體朝男人的方向移動。然而才挪動一步，他的身體便當場僵硬。

爸爸正在微笑。

他不是對著他微笑，也不是對任何人笑，是偷笑。那笑容充滿了下流的意味，即使在他混跡的下流世界裡也很少看見那樣齷齪的笑臉。

他的視線往下移動，立刻明白那笑容的含意。

男人緊貼著女學生的背後，高級毛料西裝的下襬遮掩下身微小動作，但逃不出扒手銳利的眼神。

男人一隻手拉著吊環，另一隻手伸進女學生的裙子裡。摸了一會兒，手腕的方向改變，他看見女學生的內褲被扯下大約十公分。

男人的表情變得陶醉，絲毫沒有緊張感。沒有長期反覆的練習，是不可能培養出那種泰然自若的。

女學生緊閉著雙唇，肩膀顫抖著，想回頭卻又不敢動，隨時可能嚎啕大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男人的手繼續在裙子裡蹂躪，動作不斷加大、加深。女學生忽然抓住男人的手。他的心臟猛烈一跳，心想完了，色狼要被抓了。沒想到男人一點都不在意，竟然將那張淫穢的臉湊上女學生的脖子旁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他聽不見說些甚麼，只見女學生的臉一瞬間發白，從難堪的羞赧忽然轉成驚恐，抓住色狼的手也同時鬆開了。之後男人便肆無忌憚地玩弄女孩的下體，直到列車到站。

車門開啟，男人隨著人潮緩緩走出車廂，他依然僵在原地不動。

男人在月台走出幾步後又轉頭回望車廂，似乎望著少女的背影，大概是意猶未盡吧！但此刻男人已經換上另一張臉，一張成功人士的高尚面孔。

曾經在無數個夢裡，這張父親的臉讓他崇拜景仰，偉大的父親，永遠的偶像………

他緊緊捏住口袋裡的照片，幾乎捏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