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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之-三世尋覓-錯過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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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言情小說-惜之-三世尋覓-期待
作者:
到此結束
日期: 2008.11.24 天氣:
心情:
內容簡介
他是高高在上的少莊主,
她只是義父收養來照顧涴茹妹妹的小跟班,
他讀書,他練武,
是為了推翻暴政,為百姓求得幸福;
她學醫,她習武,
她所做的一切一切,只是為了涴茹妹妹,
這樣天差地別的兩個人,怎麼有未來可言?
就算他和她心靈相通,
就算他和她同樣心動,
可是……
他,是涴茹妹妹認定的夫婿,
而為了涴茹妹妹而活的她,
如何能搶奪她的最愛呢?
更何況,她……生命即將走到盡頭……
楔子
白茫茫的雪地裏,一匹白馬飛快馳騁,天空不斷降下的雪花,將馬背上的男人染出一身白。
斜飛劍眉微擰,眉下的深邃眼珠鑲滿憂鬱,他不斷催促馬兒快跑,韁繩在他手中緊繃。
五天了,小夏的聲音還在他耳邊,一寸寸腐蝕他的心。
把眼珠子送給王爺的,根本不是什麼李江,是采青小姐啊!一聽到宇文大夫說有辦法救治,
她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眼睛,沒有半分怨言。
我以為,沒了眼睛,就不會傷心哭泣,但小姐眼上的布條,時時都是濕漉漉的,我換了又換,
才曉得,原來,沒了眼睛,難過時,還是會淚流滿面。
小姐走了,我整理她的舊物,才發現床底下塞滿染血的帕子和衣服,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怎麼來的
,不知道小姐哪里受傷,我嚇壞了,稟報王妃,王妃要我假裝看不見,可,我明明看見了呀,怎麼假裝?
這幾天,我老是夢見,夢見小姐渾身是血要我救救她,王爺,請您救救采青小姐吧!
小姐說,只要王爺能得到幸福,她變成怎樣都沒關係,就算一輩子都活在黑暗裏,也沒關係。
小姐告訴我,人間有仙境,在一個深谷裏,那裏有水有魚,有人人夢想的愛情,
那裏有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是嗎?就是終生見不到陽光都沒關係,只要他幸福?
是嗎?深谷是她的仙境,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美麗?
為什麼從不告訴他這些事情?為什麼不把自己的心情說清楚?他有很多很多的話要當面問問她,
她的愛情到底是什麼,什麼樣的付出才是愛情底限?
快馬加鞭,他要用最快的速度飛到她身邊,想她,不是只有今天,想她,是從看不見她那刻開始。
采青,他來了,等等他,煜宸催促馬匹……
一抹清靈雪白落在他身後,貼著他的背,圈著他的腰,那平平實實的安全感覺呵,
她真想就這樣子,不放,永遠不放。
別急啊,煜宸哥哥,我已經在這裏了,別再催動馬匹,就讓我們攬轡緩行,讓馬兒暫做休憩,
假裝我們的目的地是那片翠綠谷地。
我不明白你的心,但我相信,你有一點點在乎我,比想像中還要多。
是我,總是弄擰你的心,是我拙於言詞、易發脾氣,若是我肯耐心解釋,一樁一項,
條理澄清,你會懂得,我愛你,愛到連妒忌都不願意,愛到只要你幸福,我便滿意。
我有遺憾,遺憾我們的愛情短到不行,偏偏這麼短暫的愛情裏,又總是差差錯錯,亂了秩序,
假使能夠重來,無論如何,我都不教我的愛情,造就你的辛勤。
別怪我吧、別怨我吧,下回,我將記取教訓,讓我們之間完整美麗。
接下來的人生,你終於完完全全屬於婉茹姊姊,你該待她專心一意,
不該將我們之間的遺憾延續,你和婉茹姊姊有緣有分,自該珍惜。
但願你們的緣分止於此生,下輩子,你只屬於我一人。
小小的青蔥玉手伸進他胸口,采青從中取出她相贈的錦囊,袋子一偏,兩條木雕小魚落入雪地中央,
一大一小,相依相傍,她輕輕鬆手,錦囊也落入白茫大地。
雪仍然飄落,一層層覆蓋大地,覆去馬蹄痕跡,覆去蒼白天地裏,那抹孤寂……
*****
“懂了吧,你的堅持不會帶來美麗結局,只會造就兩人的終生痛苦。”地魅站在奈何橋前,看著手捧孟婆湯的女子。
“那是我的處理方式不圓滿,否則情況不會是這樣。”采青自我警惕,下一世,她不犯相同錯誤。
“你以為有副圓融性子,就能解決所有問題?錯了,你們之間的癥結,在於兩人中間缺了一條紅線。”
唉!世間人總是自以為有能力改變天命。
“不過是條紅絲線,又不是深不可測的鴻溝,我不信越不過。”她微微笑著,對自己充滿信心,
因最後一刻……她看見他為自己心生憐惜。
“你該信的,天下婚姻全掌握在月老手裏,他不認為你們之間有或許,你們的愛情便拉不開序曲。”他說得篤定。
“不,序曲我已經拉開了,只恨生命匆匆,我倆錯失愛情。馬背上,他的悔恨心焦是真實的,
我相信對於我,他有愛意,即使只是初萌芽。”
固執!地魅很想一棒敲醒她的執迷不悟。
“又如何,就算他對你有幾分心意,他的妻子是楊婉茹,陪他走過一生的女人不是你,十年二十年過去,
了不起你是他眾多回憶裏的一小點,了不起你是他心中的小小憾恨。想想,為了這個點滴,斷送生命,值得嗎?”
“值得,更何況若是我夠努力,懂得學習和婉茹姊姊和平相處,我也會在他身邊,伴他走過生世。”
“不可能的,你們之間沒有姻緣線。”
“有無名分無所謂,對於愛情,我的要求不多。”
“知不知道,你幾次斬斷和金大元的婚姻線,讓月老很生氣,這回他鐵了心,非要把你們緊系在一起。”
“他鐵了心,我便得遵行?抱歉,我做不到。除了煜宸,哪個男人我都不要。”鐵了心的人不單單月老,還有她和她的不悔愛情。
“不管如何,這輩子你一定會嫁給金大元。”
“是嗎,要不要賭?如果我賭贏了,月老就奉送我一條紅絲線?”她要親手為煜宸哥哥和她自己,系出一世情緣。
“我不賭,因為我確定,你贏不了。”
“你不賭,並非確定,而是沒信心。”
“你不需要激我,我不會更改立場。我不過想讓你知道,若是你肯和金大元在一起,你的下輩子會是個美滿人生。”
“如果不呢?又要贈我一世欺淩?”她不害怕恐嚇,沒有煜宸,她不信人生存在美滿。
“我要怎樣才能說動你?”地魅望她——一個教人又氣又欽佩的女子。
“說動我對你有什麼好處?”她反問。
“不要把凡人的思維套在我身上,我只是執行任務,點得醒、點不醒,皆屬個人造化,
我同你多說幾句,皆因同情,同情你不懂珍惜手邊擁有的男子,而去追尋別人的丈夫。”
“別同情我,追求愛情,是我最大心願。”
“既是如此,喝下孟婆湯去投胎吧!”
地魅搖頭,她的不幸源自於固執,她堅持選擇最辛苦人生,誰也幫不了忙,至少她上輩子已經還清欠債一筆,
剩下來的另一條人命,留待下世。
點頭,她向地魅拋出勇敢笑容,即便下一世仍註定孤苦勞辛,她也不害怕。
看著她的清瘦背影,地魅再說不出半句語評。
“她仍然固執?”不知幾時,月老來到他身邊。
“比你想像中固執。”
“你在暗示我什麼?要我加把勁,將她和金大元拉在一起?”
“不,我在暗示你,退一步海闊天空。”首度,他為靈魂說話。
“你站到她那邊了?”
“沒有,我只是欣賞佩服她。”
“再欣賞,你都不能忘記,她的命數早定,若執意違反天命,她必須為自己的生命負責。”
“我了懈,人總是要替自己負責的,不管經過幾輩子,做錯的事、待錯的人,終會走到面前,向你索討一切。”
“好了,看戲吧!我不相信經過這兩世折磨,她還學不了乖。”
“那萬一她還是學不來呢?下一遭,你願意贈她一條紅絲線?”他居然把采青的話,拿來激月老?語畢,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有什麼問題,但我相信這次她會選擇金大元。”月老神秘一笑。
這一世,金大元可是天下女人都搶著要的帝王,她再固執,總固執不過人性中的虛榮貪婪。
月老揉著滿鬍子雪白,撥開雲霧,望向人間。
第一章
書房內,一中年男子坐在案前。
十歲女孩站在他身前,高舉的掌心中央擺著根粗藤鞭,她的眼睛直視中年男子,
裏頭看不見害怕恐懼。小小年齡的她,清麗的臉蛋上,卻有著早熟痕跡。
中年男子接過藤鞭,狠狠在她腿上抽三下,女孩緊抿唇不喊痛呼救,硬生生把疼痛吞進喉問。
“說一次!你為什麼而活?”中年男子暴吼。
“采青為婉茹妹妹而活。”像背書般,她複誦著說過千百次的話語。
“如果她生命受到威脅?”男子的聲音冰冷,炯炯目光直視女孩。
“我會擋在她前面。”沒有半分猶豫考慮,女孩說道。
那是她從小所受的教育,已深紮在她腦袋瓜裏。
“你有權利享受快樂?”男子問。
她當然沒有!
采青是神醫宇文拓的女兒,九年前,宇文拓為救治病患出遠門,沒來得及在婉茹母親生產時趕回來,
因此,楊執失去鍾愛的妻子,女兒一出生就沒了娘親,這筆帳,他算在宇文拓身上。
他憤怒、他不平,他憤世嫉俗得想殺掉全天下的妻子與母親。
某個無眠深夜,他再度想起妻子,克制不了怨懟憤恨,克制不了自己,他潛入宇文拓家裏,
用一柄長劍殺光宇文家上上下下十二口人。
他本該連同采青一起殺掉的,是她那雙無辜清靈的大眼睛遏止了他的殺氣,是她咿咿呀呀的童稚語言,
讓他聯想到女兒婉茹,於是他抱回採青。
收養采青只有一個目的,他要宇文拓來不及為妻子做的,在采青手裏做齊。
采青只比婉茹大一歲,但她所受的教育讓她像個十足十的大人。
楊執用最嚴格的方式教導采青學習武功,為的是讓她成為婉茹的貼身護衛。他逼采青學醫,要她時時照顧婉茹身體。
他認定這是一種償還,宇文拓犯下的罪惡該由女兒還清。
“回答,你有沒有權利快樂?”又是一鞭子抽上采青的小腿,青紫立現。
“沒有,我的責任是維護婉茹妹妹的快樂。”采青大聲回答。
從小到大,她學得最徹底的事情,不是武功醫術,而是認分。
“既然如此,為什麼讓婉茹掉淚?”
一個問句換得一陣疼痛,楊執的鞭子毫不留情,采青受慣了,知道咬牙撐過是最正確作法。
“婉茹妹妹想摘下鳥窩。”采青回答。
“不行嗎?區區一個鳥窩,你就為此拒絕她,讓她放聲大哭?”
“鳥窩裏面有幼雛,摘下來,它們會死掉。”為了一個人的快樂,抹殺幾條性命,這種事她做不來。
“死掉幾隻鳥有什麼打緊?婉茹的身子弱,要是哭出病,你能負責?”直視采青,他逼迫她屈服。
采青遺傳了父親宇文拓的高超智慧,她認字學醫,反應記憶都快得嚇人,加上他的高壓手段,
采青吃苦耐勞的能力比大人高強。所以,他得要壓抑她的意志,要她眼裏只有婉茹,
更要她在自己的生命和婉茹的快樂之間,學會選擇後者。
“采青不能負責。”搖頭,她實說。
“既然如此,還站在這裏做什麼?去把鳥窩摘下來,馬上送到婉茹面前。”
“是,義父!”咬咬牙,采青沒有反駁,低頭走出書房。
片刻後,采青站在樹下,仰頭看樹枝,良知在同她拉扯,緊抿唇,她努力忍受,忍受一個她討厭的自己。
最終,她縱身翻上樹枝,摘下鳥窩,換得婉茹一個甜蜜笑容。
*****
“現今天下蒼生,水深火熱,楊兄空有一身好本領,若不挺身為民,豈不辜負上天心意?”郜懷民勸說。
當今皇帝昏庸愚昧,不事朝政,日日淫樂享福,為蓋行宮,不斷增加賦稅,惹得民怨連連,再加上外患不斷,百姓如同身陷水火。
郜懷民是溟天莊莊主,溟天莊內有不少武林高人,專門扶弱濟貧,搶奪貪宮金銀,照護百姓。
幾年下來,無數百姓擠進溟天莊地盤裏求取保護,漸漸地,莊內百姓越來越多,規模越來越大,他們自成一區,不再受皇帝管轄。
加上皇帝聽信奸逆,貶謫清官,因此有抱負理想卻無法伸張的官員們,紛紛投到郜懷民旗下。
慢慢地,他們發展出制度,有兵有將,有掌文政的軍師,有理財的臣子,百姓因健全制度得福,吃飽穿暖,
人人安居樂業,一層雄才抱負。
於是,有關溟天莊的傳說漸傳漸遠,大家都知道在金國的西北方,有個世外桃源,在那裏沒有苛政重稅,沒有貪官暴民
,每個孩子都能受教育,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肯努力,便能出人頭地。
終於,傳言傳進皇帝耳朵裏,他受不了人們將堂堂帝王之尊的自己,拿去和江湖草莽相比較,盛怒之下,派兵圍剿。
雖在軍師呂先生的計謀下,皇帝大軍無功而返,卻也讓郜懷民意識到自我保衛的重要性,於是,他開始四處尋找武師,
到莊裏指導男孩武藝。
“我只是個老鰥夫,說什麼天下蒼生,我沒那麼大志願,只要能平平安安把女兒給拉拔大,便心滿意足。”
楊執是不願意的,自從妻子過世,他對人生便缺少期待,過得一日便是一日,女兒婉茹成了他唯一在乎的事。
這個下午,郜懷民和楊執在屋內討論著,郜懷民引經據典極力勸說,企圖勸楊執改變心意。
屋外,婉茹黏著郜懷民的獨子郜煜宸四處玩耍,他們在山坡摘野花、放風箏,銀鈐笑聲隨風遠播。
婉茹好快樂,從沒有過朋友陪伴的她,首次大笑大叫。
雖說采青總是跟在身邊,但采青是好姊姊卻不是好玩伴,她成天只會板著小臉,盯仔細自己的一舉一動,
生怕她受到半分傷害。今兒個,大哥哥肯同她玩兒,抓蜂捕蝶,玩著她從沒玩過的遊戲,她的開心有憑有據。
煜宸一邊替洗茹摘花,一邊偷看樹下那個纖細身影。
她在那邊已經很久了,她揮動手刀,一次次砍向樹幹,那麼小的手掌、那麼粗的樹幹,想砍斷樹幹根本是不可能任務,
但堅毅的女孩對任務沒有任何懷疑,仍專注執行。
汗濡濕她的背,固執臉龐寫滿剛強,一掌一掌又一掌,她沒喊痛,他的心卻微微抽痛。
“煜宸哥哥,別回家好不?你留在這裏,天天陪我玩兒。”
婉茹非常美麗,粉粉嫩嫩的臉頰上,嵌著水靈靈眼睛,她嘟起嘴,可憐兮兮的模樣讓人忍不住疼惜。
“不行,我爹和楊叔叔談好事後,我們就要離開了。”煜宸笑答。他很喜歡婉茹,她是那種一見面,就讓人情不自禁想保護的女生。
“你一走,我會哭得很大聲,哭得嗓子都啞了,也不停下來。”扯著煜宸袖子,她的臉貼靠在他手臂上。
不放不放啦!她要他,要每天每天都看到他、同他玩兒。
“不然,你跟我回家。”揉揉她的小辮子,他的眼光飄到遠方。
采青還在樹下,還是一掌一掌劈向樹幹,濕濕辮子鬆開,黑髮全貼到頰邊。
女孩子不都喜歡玩樂的嗎?怎她不同他們一起玩耍,卻要對著樹幹自討苦吃?
“不能跟你回家呀……我會想姊姊、會想爹爹,會想奶娘、李大媽。”扳動手指,她數數身邊親人朋友,
再回頭看看煜宸哥哥,眼底淨是猶豫。
“先別想那麼多,我帶你去釣魚……”煜宸話未說完,采青走近他們。
“婉茹,要不要回家?”辨青面無表情說,沒多看煜宸半眼。
“不要,我要跟煜宸哥哥去釣魚。”婉茹勾起煜宸的手,往湖邊走去,她有些些鬧脾氣——為了即將和煜宸分離。
安靜聽婉茹說完話,采青沒對她的鬧脾氣作出反應,只認分跟在他們身後,保持幾分距離,然後直直盯住婉茹背影,不教她有半分閃失。
“姊姊,我想吃柿子。”婉茹突地轉身,指指樹上黃澄澄的柿子。
二話不說,采青奔到樹前,仰頭望過,深吸氣,足向上蹬。
以她的年齡來說,輕功算是不錯了,當然,尚難和大人相並論,所以她一試再試,試過三次,才躍上樹梢,
采下兩顆熟透果子送到婉茹面前。
婉茹將果子分給煜宸,飽實柿子剝開,芬芳四溢,那是秋天的味道。
“你這是輕功嗎?”煜宸訝異問采青。
他從未學過武功,只從莊裏武師身上看過簡單把式,沒想到武師口中?述的高乘武功,今日有緣一見。
采青沒回答,清麗端秀的面容上滿是倨傲。
“姊姊,你回答煜宸哥哥嘛,他是好人!”婉茹拉拉采青,撒嬌道。
她從未違拗過婉茹的意思,微點頭,她回答煜宸:“是輕功。”
“楊大叔教你的?”煜宸又問。
“是。”她答得簡短扼要。
“你很厲害,這種武功不是所有人都學得會。”他由衷讚歎,這是他第一次對於習武有了欲望。
難怪爹爹親訪茅廬,要聘得楊叔叔回莊裏教導大家武藝。
之前幾次和朝廷對抗,溟天莊能取得勝利的主要原因,是他們有個曾任將軍的呂叔叔布兵擺陣,
加上莊裏地勢易守難攻,才教朝廷軍隊鍛羽而歸。
呂叔叔說不可能每次運氣都這麼好,教育下一代是他們眼前最重要的工作,尤其是治理和武功兩項。
於是父親和幾個叔叔伯伯,出外四處拜訪當今能人高士,期待眾人共同為百姓創造桃花源。
聽見煜宸的誇獎,采青沉默,倒是婉茹替她作了回應。
“姊姊厲害的事情才多呢!她不需要釣竿就能抓到魚,每枝箭都能射到紅色靶心,她會替人醫病,
會讀書認字,天底下最困難的事,都難不倒我的采青姊姊。”
“莊裏的孩子要個個都同你一般,呂叔叔就不用憂慮了。”
煜宸說的話,采青和婉茹聽不懂。
“姊姊是天底下最能幹的人,再沒人比得過她,不像我什麼都不會,只會給姊姊惹麻煩。”
拉過采青,婉茹一手牽一人,笑眼看看采青再看看煜宸,她要姊姊和哥哥永遠在身邊。
“你很好,又可愛又漂亮,誰見了都喜歡。”煜宸笑說。
“真的嗎?煜宸哥哥你也喜歡我嗎?”
“當然。”他沒多想,直覺回答。
“太棒了。”
沒有絲毫矯情,天真爛漫的婉茹,將小小嘴唇湊上煜宸臉頰,她沒學習過害羞,但粉粉的紅暈染上她臉龐。
“長大以後,我要當煜宸哥哥的新娘。”她大聲說。
婉茹的舉動紅了采青的耳根,她緊抿嘴唇,抿出一絲蒼白,紛亂的,是她平靜的心湖,解釋不來的感覺壓迫著她的胃。
而煜宸沒想過反駁,婉茹的確是個惹人憐愛的小傢伙。
“好,你當我的新娘。”他回答。
這句承諾讓原本不打算搬進溟天莊的楊執改變態度,半個月後,他帶著女兒、采青和奶娘離開家鄉,投奔溟天莊。
*****
兩姊妹一進溟天莊就贏得所有人眼光,婉茹的美麗嬌憨、采青的冷靜寡言,和一般女孩相較,有太多的不相同。
進了溟天莊,孤單的婉茹突然間有了許多同齡朋友相陪,也有無數疼愛她的大嬸圍繞她,努力想把她養胖,
婉茹成天采花歌唱、學習刺繡縫衣,不再一天到晚黏著煜宸和采青。
而楊執也瞭解,在這裏,婉茹是快樂的、安全的,所以不再要求采青成天跟著婉茹。
采青更忙碌了,她的聰明與耐力教大人們訝異,她跟莊裏的公孫大夫學習醫術,跟軍師呂叔叔學作戰技術,
也同時跟義父學武功,她比任何男孩子都來得認真努力,她的努力贏得郜懷民和所有大人的眼光與讚賞。
至於不認輸的部煜宸,有了采青的激勵,學習得比往常更勤奮,他也跟著楊執學武功,楊執驚訝于他天生奇骨,
高興自己撿到一塊練武佳材,不過短短半年工夫,煜宸成績斐然。
在這裏,楊家三父女都找到新定位,他們的生活變得多采多姿,婉茹身體越來越健康,而受重視的楊執也日益開朗,
亡妻之恨已很少憶起,唯有在單獨面對采青時,憤然會在眼裏一閃而過。
夜裏,楊執在部懷民書房商討大事,婉茹早早入睡,燭光下,奶娘縫製衣裳,采青研讀醫書。
多年習慣,采青睡眠時間向來不長。
“青兒,別那麼辛苦,早些兒上床吧!”奶娘慈愛說。
采青沒有娘,義父對她只有要求沒有半分疼愛,唯有奶娘帶給她的一絲溫情,讓她覺得世界還有一絲可愛。
“等會兒就睡。”她是不太笑的,點頭,奶娘便明白她的心意。
“別累壞自己。”望眼采青,她心裏有若干不舍。
她忘不了當年,老爺把染滿鮮血的小女娃兒交到她手上時的震撼,第二天神醫宇文拓家滅門消息傳來,隱隱約約,她猜出事情始末。
她嚇得把采青藏到床底下,幾次想抱著采青奪門而出,是婉茹的哭聲留下她的腳步。
奶娘很清楚老爺因為夫人而憎恨宇文大夫,也知道老爺的恨意有多深,膽小的她,總暗中細細觀察老爺,
在老爺脾氣不對勁時,把采青遠遠抱開。
采青太乖也太好,來莊裏不過幾個月工夫,便贏得無數稱讚,有人說她是天上星宿轉世,
有人說她比一百個男孩兒強,更有人說這孩子將來大有可為,若非身為女兒,絕對有一番大作為。
“婉茹小姐這陣子很少咳嗽,肯定是采青小姐給的方子起效用,自從跟公孫大夫習醫後,小姐醫術好像更精進了。”
“公孫叔叔傾囊相授,我自該加倍認真。”
昨兒個,她開始學習辨認穴道,公孫大夫說,她越早記熟,可以越早學習針灸之術。
“如果你喜歡行醫,就專心學醫,不必非得在武功上鑽研。”
這孩子被強逼壞了,她世故、早熟,聰慧的雙眼永遠冷靜,她擅長觀察世情,把自己放在最安全的位置,從三歲起,她再沒有任性過。
“義父希望我學。”
她做所有事,全為著義父的希望,她知道自己欠下義父的養育之恩,是一世都還不清的恩情。
“以前老爺傳你武功,是要你在老爺過世後,保護婉茹小姐一輩子,現在有郜少莊主,你不用再負擔這責任了,想做什麼都行。”
當日一句戲言,所有人都認了真,楊執、郜懷民、奶娘,就連婉茹自己都認真相信,他們將是人人羡慕的情侶。
采青淺淺一笑,幾乎分辨不出的笑意裏藏著苦澀。
想做什麼都行嗎?她也想當郜煜宸的新娘呢?念頭一起,她心驚,慌地收拾滿腦子鴛鴦蝴蝶,專注眼前醫書。
奶娘放下手中針線,把快縫好的衣服在采青身前比劃。這孩子永遠是一襲青色衣衫,毫不在意姿容外貌,一點兒都不像個女孩子。
“等我把婉茹小姐這襲新衣裳做好,也來替你裁新衣。”
“我不需要。”她不習慣打扮。
“誰說不需要?郜莊主送來的綢緞錦織,婉茹小姐一個人哪里穿得完?”
“綢緞對我而言是奢侈。”
她不想欠義父更多,她期待有朝一日能還盡義父恩情,從此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你這孩子。”奶娘說著,突然,門板上兩聲敲叩,“是老爺回來了。”
她走近門邊,打開門,門外的人是呂先生。
“呂先生,這麼晚了,來找老爺?老爺不在。”奶娘輕問。
“不,我找青兒,她睡下了嗎?”
“還沒,她在用功,說是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把穴位背起來。”奶娘微笑,欠了欠身,讓他自門邊往裏看。
“難怪公孫大夫對她讚不絕口,這孩子的確是奇才。”
“多謝呂先生誇獎。”旁人誇了她的青兒,奶娘覺得好光榮。“對了,呂先生找青兒有事?”
“趁今日有空,我想教她佈陣。”
“這麼晚了……”奶娘猶豫。
“當然,如果青兒累了,改日吧!”他不勉強。
“呂叔叔,我不累。”不知道什麼時候,采青站到奶娘後面。
“采青小姐……”
奶娘還有話說,采青忙阻下她。
“我懂,倘若我累了,馬上回來休息,絕不逞強。”她明白,奶娘真心為自己。
采青跨出門檻,跟在呂叔叔身後走出院落,發現煜宸早在樹下等候。
她和婉茹與莊裏其他女孩不同,她很少黏在郜煜宸身後,她經常是獨來獨往,做自己的事。
的確,她承認,郜煜宸的能力超越其他同齡男孩,幾次一起上課,他的學習能力不只讓教導他的師傅吃驚
,也讓采青暗地起了較勁心情。
“快走吧!要不早點把采青送回屋裏,奶娘可有得叨念了。”呂叔叔一笑,把煜宸和采青帶往自己書房。
“不用擔心,奶娘人很好,她不會同師傅嘮叨。”
煜宸回答,采青仍保持一貫沉默。
“煜兒,你和奶娘很熟?”
“嗯,我常陪流茹妹子回去,奶娘會準備點心留我說說話。”
“她是個怎樣的人?丈夫為什麼沒跟在身邊?”
“聽婉茹說,奶娘本是好人家出生,丈夫在朝廷為官,讓貪吏誣陷,丈夫被斬首示眾,
全家大小判了發配邊疆,當年奶娘懷孕,吃不了長途跋涉苦,孩子一落地便夭折,是楊叔叔救下她,她便照顧婉茹和采青到現在。”
“難怪……皇帝昏庸,苦的不單單是百姓,連大臣也戰戰兢兢,伴君如伴虎,你不知道自己哪句話、
哪件事會得罪皇帝。讀書人的氣節至此,怎不悲哀?”他是過來人,切身之痛他懂。
好笑吧!受奶娘照顧長大的人是她,她卻要從外人口裏得知這些。
“青兒,你可知奶娘的丈夫叫什麼名字?”
“不知。”辨青回答。
“叫陸雲。”煜宸隨後出口。
“是他?陸雲是個清官,官拜尚書,我曾和他共同請奏皇帝,肅清為害宦官,惹下後來的一連串禍事。
之後他因大官圍地趕走百姓的事上告朝廷,沒想到被反咬一口,說他和當地仕紳聯手與縣官唱反調,接下來便被一路貶謫,
最後因被宦官曹公公誣告入罪,同時期,我也被免去官職,成為一介布衣。官場多年原是一場夢,臨老,只想替天下蒼生多做些事。
煜兒、青兒,你們都是有能力的孩子,要努力學習,將來若接任皇帝者,是個英明賢才便罷,若是接任者和永康皇一樣昏昧殘暴,
你們要共同扛起責任,為此地十數萬百姓謀福利。”
“是,師傅。”煜宸和辨青異口同聲。
他們相視一眼,煜宸嘴角掛著親切和煦笑容,采青卻是面無表情。
她喜歡扛責任嗎?並不,她喜好自由、想當水裏小魚,但她習慣扛責任,為了義父也為婉茹。
“我和莊主談過,青兒,下個月的競武大賽,你不必避諱女子身分,我要你和男孩們一起參賽,
未來帶兵打仗、治國安邦,你的責任不會比煜兒輕。”
老話,對此,采青是不喜歡的,然她沒反駁,點點頭,確定了自己要在這次大賽中取得頭籌。
呂先生拍拍兩人肩膀,推開屋門,今夜,他們為肩上的責任而辛勤。
比賽項目有三,第一項是跑向一里外的槐樹,爬上樹取得綁在樹梢的帶子,在哨聲響起前奔回,
帶子有紅黃青三色,紅色綁在最高處,黃色其次,青色再次之,自然是取得紅色者為冠。
結果,在哨聲響超前,奔回原點的只有煜宸和采青兩人,楊執看一眼采青手上的紅帶子,朗聲宣佈,「冠軍是少莊主!」
他的宣佈讓所有人錯愕,連煜宸都沒辦法認同他的宣告。
涴茹不解,問:「爹爹,明明是姊姊贏了呀!怎麼會是煜宸哥哥贏?」
「采青用輕功飛身上樹,她使出大家還沒學過的武功出賽,這是作弊,作弊的人沒有資格拿到冠軍,所以她連第二名都不是。」
他解釋完,眾人紛紛拍手,稱讚楊執不偏袒的行徑。
煜宸看一眼釆青,訝異的是,她居然沒有半分嗔怒,只是安安靜靜接受無理判決。
涴茹向父親扮了個鬼臉,走到采青和煜宸中間,一手勾住一人,嘟嘴說:「姊姊,別難過,
不管是妳或者煜宸哥哥贏得比賽,都要把獎品拿出來分享,我們三個人是一體的,知不知道?」
煜宸始終都在注意釆青的反應,但她缺乏表情的小臉,讓人猜測不出她的心思。
第二關比賽射箭,這關采青輕易地奪冠,三枝箭都射在靶中央,就是煜宸也沒這等能耐。
采青還是老樣子,沒有喜樂、沒有憂慮,彷彿奪不奪冠對她而言都無所謂,於是煜宸很故意,
故意走到她身邊挑釁,企圖勾惹出她的反應。
「明年,這個項目,我會贏妳。」他信誓旦旦。
對於他的挑釁,采青的反應是輕淡一句:「贏了,又如何?」
然後,她站在原地轉頭看向義父,等待下個項目進行。
煜宸自討無趣。
采青沒說錯!贏了又如何?她不想出賽,也不像其他人,逮到機會便為比賽做練習,她照常學醫、
照常念兵書,她的武功還是一樣精進,就輕功這點,她已不像幾個月前,連試多次,才能把柿子摘下,
而是輕輕鬆鬆就躍上樹枝,取下紅帶子。
最後一關是騎射比賽。
對於騎馬,采青沒有太多經驗,至於射殺小動物,她心有不忍,此項目自然不可能贏得頭彩,鑼聲響
,參賽者拉起馬韁,帶著自己的獵物往回走,采青鬆口氣,總算不用再面對殘忍。
回程,采青策動馬匹,沒想到一匹小灰狼在她馬前竄過,她來不及反應,受驚的馬匹瘋狂跳躍,幾次要將她摔下馬背。
已奔回集合處的煜宸見狀,扔下獵物,衝上前相救。
他在馬匹將采青摔下前,即時拉住她的手,將她帶到自己的馬背上,他緊緊摟住她,把她整個人鎖在自己懷問,
她也回抱他,緊閉兩眼。他們都嚇壞了,驚魂未定的兩個人猛喘息,藉著對方的身體相互支持。
終於,大人們趕到,楊執拉開兩人。
采青蒼白著臉,視線緊繫著煜宸視線,久久不移轉;煜宸也是,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采青驚慌失措,兩人傻傻地望著彼此,
不說話,濃濃的喘息聲不止。
事件過去,成績下來,自是煜宸奪冠,而采青在第三關沒有任何收穫,總評下來,拿了個第三。
領完賞,她匆匆回到屋裡,換去濺上動物鮮血的衣裳,她急著向公孫大夫要草藥,好在獵物們進廚房時,救下幾隻。
沒想到前腳才跨出門,楊執就擋在她面前。
「跟我進來!」他冷冷說。
采青沒反抗,隨著義父進屋。
一聲跪下,她雙膝落地。
啪地,掌擊向桌面,楊執怒斥:「妳看不起那些男孩子嗎?」
「采青沒有!」
「妳敢說自己比賽盡力了?」
「不敢,采青以為義父希望我輸。」
「妳輸?妳也未免輸得太徹底。妳明明可以射下好幾隻獵物,為什麼不動手?妳的射箭技術分明無人能及,
為什麼連只小獐子都獵不到?莊主看出妳在放水,看出妳沒把少莊主放在眼中,妳要我怎麼自圓其說?」
話說過,兩個巴掌打得采青耳朵嗡嗡作響,她仰頭,倨傲的神態擺明她沒做錯。
「采青不擅長騎馬。」
「借口!妳那點心思騙得了我?妳是不願意殺生!將來在戰場上,妳能因為不忍心,讓我軍被敵人全數殲滅嗎?」他一吼,又是兩巴掌。
閉眼,她受了,忍耐一直是她性格中最大優點。
「采青知錯。」她咬唇,在唇下咬出一道深刻痕跡。
「好,妳知錯,妳給我跪在這裡,等我去向莊王解釋完為止,不准到廚房去解救那些動物,聽到沒?」
「是!」除了回答是,她沒有其他選擇。
楊執離開了,奶娘走近,用冷毛巾敷敷她腫起的臉頰。「采青小姐,別怨老爺,他想妳將來做大事的、怕妳和奶娘一樣婦人之仁。」
「采青不怨。」她搖頭道。
要怨,也是怨自己,怨自己無父無母、無人可依恃。吞下哽咽,她雖然只有十歲,但她必須比二十歲、三十歲的人更勇敢。
門外,煜宸把這幕全看進眼底,他本是要過來把獎賞送給采青的,他總覺得這個冠軍不該由自己得,
卻沒想到真正的冠軍,居然要跪在地上「領賞」,不舒服的感覺哽在喉間。
煜宸說不上話,卻也知道,此時不該出現她眼前,驕傲的采青無法忍受狼狽的自己被人看見。
悄悄地,他離開,但她臉上的紅痕烙在他心間,久久不褪……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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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飛逝、歲月如梭,眨眼十個年頭過去。
十年間,湨天莊發展得更具規模,它儼然成為一個小王國,而現在的金朝已衰弱頹敗到沒力氣發兵攻打。
這些年,煜宸、采青除了領兵,維護湨天莊的土地田園不受朝廷侵犯外,偶爾,出外辦事,眼看世間不平,
兩人會聯手搶奪貪官財富,分贈貧困難民,這些「偶爾」替二人打出響亮名號。
人人都道,俠義少莊主郜煜宸,武功天下第一,風流俊傑、舉世無雙。
見過他的人不多,但傳言遍及,男子崇敬他、拿他做榜樣,女子愛慕他,以他為英雄,盼著望著,只求見他一面,了卻心中癡念。
傳言裡也提及郜少莊主美貌絕倫的未婚妻楊涴茹,傳說男子只要見她一面,便會害相思,茶不思、飯不想,
就是江南最有名的歌妓姜小小,都不及她的千分之一;慱說鳳凰飛到她面前,會收起尾翅自慚陋顏,她的容貌用沉魚落雁形容不誇張,
沒有任何公主比得過這位姑娘,就是金國皇帝,也期待有一天受她青睞。
至於女諸葛楊采青,機智聰敏,學富五車,她的計謀多,沒有她解決不了的問題,她的醫術世問無人能及,
再大的病,只要存口氣在,送到女諸葛面前,準能讓閻王空手徒勞。
煜宸、涴茹和采青,是溟天莊裡最受人矚目的三號人物。
這天,競武大賽結束,少莊主煜宸拔得頭籌,贏得貨真價實的冠軍,沒有楊師傅私心相衛,更沒有采青的拱手相讓,
而采青也不負眾望拿下第二名。
大賽後是連續三天的慶賀祭典,這三天城裡城外熱鬧非凡,家家戶戶一面準備祭典,一面為即將到來的過年忙碌。
涴茹跟在煜宸身邊寸步不離,他們看戲、逛市集,所有好玩兒、有趣的東西,他們全遊遍逛遍。
「煜宸哥哥,說說你們這次送糧草到江北的事情給我聽聽,好不?」拉起煜宸的手,涴茹愛嬌地膩在他身旁。
「妳沒央求采青說給妳聽?」
「你又不是不知道,姊姊不愛說話的,況且,她一回來,多少人上門求診吶?她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哪裡有時間對我說故事。」
沒錯,采青是個怪人,儘管人人誇她、讚她,卻從沒有人能真正進入她內心,包括涴茹妹妹在內。
她用一堵無形牆把自己關在裡面,隔絕人們對她的感激與關心,這樣的她,自然和人們多了層隔閡。
「我們回來那麼多天了,她還沒忙完?」煜宸莞爾,勞碌命女人,比他這個少莊主還辛苦。
「不知道,昨兒個她和公孫大夫在藥庫裡弄到三更半夜,一大早我起床,又不見了人影,
我看見姊姊的時候和你一樣--在早上的競武大賽裡。」
「跟一個那麼忙的人比賽,我勝之不武。」笑笑,他知道,采青從來沒將比賽放在心上,不管是十年前或十年後。
「不,小時候爹爹就說,你的資質好,武功早晚會勝過姊姊,而姊姊這些年為了學醫,武功擱下,你贏得名副其實。」
涴茹站到他那邊說話。
「采青是個精力充沛的女人。」
「別談這個,先告訴我,陳叔叔說你們這趟出去,碰到很多危險,好幾次逢凶化吉,怎麼回事?」她仰著小臉問。
「這次的任務是為著江北水患,數千百姓無家可歸、流離顛沛、疾病四起,朝廷沒有撥下糧米,也沒有官員親去察訪。」
「是啊是啊,這些公孫大夫都說了,所以藥材糧食,莊主準備了幾百輛車子,讓你們帶了出去賑災不是?」
「這幾百車的藥材糧食引來道上兄弟注意,每人都欲分杯羹,沒想過孤苦百姓存活已在旦夕。」煜宸歎氣。
「怎麼辦呢?」
「采青很聰明,一出莊子的勢力範圍,她就察覺情況不對,於是調派一隊武功最強的士兵,
護衛四分之一的糧食藥草,將剩下的四分之三換賣成現金,由我和她二人親自攜帶這筆銀票。
我們夜半出發,用最快的速度趕往江北,另外一隊武功較弱的士兵,在清晨運著空木箱走原定計畫道路,前往江北;
最後真正帶著糧食藥材的士兵,直到晌午才出發,繞道至江北。」
「哦,我懂了,陳叔叔說你做生意本事高強,指的是你將食物藥材賣得好價錢這回事兒。」涴茹恍然大悟。
「對,這筆銀子讓我們在江北多換得三成糧藥,救助更多災民。」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商業頭腦,了不起是交涉能力比常人好幾分,這次的事件讓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
但真正讓他刮目相看的是采青,她幾乎在發現不對勁同時就擬好策略,沒有半分猶豫躊躇,同他和幾位叔叔商量過後,
便開始分派行動。
呂叔叔常說這才是做大事的氣魄,她果真是不讓鬚眉的奇女子。
「沒關係嗎?聽爹爹說,你們的作法引起朝廷注意,會不會惹來災禍?」
「現在的朝廷自顧不暇,昏君病重,幾個想接位的王子明爭暗鬥,哪有時間管我們?況且我們是替朝廷做事,有沒有聽過,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萬一饑民鋌而走險群起反抗,皇帝還保得了他的地位?」煜宸耐心解釋。
「嗯,然後呢?」
她是聽不太懂的,但她喜歡跟在煜宸哥哥身邊,喜歡聽他不斷不斷說話,彷彿她是他的知己,什麼事兒他都愛跟她說。
「一到災區,青兒妹妹先召集健康的百姓,搭蓋屋子,好容納病人進住,她教導百姓防犯疫病,指導他們過濾水源,
取得乾淨的飲用水。」
他喜歡這種感覺,和采青並肩為同一件事齊心努力,他們常常是忙到三更半夜無法入睡,常常是見了面,才發覺彼此的狼狽。
一個相視而笑,不愛笑的采青,微笑發自真心。
煜宸明白在救助病人時她是愉快的,再忙,她的心情都是開朗的。
他印象深刻,回程前夕,她看著空蕩蕩的臨時醫館,笑說:「真好,所有人都恢復健康。」
她並不知道他站在身後,縱身,她竟然漫歌輕舞起來,他從未見過輕鬆自f的采青,那種愉快隨著她的舞步輕移,沁入他心底。
然而,當她發現煜宸,立刻回復平日的嚴肅,冷著臉,面無表情告訴他:「明天就要啟程,早點休息。」
那夜,他撞上她的秘密,撞上一個他不認識的楊采青。
「姊姊那麼忙,你呢?你在做什麼?」
「我們比糧車提早五日進災區,我自然是忙著到附近城鎮購買糧食藥材。」對於自己的工作,他不習慣揚功。
「陳叔叔說,姊姊又得了個新封號,有人喚她再世華陀。」
「那是災民對她的感激之情。」
臨行,災民奉上珍貴的首飾珠寶,要送給采青添妝,她只收下囊袋,把首飾還給百姓,她說她收下的是比珠寶更珍貴的心意。
「你們回程時,有沒有去扮扮樑上君子,劫富濟貧?」涴茹扯住他的袖子興奮問,每個冒險任務裡,她最愛聽這一段。
有!他們做了,他們潛入一個靠天災發財的富商家裡,當時,富商正和小妾做風流勾當,采青一見到床上的兩具軀體,
立刻背過身,臉紅得說不出半句話。
他拉過采青,閃進屋內。沒辦法,她再不想看都不行,因為富商寵愛小妾,將家裡所有金銀財寶全鎖在小妾房裡。
他們面對面藏身在衣櫃夾縫間,夾縫處窄小,容下兩個人,再無多餘空間,采青貼在他胸口前,暖暖的氣息噴在他頸間,
身上屬於女人的馨甜傳入他鼻息問,首度,他發覺,她是個女人。
她有靦腆、有羞怯,卻驕傲地抬高下巴,假裝忽略。
富商的喘息聲、小妾的呻吟,聲聲傳進他們耳裡,他們激烈的動作,只要視線一不對位,馬上落入眼簾。
藉著燭光,他發覺她從額頭紅到耳後,她平日鎮靜的神情不復見,她的手在身側絞扭,不自在得很嚴重。
他淡淡一笑,伸手將她緊握的拳頭包裹住,輕輕在她耳邊說:「閉起眼睛,休息一下。」然後用自己的大手將她的耳朵掩起。
他能為她做的事不多,只能替她架起一個不受干擾空問。
許是連日奔波勞累,她閉起眼睛,竟然睡著了--在犯罪現場、在他胸前。
她沉睡的臉,缺了平日的嚴肅刻板,多了一點點稚氣,一點點嬌憨,一點點屬於小女人的羞怯。
夜半,待床鋪上的兩人筋疲力竭,沉沉入睡後,他喚起采青,向來主張給人留餘地、偷竊只取二分之一的她,徹底搜括了富商所有財產。
那一路上,他們又成了散財童子,貧民的救命菩薩。
「說嘛,你們到底有沒有去偷東西?」涴茹拉著他的手追問。
「沒有。」
下意識地,他說謊。為什麼?不知道,總之,他說了謊……
2006-7-18 12:01 PM 文
坐在湖邊,采青看著湖裡游魚,空閒時間,她極不願意回家。
前年,奶娘下嫁呂軍師,重拾生命幸福,家裡沒了奶娘,她總是盡量留在製藥房裡,因為,她著實害怕和義父獨處。
自懷裡掏出錦囊,那是災民送給她的臨別贈禮,繡工不算精緻,布料也顯得粗糙,但她不介意,那是人們誠心誠意送給她的東西。
錦囊中躺著一對小魚兒,玉雕的碧綠色小魚栩栩如生,活潑俏麗的模樣著實惹人愛憐,她的手細細撫過,冰冰的觸感停留在指間。
「我沒記錯的話,那是從富商家裡偷來的。」
煜宸的聲音響起,采青嚇一大跳,猛轉身,觸上他含笑眼睛。
這個男人呵,那麼愛笑,有那麼多事兒值得他笑嗎?人生在世苦比樂多,憂比喜盛,愁眉原該多過笑顏。
「我就知道妳在這裡,涴茹猜錯了,她以為妳在競技場看摔跤。」
她不會去看摔跤,她痛恨暴力血腥、痛恨爭鬥,只是身份職責逼得她不得不做這種事。
「我想妳是討厭暴力的,妳喜歡醫治人類遠勝於傷害人類,即使他們是妳的敵人。」煜宸說。
煜宸的話帶給她無數震驚,她從不認為有人真正瞭解自己,但他的觀察教她訝異。
「我是不喜歡摔跤。」抑下心中情緒,采青做出淡然表情。
「僅僅不喜歡?長久以來,我發現妳對待敵人非常仁慈,妳最常使用的是點穴功夫,只教敵人動彈不得,
不欲奪人性命;而情況緊迫,不得不出刀刃時,妳的下刀處常是在敵人四肢。」
手心握緊,她厘不清心中情緒,那是感動還是被人看穿的難堪?采青並不十分清楚,別過頭,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她不想繼續,他偏要繼續,他愛看她手足無措,而非永遠的無波無痕,這讓她看起來比較像個女人。
「奶娘說,每次征戰返家,妳做的第一件事是洗澡,非要把全身肌膚都搓得紅透才肯罷休。為什麼?答案只有一個
--妳痛恨傷害別人。我想沒人會相信,善計使謀的楊采青,在堅強的外表下面,有一顆柔軟心……」
「夠了,我不想談這迪一無聊事情。」轉過身,她拒人千里。
「我並不覺得它無聊。」挑釁她,讓他好得意。
「你想挖掘什麼?再不喜歡殺人,我還是領命上戰場了,不是?」她咬牙說。
就像她不想摘鳥窩,但為搏得涴茹一時開心,她還是摘了。她做著自己痛恨的事情,還要假裝她對於這類事情感興趣。
「妳生氣?」
她的口氣始終平淡無波,然方纔他聽見她的惱怒。
「沒有。」她否認。
「好吧,既然不喜歡討論厭惡的事,說說看,妳喜歡做什麼?」
轉折太快,一時間,采青無從對應。
「別告訴我,妳不喜歡任何事,或者……要求別人透露秘密之前,自己得先交出秘密?好吧!我說我的,
我喜歡唸書、念很多的書,在書的世界裡我可以得到無窮知識;小時候,我但願自己是一隻蒼鷹,展翅遨翔,飛得高又遠,開拓自己的眼界。」
他想當蒼鷹啊……原來他也不愛戰爭、不愛掠奪,他和自己一樣,胸無大志,只愛成為看遍世間的文人。
是的,他的秘密勾引出她的秘密了。
「小魚兒。」輕輕地,她對著遠山說。
「什麼?」他沒聽清楚。
「我希望自己是一條魚,沒有責任與負擔,成天悠遊嬉戲,專心做自己。」
她攤開手心,把玉石小魚遞到他眼前,他接手,細看雕工。
她的回答引得他一陣心疼,原來呵,她的聰慧能幹替自己招攬過多責任,這個女人看似精明,
骨子裡卻是笨到不行,她不懂得疼惜自己,別人交給她什麼任務,即便能力不及,咬牙,她也要撐起肩膀硬挑起。
難怪她對競武大賽不感興趣,拿了賞金隨手就分出去;難怪她每次聽見要帶兵迎敵,總是愁眉接下任務,
成功時也不見愉悅欣然,只有卸下負擔的輕鬆感。
「以後,沒人在時,我喚妳小魚兒,好不?」他說。
采青怔了怔,半晌,她點頭,把手上的小魚分一隻到他掌心。
「送我?」他有些些訝然。
「不喜歡?」她不答反問。
他是第一個窺見她內心的人,他分享了秘密,自然也該分享她的「小魚」。
「不,我只是苦惱,要到哪裡找到一隻蒼鷹送給妳。」他笑答,收下她的小魚,放在胸前--貼心。
他的話惹笑了她,她回看他,想起富商家那夜,緋紅猛地襲上臉頰。
下一秒,收斂笑意,她囑咐:「這是秘密,不能說出去。」
看見她頰邊紅暈,他想起同一夜,大大的手情不自禁地覆上她的耳朵。
她可以輕易躲過的,但是……她沒躲,下一刻,他暖暖的掌心貼上她的耳際,暖暖的掌心、暖暖的溫情,融了她的刻板天地。
享受只能一下下,采青沒忘記過,涴茹的快樂是她的使命,而她的人生無權歡喜。
拉下他的大手,她分開兩人距離。「這件事,請保密。」
「保密?妳指的是哪件?」
哪件?除了他們之間不應該存在的親密,除了上司下屬間不能出現的饋贈,他們之間尚有需要保密之事?
「秘密是指小魚兒這件,還是指富商家那夜?」煜宸存心的,鬧得她臉紅耳赤,他興高采烈。
抬起高傲下巴,這種可惡問話,她一句都不答。
「假設兩件事都要我保密的話,妳得答應我一件事。」
才當過幾回奸商,他就學會談判籌碼。
「什麼事?」采青問。
「拒絕妳不想做的事,不管對妳有所要求的人,是楊叔叔、我爹爹,或者呂叔叔都一樣。」
他的要求是否名為「關心」?
暖意迅速滲進她心底,熨著貼著,和她的心交融為一。
抿著唇,倔起一張臉,她想拒絕關心,可惜難度太高,試了幾次都做不到。
「沒辦法,換了你,要你拒絕所有不想做的責任,你辦得到嗎?」她歎氣,回問他。
「我和妳不同,我是要接手掌管十數萬人生計的少莊主,我不能有太多自我,不能事事替自己著想,
所以,想當蒼鷹?可以,午夜夢迴無人時,想作什麼夢,都不會有人擅加管東。」他自嘲。
「我雖不是少莊主,卻也是名震江南江北的女諸葛,沒有我的支持,你這個少莊主位置能坐多久?」她難得幽默。
「說的也是,好吧!等夜半,我們相約一起去作夢,好吧,小魚兒?」
她笑開,為他口裡的暱稱。
小魚兒、小魚兒,多麼熟悉又親切的名字,她和他之間居然有了共同秘密。
收起自己的小魚,采青起身。
他跟在她後面,拉開的笑容始終不斷。「小魚兒,告訴妳一件事。」
「什麼事?」她停下腳步,卻沒轉頭。
「不嚴肅的妳,非常漂亮。」
漂亮嗎?沒有人稱讚過她漂亮,相比較之下,漂亮的人不是她,是涴茹,他的未婚妻……
想至此,一個她早有認知的事實戳痛她的心,咬住下唇,沒回答,她快速走出他的視線外。
煜宸和采青的相處有了大改變,也許外人看不出來,但只有兩人知道,他們間的情誼已更上一層。
藥房裡,采青指導幾個孩子把藥材分類擺好,再繞到後頭,看看孩子們背習穴位的情況。
「采青小姐,少莊主有請。」一名士兵走進門,來到她身邊說。
點點頭,她對孩子們叮囑:「我去去,馬上回來,你們要好好認真背,待會兒考試。」
聞言,孩子們苦了臉,輕聲歎氣。
她沒罵人,單單看大家一眼,他們就乖乖地拿起書冊,自動唸書。
在課堂上,她是個嚴師,她總要求學生達到標準,孩子們縱有不滿,但都知道,采青對自己的標準,定得更高更嚴格。
跟著士兵,繞過幾道迴廊,她在煜宸的房前佇立。
「稟少莊主,采青小姐來了。」
咿呀聲,門打開,迎接她的是他的親切笑顏。
采青扯扯嘴角,算是給他的親切一個交代。
「進來,我有事找妳商量。」二話不說,他拉住她的手,將她往屋內帶。
這是她第一次進入他屋子。
煜宸屋內是簡單樸素的擺設,木桌木椅,一張素琴,幾方陽光射入,照在滿桌案牘上,
沒有雕樑畫棟,沒有半分奢華享受,看來這個身不由己的少莊主還真沒什麼賺頭。
「喝茶。」他親手端來茶水,送到采青桌前。
曾經聽說,莊主不願意煜宸養成飯來張口的怠惰性情,在他十五歲那年,就將服侍他的婢女遣走,只留下一個打掃嬤嬤,看來不假。
采青啜飲口茶水,沒什麼特別,和自己家裡用的茶葉差不多。
看一眼他的背影,他英姿颯颯、俊朗傑出,不因為他的衣著,而是他本身散發出來的氣度,
難怪他讓所有人折服,不管是長輩或者部屬。
「我有東西給妳。」
他從木盒子裡拿出一隻玉雕蒼鷹,再從自己的腰際取下新制的佩飾,上頭是她送給他的小魚兒,
還有一隻和他手上相同模樣的展翅老鷹,他把兩個小東西串起來,隨身佩帶。
「你上哪兒找到的?」
她的小魚兒是意外所得,他的呢?是有心或無意?
「我畫了圖,請玉雕師傅制做,喜歡嗎?」
她低頭審視,玉是上等玉,和她的小魚兒有得比,雕工也是上乘,普通師傅做不出這等功夫,這件事……他確是用了心……
為什麼呢?他該用心的對象是涴茹不是她呀!他何必對她用心?涴茹和他,已是大家眼中公認的情侶。
低頭,沉吟須臾,她抬頭望他,問:「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費這等心思,如果是討好,我想不出道理。」
「妳一向把事情看得那麼複雜嗎?」
「我複雜,你單純?」他的說法讓她不以為然。
「我只不過是還贈妳,就像妳送我小魚一般,動機單純。」
他輕描淡寫,刻意不讓事情明顯,原因是--這個女人心思敏捷,且擅長拒絕別人,
他對她尚未篤定,他希望感情一分一寸,慢慢地水到渠成。
沒錯,你猜對了,他對她有心,在很多年前,但采青始終否認。
真是她想太多?
輕輕笑過,好吧!就當她過度複雜。拿出錦囊,采青把老鷹同小魚一起放進袋內,貼身收藏。
「要不要我找人,把妳的魚和蒼鷹串在一塊兒,像我這樣,挺好看的。」煜宸建議,他喜好和她做一樣的事情。
「不,我習慣低調。」她反對。
怎麼可以呢?讓人們發現他和她有同樣的配飾,要怎生解釋,才能解釋得清楚?
「好吧!妳高興就好,涴茹妹妹晚上要和我一起逛夜市,妳想不想去?」
「不想。」連考慮都省了,她不想將自己安插在兩人中問,她習慣低調,不習慣惹是生非。
「聽士兵們說,夜市裡有許多好東西,趁著過年前,人們蜂擁而至,為新的一年採購新物品,肯定熱鬧。」他遊說。
「我還有事要忙。」
「事情能暫時擱下,休息不會是妳人生中的污點。」
「那麼請問,逛市集能替我的人生帶來什麼好處?」她回問。
「好吧,不勉強妳,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我幫妳帶?」
「不需要。」她直覺回應。
「諸葛小姐,偶爾接受人家的好意,不會讓妳造成重大損失。」
「我接受了呀--」她把錦囊在他面前揚揚。
一句話,她堵住他的說詞。
「妳聰明得讓人很討厭。」他皺皺鼻子,稚氣的動作不像平日的郜煜宸。但他無所謂--在她面前。
「我再討厭你都不能趕走我,因為你必須仰賴我的聰明,好替你出策略。」
采青話多了,她的輕鬆自在也在他眼前呈現。
「這就是讓人最最痛恨的一點,不管怎樣,我非得一生一世把妳綁在身邊不可。」
這話說得曖昧了,什麼叫作一生一世?什麼叫作她非得在他身邊不可?猝不及防,艷紅染上她的雙頰。
煜宸張嘴大笑,狂放不羈的笑聲侵入她心房。
他喜歡這樣子的采青,有些些嬌媚、有些些人味,這時候的她不是冷冰冰的女諸葛,
不是冷靜非凡的再世華陀,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美麗女子,美得教人怦然心動……
深吸氣,采青試圖把自己弄回正常模樣,可試了又試……在他那對笑眼下,她的努力有限。
「沒事的話,我回去了。」
她迅速走到門邊,但煜宸速度更快,高高的一堵人牆擋在她身前,讓她出不得門。
「妳的輕功退步了。」他嘖嘖兩聲,緩緩搖頭。
她當然退步,自從義父確定涴茹的下半生有煜宸可以保護,便不再認真教她武功,沒了師傅,
即使再努力,進步空間仍有限,何況她還要分出大部分時間習醫。
采青不對他的話置評,眼睛盯住他,看煜宸要用什麼借口將她留下。
「下個月,公孫先生大壽,妳想送什麼給他?」煜宸問。
「我還沒想到,不過,我會提前幾日出莊尋找。」
「要不要同我一起去?」
「為什麼?」
「聽說杏花村的柳員外,最近得了一株千年人參,還有失傳已久的醫典,如果能把它們盜來送給公孫先生,
這個壽誕他肯定開心非凡。」
「柳員外?是濟州最大的藥材商嗎?」他挑起她的興趣。
「沒錯,就是他,要不要同我聯手?」
「你當樑上君子當上癮了?動不動就想出手偷盜?」嘴上說說,她的心已然蠢蠢欲動。
「柳員外常在疫情嚴重時,囤積藥材,高價售出,一些貧窮百姓買不起藥材,因而送了性命,
我早就想動他,這次剛好給足了我借口。去不去?一句話!」
她的考慮很快,點頭。「算我一份。」
「很好,今夜三更出發。」
「那麼急?離公孫師傅的壽誕還有近一個月時間。」
「許多黑白兩道的兄弟都盯上這筆,昏帝病重,不少人想借這條救命人參和醫典,盼著從裡面尋出法子救治皇帝,
萬一,皇帝果真因此痊癒,那麼高官厚祿,終生享用不盡。
昏帝活越久,百姓受的苦難越多,我們頂多能照顧十數萬個百姓,其他幾百萬的人民呢?所以,人參絕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我懂了。」采青答。
原來,他考量的還是家國大事,憐憫的還是眾生百姓,若是繼任帝王有他這等胸襟,百姓何愁?民生何憂?
「今夜三更。」他再叮嚀她一聲。
目送她離去,煜宸沉穩的面容上露出笑意,心中淺淺漣漪泛起……他喜歡和她一起,不管做任何事情。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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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綢緞教采青連走路都彆扭,為不引人注目,他們喬裝成遠行夫妻。
「掌櫃的,我妻子有孕,夜裡不易入睡,請不要打擾我們。」煜宸攬著采青,一面細心扶她坐下,一面對掌櫃說話。
「是的,客倌,我會吩咐下去,天大的事兒都不去打擾你們,你們好生休息。」
語畢,掌櫃退出去,采青忙著離開煜宸的親暱。
「妳從不是忸忸怩怩的人物,妳有問題。」他意有所指地凝睇她。
采青避不回答。
他們之間當然有問題,她對他的感覺醱酵,像久陳的佳釀,越見醇香。
只不過感覺問題不能當著他的面掀提,她是謹慎細心的楊采青,知道這份感覺一旦曝光,兩人尷尬事小,
涴茹受傷事大,維護涴茹是她此生最大責任。
「突然記起來,自己是女人?」他揶揄。
「不,我恍然大悟,原來你是男人。」她反將他一軍。
「看不出我是男人?妳這再世華陀該治治自己的眼睛。」他拉過她的髮辮,搔刮她的眼睛。
「誰教你天天和女子混在一起,誤會你是女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扯回自己的辮子,宣示她的誤會有憑有據。
「除了涴茹,我很少和其他女子混在一起,妳是在嫉妒我和涴茹的感情。」
煜宸想跟采青提提涴茹,想告訴她,在他心中,和涴茹的感情,與她的想像有出入。
「對不起,我的情緒裡面,沒有嫉妒這一項。」她偏不想提到涴茹,在兩人「談」得正愉快時候。
「真好,一個不懂嫉妒的女子,肯定好相處。」
話題被轉開,他認為,采青不想同他談,於是,他合作地結束這個話題。
沒關係,他有耐性,有耐性等到某一天,她不再將他推往涴茹身邊。
煜宸躺到床鋪上,不大的一張床要容下兩個男女,能不親密?遐思竄入他念頭裡,他知不該,用力把念頭甩了出去。
看著煜宸的動作,同樣的念頭竄入采青腦中,慌地別過身,她說:「別再多說了,快換夜行裝吧!」
「還有一點時間,娘子要不要先作休息?」他故意挑惹她,雙手橫在後腦勺,他睡得一臉舒態相。
采青推他,他不理,翻過身,她又推他,這回他索性把頭蒙進被子裡。
采青歎口氣,他是對的,時刻尚早。
她踱步到窗前,街道上人來人往,小販的叫賣聲、婦人們的討價還價聲,熱鬧非凡。
這鄉鎮還算富庶,起碼沒鬧過水旱,即便時局不好,長年的家當累積,總還能熬過幾年饑荒。
比起其他許多地方,盜賊橫生、荒民四處流竄的景象,這裡可稱之為天堂。
「我和爹爹、呂叔叔談過,假設繼任的皇帝是熙平,以他敦厚仁慈的個性,
恐怕一時間無法改善多年政治弊端,要是熙元繼任,以他強勢作風,若肯納忠言,會開創出太平局面。」
煜宸退回安全話題,面對嚴謹的采青。
「熙元是個怎樣的人,沒人真正知道,他接帝位後,能不能改革政風尚屬未知,但以他強勢性格推測,
恐怕坐上帝位後,第一件要辦的就是湨天莊。」采青憂心忡忡。
「我也這樣認為,他是絕對不容許有人在他眼下囂張。呂叔叔、程伯伯和江叔叔最近常聚在一起,為這件事情討論。」
「有結果嗎?」
「呂叔叔願做使者,到熙元面前,將湨天莊的立場說明白,並訂下合約,永互不侵犯。」
他不看好這種作法,冒險度過高,但除此之外,他提不出更好的方法。
「就算這麼做,熙元一樣會感覺湨天莊分割百姓對他的忠心。」她習慣把事情作最壞考量。
「我們該對呂叔叔的口才多幾分信心,何況他在昏君手下做過幾年御史,應對帝君,他比我們都有能耐。」
「不成的話,就揭竿起義吧,眼前百姓的心傾向湨天莊,局勢對我們有利。」采青垂下眼廉,歎息。
這些年湨天莊名號打得響亮,他們的義行引來許多討論和讚揚,除了賑災開糧,
劫富濟貧之外,公孫大夫訓練出來的大夫,一批批走向民間,打著湨天莊旗幟,四處替人義診。
「我以為妳期待當無拘無束的小魚兒,沒想到妳會攬事上身。」
「很多事並不是不愛做就能不做的。」這點,她老早看透。
「沒錯,身為人,不由自主的事情太多。」
躍起身,他坐到她身邊,凝視她眼底淡淡的憂愁。
從小,她就擁有這樣的眼神,沒有天真、沒有快樂,人人都還在玩要的年紀時,她已肩挑無數責任。
「身為人,總有為人的悲哀。」
采青回頭,他深邃的雙眼看進她靈魂裡,慌亂間,她想躲避,卻躲不開他的采索眼睛。
「人的一生除了悲哀,也有無數歡愉,端看妳自己要不要俯身拾取。」
「你想對我說教?」采青問。
「不敢,面對女諸葛,我只有聽教的份兒。」退一步,他退回采青認定的安全距離。
「要聽我說話?好,你不介意的話,請先迴避一下,我想換衣服。」
「身為丈夫,不能觀賞妻子換衣服?」
他的嬉皮笑臉很可惡,但惹得她雙頰酡紅,是他的成就之一。
「這件事,你該找涴茹妹妹商量,跟我?你弄錯對象。」再退一步,她拒人千里。
多年訓練,采青明白,再不願意,責任總是擺在權利前面。
他攤攤手,走到門邊。
「也好,我出去逛逛,不過,我必須實話實說,妳這身裝扮非常好看,和平日的楊采青判若兩人,
如果妳願意,我相信,妳的下一個封號將是絕代佳人。」
說完,他退出房間,采青拿出包袱裡的夜行衣,換裝前,她特意繞到鏡前,看看自己。
鏡子裡的自己窈窕婀娜,皓如白雪的肌膚染上些許紅暈,鬆開漆黑長髮,更加映襯出肌膚柔皙。
她搖搖頭,甩去多餘念頭,迅速把長髮束成辮子,對著鏡中人說道:「別忘記,絕世佳人已有人選,她的名字叫作楊涴茹。」
整理好自己,她用黑布覆蓋住絕麗容顏,她的美麗,只適合……孤芳自賞。
二更剛過,街道上空蕩蕩,只有打梆子的更夫,扯起嗓門報更次。
煜宸和采青剛踩進柳員外家中時,便發現一個鬼鬼祟祟的影子,煜宸對采青使很色,兩人緊緊尾隨對方。
他先是在一個屋子前停下腳步,然後舔濕指尖,在窗紙上挖洞朝裡看,煜宸等他離開,才拉著采青從黑影後走出。
采青好奇心重,不急著追人,反而先貼近洞口朝裡看,直到煜宸再三催促才肯離開窗邊。
施展輕功,他們跟著男子穿越樓閣,走過幾處院落,最後停在庫房前面,他拿出鑰匙,打開房門,煜宸則拉起采青躍上屋頂
,搬開兩塊瓦片,從中間往下探去。
男子動作俐落,拉開書架,轉動牆上的機關,機關轉過,牆中間出現一個尺來寬的方形洞穴,男子從洞穴中取出木製盒子。
兩人相視一眼,有人搶在他們前面奪寶?
不會吧!他並不像道上兄弟,從他身形可推測,他連一點武功底子都沒有。
再看看。煜宸用唇語對她說。
采青點頭,靠近他的額,專心注意屋內男子動作,她沒發覺兩人間的過分親暱,煜宸發現了,但他沒說破。
兩人看得很清楚,木製盒子裡是人參和一本醫書,他翻動時,采青望見裡面的奇經八脈圖。
男子將竊得物品藏在懷裡,再小心翼翼把盒子放回原位,將一切按照原樣擺好,方離開。
他們一路跟隨,出了柳家大院,男子在街上溜過兩圈,轉進胡同裡,在巷內門邊敲幾下,不多久,門裡出來一個小婢女,
她左右探探,確定沒人發現,才讓男子進門。
煜宸扶起采青,足蹬,兩人從屋頂上向下觀望,親眼見男子進入房間,他們倒掛在屋簷下,悄悄往裡面采。
男子一進門,便伸手擁住貴婦打扮的女子,左一下右一下,兩人開始打情罵俏。
「東西到手了沒?」貴婦推開猴急的男子說道。
「到手了。」說著,男子從懷間取出書冊和人參。
「有沒有驚動任何人?」
「驚動了人,我還能平平安安站在這裡,擁著我的小美人?」
男子不安分的手上上下下,撫摸著女子身體,不堪入目的場景,投入采青眼底,她慌地側開臉。
煜宸知道她的心意,環住她的腰,將她帶到屋頂,掀開兩塊磚瓦,他只讓采青竊聽聲音。
「好啦,現在東西在我這裡,就不信那個死老頭有本事救回他的兒子。」
「是啊,等他兩眼一閉,接收柳家財產的非我們兒子莫屬。」男人搭和。
「小聲些,要讓人知道凱兒不是老爺的兒子,咱們倆還有戲唱?」女人塗滿蔻丹的手指,在男人胸前繞啊繞,繞出無限風情。
「沒錯,是該噤聲,凱兒當然是老頭子的親生兒子,當然是!」男人呵呵大笑,樂不可支。
「等咱們凱兒當了家,我這個親生娘,和你這位舅老爺,還怕沒好日子過?到時,我倒要看看那個母夜叉有多大本領,
能把我轟出柳家大門!」
「轟妳?瞧妳說的是什麼話呀,到時她會趴在妳腳邊,哭著求著,求妳賞她一口飯吃。妳呢,秀腿一踢,把她踢到牆邊去,
指著她的鼻子吼:『死老太婆!當年妳怎麼就沒想過自己有這麼一天!」
「沒錯,惹火了我,就把她賣到妓院,只不過……以她的姿色,哪個妓院願意花錢買?」女人說完,掩不住滿面得意。
兩人越說越開心,彷彿柳家財產已掌握在他們手上。
他們貼在彼此身上,你親我一口,我嗅你幾下,當衝動升起,男子打橫抱起貴婦往內屋走去。
又來了,最近采青運氣不佳,總是在扮「君子」時遇見「不君子」的事。
摀起耳朵,她努力抗拒入耳的淫聲浪語,這時候她氣惱起自己的內功太好,不想聽都不行。
煜宸看見她的尷尬,忍不住莞爾。
再怎麼說,她都是女孩子,貨真價實的清秀麗人,面對這種事,任她再沉穩內斂、再世故早熟,都免不了害羞。
「等等我。」煜宸靠近采青耳邊說話。
話說著,他縱身從打開的窗戶邊躍進去,悄然無聲地帶走桌面藥材醫書,翻身回屋頂,再和采青一前一後奔回旅店。
半個時辰後,他們回到旅店房間,褪下面罩,並肩坐在床沿,就著燭光展讀醫書。
「書上寫什麼?」煜宸問。
他們相距很近,近到煜宸能聞到她身體散發出的淡淡香氣,采青沒察覺任何不妥,原因是,整個晚上,他們都用這樣的距離相處。
「這是本專門研究天下古怪毒物的經書……我懂了!」她恍然大悟。
「懂什麼?」
「記不記得男子入柳家大院時,先進一處院落,挖開紙窗向裡面偷窺。」
「記得,裡面有什麼?」
「是個重病患者,我只匆匆看一眼,他的臉色是黑的,不須猜測,他鐵定是中了毒,難怪柳員外需要這本書。」
「知道他中什麼毒嗎?」
「不知道,還需要加以診察,才能知道。你能把事情前後串起來嗎?」
「妳有線索?」
「第一,那名男子對柳家的地形非常熟悉,肯定是經常在柳家進出的熟人。」
「沒錯,他有鑰匙、他沒有任何困難便打開書架後面的密櫃,表示他對柳家不但熟悉,還是個管事的重要人物。」煜宸接話。
「再者,從他和女人的談話中得知,他對柳家的家產有重大圖謀,我可以大膽假設出前因後果,
但我還要再多方求證,比如男子和柳員外的關係、女人和柳家的交集……」
「還有凱兒在這件事扮演的角色。」煜宸補充。
「沒錯,要解出事情始末,我們得再進一趟柳家。」
「我看重點不是在於妳想解出什麼事情,而是妳技癢,想找出病人中毒原因!」煜辰笑望她。
又被看透?采青輕笑,這個少莊主比她瞭解中的還具心機。
「我想,妳真的很喜歡醫治病人,如果給妳機會選擇,妳會選擇成為大夫,而非指揮作戰的軍師,對吧?」
「沒錯,能選擇的話,我寧願受病人傳染,死於疾病,也不願意死在戰場上。」采青接話。
「妳的例子舉得太灰暗。」
「和我的人一樣,相得益彰。」
幾次練習,采青發覺,她能和他輕鬆聊天,且聊得自在愜意。
「想不想看月亮?」煜宸突如其來的問題,總讓人難以招架。
「什麼?」
「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圓又亮。」
「干卿何事?」
「我常在十五夜晚到後山。」
「做什麼?」
「我娘末去世之前,她最喜歡看月亮,她說十五的月亮圓圓滿滿,不留缺憾,那些年,
我爹常帶我娘到後山賞月談心,我夾在他們中間,聽著兩人彼此低語,那是很不錯的感覺。願意和我上屋頂嗎?」
「走吧!」只考慮一下子,她落落大方伸出手。
此時,她眼前的煜宸不是少莊主、不是俊逸男子,只是個和她同病相憐的失怙孤兒。
他忽略她的手,直接攬起她的腰,縱身飛上屋頂。
「你老是忘記我不是涴茹。」甫坐定,她就向他抱怨。
「我沒忘記。」
「那麼你應該瞭解,我會輕功,不需要你提來提去。」她有她的驕矜。
「我從沒忘記過自己的搭檔有多能幹,我只是認為,和女孩子在一起,多出幾分力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在她身邊,手臂相觸,肌膚之親?他愛!
「很少人認為,我是需要幫助的女人。」
「沒錯,妳常帶給人這樣的錯覺。」煜宸同意。
「錯覺?我是不需要幫忙啊!」采青抗議。
「妳需要幫忙。」
「我不需要。」
采青發覺和他唱反調很有意思,他們說的全是些言不及義的廢話,可是東一句、西一句,這些廢話解除她的緊繃心情。
「妳一直需要我的幫助。」煜宸贏了第一著。
「我什麼時候需要你的幫助?是你需要我的幫助才對。」她反唇。
「錯,妳需要我的軍隊確定妳的策略是正確的。」
看著她口吻越說越熱烈,他居然心生驕傲?太扯了,不過這種「扯」讓他樂開懷。
「呵!顛倒黑白是非,明明是你的軍隊需要我的策略,才能打出一場場漂亮勝仗。」這男人硬要把白布染成黑,
可惜她不是容易就範的女人。
「是嗎?策略千千百,我為什麼非要將就妳的,原因只有一個,我想幫助妳的自信成長。」
「你哪一隻眼睛看見我缺乏自信?」她不苟同。
「妳若沒缺乏自信,何必把自己逼得半死,醫務、政務樣樣管,從早忙到晚,別人睡四個時辰,妳睡不到兩個時辰。
妳到底想證明什麼?」
「我的能力無庸證明,這叫能者多勞。」
他們的爭辯裡沒有面紅耳斥,只是一句接一句,精采絕倫。
圓圓的月亮照著一對璧人容顏,照著他們的開心,照著他們的喜悅。
這個晚上,他們沒有進屋內,這個晚上,他們在屋頂上談心,他們常常待在許多不同的「屋頂」上,但從沒有過一次像現在,
兩顆心如此相近。
第二度,她在他懷裡入睡,睡得安詳愜意。
第二度,他貪看她的睡顏,一張沒有冷漠、沒有對人防備的嬌憨睡容。
他突破她的心防了嗎?煜宸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他喜歡兩人間的發展,喜歡兩人一天比一天更親近。
2006-7-18 12:03 PM 文
才打著「湨天莊女諸葛」的旗號看病,不過兩個時辰,他們便讓柳家派人盛重地迎了回去。
原本柳員外費盡千辛萬苦才得到寶典,以為兒子有救,沒想到才一夜,便讓宵小連同人參盜定。
幸而女諸葛到鎮上替人義診,這可是天大的機緣啊!他自然是迫不及待,殷慇勤動把人迎回家裡。
替柳少爺把脈望診後,采青確定了是何種毒物,造成柳少爺的昏迷不振,轉身,她問柳夫人:「請問,柳少爺可有手足兄弟?」
「有一個弟弟凱兒,是異母兄弟。」夫人回答。
異母兄弟?第一個答案浮出台面。
煜宸對采青微笑,她的確聰明,不著痕跡,便將他們要的答案套出來。
「可否借他的血液一用?」
雖說柳員外品德不可取,但眼前她的角色是醫生,出手相助是她該做的事情。
「請問楊姑娘,小犬得的是什麼病?」柳員外問。
「他不是生病,是中毒。」她自信說。
這點,他也懷疑過,所以才不惜重資買來醫典,可惜他還沒研究出端倪,書就不見了。
「楊姑娘可知小犬中什麼毒?有什麼法子可解?」
柳員外果然是奸商,對人不投注信任。
「請員外向窗外看去。」采青說。
「有什麼不對勁?」
「窗外開的紅色花朵可是葛瑪麗蘭?」
「是,小犬特別喜歡奇花異卉,這是他舅父到東北批藥材時,特地帶回來送給小犬的。」
舅父?太好了,真相呼之欲出。
煜宸在心底盤算整件事情,不用懷疑,這是一樁家庭爭產悲劇。舅老爺和凱兒的親生母親有染,兩人作了商量,
合作謀財害命,私吞柳家財產。
接下來就看采青如何揭開這一切。
「葛瑪麗蘭的果實本身有毒,誤食會讓人產生幻覺,全身飄飄然如同神仙,初時會覺得精神百倍,情慾上升,
但藥效過後身體便會變得虛弱、嗜睡、缺乏食慾。
患者手足處會出現一點一點的紅色斑紋,久而久之,五腑六髒便會因缺乏營養,慢慢衰竭,終至死亡。」
「沒錯,楊姑娘說的一點都沒錯,藺兒就是這種症狀,可藺兒總不會傻到去吃來路不明的果實呀!」夫人說。
「許是有人指點,或者是果實太過美麗鮮艷,吃過一次後,人是會不由自主上癮的,至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就請夫人等柳少爺清醒後,親自問他。」
「妳的意思是藺兒有救?」夫人掩不住滿面欣慰。
「這個毒不難解,但從柳公子手足斑紋的擴大情形看來,柳公子至少昏迷兩個月以上了,在他昏迷期間,
誰持續餵食他葛瑪麗蘭果實,恐怕是柳員外要先弄清楚的部分。」她意有所指。
「楊姑娘的意思我懂了,但是,為什麼要用凱兒的血?」柳員外問。
「柳少爺的血裡充滿毒物,我需要新鮮的血液來當藥引子。」
這是謊話,采青只想利用這點,來拆穿凱兒根本不是柳員外的親生兒子。
「別人的不行嗎?凱兒年齡尚稚。」
「我要的是親人的鮮血,若非親人,無法與柳少爺血液交融,況且二公子年紀小,血液乾淨,
藥效較快也較好,倘使,沒有兄弟手足的話,我自會從柳老爺身上取血。但這樣一來,柳少爺的病,恐怕要多拖點時間才能痊癒
,而我沒有太多時間留在這裡,少莊主和我另有要事。」
她看向煜宸,他懂她的意思,再次佩服她的聰慧,她沒有提到半句他們夜間所見,卻將案情做了個抽絲剝繭,
接下來的發展,顯而易見。
煜宸點點頭,走到眾人前面,眼光掃過「舅老爺」,只見他汗涔涔,額頭濕透。
「好了,所有不相干的人請離開,只留下一名隨身婢女和兩名僕役在門外待命。另一方面,請柳老爺將庭中的葛瑪麗蘭全數剷除,
免得再有人受害,在這期間,請大家回到自己院落,免得打擾楊姑娘下針醫治,等一下,我會到前頭取血,請二少爺準備好。」
他是個有領導能力的天生王者,不需要動用任何權威,就能讓人乖乖聽從他的指示。
這個下午,采青忙得起勁,能親手對付這種怪病,而不是從醫書上看到案例,讓她很有成就感。
在煜宸的協助下,她對柳公子又蒸又煮,又針又刺,若不是病人呈昏迷狀態,恐怕沒多少人能熬得過這種折磨。
看著采青的得意快活,煜宸暗自決定,往後一旦有能力,他要讓她專心醫術,不再參與政事、軍事,
因為她是一條愛救人勝於殺人的小魚兒。
天色未暗,柳家發生兩件重大事情。
一是事實揭開,二少爺不是柳員外的親生兒子,而是員外養在外面的小妾,和舅老爺的親生兒子。
這件事讓老爺大受打擊,一個是床邊愛侶,一個是忠心的管事,居然用這種方式聯手背叛自己,於是他將兩人趕離鎮上,
再不准他們出現自己面前。
另一件事是柳少爺終於清醒,他喝掉半碗粥,也同父母親說了一會兒話,柳夫人感動得落下淚,拉著采青的手硬要對她大力酬謝。
采青搖頭婉拒,對於身外物,她沒有太大欲求,她不過是喜歡救人的感覺。
「柳員外、夫人,這些年柳家為富不仁,在外聲譽壞到極點,今日柳家派人邀請楊姑娘到府看病,
我們本不想過來,但本著醫者仁心,楊姑娘還是走了這趟,你若真心感激楊姑娘,每逢初一十五,
就用湨天莊的名義發糧賑濟貧民吧!」煜宸說。
「有什麼問題,這件事我們一定辦到。郜少莊主、柳姑娘,你們是我柳家再造恩人,我會刻個長生牌位,
早晚膜拜,祈求上蒼保佑你們長命百歲。」夫人緊握采青的手,這女孩兒,年紀輕輕,竟有此般本領。
就這樣,一路恩謝,柳員外與夫人親自將他們送出家門。
跨上馬匹,他們攬轡同行,乘著月光,默然不語的采青始終帶著笑意。
「妳笑什麼?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煜宸問她。
「你想什麼,我怎知道?」
「我想柳夫人的長生牌位上要刻些什麼字?郜煜宸公子、楊采青姑娘牌位?太拗口了,妳想他們會不會貪懶,
直接刻上郜煜宸夫婦牌位?」只不過一句玩笑話,他沒有設想太多。
「這話兒,你說輕薄了,江湖兒女即便不拘小節,可也不能說這種玩笑話兒。」釆青正色說。
她必須嚴肅、必須在兩人中間劃出距離,她心知肚明,不對兩人之間設防,她的心將一步步朝他靠近……到時,誰都收拾不來這個殘局。
於是她拚命回想涴茹的天真,想著她的諸般好處,也想著涴茹和煜宸兩人的匹配。
他們才是一對兒,從小到大,他們是所有人眼中的認定。
她不是個好掠奪的女子,她怎能容許自己搶奪別人的愛情?千萬別忘記,她沒有權利快樂,她唯一的權利是維護涴茹的幸福。
她對自己叮嚀再叮嚀,即便對煜宸愛慕也不能有所表現,能夠和他一起出生入死,一起執行任務,她已經滿足。
這不也是她痛恨殺人,卻仍願意同他共赴沙場的主要因素?
看著她眉間的憂鬱,煜宸明白自己說錯話了。采青是個正直女子,對她輕佻太不該,雖然他急欲解除他們中間的藩籬障礙。
「抱歉,是我不對。」煜宸低語。
采青俯首,她本是他愛情的局外人,他的身、他的心從不在她身邊,她能做的不過是隱瞞愛意,假裝自己對他從來無心。
甩過馬鞭,馬兒猛地向前狂奔,馬的速度很快,快到幾個奔馳,甩去她頰邊淚水。
不!那不是淚,女諸葛哪裡會掉淚啊?!她比男子還強、還威風,區區兒女私情怎為難得了她?
采青驕傲地抬高下巴,迎著風,對他大喊:
「我們來比賽,看誰先回到湨天莊!」
煜宸一愣,隨即明白她的意思。
快馬揚鞭,他會追上她的,在最快的時間之內。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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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說笑笑走回莊園內,碰著他們的百姓士兵都覺得奇怪,那個女人……分明是他們的女諸葛!
但……不是吧!雖然她的頭髮很像、鼻樑眉梢很像,就連穿著打扮都像得不得了,然而,不是!他們的女諸葛絕不同人說笑。
「我在柳家莊時讀了醫典。」采青將書在他面前揚揚。
「不會吧!妳在主人家光明正大把贓物拿出來?」他瞠大眼睛。
「有什麼好擔心?你不是把所有人都支開?」聳聳肩,她無所謂。
「萬一有人躲在窗外偷看怎麼辦?」煜宸抽過醫書,翻幾頁,他不明白這種東西有何迷人處,能吸引她所有注意力。
「閒雜人躲在窗外偷看你會不知道?你的內功不至於那麼不濟吧!」
采青白他一眼,那份嬌俏、那份動人,閃過他心間,嗆一下,是悸動感覺。
「多謝妳看重我的能力。」
「誰敢不看重號稱武功天下第一的郜少莊主?」
「說吧,妳在醫典裡面讀到什麼?」
「你知道嗎?有一種毒是紫扇花的根和黑葉櫸的葉子調製而成,它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敵人麻痺,
如果我們把它放在箭頭上,用薄膜包起,當箭射出去,薄膜震破,毒藥飛散,敵人將毒粉吸進肺腑,等敵方中毒、
動彈不得時再出兵,我們豈非不費一兵一竿就能取得勝利?」
「紫扇花和黑葉櫸容易取得嗎?」
「你問到重點了,材料不難得到,困難的部分在於比例配製,等我們把事情稟報莊主、呂叔叔和公孫大夫後,我就要閉關研究了。」
「可不可以算我一份?」他興致勃勃。
「你對這個有興趣?」
「不,我對『男諸葛』這個封號比較有興趣,我下定決心,從現在起,什麼事都不讓妳專美於前,妳會做的我都要學一學,
免得我像個只會打仗作戰的莽夫,腦袋空空,一點知識都不懂。」他五指朝上,向天立誓。
「又拿我當榜樣?實在不敢當。」
「錯,我拿妳當競爭對手,總有一天,我會迎頭趕上。」
「那麼大口氣?想贏過我,可不容易。」
「試試囉,除非妳怕我,不敢讓我加入妳的計畫。」
「怕?哼!來吧,我不介意指導你。」鼻頭朝天,「怕」字?她沒學過,也認不得。
「太好了,從現在起,我們是最佳盟友。」
煜宸說著,大手一撈,把她撈進自己懷裡,是週遭士兵們的抽氣聲,把他的得意忘形彰明。
退一步,采青退出他的懷抱。
煜宸笑笑,他從不介意別人的眼光。
「妳想太多,我沒把妳當女人看,妳別忸忸怩怩,把自己弄得像個娘兒們。」
他的話,引得觀看的士兵們一陣哄堂大笑。
說著,他大手又撈上她肩,這下子,采青倒好,她不曉得是該避避嫌,表現出「忸忸怩怩像個娘兒們」的樣子
,還是光明正大當他的兄弟。
「少莊主、青兒,你們總算回來了,莊主急著找你們。」公孫大夫一見到他們,就急著把人攔下。
「師傅,你看看,我們帶什麼東西回來給你。」采青把東西交到公孫大夫手上。
摸摸人參,沒有太大驚奇,他知道采青一定會找到好東西,替他賀壽。他笑道:「這倒是個稀奇東西,
正好,我在煉丹丸,它派得上用場。」
但是當他見到醫典時,表情可就精采萬分囉。
他瞪大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
「不會吧!這是司徒擎的醫典,已經失傳了好多年,怎麼會流到你們手上?」
「它不是主動流到我們手上的。」煜宸笑笑回答。
「你們又去做那種勾當了?」他看看兩人,滿臉的無可奈何,這兩個孩子,平時的道德標準,怎麼就是用不到這等事兒上頭?
「采青做得很好,被偷的人家非但不追究,還答應每月初一十五,以湨天莊的名義發糧賑災。」
煜宸才起了個頭,公孫大夫馬上猜出怎麼一回事。
「又手癢了?早晚有一天,妳會讓那些慕名求醫的人累死。」公孫大夫說。
「不怕,我身體好得很。」
「公孫大夫,我爹找我們有什麼事?」煜宸接下公孫大夫的話。
「哎呀!我看到好東西,居然把這等大事給拋諸腦後。走!我們邊走邊談。」
說著,他和煜宸把采青帶在中問,快步往議事廳方向走去。
「宮廷那邊傳來消息,皇帝病危,生死就這兩天的事兒啦。」公孫大夫道。
「消息可靠嗎?」煜宸問。
「可靠,是呂軍師的舊時同僚捎來的消息。」
「知道繼任的是哪個皇子了嗎?」采青提問。
「一如當初我們評估的那樣,不是熙元就是熙平。」
「我不認為熙平鎮得住那群奸逆,假使他上任,只會有兩種後果,一是隨波逐流,一是被權臣集體謀害。」煜宸分析。
「如果是熙元呢?」公孫大夫問。
「他強勢、擅長權謀,那些老賊拚不過他,我唯一擔心的是……」煜宸沉吟。
「他把攻打湨天莊當成立威的第一炮,一方面讓老百姓知道他整頓國家的決心,一方面讓那些亂臣賊子見識他的能力。」
采青接口他的話。
「沒錯,弄不好,他還會搞個御駕親征。」煜宸再接話。
言談間,他們走進議事廳,莊裡所有重要人物全聚集一起,包括楊執在內。
「你們去了哪裡,怎隨手留個紙條就離開莊內?」郜懷民對著兒子問。
煜宸笑笑,將這幾天兩人的經歷大略說過一遍。
「做得好,這些年你們做的義行,讓湨天莊的名聲遠播,天下百姓都對湨天莊充滿崇拜敬意。」專門掌管莊內百姓稅捐的文叔叔說。
「所謂樹大招風,少莊主,您不應該跟著采青胡鬧。」楊執冷漠道。
他從不贊同采青的每句話、每個舉動。
「釆青並沒有胡鬧,她從醫典裡找到新想法,若是運氣不錯,證明她的想法可行,往後我們在戰場上,可以將死亡減到最低。」
煜宸說完,將采青在路上對他說的話,一字不漏說給長輩們聽。
「很好,不愧是咱們湨天莊的女諸葛,將來成不成得了事,就看青兒了。」呂軍師說。
「不要太抬舉她,否則她會看不起咱們老一輩。」楊執瞪著采青說。
采青明白,這時候,最好什麼都別說,誰越幫她,她越錯。低頭,她安安靜靜聽義父的數落。
「楊先生對青兒要求太高。」莊主笑著打圓場。
「煜兒、青兒,公孫大夫可有將我們正在討論的事情,跟你們大致說過?」呂軍師適時將話題切入。
「是的,公孫大夫說過了。」煜宸回答。
「你們有什麼看法?」郜莊主問。
煜宸看看采青,雖然兩人都保持沉默,但一個眼神交換,他們已瞭解彼此的意思。
「妳說?」煜宸看著采青。
她搖搖頭,回答:「你說。」
煜宸點頭,朗聲對堂上長輩們道:「我們的意思是,不管哪個皇子繼任大位,我們都要做好戰爭準備。」
他們的眉眼示意,看在楊執的眼底,起了懷疑心。
什麼時候他們之間心意交融?什麼時候起,不需要言語溝通,一個眼神,她就懂他,他也瞭解她?
「說得好,正符合我的心意,楊師傅,操軍練兵就要麻煩您多幫幫煜兒了。」郜莊主說。
「是,我會加強士兵操練。」楊執回答。
「呂軍師,接下來的佈兵行陣要看你的。」
「呂某全力以赴。」呂軍師領命。
「子雲、致浩、宣華,這陣子你們加強城外城內的巡邏,注意有沒有陌生面孔混進來。」
「是。」子雲、致浩、宣華三人向郜懷民拱手。
「青兒,這製毒的事要偏勞妳了。」
「是的,莊主。」
「只要大家做好萬全準備,不管情況變成怎麼樣,我相信我們能挺過這關難題。」
會議到此結束,眾人紛紛起身離席,這裡面,煜宸和采青的輩分最小,所以他們等叔叔伯伯們全部離開後,才跟在後面離開。
采青才跨步,煜宸突然拉住她的手,與她並肩同行。
「別忘記,算我一份。」煜宸提醒。
「我隨時在煉丹房,有興趣的話就自己過來。」
剛出議事廳,他們就發現涴茹等在外面,她一見到煜宸立刻衝了過來,小小的胳臂緊環住煜宸腰際,再也不放。
「煜宸哥哥壞,有好玩的事兒你只帶采青姊姊去,都不帶我。」
煜宸在她額間打了個爆栗。
「傻丫頭,我們哪裡去玩,我們是去辦事。」
他們的熱絡親密惹出采青的心酸,自動後退一步,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泰然自老。
沒錯,這種情形很正常,他們從小就是這樣一路長大的,他們的感情深厚,誰都分不開他們倆,一對青梅竹馬,
要過一輩子的男女,天造又地設……
每句話都深深敲上采青心頭,微微觸動的疼痛,她一咬牙,忍了過去。
是啊!明知他們是珠聯璧合的戀人,她在傷心什麼勁兒?她的心酸簡直是笑話啊!
偷偷地,再退後兩步,采青在他們發覺之前轉身離開。
「不好,劑量不對。」采青看看桌上的兔子,歎口氣。
「對不起,小兔兒,青姊姊弄錯配方,你忍耐一下,吃點解藥,兩個時辰之內你就能動了。」
煜宸抓住小兔子的手腳搖搖擺擺,假裝兔子說話:「青姊姊,我覺得效果不錯啊,為什麼妳覺得不夠好?」
采青對煜宸笑笑,已是深夜了,這時間所有人都進入夢鄉,只有兩個拚命男女還在為毒藥努力。
「說吧!妳對劑量哪裡不滿意?」
「我算過,藥效從接觸到出現反應,需要一刻鐘,在戰場上,一刻鐘將損失多少兵馬?」
「我沒聽過不費一兵一足就能取得勝利的戰爭。」
「如果這是奇跡,我就是要創造出一個這樣子的奇跡。」她意志堅定。
「楊叔叔沒說錯,妳的確很驕傲。」
提到義父,采青的笑容在轉瞬間消失,這些年她比任何人都努力,換來的,不是義父的誇讚鼓勵,而是詆毀批評。
好幾次,她想問問義父,自己到底哪裡做錯,引得他滿心怨懟。
「你可以選擇不要和驕傲女人在一起。」悶悶地,她回答。
「為什麼突然不開心?」他勾起她的下巴,直視她的眼睛問。
搖頭,采青搖開他的注目,假意忙碌,拿起桌上的瓶瓶罐罐,重新下一個實驗。
他不許,將瓶罐從她手中抽走,逼她專心自己的問題。
「今晚夠了,剩下的明天再做。」
釆青才想伸手取罐子,就讓煜宸攔腰抱起,不顧她的意願,幾個縱身飛躍,他再度把她帶上屋頂。
這裡是莊裡最高的一處屋頂,坐在頂端,仰頭,圓圓的月亮變得彎彎斜斜,再不是那晚的滿月。
「上輩子我一定是以小偷為業,否則不會和屋頂這麼有緣。」煜宸大笑。
「你在諷刺我,諷刺我上輩子是賊婆。」她和屋頂的緣分看起來……也不淺。
「不錯啊,上輩子賊公陪賊婆,這輩子妳得還還我。」
煜宸搭起她的肩,有了上次經驗,他立刻將經驗轉變為習慣,接著習慣成了自然。
「還你什麼?」在他懷裡,沒遇見過的安全感,從遠方趕過來相伴。
「還陪我啊!陪我在高高的地方賞月。」他說得理所當然。
「不管什麼時候抬頭看太陽,它都是一個樣兒,相形之下月亮善變得多。」采青回了一句不相干的話。
「也溫柔得多。」煜宸順口接話,不管聊什麼,和她一起,他總是心平。
「所以世人詠月、贊月,卻很少人抬頭感激太陽賜給人們的福氣,沒人想過,失去太陽,
萬物不能滋長,缺少太陽,世界再不會出現明亮。」
「沒辦法,人們對於溫柔的東西總是情有獨鍾。」
他也是嗎?所以他喜歡溫柔的涴茹,不愛事事爭強的楊采青?
咬咬下唇,酸澀逐漸在心窩處造成漩渦,幾個席捲,捲走她所有快樂。
「你也對溫柔情有獨鍾?」
低言,她問出自己的心聲。她越來越容易在他面前吐露心意,真不知道這是好現象還是壞現象。
「溫柔的東西給人的感覺是無害、平安的,從古到今,趨吉避凶始終是人們的本能之一,
如果沒有這種本能,也許至今能存活下來的人類不多。」煜宸回答。
「是不是所有的本能都該被保留下來?」釆青問。
「如果它的存在能幫助人類生存的話,自然該被保留。」煜宸回答。
「所以膽小是對的,勇敢是錯的,因為懂得明哲保身的人,往往活得比強出頭的人長久。」
她的話讓他語頓。
見煜宸無言應對,采青有幾分得意。
釆青接下話,要他啞口無言。「所以說謊是對的,耿直是錯的,因為懂得鑽營逢迎的馬屁精,
往往過得比不懂變通的迂腐之士好。」
他又輸了一著,她笑笑續道:「這樣一路延伸下去,負責任是錯的,自私自利是對的,挺身為人是錯的,
自掃門前雪是正確的;為百姓造福是錯的,讓自己過得好是正確的……
請問少莊主,這幾年我們為什麼一路做錯誤事情,卻又批評懂得為自己生存努力的皇帝昏庸愚昧?」
「我想……」他沉吟,聰明的女人難搞,要是換了涴茹,他只要一朵花、一個小玩意兒,就能討得她的歡心,
不像她,需要一大篇道理才能折服她的心。
不過,他竟然不嫌麻煩,願意為她的折心而傷腦筋,看來,他肯定有被虐待狂。
「嗯?我在等你。」她笑笑,期待他的答案。
「我想我們兩個都是會早死的人。」
煜宸說完,她不怒反而大笑。
沒錯沒錯,他們都是會早死的人,因為他們做任何事情,想到的都是責任與義務,
是別人會怎麼認定正確錯誤,他們很少為自己的快樂而努力,他們總是為自己的生命譜出哀傷樂曲。
「也許貪婪自私都是幫助人們存活的本能之一,但人類畢竟不同於萬物,我們有頭腦、有良知,
所以發展出許許多多道德規範,來壓抑人們的過度本能。」他做下結論。
「所以我們是貪婪被道德壓抑的人,我們無法自私苟活,就算把自己弄得早死也是心甘情願?」采青也給出結論。
「妳大可拋棄道德感,不用天天忙到三更半夜,為了拯救戰場上無數條人命。」
他一說,她反而沉默了。
「妳做不到是不是?我同妳一樣,要我拋下這一切,去做自在翱翔的蒼鷹,抱歉,我辦不到。」
「我們是讓規範徹底壓制本能的人。」采青苦笑。
「沒錯,不過,我建議我們可以小小自私一下。」
「怎麼個自私法?」
「為自己快樂一個晚上。」
說著,他扶起她的腰,上上下下在屋頂上飛躍。
從城裡飛到城外,從樹林飛到潭邊,他們態情大笑,他們唱歌,他們舞蹈,他們對著月兒吟詩,他們在月光下舞劍。
這就是開心的真實模樣?這就是人人競相追逐的幸福?采青眉眼瞇瞇,忘記道德、忘記義父,也將溫柔可人的涴茹妹妹忘得一乾二淨……
采青的笑聲沒停過,煜宸的笑容沒卸下過,真真實實的楊采青、真真實實的郜煜宸、真真實實的兩顆心,在月光下晶瑩……
她笑累了,枕在他雙臂間;他玩倦了,擁她入眠。
他們都沒有考慮過後果,只想為自己的生命,自私一個晚上。
所有人看她的眼光都不一樣。
怎麼形容?是鄙夷不屑?是看輕?采青不明白怎麼回事,但她的自尊容不了自己,低聲下氣把事情問分明。
隨便,要怎樣看待她,都由他們,她是她,不必時時刻刻在乎別人的想法。
她照常工作、照常平日行程,終於,她的驕傲讓人忍不住了,在她從教練場走入製藥室時,一個少女鼓起勇氣,
走到她面前大聲說:「就算妳比我們所有女人都強,就算湨天莊少不了妳這號人物,但是,妳的行為仍然教人輕視。」
她還要說話,卻讓旁邊一個大嬸拉住,不准她往下說。
「妳讓她把話說清楚。」推開大嬸,采青直視女孩。
「說清楚就說清楚,我怕妳嗎?了不起妳殺了我呀,就算妳殺了我,也杜不了悠悠眾口,再怎麼樣,
強搶自己的妹婿都是最不道德的事情。」
「我……」
女孩堵住她的話,當著眾人大聲說:「妳不用狡辯,昨夜妳和少莊主做了什麼醜事,有人看見了!」
看見……難怪,人真是不能自私,一自私便出事。采青彎了柳眉,黃河水再滌不盡她滿身污泥……
轉身,采青不辯駁,他們要怎麼說、怎麼想,她都照管不了,誰教她「違反道德」在前?
見她無言,有人更大膽了。
「蕩婦!」尖銳的字眼傳入她耳邊。
采青沒回頭,任由難聽字眼在空間裡醱酵。
「寡廉鮮恥!」
涴茹在湨天莊裡是受歡迎的,這件事,人人都替她抱屈,也都想為她出頭,只是迫於采青的威勢,不敢表示。
然而采青的無言落實了她們對事情的認知,她們篤定采青無顏見人,篤定她們的責備是正確。
一時間,人人同仇敵愾,這是弱者對強者的戰爭,采青觸動了女人共同的心痛點。
「是真的嗎?」涴茹撥開人群走出來,紅了一雙美目,輕扯采青的袖子問。
采青無語。
「妳真的和煜宸哥哥要好,說不準要配成對兒?」淚刷下,她傷慟欲絕。
「別哭,少莊主是妳的,誰都改變不了。」采青的話含了膽汁,每一口都苦得教人愁眉。
「有人看見妳和煜宸哥哥手勾手、肩搭肩,從城外走進城內,有人看見你們三更半夜不睡,
在藥房裡說說鬧鬧,更有人看見你們,在森林裡……抱著入睡……」
涴茹哭得更凶了,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她將是煜宸哥哥的新娘子啊!為什麼姊姊把新娘子該做的事,全搶去做?
臉青紅交替,她背過涴茹走入製藥室裡,內心有愧。
「說呀、說呀,是真的是假的,好歹妳對我說說。」涴茹推開她面前的瓶瓶罐罐,要求采青正視自己。
她無話可說,沉默……
「姊姊,涴茹求求妳,妳想要什麼東西我都給妳,獨獨不要跟我搶煜宸哥哥,好不?沒有他,我會死掉,
真的會死掉啊!有了煜宸哥哥,我才能活得理直氣壯,沒有他,我的生命會枯萎,我會變成行屍走肉。」她一把抱住采青,淚流滿面。
她能說什麼?能辯解什麼?是啊,涴茹柔弱,沒有煜宸她會死掉、會枯萎,她勇敢、她強韌,沒有煜宸、
沒有蒼鷹,她的生命一樣盎然精采。
所以,煜宸該歸涴茹,她應一人獨行;涴茹合該有人寵愛,堅毅的她不需要呵護與安全,身為女人,女人命裡該有的東西,
她全然不能擁有,公平嗎?她的世界中到底存不存在著公平?
「姊姊,什麼東西對我都不重要,只有煜宸哥哥,我愛他,愛了好久好久,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愛上他了呀!
姊姊聰明、姊姊厲害,姊姊想要什麼都能輕而易舉得到,所有男人都崇拜妳、敬愛妳。涴茹笨,沒有姊姊能幹,
可不可以求求妳把煜宸哥哥讓給我?」
歎氣,采青感覺強烈無力。
「少莊主從來都不是我的,怎麼讓呢?涴茹,妳講講道理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講道理,我要任性,我要任性這回合,我要煜宸哥哥,就是要他!」她哭鬧地拉扯采青的手。
「涴茹。」楊執從門外進來,冷冽的眼光射向采青。
低眉,她不敢直視義父。
「妳在這裡做什麼,不曉得采青有要事忙?」他的威嚴暫且鎮住涴茹的哭鬧。
「爹爹,您說說姊姊吧,叫她別搶我的煜宸哥哥。」看見父親,她抓到浮板般,快速奔至父親身邊。
「妳在胡扯什麼,釆青怎可能搶走少莊主,下個月,妳就要和少莊主成親了!」楊執看釆青一眼,眼光裡閃著勝利得意。
成親?大石撞上心,不及呼痛,膽囊瞬地破碎,苦澀侵襲采青每一根神經。
她在做什麼呀?分明是早知道的事情,她在驚訝什麼勁兒?煜宸和涴茹是人們眼中的佳偶啊!他們是天上的連理枝,
水中的並蒂蓮,缺了哪一個都是遺憾……
成親?是啊,本該如此,多久以前就有人在期待這個婚禮,期待婚禮帶給整個湨天莊無數喜氣。
她可以選擇冷靜接受事實,用最淡然的態度看待這起婚事,也可以帶著些微喜意,奉上一句祝福。
她的態度可以有很多種,獨獨不該訝異驚惶,更不該牙關輕顫。
吞下喉間不應存在的哽咽,她提醒自己的身份與地位,句句提醒,她是他愛情的局外人。
「爹爹,你說真的?」拭去淚水,涴茹換上甜甜笑意。
「我什麼時候騙過妳?日子還是呂軍師和莊主親自挑選的。」他愛憐地撫撫女兒的頭髮。
從第一聲流言傳出,他便趕在流言之前,向莊主提起煜宸和涴茹的喜事,這樁婚事沒有遇到任何阻礙與反對,
因為煜宸和涴茹始終是大家眼中的有情人。
事情定下,他又贏了一著,他要把自己得不到的幸福,統統送到女兒手上。
「煜宸哥哥呢?他有沒有說不要?」
「傻丫頭,少莊主怎麼可能說不要,從小他和妳一起長大,你們兩人的感情深厚,誰有本事破壞?」
再瞄一眼采青,她死咬下唇,臉色鐵青,眼光睇向窗外柳樹,用驕傲逼迫淚水退位。
義父說得沒錯,無人可破壞煜宸和涴茹,就算她知道他想當蒼鷹,他曉得她願為小魚,她都無法破壞他們的感情。
偏偏,制不住的是澀酸心情,是無從解釋的落寞情緒,這是局外人的悲哀,只能由局外人的自己,慢慢收拾傷情。
「回去吧,妳去把好消息告訴奶娘,讓她替妳準備嫁妝,我可是只有妳一個乖女兒,總要風風光光把妳嫁出去。」
他的話全是對涴茹說的,但他暗地觀察采青反應。
涴茹歡天喜地離開了,采青深吸氣,將眼光調回窗內,低頭,她假意忙碌,努力讓無波情緒掩飾她的真心情。
「從現在起,妳別再和少莊主見面,徒惹謠言,對誰都沒有好處。」楊執落井下石。
「是,義父。」這是采青唯一能做的回應。
他太瞭解采青,只要她答應的事,就會盡所有力量做到,於是,楊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終於,她能卸下面具,手上瓷瓶滑落,在地面砸成碎屑。
她的手……沒握好的何止是瓷瓶?還有她千瘡百孔的心呵!
緩緩蹲低身子,她把自己蜷縮在角落處,臉埋在膝間,閉起眼,她試著收拾起伏心緒,試著恢復為鎮定的女諸葛。
她一次次提醒自己,從小,她就不被容許擁有幸福,她的生命只是一連串的責任和義務。
她不是小魚兒,無權自由悠遊,她的生命、她的角色、她的人生,全不由她親手操控。
築起心牆,她站在牆後面,鼓吹自己堅毅剛強,冷眼看待世間,那些風花雪月,春草蔓籐,皆與她無關無連。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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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消息傳了出去,城內城外,漫起一股洋洋喜氣。
少莊主要和天下第一美女結婚,賀禮從四面八方湧了進來,堆滿莊內大廳。百姓們期待這場婚禮很久了,他們要用最大的熱情,
替最尊敬的少莊主辦婚禮。
花圃裡的各色鮮花開得鬱鬱菁菁,那是特為婚禮準備的;獸圈裡的山產野味,滿滿關了好幾欄,那是專為喜宴而備;
最上等的綢緞送進莊內、最高級的美酒進了廚房,少莊主樸實簡單的寢居裝潢得金碧輝煌,所有的一切一切全是為了即將到來的婚禮。
人人臉龐帶上喜氣,獨獨采青,一日十二個時辰全泡在製藥室裡,她避開所有懷疑的眼神,她用忙碌來麻痺心碎,
用警告來恐嚇自己,幸福與她的人生無緣。
采青不曉得煜宸的態度如何,在宣佈婚事的前一天下午,他被派到南方接洽幾股勢力,臨行匆匆,他連向采青告別的機會都沒有,
只聽說他可能要到婚禮前夕才能回莊裡。
然而,知道他的態度又如何?他終是要結親,終是要滿足所有人的幻想,這個婚禮是多少百姓引頸而望的大事呀!
采青努力讓日子過得一如平常,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有任何不一樣,儘管自己的努力讓她好心慌。
她心慌愛情早亡,心慌她已恢復不到平常,然她的慌並沒有寫在臉上,因為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比男人更堅強的女諸葛。
至於涴茹,她又賴回采青身邊,一句句「姊姊對不起」、「涴茹再不會任性」,她又是涴茹最崇拜的小姊姊。
從懷裡掏出玉雕小魚和老鷹,她細細撫摸,溫溫潤潤的玉石平不了她的心。
他說得對,她把事情想複雜了,在他眼裡,自己不過是個夥伴,兩人可以出生人死,卻不能共誓山盟。
該不該自傷?然自傷又如何?愛情本不在她的生命裡,想強求也無能為力。
她是最懂現實、最會對現實妥協的楊采青,她的生命裡,沒有過一種學習……學習如何善待自己。
「采青姑娘,不好了!」士兵匆匆自門外進屋。
「什麼事?」她將玉雕藏到身後,板起臉,冷淡問。
「采青姑娘,正禔皇帝駕崩,熙元登大位,才登位,就派了十萬大軍進軍湨天莊,現已開拔到莊外十里地。
少莊主不在莊內,大家都慌了手腳,莊主請妳到議事廳商討大事。」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采青深歎氣,擔心的事終是發生,接下來怎麼辦?所有工作尚未備齊。
她收拾好東西,在最短的時間內走入議事大廳,一入門就聽見軍師呂叔叔的聲音。
「就這樣決定,我親自走一趟金兵軍營,把我們的態度立場向將軍說明,若熙元有本事讓天下百姓過好日子,
湨天莊自然不需要存在,我們會自動慢慢解散。」
「我不認為這是個好方法。」剛入門的采青出口反對。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可行之法?他們馬上要兵臨城下,我們的準備尚不足以應付十萬大軍壓陣。」呂叔叔說。
「過去,我們雖沒正面和朝廷作對,但我們打劫貪官,救濟貧困是事實,有太多的官員對我們心懷怨恨,恨不得一舉消滅湨天莊。」
采青愁眉,這藥至少還要十天方能完成,就算完成,也要花個把月才能大量製造,才能在戰場上使用。
「我瞭解,少莊主到南方接洽幾股勢力,為的也是這個,問題是……」呂叔叔頓了下。
「時間,我需要再多一點時間,我們可以挖壕溝、築城牆、挖陷阱、布迷魂陣,暫且把敵人擋在外面。」采青接口。
「沒有足夠人力可以做這件事情,所有的士兵都在操練。」楊執反對,對於采青的意見,他從未有過正面回應。
「可是,呂叔叔隻身過去太危險,萬一……」隱隱地,她有不好預感。
「我不去誰去?采青,妳不能否認呂叔叔的口才不錯,說服人的本領高強。」
呂軍師刻意輕鬆,雖然他明白這次任務艱辛,但是,眼前他們真的沒有作戰本錢,能延得一刻是一刻,再怎樣都要等到煜宸回到莊內。
「我去。」采青咬牙,她明白,這趟擺明是死路,但呂叔叔不能死,他身負重任。
「妳有該做的本分。」呂軍師反對。
「這件事可以交給公孫叔叔。」
「不行,對於毒藥,我沒有采青研究得那麼透徹。」公孫大夫反對。
「我瞭解采青的顧慮。」郜莊主說話,他起身拍拍采青的肩膀。「就算她和煜宸跟著呂先生學習佈兵多年,
畢竟實務經驗不足,真要打起仗來,沒有呂先生的戰略方策,恐怕我們會折損更多兵將,而此行危機重重,呂先生的確不應該以身犯險,
所以呂先生不適合當這個使者。」
「除了我還有更適合的人選嗎?」呂先生反問。
環觀四周,站在這裡的多是武夫,大家本是江湖草莽,都因看不慣百姓身陷痛苦,才本著俠義精神,挺身為民。
十多年來,雖說眾人齊力把湨天莊經營得有聲有色,來歸附的百姓愈來愈多,但畢竟人才有限,要面對朝廷那麼大的勢力,
這場仗將是艱辛。
「有,我去!」郜莊主說。
「莊主!」楊執反對,他大步走到郜懷民身前。「不行,你是我們的領袖,不可以親身試險。」
「就因為我是領袖,由我出面和朝廷談判,豈不更顯得誠意?我們本無意和朝廷抗衡,無意改朝換代,鬧得天下大亂,
若非時局如此,百姓堪憐,我們都是閒雲野鶴人物。倘熙元皇帝夠聰明,聽得進去我的規勸,把全副精力放在整頓朝政,
剷除好逆臣子,何必畏懼湨天莊的存在?若他真擔心害怕,大可以把我當人質,扣壓在上京,就不怕大家輕舉妄動了。」他說得有條有理。
「如果莊主連熙元皇帝的面都見不著,就讓金兵……」後面的話楊執說不出口。
「殺害嗎?」郜莊主不介意,替他把話說齊。
「我諒他不敢,這一殺,殺的不是一個區區使者,而是湨天莊莊主,屆時,我們師出有名,挑起戰爭這個罪狀數落不到湨天莊頭上。
楊先生,你的軍隊需要多久時間,才能做好出兵準備?」
「日夜趕製武器的話,兩個月可成。」
「很好,就讓我來替楊先生爭取這兩個月。呂軍師,依你看,若出征戰場,我們有幾成勝利把握?」郜莊主問。
「五成,若青兒的毒在那之前制好的話,可以增加到六七成。」呂軍師說。
「青兒,妳來說說,為什麼呂先生認為我們有六七成把握?」郜莊主望向采青,他是看重她的,未來真走到那步田地,
煜宸需要仰賴她大力輔佐。
「湨天莊的財力、武力、兵力或許不如朝廷,但我們擁有民心,這些年湨天莊在全國各地打下的名聲,讓百姓對我們有極高評價,
當戰事旗幟一舉,民心所向之處,便是勝利所在。」
「很好,還有沒有其他想法?」
「這些年呂叔叔教導我們全國各地的物產、風土民情、地形氣候,我們知道哪裡有銅有銀,哪裡有糧有米,哪裡的地勢易守難攻,
哪裡的險境適合誘敵人彀,一旦發生戰爭,我們可以就地取材,用最方便的資源打最省力的仗。」采青緩緩陳述。
「說得太好了,呂先生、楊先生,你們有這樣的徒弟傳衣缽,值得了。」郜懷民眼神有滿滿的欣賞,這孩子,女諸葛的封號並非浪得虛名
。
「青兒,如果這場仗讓妳來主持,妳會怎麼打?」
「我會打人心戰。」
「怎麼說?」
「首先讓人編出幾首容易朗朗上口的歌謠,四處傳播出去,歌謠裡以讚頌湨天莊的英雄事跡為主,並用舊帝對百姓的苛刻重稅為襯映,
讓百姓去做比較。
其二,以毒藥作首攻,將流血衝突降到最低,並用解藥為餌,招降敵軍。
其三,每攻下一處城池,就大開糧倉,放糧百姓,懲貪官、嘉清吏,以地方上有德人士暫管府衙,等天下大定,馬上招考賢才。」
「青兒,妳實在讓人刮目相看。妳的藥什麼時候會完成?」
「十天之內,但大量製造至少要一個月。」若日夜不休,或者可以提早幾日,但事未成,她不習慣先下斷言。
「好,大家各司其職,明天,我親自到金兵軍營,希望我有本事,說得動熙元皇帝放棄戰爭。」郜莊主下了最後決定,再無人異議。
「或者……等少莊主回來,再作決定。」采青仍然猶豫,她心中不安逐地擴大。
「不等他了,戰事隨時會發生。青兒,請妳相信我,我有自信把這件事辦好,就算辦不成,至少能替大家爭取到時間。」郜莊主安撫她。
「是。」采青低頭回應。
大事底定,多說無益,采青點頭告退。眼前她能做的,是全心全意製毒,讓戰爭的把握度增上兩成,儘管她反對戰爭、痛恨戰爭。
「青兒,再答應我一件事好嗎?」
「莊主請吩咐。」
「倘若我真遭遇不測,替我照顧煜兒,好好輔佐他、助他登上大位。」
「登大位?」采青訝然,這從不在他們的計畫當中,雖說她曾有過這種念頭,但畢竟……環視週遭長輩,他們眼中的篤定教她心驚。
「沒錯,如果我被殺,代表熙元不會放過湨天莊,情勢會逼得煜兒出頭。」
點頭,她懂,若熙元皇帝對莊主動手,湨天莊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選擇和平這條路走,到時,連年征戰,煜宸需要忠心耿耿的心腹,
替他的帝位鋪路。
到時,即使她再憎厭殺戮,她的雙手都得染上鮮紅,這個命運,她終是逃脫不過。
「這條路太漫長……我不知道……」采青猶豫。
「我瞭解,乍聽之下妳自然彷惶恐懼,但是別害怕,這件事,我和呂軍師參詳已久,到時,他會陪著妳和煜兒一路走下去,
我也不希望事至此,但很多情況,不是我們所能預估。」
「是的,青兒定當盡全力。」
「很好,妳聰明心細,做事縝密周全,我把煜兒交給妳了。」拍拍采青的肩膀,他深信這孩子,是上天贈給煜兒的禮物。
第五天,采青成功了,她看著瓶中白色粉末,不管是溶於水,或者在空中散播,都能讓敵人在短時間內下半身麻痺、癱倒在地。
早上,她聽到消息,煜宸回到莊內了,他和呂叔叔關在議事廳裡面討論事情,沒邀她一起。
強壓下想見他的慾望,采青把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面,雖然他的影像不時竄進腦中對她微笑,她選擇忽略。
終於,工作完成,她累垮雙肩,趴在桌子上,體力已不容許她再強撐下去,閉上眼睛,恍恍惚惚地,
她看見自己飛到屋頂上,一個頎長身影出現在眼前。
沒說話,她知道他是誰,輕輕地,她自背後圈住他的腰,臉頰貼上他的背。
想你,好想好想……他的氣味、他的體溫,暖暖暖暖,暖了她冷冷的心,那是安全、是依賴的愉快感覺……
他低醇的聲音在她耳邊絮語,她淺淺笑著,為他滿籮筐的笑話……為什麼他們的話題那麼多,就是滿篇廢話,
也東一句、西一句,搭得盈心盈意。
「姊姊,糟了!」涴茹慌張的聲音,推開她所有愉快溫暖感覺。
「怎麼了?」清醒,采青收拾身上殘餘的溫暖,她讓理智在最短時間內復位。
「探子回報,金兵殺了莊主,將他的屍體掛在門牆上示眾!」
還是發生了!她的不安成了事實,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
他們忖度金兵不敢斬殺湨天莊莊主,不敢貿然行動,好教他們師出有名,看來,他們根本不在乎戰爭,不管天下百姓看法。
但……怎麼會如此突然?這些天,莊主受到盛重款待,昨天探子才回報,說莊主和朝廷將軍相談甚歡,怎麼情況急轉直下,
弄出這等不堪收拾局面?
是莊主說了不該說的話?不可能,莊主為人持重沉穩,何況身入險境,他沒道理用言語刺激對手。
那麼是熙元皇帝飛書傳來的命令了?換句話說,熙元篤定要打這場戰爭立威,教天下人,也教他身邊位高權重的大臣對他另眼相看?
對了,這個可能性比較大,若是為此,他大可扣著莊主,好教湨天莊忌憚,為什麼要將莊主屍體示眾,他的目的是什麼?
是……是……是誘敵!他們有探子,知道目前湨天莊的武力無力面對強軍,所以有恃無恐?天!他們知道湨天莊易守難攻,
他想誘得少莊主出城救父……
「姊姊,快到議事廳吧,爹爹說要領軍去把莊主的屍體給帶回來。」
二話不說,采青拉起涴茹手腕,飛快奔跑,半刻鐘後,姊妹倆雙雙出現在議事廳。
乍見煜宸,滿滿思念湧起,采青望著他的憤怒悲愁,她多想衝向前,握住他的手,告訴他,不論情況有多麼壞,她都會在他身旁相伴。
「都是妳的好建議,現在莊主死了,妳要怎麼負責?」楊執見采青進門,劈頭就是一陣指責。
采青無言,她想不起自己有過什麼「好建議」,更想不起自己該負什麼責任。
可是煜宸聽見楊執的話,不分青紅皂白,就指控她。
「是妳建議我父親親赴敵陣?」
有嗎?她沒有,她的建議是築城牆、挖壕溝,她的建議是別讓呂叔叔親身涉險,連呂叔叔她都不願意他去送命了,
她怎可能建議莊主赴死?
她不語,凝視他的猙獰面目,怎麼會?對她……他的信任竟如此薄弱?
「說話!妳明明知道這是最危險的一著險棋,卻要說服我父親去走?!」
從建議到說服,她的罪越入越深,深得她難以翻身。
他恨她嗎?應該是,他認定今日悲劇全是她的錯,而她的錯誤導致莊主慘死。
可……她不過是個女人,不比涴茹大多少的女生,為什麼他們總是要求她擔負起超過自己能力的責任?
「故意的對吧?以妳的聰明才智,根本可以推測出這個結果!」他朝她大吼。
她從未見他失控,從未見過儒雅的煜宸暴戾乖張,她不曉得是他傷慟欲絕,還是他對她的恨,推翻他的原始性情?
「別誤會青兒,是莊主自己要去的。」呂軍師挺身替采青說話。
「若不是采青相勸,原本要去的人不是莊主。」
楊執和他唱反調,對於采青,他始終有怨,從她的父親怨起,到她的家人、到采青,他的恨從無間斷過一天。
「莊主認為自己可以說服熙元皇帝,將戰爭危機解除,否則原本該去的人是我。」呂軍師強調,罪不在采青身上。
「不,我們這裡口才最好、反應最機智的不是別人,是偉大的女諸葛,妳為什麼不去?」煜宸處處挑釁,為的不是別的,
而是滿心的忿忿不平。
他回到莊裡,聽見的每個消息都教他憤怒。
首先是他和涴茹的婚事,他最火大的人是采青,難道她不曉得他的心意,他的表現還不夠明顯,為什麼婚禮發佈,
她沒有任何的反對言行?甚至接受起別人的恭喜,恭喜她的妹子將成為少莊主夫人,少莊主和女諸葛成了一家親?
原來,她的心和他不一致,原來,他在她心中根本不佔位置,她仍然是高傲的楊采青,不需要男人、看輕他的愛情,
那麼他的所作所為究竟為什麼?純屬笑話一則?
好啊!她不在乎他,他又何必把她擺在第一優先?!
煜宸也是驕傲的,所以,他回到湨天莊,寧願和呂叔叔關起門來談戰事,也不願意召來采青,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的在意。
然後,探子回報,父親的死更教他無法冷靜,再加上楊執在一旁的挑撥,毫無理智地,他把所有的罪全往采青身上栽。
「我要研製毒藥。」采青冷靜說。
「多麼漂亮的借口!」他冷哼一聲,將眼光調離。「楊叔叔,麻煩你帶五十個士兵,隨同我去把父親帶回。」
「不行去,難道你看不出來,這是陷阱?」采青繞到他面前,阻止他的衝動。
「就是陷阱,我也要去。」他斬釘截鐵,背過采青,不願意多看她一眼。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是聰明作法,你應該先冷靜下來,把事情來龍去脈想想清楚。」采青拋卻自尊,再度繞到他面前。
「妳希望我怎麼樣?!眼睜睜看著我父親的屍身曝曬在城牆上?」煜宸朝她大吼,憤怒地抓住她的肩膀,
沒注意到自己的力氣大到能將人抓傷。
「我們再琢磨計畫,千萬別魯莽行事,衝動絕對做不好事情,別忘記,你是少莊主,莊主不在了,你的責任是領導大家,
不是帶著士兵們去死啊!」采青不同他計較,她知道他喪父,心難平、氣難順。
「說得好聽,那是我父親不是妳父親。」煜宸知道她是對的,但眼前,他聽不下半分道理,就算此行無法全身而退,
他也要前去救下父親。
「就算他是你父親,難道你帶去的士兵裡面,沒有別人的父親?」她話說重了,目的是要他看清現實。
「可以,誰都不准去,就我一個人去。」他伸手推開採青。
采青施展輕功飛到他面前,阻擋他的去路。
「不行,你會死的,金兵的目的就是你啊!」
「我寧願死,也不願當個不忠不孝之人。」
掌風掃過,采青不避不驚,硬生生接下這一掌,煜宸看見她嘴角鮮血,有一絲懊悔,他學武,從來不是為了用來對付自己人
,更遑論用來對付采青。
「你死掉就盡忠盡孝了?多荒謬的論調!」她仍然擋在他面前。
「至少我心安理得。」袖風掃過,他將采青掃開。
「就算心安理得,你都不能去。」一再一再,她擋在他面前。
這時,涴茹不顧一切走到煜宸身邊,握住他的大手,十指交扣,勇敢地看向采青。「煜宸哥哥,我不怕死,
我陪你去把莊主帶回來好不?」
「妳……」煜宸感動了,這小妮子不會半分武功,居然在這時候出身挺他。
「如果真的會死,我們就死在一塊兒,有個伴兒,總強過一個人孤零零。」涴茹又說,把臉頰貼在他手臂上,篤定自己的心意。
「好!就死在一塊兒。」一股衝動上來,煜宸同意她。
看吧,學武的女人比啥都不會的小女生怕死!斜眉上飛,他目光中充滿挑釁。
大手攬住涴茹,他故意當眾做給采青看,她不在乎他的懷抱,沒關係,涴茹在意。
有個癡心女子願意同他誓生死,之於感情,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牽起涴茹,煜宸大步走出議事廳。
看著他們的背影,采青口裡喃喃復誦涴茹言語:「死在一塊兒……」
若不是允了莊主,采青多願意同他死在一塊兒的人是自己,但是,不行啊,她要助他登上帝位,要用自己的生命輔佐他一生,
所以,她無權衝動、無權感性,她只能理智再理智,把所有對他的傷害降到最低。
所以,死在一塊兒……這份權利……她沒有……
「我們只帶自願的士兵一起去救莊主,沒有半分勉強,怕死的人大可留在莊內,願意去的人跟少莊主來。」
楊執對門外一喊,許多兄弟舉起刀刃,為少莊主,他們奮不顧身。
一下子,議室廳空出來了,呂軍師歎氣,拍拍采青的肩膀說:「看樣子,我不去不行,總要有個頭腦清醒的人在場,
青兒,湨天莊交給妳了,如果,我們是第二條餌,別讓更多的魚游進網裡。」
釆青搖頭,這種事她做不來。
「承諾我,別讓更多生命為這個衝動,成了刀下冤魂。」呂軍師拉住采青,逼她同意自己。
「如果我不承諾,是不是……你能勸得大家不衝動?」
「我沒辦法。」他實說。
「呂叔叔都沒辦法做到的事,怎認為青兒做得到?」苦笑,她從不認為自己的本領高過誰。
「妳冷靜,妳會選擇最佳時機反抗,答應我,別讓更多士兵做無謂犧牲。」呂軍師鄭重托付。
事至此,她還能說什麼?點頭,她承諾不讓更多士兵犧牲,承諾用自己的性命護衛大家。
「很好,我相信妳可以做得很好,希望情況不要像我預估中那麼糟。」歎口氣,他走出議事廳。
人全走了,采青深吸氣,吞下喉間哽咽,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為什麼,她總是要肩負責任,為什麼她不能出口任性,為什麼她不能不顧一切對煜宸說……我們死在一起……
毒藥、解藥正在趕製當中,煉鐵的火爐子日夜生火,一批批武器堆進倉庫裡。
采青憂心如焚,卻不讓心情在臉上表現半分,一如呂軍師說的,她比任何人都冷靜。
突地,馬蹄聲響,城門大開,士兵辛衡騎馬迅速進城,掠過城門,闖進製藥房,來不及喘口氣,
他衝到采青面前,將一張金兵佈兵圖遞到采青面前。
「采青姑娘,求求您救救少莊主和大家!」
「說清楚,發生什麼事情?」采青扶起辛衡,害怕擔心的事情總是成真,她不知道自己還禁得起幾回。
「我們救下莊主的屍身,但飛身上城的少莊主身中毒鏢,楊先生帶著大家衝殺出一條路,靠著呂軍師的指揮佈陣才勉強抵抗住敵軍。」
「現在大家人呢?」采青問。
「躲在山坳處,但那個地方早晚要被敵軍攻破。」
「敵人持續發動攻擊嗎?」
「並沒有,從昨日太陽西下後,金兵就駐紮在山坳各處,沒再出現任何進攻動作。」辛衡回答。
就算山坳是天險處,難以攻取,但要一舉擒下數十人,何難之有?更何況武功最好的煜宸已中毒不是!為什麼他們按兵不動?
十萬大軍何等陣仗,若非故意放行,憑辛衡一個小小士兵,怎能衝出來報訊?
采青瞭解,他們是第二條魚。
湨天莊地處高勢,易守難攻,若敵軍一到,就算抵擋不了,還能向北方退遷,這樣下來,想將湨天莊完全消滅,
總得花費個一年半載,待冬天來臨,大雪紛飛,金兵糧食補給不易,戰事就更為困難了。
敵軍想用最快的速度攻下湨天莊,誘敵出城是最直接,也最容易的方式。
這種情況下,她該貿然出兵嗎?
對手有十萬大軍,別說指揮部隊的煜宸和義父都不在,他們能拿得出的軍隊總數也不過三萬餘人,
在沒有萬全準備的情況下,這場仗如何打?
見采青不語,辛衡雙足跪地。
「請采青姑娘發兵救救少莊主和眾兄弟。」
救,當然要救,重點是怎麼救、如何救?
煜宸的安危她當然關心,別說他,就是呂叔叔、涴茹、義父和其他兄弟,每個生命都是她看重的啊!
問題是她該拿更多性命當陪葬品嗎?
更多的士兵湧進小小的製藥房,他們跪在采青身前,齊聲大喊:「請采青姑娘帶領我們去救回少莊主。」
他們算準她有這等本事?為什麼她不能是一般的女子?為什麼人人都當她有能力身負重任?
為什麼所有人都對她做出超出她能力的期盼?咬著唇,她默不作聲。
「在山坳間,涴茹姑娘哭著說,說妳一定會想盡辦法救我們,要大家別放棄希望。楊師傅要軍師將佈兵圖畫給妳,
軍師搖頭說,無論如何妳都不會出兵,兄弟們不信采青姑娘是這等無情無義之人,硬是央求軍師畫下這紙兵圖,看來軍師是說對了,
采青姑娘要眼睜睜看著大夥兒死在山坳地!」辛衡衝口而出。
是嗎?呂叔叔篤定她會遵守承諾?他未免高估她!
辛衡的話帶出若干人聯想,他們想起之前的謠言,想起少莊主和采青之間微妙的噯昧,小隊長江宇自作主張說:
「采青姑娘,若此次能平安救出少莊主,我們一定聯合上請少莊主,迎采青姑娘入門,同涴茹姑娘再結姊妹情緣。」
他們疑心自己不肯出兵,是為著私心?
死咬下唇,她楊采青豈是這等女子?他們未免太看輕她!
「若少莊主真有得罪采青姑娘的地方,請姑娘大量,念在青梅竹馬份上,等救少莊主回來,他一定親自向姑娘謝罪。」
又一個隊長跳出來說話。
好了,一個兩個,眾口鑠金,她跳到黃河都洗滌不去她的私心。
她不去,因為她妒嫉涴茹和少莊主;她去了,因為她得到承諾能與少莊主共結連理。
所有人聯手將她逼至尷尬處境,她卻連接招還手的機會都沒有。
轉身,她離開製藥房,她需要冷靜。
奶娘迎在門前,她握住采青的手,為丈夫也為大夥兒擔憂,她急急說道:「青兒,眼前不是鬧脾氣的時候,
湨天莊沒了莊主,不能再失去少莊主啊!更何況,最疼妳的呂叔叔也在裡面……」
鬧脾氣?說什麼話呀,連奶娘都疑心自己,她是一手拉拔她長大的人,怎麼可以將她想得如此不堪?望住奶娘,采青一臉漠然。
「奶娘知道妳的心事,知道老爺對妳不公平,也知道妳和少莊主是天造地設一對,硬生生將你們分開是錯誤的,
可是……妳不能選在這時候生氣,要以大局著想。」
搖頭,采青好無力。
放眼望去,不知何時,製藥房外站滿了黑壓壓人頭,男男女女。
采青看著他們的表情,不說話,相同的心思浮在眾人臉上,他們疑心她,不屑她的自私。
是嗎?她楊采青就這麼讓人看輕,她在所有人眼裡是這等量小女子?
他們是憎恨她的,毋庸出口,采青讀出百姓的不諒解,在他們眼中,她是個破壞妹妹幸福、敗壞道德的壞女人。
她是第三者,不該存在的女子,偏偏大家又不得不為少莊主求助於她,這個求助讓大家對她更形生厭了吧!
歎口氣,在眾人的眼光中,她妥協,嚥下委屈,假裝沒讀進大家眼底的輕鄙,她走回製藥房裡,朗聲問:
「你們都要救少莊主嗎?即使會因此失去性命也無所謂?」
「是的,只要能救下少莊主,失去生命亦無所謂。」眾人拱手同聲說。
「對抗十萬大軍,我並無半分把握,何況這擺明是金兵陷阱,和莊主的屍身一樣,目的是要誘我們自投羅網,
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還願意出兵?」采青問。
「是的,我們願意。」千人一心,氣勢教人動容。
「好吧!召集所有營長、隊長。」
話出,采青以為要花點時間才能集合眾人,沒想到所有人早早候在門外,看來,救人是他們的共同心願。
「報告,二十營營長都在此,小隊長一百名在院裡等候命令。」
看著視死如歸的--二十張臉孔,有這樣的軍隊、這樣的軍心,她能夠說不出兵?
采青挺胸,朗聲說:「很好,你們都說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是我在乎,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
一個都不准給我犧牲!辦得到嗎?」
「辦得到!」
沒有猶豫、沒有懷疑,他們是訓練精良的隊伍,以主帥的命令為天命。
「好,這次我們的目的是救人,不是殺敵,我不要你們正面迎敵。」采青將桌上藥瓶收拾妥當,將兵圖擺放在桌面正中央。
「第一營,你們在今晚二更時分,搶到主營,在他們廚帳飲水中下毒,這件事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我給你們的藥無色無味,
要八個時辰才會發作。
第二、三、四營,你們把獸欄裡的野獸塗上油彩,綁上尖刀,身上帶滿油袋,在明日入夜,悄悄將野獸趕到敵軍東翼。
五、六、七、八營,你們挖地道,在西、北翼埋藏火藥。
九、十營,今晚要士兵們每個人都做面具,越猙獰兇惡越好,明天人人身帶飛鏢、袖箭,你們的目的是嚇敵人,把南翼敵軍趕到西南方。
十一、十二營的士兵,準備好數百張漁網抓人。
第十三營士兵跟著我從南方切入,進場救人。
第十四營士兵,你們留在莊外燒狼煙,越大越好,我要你們虛張聲勢,讓敵軍以為我們人數眾多。
其他營負責接應,狼煙一起,放出野獸,當野獸踩亂他們的營帳時,以火箭射野獸身上的油袋;負責埋火藥的引爆火藥,
戴面具的發出鬼哭神號嚇唬敵人,張魚網的準備抓人。
趁亂,十三營士兵救人,你們要騎好馬、帶淨水,我想,到了明晚,受困的人體力有限,一個人救一個,不准多、不准少,
也不准回頭張望還留在原地的人。
等所有士兵都回莊後,第十營施放煙火,召回他營士兵,各營營長,一回莊裡馬上清點人數,向我報告大家受傷的情形。」
釆青的話讓大家聽得入迷,這是何等聰慧的女子才能想出來的辦法,對於她,大家滿心折服,一一領命往外行,
為明日的救人行動做準備。
采青鬆口氣,累得倒坐在椅子上,她不確定自己的作法能否奏效,不確定這個未照過面的金朝將軍,會不會識破她的詭計。
眼前,她只能乞求好運氣,希望自己攻得他們措手不及。
「采青姑娘,辛衡胡說八道,罪該萬死,請姑娘賜罪!」辛衡跪在她面前。
她不反應、不說話,有這等心思的人不僅僅是他。怪他,於事何益?
淺笑,她譏諷自己。
「青兒,奶娘說重話了,妳別掛在心上,等老爺回來,我和妳呂叔叔一定為妳的感情力爭。」
「不用了,我從無這份心思,少莊主只是我的上司。」
拒絕奶娘,否認心情,她的嘴巴和她的驕傲一樣硬,她不需要誰替自己求得婚姻,不須旁人為自己的愛情委曲求全,
更不需要用自己的才能來當條件,交換愛情,她是她,責任比愛情更重要的楊采青。
挺直背,緊咬唇,忍淚,她的懦弱不給人看見。
走出製藥房,背過奶娘,飛身,幾個縱躍,她飛到無人的後山潭邊,風一陣陣,寒慄襲人,酸澀椎心……這是她的人生
……她沒有能力反對……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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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庇佑,人全救回來了,聽完所有營長報告,知道輕傷士兵八十七,重傷者只有兩名,采青鬆口氣,這一仗,她大獲全勝。
「姊姊,煜宸哥哥不好了。」涴茹從遠處奔來,抱住采青,淚流滿面。
「公孫叔叔不是在替少莊主診治?」采青將妹妹推開,正色問她。
「公孫叔叔說少莊主的毒治不了,那是由八蟲八蛇淬煉出的毒藥,誰都不知道是哪八蟲八蛇。怎麼辦?
煜宸哥哥每隔三個時辰就要大痛一次,痛的時候,全身冰冷,像凍在冰窖裡面一樣,才隔一會兒,
又熱得皮膚發燙,像泡進滾水般,這種痛苦誰受得了啊……」涴茹一路哽咽一路說,怎有人手段這般凶殘,製出這種可怕的毒藥害人。
八蟲八蛇?夠狠了,沒有解藥,誰都解不來這種毒,除非……
不,不能用那個「除非」!
涴茹說過不怕死,要她為少莊主而死,恐怕她連眉頭部不會多皺一下,但若她真用了那個「除非」
救下少莊主,采青可以預估,更多謠言將四下散播……
她的自私、她的心機,她會因而成了司馬昭,人人都能指著她大罵特罵。
死於戰場她不怕,她怕的是苟活,一輩子活在人們輕視眼光下……這種眼光,她在義父身上嘗過太多,她再不願意……
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看他受折磨,在八八六十四天之後,神干氣盡,一點一滴死在自己面前?能嗎?她能嗎?
「姊姊,求求妳救救煜宸哥哥,他不能死,他死了我也活不了。」涴茹淚水汪汪,濕了采青胸前衣襟。
采青不語,只是羨慕,對涴茹可以隨口生死而羨慕。
她能夠大大方方讓所有人知道,沒有煜宸她會死、沒有愛情她活不下來,她的生命因煜宸存在出現意義?她不能。
涴茹的愛情理直氣壯,不似她的愛情,偷偷摸摸見不著陽光。
采青不能擁有涴茹的單純,她出口每句話都要小心翼翼,要深謀遠慮,要一路說話一路算計著它的後繼效應。
她衷心盼望當小魚兒,卻沒辦法卸去肩上重擔:她想態情任性,卻只能在心底偷偷羨慕涴茹的任性,
她是一尊被綁上線索的傀儡,永遠不能隨心隨意。
活著對別人是輕易,對她而言,卻是纍纍責任,累……感覺越來越甚……
煜宸為父親的死對她不諒解、百姓為她的私心充滿憎厭,所有人都誇她才能非凡,卻不喜歡她的存在,是不是相互矛盾?
假若能夠替換,她但願自己是涴茹,成天嘻嘻哈哈,一張笑顏贏得所有人心歡。
她那麼累,活著豈不是太辛苦?
那麼……那麼……把那個「除非」攬在自己身上呢?
念頭閃過,倏地,采青笑了,是啊,她可以把「除非」攬在自己身上,一晌貪歡媾合,他的毒過到她身上,他恢復健康,她留取回憶。
她的人生不再是一場場空乏虛名,如果說,她這輩子全是在為他人作嫁,至少讓她為自己做一回事情。
她可以假裝曾經,他愛過自己,假裝他們之間有過真心親暱,也假裝這一夜是他們的天長地久,只可惜時不我予,愛情充滿荊棘……
他們雖不能長相廝守,終是有過刻骨銘心……這種感覺是不是好一些?
很可笑,她的愛情純粹出自想像……說她可笑倒不如說可悲,她想要的,到不了她手上,不想要的,卻一堆一迭壓上她的肩膀。
作下決定,采青突然變得輕鬆。
從此,她了卻莊主對她的請托,她不必背負百姓對自己的不諒解,也不愧負涴茹妹妹的愛情,
最重要的是--一命換一命,如果莊主的死是她必須負的責任,那麼送上這條命,也算是了卻負擔吧!
「姊姊……妳能救煜宸哥哥嗎?公孫大夫說妳的本事再高強,都解不了他的毒,如果連妳都解不來,
這世上再沒人可以救煜宸哥哥了,是不?」
「我能救他。」送給豌茹一個安心笑容,握住她的手,采青對她的羞愧感覺沒有了,面對生存的疲累,相較起眼前,
走向死亡竟成一件舒服愉快的工作。
「真的嗎?我就知道妳有辦法,妳是世界上最棒最棒的姊姊。」她抱著采青,又叫又笑。
「妳真心相信我嗎?」采青問涴茹。
「相信。」點點頭,涴茹單純的眼睛裡,有著全然信任。
「那麼記住,不管我做什麼,目的是--還妳一個健康夫君。」她說得慎重。
「我會記住。現在,我們可以去看看煜宸哥哥了嗎?」她迫不及待想把好消息帶給大家。
「好,我們去。」
悄悄地吐掉胸中怨氣,她是不能埋怨的,從小到大,根深柢固的觀念教會她,她的存在是為著涴茹的幸福,
然而這一回,她顧全了涴茹的幸福,也成全自己的幸福,她尋到一條兩全道路。
他肌膚燙得像火炬,聽公孫叔叔說他已經折騰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昏昏入睡。
坐在他身邊,采青看著他的五官容顏,這是個多麼容易教人傾心的男人,難怪涴茹沒有他,便活不成。
她沒忘記第一次見他時,他和涴茹的笑聲從山坡間傳來,他為涴茹編織花環,花環戴上涴茹發問,金黃色的花朵
、金黃色的笑顏,那年,她初次學會羨慕感覺。
煜宸和她一起學習,在每個場所裡,他沒拿她當過女生,他拿她做對手,每年的大賽間,以贏下她為最高目標。
他說如果哪一天,他有成就,他最該感激的人是采青,她的存在,讓他有了前進動力。
褪下衣衫,采青躺到他身邊,偎著他滾燙胸膛,想像那年夏天。
那年夏天,練過武功,一身汗臭,男孩們衝到水潭邊,跳進水裡游泳,她離他們遠遠,在片刻休息問,拿起公孫叔叔給的醫書默念。
幾個惡作劇的男生聯合,抓起她,不顧她的反抗掙扎,硬將她扔進潭裡。
水嗆上喉間,采青不會游泳,看著自己身子在水中浮沉,她夠驕傲的,連呼救都不願,她估量他們沒勇氣放任她溺斃。
最後,是煜宸跳下水潭,一把將她抱起,昏昏沉沉地,那是她第一次躺在他胸間。
他的胸膛很寬敞,帶著叫人心安的感覺,在水底,她緊緊攀住他,一次次將頭顱埋進他胸間,但願,一直一直……她在他心間……
醒時,采青對上他似笑非笑的臉,他湊近她耳邊說:「今天,我總算確定妳是女生。」
他的笑話揭去她的尷尬,也拉扯出她的羞赧。
是啊,她是女人,可是從沒有人這樣看待過她,義父教她武藝、呂叔叔教她佈兵擺陣,人人都拿她當男孩看,要求她出類拔萃。
他是第一個拿她當女生看的人……也是第一個摘花送她的男人。
那次,大夥兒笑他,與其送花給楊采青,倒不如送她一截葛根或人參,而她不說二話,在花遞到自己身前時,冷冷搶過、踩爛。
她不明白自己的表現,只是隱隱約約感覺,收下花是不對的行為,他的花……專屬涴茹,與她無緣無分。
從年紀很小的時候,采青就明白,煜宸是涴茹的權利範圍,她應當和他保持距離免遭誤解。
她努力了許多年,卻不得不承認他早已闖入她心問,否則一隻蒼鷹、一條小魚,怎能輕易打破他們緊守的距離?
她的心在「姊姊」和「小魚兒」中間擺盪,是涴茹的淚水提醒她的本分,是即將來到的婚禮告誡她,
他的心情不在自己身上,所以她退卻了,退回安全界線,假裝情愛從未發生。
采青記得,當煜宸收到涴茹親手縫製的繡帕時,同習武的男生問她:「妳什麼時候才能做做女孩子的水磨工夫?」
煜宸反口代替她回答:「等你也學會做繡帕時。」
他向眾人分解,說采青學會的東西比所有男生都多,再要求她學習女人工作,未免過分,他侃侃而談,
說得在場男生低下頭,承認巾幗勝鬚眉。
不過,采青還是學了,在夜燈下,她央求奶娘敦她繡花,成果不是太好,但他還是高高興興搶下她親手做的羅帕。
煜宸說,那是他見過最特殊的帕子。
嚴格來講,他為采青做過不少事情,他和她在一起的時間,遠遠超過涴茹和其他女生,他們習武、他們學帶兵打仗,
他們一起飛上殷商屋樑,一起為窮人爭取機會。
他們有無數無數的共同經驗,他們攜手出生入死,有他的地方,她在。
他們是這樣親密的男女,怎麼愛情偏偏不屬於他們?
老天不合理,硬要拆開他們的心,采青不得不懷疑,她得罪了天上神仙,才得不到該得的東西。
「醒醒……」她輕推煜宸。
這種事,她和所有未嫁女子一樣不懂,儘管人人讚她神機妙算,但這事兒……怎麼算,她都算不出正確答案。
公孫叔叔是唯一阻止她救煜宸的人,他清楚這種毒只能過予別人,根本解不開來。
過毒者必為異性,當毒傳予對方時,痛苦必將同時轉嫁到對方身上,然後六十四日後,再見不到清晨朝陽。
醫這病,采青不僅得賠上性命,還得付出貞潔,犧牲未免太大,然而她不願他死,捨去考慮,她義無反顧。
公孫叔叔的反對改變不了采青的心意,他甚至同意替采青保守解毒秘密,采青笑著對公孫叔叔說:「師徒多年,我們總算有共同秘密。」
「妳是……采青?」模模糊糊地,煜宸認出眼前女子,只是……她末著寸縷,嬌羞澀赧的模樣,不像嚴肅刻板的她……
「是的。」心中湧上一絲絲安慰,很好,至少他沒將她誤認。
「妳……美極了……」話不自覺出口。
他對她的上一個印象,是她從滾滾黃沙中駕馬而至,下馬、抱住他、上馬,一氣呵成,她吆喝著所有士兵回營區,自己留在最後面壓陣
,當時,他靠在她胸前,嗅聞著她身上傳來的淡淡藥香味。
兵荒馬亂間,他沒想到其他事件,只是一心猜測,她是不是剛從製藥室裡走出來。
他說自己美麗?采青笑開,柔媚俏顏初展,像極綻放新梅,清新嬌妍,讓人怦然心動……
大手撫上她的臉,些微粗糙的掌心微微磨蹭,磨出她陣陣心悸……
「妳的小魚呢?」他突然問,模模糊糊的眼神裡,沒有幾分清醒。
「在我的錦囊裡,一直在那裡。」采青回答。
她望住他清瘦臉龐,這毒物正一寸寸吞噬他的身體與精神,心抽痛著,是無限的不捨。
「還是妳仔細,我的小魚和蒼鷹遺失在戰場裡。」
他承認錯了,在下意識裡。
中箭那刻,他看見自己的衝動,恍惚間聽見父親對自己的斥責,他該聽采青的話,不該帶著弟兄冒險,
身為少莊主,他竟是不如一個女子。
「沒關係,我的給你。」反正,她再用不著。
「那妳就沒有了。」他迷惘的表情裡帶著幾分稚氣。
她笑笑沒回答,知道是自己開的藥劑正發揮效應,藥是用來助他對抗痛苦的,服了藥,意志不易清楚。
手環上他頸間,輕輕攀附,沒有紅燭和祝福,她的愛情借了名義,將她送到他身邊,時間雖短暫,她願意珍惜。
「我找玉匠再雕一份。」煜宸認真說。
煜宸鬆弛的笑容裡,沒有劍拔弩張,只有滿滿的溫柔,彷彿他們之間沒有過爭執喧鬧,彷彿他對她的指控全是子虛烏有。
「重新雕刻,和原來的不同……」她語氣中,淡淡的是離愁,她看他……再看不了多久……
「就算不同,小魚仍是小魚、蒼鷹仍是蒼鷹,天地間只有我知道妳想當小魚,不願成諸葛;天地間也只有妳曉得,
我但願為蒼鷹,不願做少莊主。我知妳、妳懂我,我們要攜手一生世。」
他說了,埋在心底多年,從未真正對她出口的話,在他意識不清晰時。
釆青不確定自己聽到的,他的「攜手」是什麼意思,是和莊主相同,要她助他登上大位?要她在他人生中扮演一世的良師益友?
還是……
「你知道我是誰嗎?。」她又問。
明知道是她親手開的藥方,讓他和平常不一樣,可,她仍信了他的話,她把他的字字句句全聽進心底,
楊采青啊楊采青,妳是不是蠢得可以?
沒辦法,就算她再聰明,她仍是個女人,仍期待愛情。
「妳是楊采青,從小被壓抑的女子,我真心喜愛,要共同走過人生的女人。」在這點上,他有他的固執。
「那麼你真是糊塗了,若存有幾分理智,你會瞭解,將同你牽手一世的不是我,而是涴茹。」可不是,
這些事情,她沒吃藥,她清清楚楚。
「糊塗的人是妳,這些年我為妳做了許多事情,妳卻連一件都看不清,明知道我不在莊裡,
卻沒挺身阻止涴茹和我的婚姻,明知道我喜歡的人是妳,妳卻心甘情願讓涴茹接受大家的恭喜,楊采青,妳對我不起!」
什麼?他在說什麼?
不可能--如果他對自己真有心,為什麼從不對涴茹說分明?迅雷砸上腦袋,采青說不了話,厘不了心!
不對不對,千萬別信,他的話沒有半句是真心真意,他腦袋壞掉,他正準備陷入昏迷……
「妳在否定我對不?這就是妳,每次碰到解決不了的問題,就用否定別人來確定自己。」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好像他們在聊多麼有趣的話題。
「我沒有!是你的問題,你喜歡的人是涴茹,從來不是楊采青。你只是被眼前的我迷惑,說話不由心、不由己。」
她反對再反對,如同他所說的,她總用否定別人來肯定自己。
「是妳太聰明,所以習慣把別人當成笨蛋?」他大笑,笑得前仆後仰、樂不可交。
「我從沒認為你是笨蛋。」明曉得他正被藥物控制,睡過一覺,便什麼都記不起,她還是忍不住對他解釋。
「好,那妳得相信,我喜歡妳,從很久以前開始。」
「多久以前?在我是你的競爭對手時?」她問了,一次一次再一次,她假裝他的意識清明,假裝他說的字字句句全出自真心。
「差不多,或者更早以前。我記得,大樹下一個笨笨女生,用自己的小手掌不斷拍打樹幹。」
話出口,他拍手大笑,藥在他身上更增效用。
她笑了,發自真心的笑容,沒有敷衍、沒有瞞心……蠢呵,她竟讓自己白繞了多年的辛苦路,
要是知道他的心在她身邊,或者她會……會給自己一個機會……
當然,有可能是他錯認人,錯表心……一切不過是藥力發作,他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想什麼,明天清醒,說過的話全不算數。
但,有何謂?他們擁有的只是今夜,過了明天,他是主、她是僕,她能做的是助他對抗金兵、為他的婚禮送上幾聲祝福……
更或者,她為他做不了太多,因過了今夜,她的明天所剩有限。
「妳喜歡我嗎?同我喜歡妳一樣?」他突然問。
這回,采青用行動回答他。
俯身,紅唇貼上他的,輕輕細吮,緩緩溫情,她燃起火苗,在自焚的漩渦裡,她一遍遍欺騙自己,他愛她,一如她的心……
他反客為主,抱起她、翻轉她的身體,急切地汲取她的甜蜜……
這一夜,她成了真正的小魚,悠遊自在;這一夜,他是蒼鷹,瀟灑快意……
他清醒時,采青正用小火煨著藥湯。
煜宸緊盯她的身子,無緣由地發起脾氣,他氣她的穩重、氣她的情閒氣定,彷彿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一切事情,都影響不了她的心。
倒出藥汁,采青曉得他已清醒,只是,她尚未準備好面對他。
她不確定煜宸對於昨夜有幾分記憶,不曉得他會不會在今晨全盤否認,兩人之間存在的曾經。
他忘了吧!身為大夫,妳很清楚藥對病人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既是如此,妳在期待什麼?傻瓜,
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期待的事情。她告訴自己。
深吸氣,采青鼓起勇氣面對他。
端過托盤,她將熬好的湯藥送到他跟前。
「妳很得意?」寒厲的語氣,是他對她的「勇氣」所做的回應。
得意?她有什麼好得意,想愛的人不能愛、想過的生活不能過,她只能一再、一再壓抑,努力符合大家期待中的形樣。
「喝藥吧!」采青的眼神對上他的,平靜無波的眼底看不出半分情緒。
「我是不是該先感激妳救我一命?」他譏嘲。
冷冷的語氣寒了她的心,果然,昨夜他已忘得一乾二淨,他做過的事、說過的話全不由心,
她居然對不由衷言語存了想法,她的笨呵,豈是蠢字書得。
失望在采青臉龐與心間,更在眼底眉梢烙下傷痕,她無聊的幻想呵,她居然敢想像他愛她,想像自己在他心底深處、在他潛意識裡?
原來,他的潛意識中只有對她的深惡痛絕。
采青沒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喟然,她將藥汁放在桌上。「我讓涴茹進來服侍你。」
「何必那麼低調!事實證明妳是對的,妳贏了不是?」
他的口氣非善,處處挑釁、處處敵意。
采青並不曉得自己做錯什麼,只能猜測,他還是把莊主去世這筆帳扣在她頭上,好吧!他想怎麼算就怎麼算,她不和他計較。
轉過身,她往門旁走去。
「站住!」他斥喝。
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少莊主還有事?」控住陣陣心痛,她告訴自己,她不需要他的感激、不需要他的掛意,她是驕傲自得的楊采青。
「我不介意妳取笑,妳可以大聲驕傲說,妳早就估料到事情發展,而我只會逞一時之勇,號召弟兄們隨我赴死。」
他的心情壞透,父親慘遭橫禍,身負重任的他居然沒有半分思考力,還帶了幾十個弟兄去送死。
他明白自己很蠢,蠢得無所遁形,更蠢的是,她向他警告過所有的壞狀況,他卻連聽都不肯,他這種人有什麼資格被賦予重任?
未來……呂叔叔說,父親和他談過,若情勢所迫,就算不喜歡戰爭,他都必須帶著軍隊打上京城,登基為王……
他連自己的衝動都控制不了,怎能把國家大事交到他手上?
中毒後,煜宸有幾分自暴自棄,他憤怒自己、鄙夷自己,采青的自若自信無疑是火上添柴,讓他忿忿不平。
「我沒有這層想法。」搖頭,她的鎮靜被他一再欺迫,無波的臉上,掀起風雲,柳眉微皺,緊握的拳頭洩露心情。
「是嗎?口裡沒有?心也沒?」煜宸冷笑,他寧可她大吼大叫,表現得像一般女人,不要她冷冷靜靜,彷彿事情都在她掌握間。
「少莊主希望我怎麼向您證明,我的心中並沒有為此事得意半分?」她迎視他,不帶畏懼,既然他忘卻昨夜所有事情,她沒什麼好顧忌。
「何必證明?妳的確處處強過我,所有人都看見了!」
他的無理取鬧令人髮指,采青不願和他爭吵,但在他的逼迫下,難度越來越高。
煜宸曉得自己過分,曉得憤怒來自於無聊的自尊,但他就是想撕下她的冷靜面具,想她和自己一樣失控焦急。
「我從沒認為自己強過誰,我只是我,我只想做好該做的本分。」她還是一貫的漠然口氣,惹得煜宸更形忿忿。
「說得好,妳從沒想強過誰,就樣樣比人強,若真有心競爭,誰會是妳的對手?」他嘲諷。
「我懂了,你在生氣,氣我把你衝動的後果猜得奇準,我的正確對比了你的錯誤,你因為面子而恨我。」
采青終於爆發,為他的一再挑剔。
可是她的口氣仍然平靜出奇,雖說她的心早已波濤洶湧,但對於情緒的控制管理,從小她就讓義父訓練成功。
她說中了他的心思,煜宸被針刺到般,從床上彈跳起來,儘管病後體虛,他還是一把抓住采青的手。
「妳說什麼?」他面目猙獰,滿目憤慨難平。
「你的聽力沒問題,我說的和你聽到的是同一句。」她拒絕重複。
「妳打心底看輕我,是不?」惡狠狠地,他對她暴吼。
沒錯,她看輕他,所以不在乎他為她做過多少事情;她看輕他,所以不管他鄉努力,她都看不見他的心,
從以前到現今,她始終踐踏他的感情。
「看輕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又一次,她戳到他的痛處。
「該死的,來人!請呂軍師進來。」他突地放開採青,衝到門外,喊了人。
叫呂軍師來做什麼?他並不十分清楚,但他直覺要做出表現,敦采青看清楚,他不如她想像中無能。
煜宸心底明白,這種直覺相當幼稚,但他還是做了。
原本昏迷不醒的少莊主,不過一夜之間,又能精神奕奕喊人,士兵詫異萬分,匆促間轉身,要把這個大消息傳給每個人。
不一會兒,涴茹、楊執、呂軍師、公孫大夫……全擠進房間裡。
「我們下一步要怎麼做?」
煜宸的話讓眾人錯愕,少莊主才清醒不是?怎麼就要討論起如何對付熙元皇帝!
「少莊主,你大病初癒,是不是先養好身子再說?」呂軍師望望煜宸再望望采青,他們不看彼此,兩人之間的態度怪異。
「是啊,這種事先交給我們,等少莊主的身子恢復得差不多,再來談。」楊執說。
公孫大夫沒說話,他看著采青,眼神裡重重憂慮,她在冒冷汗、她緊咬唇……
天!她的疼痛發作了,向前兩步,他想扶扶采青,卻讓她伸手推去。
「等什麼呢?等著讓人更看不起我?」煜宸口氣裡銜著譏誚。
話說得白了,楊執二話不說,走到采青面前,一巴掌甩過。
這個動作猝不及防,所有人都愣住,采青紅腫的臉龐上,寫滿錯愕。
為什麼?她又做錯什麼?
「妳不過帶兵救回大家,就自以為了不起,不把所有人放在眼裡了,對不!」楊執對她吼叫。
幾曾何時,她說過自己了不起?
她但願少些能力,少些負擔和壓力……采青回不了話,汗自額問滴下,一滴滴、
一串串……痛從腹間向周圍延燒,每擴張一吋,她就感覺到血管爆裂,她終於嘗到他的痛,終於知道,這八蟲八蛇是多麼厲害的角色。
「妳是什麼表情?全天下都欠妳了嗎!」
又是一巴掌,不過,這回讓呂軍師及時攔下。
采青沒力氣回應他,她把所有的力氣用在對抗疼痛上。
「采青累了,昨夜為少莊主解毒,一夜未眠,如果她的態度不良,還請少莊主和楊先生見諒。
少莊主,請讓我領采青下去休息。」公孫大夫挺了身,他知道采青再強,都忍不過下一波疼痛侵襲。
煜宸不回答,細盯采青不正常的出汗模樣和顫抖的唇角。
她只是累了嗎?懷疑在心中一閃而過。
「公孫大夫,你帶采青下去吧,讓內人好好照顧她。」呂軍師替他們打開門,送走兩人。
臨行,采青隱約聽見煜宸對眾人說:「封鎖我清醒的消息,並發佈假訊,說我中毒不治,讓金兵放鬆戒備……」
很好,他精神來了,有這等衝勁,采青相信,他會贏得最後勝利。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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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宸的死訊四下傳播,傳進金兵耳裡,他們快馬加鞭將消息送至京城,這段日子,朝廷按兵不動,而湨天莊則忙著煉毒、制兵器。
不過,無數的消息紛紛傳來,熙元帝增加賦稅、百姓哀苦,熙元帝為蓋行宮,徵召民夫,
熙元帝的殘暴比先皇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些傳說讓湨天莊百姓義憤填膺,作戰氣勢高漲。
另一方面,為照顧大病初癒的煜宸,一個簡單婚禮把涴茹送進煜宸屋裡,他們成了貨真價實的夫妻,朝夕相處,恩愛甜蜜。
這場戰役會贏或輸,誰都沒有把握,煜宸不曉得自己會不會死在戰場裡,為此,他更加寵溺涴茹,
以往他拿她當妹妹看待,現在他用加倍心情呵護她,不管他在哪裡,總讓涴茹跟隨在後,就是討論軍國大事,也沒教涴茹缺席。
他們形影不離,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成功婚姻,最高興的人莫過於楊執,他慶幸,自己無緣擁有的幸福婚姻,女兒能夠得到。
至於采青,她的處境越來越困難。
恨她的百姓很多,謠言說,若是她肯早一點出兵,或許少莊主不會死於非命;說她終於順心順意,親手破壞涴茹的婚姻;
也有人竊竊私語,說她有目的,說她想當女皇帝,才害死莊主和少莊主……
謠言多到讓人心憂,采青不辯駁也沒有力氣辯駁,只能隨著百姓去認定。
抑制疼痛的藥物,她吃的份量越來越多,那些藥傷了她的心肝脾肺,讓她舉步維艱,儘管如此,人前,
她沒露出半分破綻,只有知情的公孫叔叔暗地替她擔心。
「姊姊。」涴茹拉著煜宸進屋,他們是相攜相隨的濃情鴛鴦,讓人好不欣羨。
數日不見,煜宸的氣色好多了,看著他濃墨飛眉,顧盼神采,愛情將他妝點得吸引人。
眼簾下垂,視線往下調幾分,采青看見十指交扣的兩隻手,看見何謂命定……人終是戰勝不了命運,對不?
微掀唇,她累了,她總是累,累得上不了會議桌,只能把逐日想到的建議寫成書簡,托呂叔叔帶到會議上面。
「姊姊,煜宸哥哥有事要找妳商量,這回你們要好好講,不能吵架哦!如果煜宸哥哥口氣不好,妳就原諒他是病人,
別同他計較,好不?」涴茹拉住她的手細細叮囑。
涴茹是連一點點閒氣都不願意讓夫君承受啊,這樣的愛情,既深且厚,她憑什麼相信,她和煜宸……有過曾經?
點頭,她承諾不同他計較態度。
「那我先出去找奶娘,馬上回來。」臨行,她拉拉煜宸、握握他的手,彷彿連一刻,她都捨不得放開。
「談完,我去找妳。」煜宸回握住她的手,摟過她的肩,那是多麼幸福的畫面。
采青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見他們的圓滿人生,也看見自己的缺陷……缺陷是她的人生真貌,圓滿同她無情分,她這種人呵,不值人憐。
前世,她肯定負了誰,才會一世牽累……
涴茹終於離開,煜宸和采青兩人相對無言。
抬眉,她望向窗外翠竹,她不傷心也不哭,她有足夠的堅毅維護自己,即使心已碎身亦殘,她還是驕傲的楊采青不是?
風起,竹葉沙沙聲響敲動她的心,那根心弦呵,無論她怎麼敲弄,都撥不出朝朝暮暮思念的愛情。
「為什麼不上議事廳?妳以為妳不在,我就作不出好決定?」他不想這樣說話的,但她的無動於衷太可惡,似乎他從未進入她眼裡。
「你作過許多好決定,並沒有因為我在場或者我不在。」淡淡地,她平鋪直述。
「妳在向我抗議?」她的話壓下他的氣焰。
「沒有事值得我抗議。」她否決他的猜測。
「是嗎?妳沒為那天的事生氣?」
那天?哦,是那天!義父讓她當眾難堪那次,這事與他何干,義父恨她不是只有一天兩天。
搖頭,她答:「沒有。」
他心有歉疚,為他一句話,楊叔叔當眾讓采青尷尬。
「那麼,妳幾時才要回到議事廳?」
「等我……」等她什麼?她還有多少時間可等?聲音戛然停止,她接不出完整語句。
「等妳什麼?」他催促她把話說完。
「等我忙過這一陣子。」
「妳在忙什麼?毒藥煉製是公孫大夫全權督工不是?」
「我病了,等我病好就去。」她的推托之詞太敷衍。
「妳生什麼病?」他不信她的話。
「沒大礙,休養幾天便行。」
「是心病嗎?為了外面的紛擾謠言?」
謠言也傳進他耳裡?
采青搖頭,那不是謠言,是她本領不夠,無法將他留在身邊,若他真對自己有幾分愛意,
說不定……說不定她真會親手破壞涴茹的婚姻。
「妳不用在乎那些閒言閒語,等我健康的消息傳出,謠言不攻自破。」
可不是,待百姓看見他和涴茹鶼鰈情深,再不會批判她壞人姻緣。
不回話,她坐到窗邊,蜷縮起兩腿,她忘記他尚未離去,還在她身邊,采青下巴靠在膝間,眼底落寞明顯。
剩下五十八天,她死後,謠言會出現哪些版本?
說「楊采青為得不到少莊主抑鬱而終」,還是「壞人總有壞報應,惡婆娘的死是上天旨意」……
她認真了一輩子,留下的竟是昭彰惡名,值得不?
她的哀戚看進煜宸眼中,她的落寞來自他的婚姻,是不?若是如此,他們怎麼會走到這步田地?他分明喜歡她,
她並非全然對他無意,是什麼樣的身不由己,臥他們分隔東西?
忍控不住的手握上她的肩頭,一個衝動,他做了最想做的事--他將她擁入懷中,享受她軟軟的身子,和淡淡的藥草香。
采青暈眩了,在他懷中,美麗的夜晚重回,那夜她熱烈、他激情……她的人生綻放奪目光彩……
嗅著他的味道,他的手臂為她,將不堪世界圈在外面,世界傷不了她,責任由他一肩挑,她不必再讓自己累得那麼過分……
能長長久久嗎?或許……
能生生世世嗎?或許……
倘若沒了剩餘的五十八天,倘若就此死去,是不是幸福感就此停駐?
應該吧!人生最後一個記憶是幸福,是多少人嚮往的事……
可惜,她還有五十八日,還有無數次痛苦等著她,當幸福不屬於她,幻想、強求皆是無益。
理智抬頭,她又是女諸葛,不是那夜拋諸一切,只求暫時溫柔的采青。
鬆開煜宸,她在腦中迅速分析,倘若那夜他說的話全屬真心,那麼她有義務切割掉他對自己的真情意,
如果他只是一時興起,她該讓他明白,得隴望蜀是要不得的行徑。
總之,不管他存什麼心,她都沒退路了,五十八天宣告她的人生盡頭處是悲慘,宣告她和他的方向在不同處,
她不能自私地將自己留在他記憶裡,這對他、對涴茹都不公平。
推開煜宸,采青冷冷的臉上浮起一抹譏笑。
「怎麼?才走進婚姻,便覺婚姻無趣,還是外面的女子有意思?」她傷害他,同時傷害自己。
「什麼意思?」他冷聲問。
「仗還沒打,當不當得成皇帝還不知道,就想學皇帝三宮六院,處處春風?你真是貪心男人。」
她的伶牙俐齒教人難以忍受,反擊成了煜宸的唯一念頭。
「妳以為我想邀妳入六院?不,我不會自找麻煩,溫柔女性是我唯一選擇。妳認不認得溫柔?不認得的話,
下次,我介紹給妳。」他反唇相稽。
溫柔……沒錯,他說過這類話,他要的是無害安全的女人,同她這種刺帽在一起,誰都會弄出滿身傷痕纍纍。
「既是如此,又何必招惹我?」她嗤之以鼻。
「那不是招惹,純粹是測試,測試妳對男人有幾分吸引力,可惜,答案是零。要男人對妳動心,倒不如叫男人去愛男人。」
他比她更惡毒。
「我對男人的吸引力與你何關,需要少莊主費心測試?」她用燦爛笑容回應他的嘲弄。
「我只是在猜想,如果把妳獻給熙元皇帝,他會不會放棄打仗?一句不愛江山愛美人,把國家拱手讓人。」
他勾起她的下巴,嘴角帶了邪氣。
他居然拿她的貞潔開玩笑?太過分,若不是為了他,她大可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回去,何須惹得一身污泥,無顏對天?
「要不要試試?若我真成了皇帝的枕邊人,看在舊日情分,說不定,
我會央求他放你一馬,讓你退隱山林,飛上蒼穹,做你想做的蒼鷹。」抬高下巴,吵架沒好話,她用驕傲來替自己增添氣勢。
「這麼快就站到敵軍那裡?想做皇后娘娘,也得看自己有沒有本領!」
「我的本領高強,你一向清楚,對於這點,你還需要測試?」
「楊采青。」他們越吵越大聲,煜宸抓住采青肩膀,使出全力。
「是。」很痛,但她不示弱。
「妳是我見過最惡毒的女人。」
很好,再多討厭一點,那麼轉身,他便會將她忘記,遺忘徹底……
「多謝誇讚,您也不遑多讓。」
「誰能夠忍受妳這種女人?」用力推開她,采青撞上門框,青紫在衣衫不成形。
咬牙忍住痛,她還他一句:「熙元皇帝大概可以!」
門被闖開,涴茹和奶娘同闖進來。「怎麼了、怎麼了?不是說要好好講的嗎?怎又吵起來?
煜宸哥哥,你是要來謝謝姊姊治好你的毒傷,怎一言不合,鬧了開?」
涴茹拉拉丈夫,看著他鐵青面容,說不上勸解的話,急得淚水滴滴答答。
這就是溫柔?很好,她識得了,如果人生夠長,她會試著學習。
「沒事,別哭。」煜宸抹去涴茹臉上淚水,兇惡口氣轉換,轉變成另一個人。
采青看著兩人,那份親暱……他們曾經擁有過……只是,事過境遷,他們現在連好好說個話都不能。
是紛亂局勢改變他們,還是莊主一死,他們之間回不到從前?不知道,她不知道,他總是對她充滿憎恨。
「是我不好,我不該勉強你來看姊姊,你們上次的結還沒打開,都是我太心急。」涴茹把錯攬上己身。
喝,原來呵,他並不想見她,只是礙於「愛妻」要求,不得不走這一趟/何必呢?他又不欠她什麼
,凡事都是她心甘情願,他對她無積欠。
昂首,背著他們,采青離開自己房間。
議事廳裡氣氛僵持,煜宸、采青、涴茹和十幾個長輩同坐,眾人臉色凝重,不發一語)語。
聖旨下,為免戰爭掀起,為禍百姓,朝廷願意和湨天莊議和,只要湨天莊獻上天下第一美女楊涴茹,過去傷官盜竊的罪行既往不咎。
涴茹忍住哽咽,她不想去見壞皇帝,不想離開煜宸哥哥啊……可爹爹說,莊裡的準備不足,眼前開戰只有死路一條。
煜宸臉色鐵青,熙元帝分明沒把湨天莊看在眼裡,欺人太甚。
「士可殺、不可辱,開戰吧!」營長說。
「這口氣必須忍,我們得在最佳時機出動攻擊,才能奏效,否則前面的努力將功虧一簣、化為灰燼。」呂軍師沉穩持重。
「難道真要把涴茹小姐送給皇帝?」
「不,這個方法不可行。」
「這不行、那不行,聖旨就在城下,接是不接?」
「怎麼接?一接,涴茹小姐就得入京,不接,大批軍隊入境,所有百姓誰能倖存?」
眾人熱烈討論,每個人都有想法意見,獨獨采青和煜宸保持沉默。
煜宸的沉默是因為他正在腦中計算,此刻開戰,勝算有幾分;采青的沉默則是因為體內的疼痛再度發作,
她服的藥,藥效越來越差,代表毒性已侵入她的五腑六髒,代表她的生命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
指甲握入拳頭,在她掌心刻出一道道痕跡,她痛得想撞牆,撞掉僅存的知覺意識,
痛呵……尖叫兩聲或者能紆解,但這裡是議事廳,她怎能失態。
汗水順著額頭滑下,一滴滴濡染衣衫,沒有辦法思考,無力發表意見,她在心中默數數字,從一到千到萬,期待這波疼痛早點過去。
「我有個辦法。」楊執起身,所有的眼光全投到他身上。
「楊先生,請說說看,大家參詳。」呂軍師說。
「讓采青代替涴茹嫁進宮裡,我們只需要再拖延月餘,待準備齊全就能領軍南征,到時,
采青在宮裡聽見戰爭消息傳出,她武功高強,自能想辦法脫身。」楊執每句話都說在理字上。
「沒錯,這是個好方法,釆青小姐,妳覺得呢?」營長轉頭問她。
「不,采青不能去。」公孫大夫出言反對。
「為什麼不能?製毒的工作已經完成,剩下的事也由公孫大夫接手,采青目前沒有身負任務。」楊執接話。
「你的意思是要物盡其用嗎?在你眼中青兒是物品,被需要時候才有其價值?」公孫大夫一向溫和,
很少同人衝突,但為采青……他豁出去了。
沒人知道采青的身體狀況,只有他最清楚,戰爭一旦爆發,她沒能力往外逃,送她出城,無疑是送她入墳墓。
痛……終於稍稍減輕……恍恍惚惚間,采青聽到大家不斷提及她的名字,她深吸氣,努力凝聚意志,
抬眉,發覺所有人眼光部落在她身上。
「這件事必須要青兒同意才行。」呂軍師說。
要她同意什麼事?她沒聽清楚。眼光掃過,她和煜宸對上,深邃的雙眼裡,她讀不到半分意見。
「就是青兒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家心知肚明,這回熙元帝要涴茹小姐上京,目的是要納涴茹小姐為妃
,再怎麼樣,青兒都是未出嫁姑娘,怎麼可以當替身,去做這種事?
更何況,皇宮裡高人環伺,萬一我們發動戰爭,說不定皇帝第一個就拿青兒開刀,誰敢保證青兒能全身而退?」公孫大夫朗聲說。
「是,公孫大夫說得有理。」呂軍師同意。
「哪場戰爭不會有人犧牲?」楊執回答。
「楊先生的意思是涴茹小姐不能犧牲,青兒可以無條件犧牲。這未免太失公平。」公孫大夫不滿。
采青聽懂了,他們要自己代替涴茹領旨入宮,再看一眼煜宸,她想知道他的想法。
「采青,妳要去嗎?還是要涴茹去?」楊執用眼神逼迫她。
還用問她?從小到大,他替她設定答案,迫她牢罕記取,她的存在目的是維護涴茹幸福。
避開義父眼光,采青轉頭面對煜宸。「少莊主要我去,我便去。」
她看他,把難題丟給煜宸,四目相交,她猜他的心,猜猜自己在他心中,份量是重是輕。
煜宸用同樣的眼神回看她,半晌,兩人都不說話,他們僵持在那裡,用意志力作抗爭。
終於,煜宸開口:「我要妳去。」
答案揭曉,果然……他要她去!
她的四肢彷彿被縛上繩子,僵硬滯凝,傻傻地,采青望著他,圓瞠的眼睛一瞬不瞬,啞口無言。
他要她去……他居然要她去呵!不管她的生命是否會受到危害,不管皇帝是否會蹂躪她的身體,
他決定保住涴茹,再不去照管她的人生,是否名譽光彩……
他和義父立場一樣,涴茹不能犧牲,可以當祭品的人是楊采青,她從來不是哪個人生命中的重點,
她不過是一件物品,能使用時有存在價值,不需要時便失去意義。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對湨天莊而言,她不過是一張弓、一條狗。
輕笑,是啊!是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幾聲女諸葛、幾句再世華陀,就將她哄上天,
她以為同他出生入死有情分,以為與他並肩作戰、共患難,情誼特殊。
原來……事到臨頭,她什麼都不是……呵!她什麼都不是,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女人,
還在妄想自己在他心目中佔有地位……癡呵、狂呵,她是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他錯嗎?沒有!這是做大事的人應有的氣度,犧牲幾個同袍算什麼?何況,她不過是一個恃寵而驕,陷害他父親入死的人物。
也好啊,離他遠一些,便看不見他對她的痛恨。
也好啊,死前不在他身邊,他見不到她的狼狽。
也好,就這樣,一次徹底埋藏愛情,從此、從此,她看透塵世,看破人間情牽……
苦苦的,她的舌含了膽汁,苦得發不出半句語言。
「好了,少莊主要妳去,妳去是不去?」楊執的聲音裡有幾分不耐。
公孫大夫搶在采青面前發話。「不行,青兒不能去,少莊主,為了替你醫治毒傷……」
「我去!」
采青大聲截下公孫大夫的話,挺直身子站起,環顧周圍,眼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她歎氣,為生命中的最後價值。
沒等煜宸命令,她不顧眾人眼光,逕自走出門外。
有了新任務,從現在起,她忙得很,她要去城下跪接聖旨,要裝扮自己,把不夠美麗的楊采青妝扮成天下第一美女,
她要進宮當王妃,享盡富貴……
公孫大夫看煜宸一眼,眼光間儘是不諒解,他起身追逐采青,心疼她所受的一切。
看著采青硬撐的驕傲背影,煜宸的心抽著、痛著,他知道自己過分,但他們都身負重任,一次的衝動教會他許多事,
他不再是過去的郜煜宸。
「狼子之心,其心可誅!」
采青從製藥室回家途中,猝不及防,一壺滾燙茶水澆到她身上,突然其來的情況引得眾人圍觀。
「妳果然露出狐狸尾巴,先害莊主、再陷少莊主,現在要把湨天莊當成禮物,捧著去見皇上,從此後宮生活,其樂融融。」
潑水女子走到她面前,眼裡充滿憤怒。
其樂融融?說得真好,她還真希望自己有這個命,可惜,她的八字不對,這種好事輪不到她頭上。
會落到她頭上的「好事」,只有替死、當全民公敵、被輕賤看輕……
采青不願多作解釋,只想盡快拿了藥丸回義父家,準備中午出城,前往皇宮。那是她「必須」做的事,
就算身不由己,就算令人髮指,也得做。
她想離開,女子卻不讓她走。
「人家熙元皇帝要的是涴茹姊姊,妳這模樣想冒充天下第一美女,未免牽強,妳當真認為西洋鏡不會拆穿?」
「夠了嗎?」采青冷聲問。
「不夠!人在做天在看,妳遲早會遭天譴,妳的富貴享不了多久,呂軍師將帶領我們一路打進京城,
擒下狗皇帝,殺死妳這個叛徒!」她指著采青,咄咄這人。
天譴?她遭到了呀,老天要她死於非命,要她飽受折磨,要她終其一生為他人作嫁,要她的愛情與她絕緣
……一樣一樣,每個「天譴」,她照單全收,毫無怨言。
采青望她,她是個勇敢的小女生,假以時日,誰說她不是另一個楊采青,只盼到時候,她別和自己一樣不甘願。
「我等妳,等妳領著軍隊來殺我。」
拋出話語,采青退後,離開眾人包圍,捧著被撕裂的心,快步回到家中,這是最後一次,她同義父獨處,
不管如何,她都要出口一句感謝,謝謝他多年栽培。
行至院落,她聽到爭吵聲,那是奶娘,她為什麼同義父爭吵?
緩步前進,采青無意窺探,但聲浪一波波襲向她。
「老爺,您對待釆青小姐不公平,宇文大夫有錯,錯在來不及救下夫人,可您已經提了大刀,
滅他全家十二口人,害得采青小姐失依失怙,今天,您怎麼能再將她送入虎口?」奶娘聲聲急迫。
等等,奶娘的話,為什麼那麼難懂?
義父滅了宇文家十二口,為何會害她失依失怙?亂了,她的聰敏腦袋,一時間解不開奶娘口中的疑團。
「妳怎知道這些事情?」楊執擰了眉頭問。
「所以……這些事是真的了?」奶娘後退兩步,瞪大眼睛、滿面驚惶。
「說!這些事是誰告訴妳的?」他用力拽起奶娘的手臂。
「沒、沒人告訴我,我只是猜想,當年您全身染滿鮮血,抱回采青小姐,第二天轟動府衙的宇文神醫滅門血案就傳了出來
,人人都在找宇文神醫的小女兒。
事出巧合……我想過要帶采青小姐去見府衙大人,好確認采青小姐的身份,卻又害怕事發,害涴茹小姐失去父親
……這件事我忖度再三,始終不敢有所行動,只是暗地懷疑,沒想到,真是老爺您……」摀住嘴巴,奶娘淚如雨下。
「妳把這件事告訴過誰?呂軍師嗎?采青嗎?」他目露凶光,推著奶娘一步步往後,直到她的背靠上牆壁,再無後退之路。
采青終於聽懂,來龍去脈,一條條全清清楚楚,原來義父對她的恨貨真價實,不是她的懷疑臆測,
原來她一生的乖戾多舛,源自於義父賜予。
她急喘、她震怒,說不出口的噁心強壓胸口。
多年來,她認賊做父,她耗盡所有力氣,只為求得兇手滿意。
哈!虧她聰敏,人人讚她女諸葛,但她到底在做什麼?她的努力在百姓眼裡成了叛徒,
她的義父竟是弒親兇手,是誰把她的生命搞得一團亂?是誰讓她活在一團迷霧中?
天吶!她可不可以恨?恨天地待她苛刻,恨人情輕薄!恨她做了一輩子的事翻了盤,樣樣皆錯!
「沒有,我誰都沒說……只是,老爺,倘使宇文神醫對不起您,這些年采青小姐對您、對涴茹小姐盡心盡力,
就是償還也該還夠了,請您不要再逼她進皇宮,進了那裡,她再也回不來了呀!」
「我沒有這她,是少莊主要她去的。」楊執推卸責任。
「是的,這件事怪不到義父頭上。」采青接口。
她的聲音帶來的震撼太大,楊執和奶娘同時轉頭看她。
采青從門外進屋,直直盯住義父,想問的話很多,偏生一句都出不了口,她對親生父母已經沒了印象,她的記憶中全是義父,
她拚命討義父歡心、順從義父所有決定,總以為自己做得不夠……到頭來,居然發現,她是義父最大敵人……
看著采青慘白臉色,楊執猜想她在窗外聽齊了訊息,挺直背,他走到她面前,反轉劍把,遞到她手邊。
「妳想殺我報仇的話,動手吧!」抬高下巴,態度倨傲,他沒錯,是宇文拓先對不起他。
采青靜靜看著發出冷光的劍身,不,她不想殺人,她只想問,前世她犯下多少錯誤,此生怎地償還不清?
搖頭,劍太重,她握不起,仇恨太深,她背負不動,她不能管,也管不了這樁親仇。
轉身,她衝出房門,走過前院後廳,走出湨天莊,走啊走,她始終走不出籠罩在頭頂的悲劇……
一定再走,走走停停間,痛突地竄升上來,她咬牙、她喘息,她看不清眼前道路……可,還是得走啊,
路那麼長,這裡不是盡頭……
她走了又走,百姓對她的指指點點,她視若無睹,義父的倨傲神情,在她腦問烙得深刻,他理直氣壯,
認定對她做的每件事情都是合理……煜宸要她代涴茹去死,他恨她害死莊主……她犯了無數無數錯誤,卻尋不到錯處……
怎麼辦,她走不下去了;怎麼辦,她累得好厲害;所有批判的聲音在她腦問回轉,真的真的……她走不下去……
抬眼,她竟走到後山,衝動起,她飛奔至潭邊,想也不想,往潭裡一頭栽進去,她不會游泳,只一心盼著結束。
當活著比死痛苦,她何必苟活?當活著只是為著等待下一個絕望,她幹嘛那麼辛苦?
所有甜的、美的,全讓旁人擷取,只留下苦的、恨的讓她收拾,何必、何必……她何必辛苦自己……
她再不去聽取別人對她的評語,再不理會身上有多少義務責任,她不想記取身上背負多少仇恨印記,
不要遺憾失去愛情,不要痛著一顆心,日復一日,沉重……不要……不要……統統不要了……
水淹過頭頂,有痛苦、有窒息,不怕,采青睜眼,水中的一切安詳寧靜,淚從眼眶中溢出,和潭水合而為一,
很快地,她的身體、她的靈魂也會融在這片潭裡……
死後,她將變成小魚兒,快樂地在水中悠遊,不懂情、不懂愛,也不懂人間複雜糾葛……咧開唇角,她笑了,
痛覺變得迷離模糊,吞下幾口潭水,不害怕的感覺真好。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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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釆青失魂落魄走出家門開始,煜宸便發現她。
他不發一語,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不正常的顫抖和踉蹌腳步,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他一路尾隨,直到後山,直到見她投身入潭。
沒有半分猶豫,他跳入水中,朝她的方向游去……
草地上,蒼白的采青橫躺,這是他第二回將她自水中救起,上次是意外,沒人知道事事要強的采青不會游泳,而這回……她一心求死。
為什麼?她不想進宮是嗎?
「妳未免對我太沒信心,妳怎認為我會把妳丟進皇宮,置之不理?要是沒有百分百的信心,我不可能讓妳去冒險!」他低語。
雖然她心中沒他,但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他們的情誼豈是常人能比,他怎會眼睜睜看她嫁給熙元帝?
「醒醒!」他壓出她腹中積水,拍拍她雪白雙頰。
柳眉緊皺,她不願清醒。
清醒,這個世界教她恐懼,她寧願在夢中,寧願做一條悠遊小魚。
「醒來。」他抱起她的上身,將臉頰偎近她的臉。
她應該更相信他的,她曾對士兵說--我在乎你們的性命,我要三萬人出征、三萬人回,一個都不准犧牲。
她對他而言,不僅僅是一般士兵啊!他怎可能仗未打,就編派她為自己作犧牲?
采青的呼吸愈見微弱,身體冰冷,對於生存,她沒有半分意願。
煜宸慌了!用力抱住她,他在她頭頂上方,大聲叱喝:「我命令妳給我醒來!不准睡、不准昏迷,
妳的責任未竟,還有一大串工作等著妳!」
遠遠地,她聽見他的聲音、他的焦慮,他的聲音像磁石吸引她的意志力……他要她醒來,他要同她在一起,對不?
不,不對,她不能醒,一醒,她又要對他的愛情存非分心;一醒,天下人又要對她唾棄,更慘的是.……
醒來,她必須決定是否手刃義父,報親仇……
不要,醒來那麼累,她要任性一回,為自己。
「采青,醒來,妳不可以放我一人孤軍奮鬥,我們是最好的搭檔,我們必須聯手才能無往不利。」
他的聲音沉重,撞痛了她的心,任性似乎不可以。
歎息,她妥協了,緩緩地,她睜開雙眼,發覺自己在他懷裡,是安慰呵……
她需要一個溫暖懷抱,需要一雙強健手臂,告訴她,別怕,再壞的事情,有我和妳一同經歷。
「妳醒了?」他說。
那是一張頗為陌生的臉,大鬍子貼了滿臉,額上一道傷疤,斜斜的眼罩掩住左眼,那是「他」,雖然偽裝得有點可笑,但她笑不出口。
「為什麼尋短?」他問。
因為倦了、膩了,因為對糾葛人生,她窮於應付,她一心逃避,逃到沒人的地方,逃到……可以安安心心幻想他的愛情地。
搖頭,她不回答。
「妳不願意代涴茹進宮,是嗎?」他又問。
如果她說不,他會回答--「好,我送涴茹去,妳留下」嗎?
不會,他會用道理說服她,讓她再一次「心甘情願」,誰教他愛涴茹,而她愛他,為了他「心甘情願」,是她常有的經驗。
「妳忘了責任嗎?再不願意,那都是我們該盡的責任。」煜宸說。
果然,她沒估錯,他用責任套住她,不教她有機會遁隱。
「采青,請妳幫我,不管這仗輸或贏,我們都盡了自己的責任,過了這一關,我允諾妳,
再不讓妳碰軍務,妳想當大夫就當大夫,想做小魚兒就做小魚兒。」他對她承諾。
「你那麼在意當皇帝?」如果那是他一心嚮往,好吧!咬緊牙根,她助他最後一回。誰教她愛他呢,無藥可醫。
「不,哪天我真當了皇帝,只是時勢所趨,妳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蒼鷹。」
他想和她一起,在山野蒼林,調素琴、閱金經,欣賞上階苔痕綠,眼望入簾草色青,學學劉禹錫的閒適豁達,
過過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
「那麼,輸了有什麼關係?」她問。
他想當蒼鷹,而她……差一點點,就成了魚,自由自在,不受形體拘役。
「這仗……勢必要打,我希望將傷亡減到最低,希望天下父母親、妻兒子女不要傷心。」
當不當皇帝無所謂,但照顧百姓是他從小就學習的信念,只要活著一天,他就沒辦法違背自己的信念。
他說服她了,是啊,痛失親人最悲哀,同樣的痛,她怎捨得讓別人身受?他們都是慈悲的人,
但願天下太平,但願蒼生同享幸運,問題是……時局不允許……
淒楚一笑,責任……是她始終擺脫不去的東西。
深吸氣,她從他懷裡坐直身體。
「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采青問。
自莊主去世以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心平氣和溝通,沒爭吵、沒挑釁,恍若回到往日,他們在別人屋頂偷窺的日子。
「妳說。」別說一件事,就算一百件、一千件,能力所及,他統統答應。
「送我出城。」責任,她承攬下了。
「好,我送妳。」鄭重點頭,不顧被認出來的危機,煜宸決定親自送采青出城。
他牽起她的手,送她回家整理儀容;他牽著她的手,告訴呂軍師,這趟路他要陪她一起走,
不需要任何人相送;他牽著她的手,陪她走過一條條大街,送她出城門。
十指交扣,每個步伐,每個心跳聲,她計算著分別……
「湨天莊以妳為恥!」
一聲耳語傳入他們耳中,采青抿抿唇,假裝不在意,煜宸的拳頭緊了緊。
「莊主、少莊主的陰魂不會放過妳!」
「什麼女諸葛,根本是女魔頭,心機算盡,為的全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不要臉的女人,沒志節,沒操守,有空練練羞恥二字怎麼寫。」
低眉,采青深吸氣,不生氣,百姓沒錯,他們只是不明就裡。
煜宸氣不過,轉身要同他們理論。
采青慌地拉住他,微微搖頭,輕語:「沒關係。」
「妳那麼高傲,怎容許他們這樣欺負妳?」他在她耳邊氣憤難平。
「我能怎麼做?告訴他們,莊主的死與我無關?這句話,連你都聽不進去不是?」苦笑,她的冤還少了?
她的話堵住他,比起百姓的無知,恐怕他的無理取鬧,傷她更甚。
「抱歉,我明白這件事怪不到妳頭上,我只是……」
「算了,過去了,不重要。」緊握他的手,疼痛撞上來,她斷斷續續發抖。
「妳……」濃眉深鎖,他望著她不自然的笑容。
「別說話,讓我們安安靜靜走一段。」俯首,輕閉眼睛,有他為她指引方向,她好安心。
走一步,那些練武的夏天回來了,蟬聲高鳴,暖風徐徐……
走兩步,馬背上,他教導她乘風飛翔,滿山的落地楓紅,馬蹄濺起秋意……
走五步,製藥房裡,火爐裡添薪柴,他和涴茹的笑聲陣陣,他捧來一把初雪,貼在她頸間,不冷,她眼底,全是他的盎然笑意……
細數呵細數……她不數腳步,她數著他們之間的片段回憶,在屋頂上,在圓月下,在他的臂彎裡……
甜美的回憶推去身體苦痛,她汲取他手心傳來的溫度,這雙手給過她保證,保證她安全,這雙手護衛過她,
現在,這雙手也引領她,一步步邁向死亡……
不過,她不害怕,真的,這是真心話。
城外,幾千個士兵圍繞,一頂轎子停在正中央,他們等著接送「天下第一美女」。
煜宸停下腳步,采青睜開雙眼,緩緩吐出長氣,回眸望他,這一眼是訣別。
「我會救妳回來。」他承諾。
「不用了,來不及……你專心帶兵。」她不要他的承諾,不要他身陷險地。
「我一定會救妳。」他重申自己的承諾。
她笑笑,不回答。
須臾,她轉身,走向金兵營隊。
這回,沒有他的手牽引,孤獨緊緊包圍……不怕的,這是最後一次出任務,最後一次勞累,然後,
她要飛上天,要沉入海,做她快快樂樂的小魚兒……
捏緊拳頭,他的眼神相隨,不能衝動,不能自金兵手裡搶下她,不可以……煜宸提醒自己的責任,
他非得放手,非得一搏,即使他的心,百般不願意。
十天了,采青的話始終在他腦中迴響,他不斷自問,為什麼她說「來不及」?什麼東西來不及?他來不及救她,或她等不及他相救?
不對、都不對……到底什麼事情來不及?采青的話一定有其原因,只是他不知道原因在哪裡。
他翻身下床,涴茹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驚醒,擁著被子,輕聲問:「煜宸哥哥,你睡不著嗎?要不要我陪你說說話?」
「妳先睡,我出去一趟,馬上回來。」不多解釋,他大步跨出房門。
製藥室裡,呂軍師和公孫大夫還在忙,戰爭轉眼開打,他們鬆懈不得。
「莊主!」公孫大夫首先發現煜宸。
「你們誰知道采青的秘密?」他慌亂、他著急,他的穩重被一個無解謎題打散。
「秘密?你的意思是……」呂軍師問。
「送她出城那天,我承諾會將她救回來,她告訴我來不及了,我不明白為什麼來不及,
你們和奶娘是采青最親近的人,誰能告訴我,這句話的背後意義?」一口氣,他說出憂心。
呂軍師歎氣,他是知道一個秘密,但他不確定這和「來不及」有沒有關係。
煜宸敏感,在呂軍師歎氣同時,眼光尋到他身上。「呂叔叔,你知道的,是不?」
「這件事情,是內人最近才從楊先生口中求證出的。」他本不想說出,在莊內用人之際,他不想擴大事件。
「求證出什麼?」
「十八年前,瀛州有一位宇文神醫,他仁心仁術,為病患不辭辛勞。當時莊主夫人的母親,
也就是楊先生的妻子,她是宇文拓的病患,他曾保證會好好照料楊夫人,直到她平安順產。
沒想到她早產,而宇文拓到遠地替其他病患看病,趕不回來,這一個延誤,使得楊夫人產下女兒後死亡。」
「你告訴我這些,難道……宇文拓是采青的親生父親?」
如果是,那就對了,她說過,她熱愛救人勝於殺人,她痛恨敵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采青的仁慈來自家學淵源。
「沒錯,這件事在楊先生心裡投下強大陰影,一天夜裡,他取劍潛進宇文家,殺了宇文大夫及他的妻兒子女,
他沒對青兒下手,也許是她年齡尚稚,讓楊先生聯想到自己的女兒。」
「於是,他帶回采青,撫養長大?」煜宸接口。
「是的。」
「請件事,采青在什麼時候知道?」
「她出城那天。」呂軍師回答。
妻子告訴他,當她看見青兒失魂落魄的模樣,她恨透自己,恨自己為什麼要把陳年舊事掀出來?
這對誰都沒有益處啊!青兒不會殺人,何況是殺一個養育自己多年的長輩。
采青是為這件事投水自殺?她沒辦法接受於她有恩的義父,竟是自己的殺父仇人?道德上她該手刀兇手,
但理智告訴她,戰爭在即,他們需要楊執的能力?是這樣的嗎?她處處替大局、替他著想,他卻無時不刻冤她、欺她。
乍聽秘密,公孫大夫心驚,難怪楊執對青兒處處不公平,他寵溺涴茹小姐,卻對青兒壓抑,他一心送青兒赴死,卻句句說得義正詞嚴。
「我想……」公孫大夫沉吟。「我想,青兒的『來不及』和那件事無關。」
「你也知道些什麼是不?」煜宸大步一跨,跨到公孫大夫跟前。
「是的。」
「快告訴我。」
三剛些日子,您身中劇毒,這個毒原是沒藥可解。」秘密,他不守了,所有人都對采青不公平,他怎還能保持緘默?
「我痊癒了不是?是不是那本醫典,書冊上記載了解毒方式?」煜宸問。
「不對,八蟲八蛇毒,有多種配法,只有製毒者有藥可解。」
「那為什麼我能恢復健康?」
「因為您的毒傳到青兒身上。」
「怎麼傳?把話說清楚!」他命令公孫先生。
「青兒以她的處子之身同少莊主合歡,一夜敦倫,少莊主的毒便傳到青兒身上。這段時間,
青兒承受著莊主受過的痛苦,她靠藥物抑制疼痛,但成效越來越差,她猜自己熬不過六十四日,
又不准我把秘密洩露出去。所以我才反對把青兒送到熙元皇帝身邊,但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好辦法,尤其莊主您也……」
公孫大夫停下話,這樁事,他憋得太久,從原先的憤懣到後來的接受,他只能暗地替青兒傷心。
「這件事,為什麼不告訴我們?」這個消息讓呂軍師驚歎,他首先發難。
中毒的青兒哪有本事從皇宮脫身?這下子他們全成了不義之人,是他們集體把青兒逼上死路!
「青兒想用最後的生命,再替湨天莊做一件大事。」
「她想刺殺熙元帝?」呂軍師猜到了,莊主臨行前把煜兒托付給她,她是個負責任的孩子,不管怎樣都會做到自己的承諾。
「該死,皇宮內苑高手那麼多,她怎能全身而退!」煜宸猛捶桌面。
「她沒打算全身而退,更何況,她的時間不多,想退也退不了。」公孫大夫低語。
是啊,她退不了……他老說自己對她真好,卻是好到什麼事情都不知道。
她捨身救己,他清醒,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向她挑釁。
她痛得沒辦法上議事廳,他硬要逼迫她加入會議。
她生命將盡,卻要拖著殘破身體,為他執行最後一項任務。
她受苦受難,被百姓、被義父欺凌,他非但不站到她身邊支持,還落井下石……
該死的他,怎然敢大言不慚,說他愛她,愛得情深義重?!
是啊,采青等不及,他同樣等不及,煜宸驟下決定:「呂叔叔,所有的事按計畫進行,由你來主持大局,我去宮裡救采青。」
「是。」沒有異議,他和煜宸一樣,一心要將采青救回。
「不行,您單身赴險,青兒知道了……」公孫大夫說。
「知道了又如何?不管她是死是活,我都要帶她回來。」他發誓。
「莊主,為什麼不照我們原先的計畫行事?先出發的武功高手已經部署好,再幾天就能動手。」
公孫大夫試著說服煜宸,他是醫者,他很清楚,的確是來不及了,采青的身體熬不過這一關。
「我不讓采青等,我要親自救她出來。」
她的生命有限,她再沒有時間等待,至今他尚未親口告訴她一聲「愛她」,不管她對他有無感覺,他都要親口把話帶到她身邊。
煜宸迅速走出製藥房,腳步飛快,他的心比動作更急,他急著見到她,問她一句,為什麼用自己的命來換取他的生存?
是不是因為……她愛他,一如他愛她……
手顫抖得厲害,采青看著躺在血泊間的熙元帝,他不甘心的眼睛瞠大,雙手握住胸前的尖刀,他不明白,
真是不明白,為什麼她要對自己下毒手?
她是他的晴妃啊,從見她第一面起,他就愛上她,彷彿他們有前世,今生本該結為連理,他寵她、
疼她,他把所有稀世珍寶都捧到她手上,他甚至承諾,將來扶正她,母儀天下。
他要給她最尊貴的身份,女人想要的任何事物,他項項為她辦到,為什麼她要殺他?他連喜帕都沒掀啊
……假如掀起帕子,她看見他眼中的款款深情,她會否下手?
他是那麼的維護她,大臣批評,天下第一美女浪得虛名,他一怒之下將大臣關進天牢裡;玉貴妃說她單薄無福相
,他立刻將玉貴妃送進冷宮,他對她不夠好嗎?為什麼殺他……不瞑目……他死不瞑目……
「對不起。」采青低語。
雙淚垂地,她終於完成最後一項任務。
背靠牆,她緩緩跌坐在地板上,手圈住膝蓋,全身冷得厲害,她在洞房花燭夜親
手殺死丈夫,誰說她不是蛇蠍女子?
「對不起。」
再說一次抱歉,她爬到熙元帝身邊,染血的雙手撫過,想為他蓋上眼簾。
但他有太多怨恨和不解,瞠大的眼珠始終對著采青,僵持著,不肯閉眼。
「別怨恨,我將不久人世,有帳,我們到奈何橋邊慢慢算,欠你的,我願盡全力還清。」手再次撫過,這回,他閉上眼睛。
鬆口氣,微閉眼,她快死了吧……
沒錯,她的靈魂正一點一點抽離身子,再一會兒,她將失去知覺,留下對世間的眷戀。
世間事,還有什麼值得她眷戀?大概只有他了……
他還好嗎?死到臨頭,她想的還是他。
擁有涴茹,不管能不能登上帝位,他都幸福滿足吧?
一定是,愛情是多麼難得的東西,總是你愛他,他愛上別人,能夠兩情相系,不容易呢!
他運氣好,專心愛上愛他的女人,有這樣的交心伴侶,就算生活貧瘠,也會美滿一世……
只是,不曉得一年、五年、十年過去,他還會不會記得一個楊采青?
記不記得這個女子曾經用生命換取他活下去的機會,記不記得為他而死,她無埋怨、無悔恨?
恐怕……他不會記得,她心甘情願是她的事,與他無關,她自願奉獻人生,他並無強求,
她種的因自己收成果實,他的人生與她無交界。
她漸漸恍惚……他愛笑的眼睛、他緊抿的薄唇……她努力記得他的每處特徵,下了地獄、
走過來生,她要繼續追求他的愛情,不停歇……
此生錯過,她盼望來世;來世無緣,她不停止期待…………
總要呵,她用盡所有的毅力,固守所有堅持:總要呵,一世一世接續,她的生命只為完成一件事--愛他,也被他所愛。
嘈雜聲傳來,采青傾耳細聽。
有人在抓刺客,刺客?刺客不是在這裡嗎?他們抓錯地方了,她該助他們一臂之力。
采青搖搖晃晃起身,踉踉蹌蹌走近殿前,雙手推開大門,鮮紅的鳳冠霞帔染滿鮮血。
守在殿外的太監和宮女見到這幕情景嚇一大跳,忙呼喚侍衛,她不逃不避,一步步走出殿外,等著士兵將她帶進大牢裡。
走出大殿,走進院落裡,她仰頭,天上的月亮正好,皎潔月光照上她慘白小臉。
是十五月圓夜啊,詩人總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但月有陰晴圓缺,人哪裡能長長久久?過了今夕,明夕何年?
侍衛如潮水般,從四周圍過來,張弓揚劍,氣氛緊張。
采青視若無睹,她對著月色,舞動嫁裳,她是新娘子,喜氣洋洋呵,旋轉兩圈,撥弄地上清影,
能否任她乘風歸去?天上宮闕,瓊樓玉宇。
嘶,一枝羽箭刺穿她的肩背,旋身,她摔倒在地,痛嗎?她的痛多了,這點痛,還能忍受。
緩緩起身,她的新嫁衣,染滿污塵,一如她的愛情,灰澀慘淡……
朱唇輕啟,她低聲吟唱:「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
是的,她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她的魂將斷,空留一縷餘香在此,她的人生處處遺憾,情愛迢迢……
想他、念他,無數期盼,她盼到燈殘燭滅,盼到月落西山,盼的人兒始終不來……
寸寸柔腸,盈盈粉淚,未語春容先慘咽,攬眉千度,相思總在遠處,她的心呵,禁得起幾次牽扯?
第二枝箭飛來,采青不打算迴避,那是她欠熙元皇帝的,樂意奉還。
突地一個黑影急竄出,他攬住采青的腰,幾個飛躍,躲過重重蝗石飛箭。
「來人!快攔下晴妃,她殺了皇帝!」
嘶喊聲傳來,亮晃晃的刀刃鏗鏘,刀光閃爍,重重人影聚集,招招向他們砍殺而來。
這一切采青沒看見,她只看見黑衣人的眼睛,那炯炯雙眼,她一輩子都不會錯認。
他來了,遵守諾言來救她……她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她以為他不過要哄她入皇宮,原來,他有心,同她一樣……
通過幾個接應的黑衣人,不到一炷香工夫,采青和煜宸坐上馬背。
馬飛快奔馳,她抱住他的腰,傾聽自己的心跳。
他居然來了,他冒著生命危險來救她……夠了,就算沒有愛情,這份情義足夠她所有的「情願」。
紅色嫁裳在馬背上飄揚,喜帕半掀,遮去她半幅面容,她的哀轉為喜,她的憂怨轉為快意,
她的心找到著落地……高興呵,愛上他,她好滿意……
馬匹奔出京城,煜宸快馬加鞭,他要盡快將她送到安全地點。
背上的濕黏滲過他的衣裳,煜宸知道,那是她的血,從她肩上流下的鮮紅血液,公孫大夫沒說錯,她沒打算活著離開宮廷。
是他,是他逼著她去死,是他的自私自利不准她存活,他居然用這種方式「愛」她,真可笑!他這種人怎有資格談愛?!
輕輕地,她環著他的腰,他的體溫讓人好舒暢,他的背寬寬敞敞,熨實得教人心安,但願就這樣,
她抱他一生一世,馬背上也好、草原間也罷,她要抱著他,一直一直……
「我愛你。」她說出真心話,不再矜持驕傲。
他沒聽見,但她說得好起勁。
「我愛你,在我們第一次見面,你遞給我一支野菊,你的笑和陽光相互輝映……
「撐著,聽到沒,小魚兒,我要妳撐著,為我撐下來。」策馬飛奔,他拉緊韁繩。
好啊,只不過她為他做過太多事情,這回,她再沒力氣為他做事……怎麼辦呢?
他要懊惱她了,沒關係,不管他鄉火大,她都不同他吵架……
「再一下子就好,過了這個村,術雲堡裡有我們的人,到那裡,有人會替妳治病醫傷,等妳好起來,我們再並肩作戰,好不?」
好啊,她喜歡同他並肩作戰,喜歡同他共乘一匹馬,像現在這樣,體溫相交,他的身體為她驅逐寒冷,暖流一點一滴滲進她心底……
「不要害怕身上的毒,我派了細作潛入金朝將軍府裡盜取解藥,我相信,妳的毒一定可以解除。」
毒解不解無所謂,知道他會為她驚慌、為她涉險,滿意了……就此死去,她無悔……
「等妳好了,我要帶妳到許多地方,這次,我們不辦任務,我們單單遊山玩水,我帶妳去當小魚兒,
享受自由自在生活,我覺悟了,我們不應該讓自己早死,偶爾要為自己……」
聽起來真不錯,可是,她真的累壞了,閉上眼,笑凝在嘴角,她的手從他腰間滑下,她的身子癱在他背間。
馬繼續奔跑,馬背上女子失了容顏,唯有裙襬飄飄,唯有紅色喜帕隨風招搖。
突然間,叨叨絮語戛然停止,明白了什麼似的,煜宸放鬆韁繩,震驚在眼中,慢慢凝聚出淚滴,
馬兒緩緩獨行,泥地上,馬兒的足跡間烙了濕痕,他挺直背,不願回頭,心深陷地獄……
他還是沒告訴她,他愛她,他終究錯過,而她鬆手了、鬆手他的牽掛。
「對不起,我愛妳那麼深,卻沒告訴過妳,愛妳是我最重要的事情。」牽過她的手,用她的手圈住自己的腰,煜宸對背後的采青說話。
「我後悔蹉跎光陰,後悔不曾替妳尋找快樂記憶,我後悔花太多時間挑釁,對不起。」一句一句,他對自己說,也對采青言語。
俯身,他親吻她的手,雙唇貼在她冰冷的掌問,凍了自己的心。
「妳是世上最美麗的新娘,如果有來生,別忘記,穿著這件珍珠彩衫嫁給我,我要親自為妳掀開頭巾,開啟我們的幸福婚姻……」
他說話說不停,可惜,她一句都聽不見了,他不在乎馬兒走多久、走多遠,他只在乎「他愛她」這句話,她沒聽見。
朝陽升起,在煜宸和采青身上投下一片淡淡光暈,他木然的臉龐和她唇角的笑意不相襯,他的心隨著她的身體埋葬
……沒了她,他錯失今世珍寶……
建德元年,郜煜宸登基為帝,金國消滅改國號為湨,這場戰役只打了短短半年,是歷史上死亡人數最少的一次戰爭,
采青說對了,民心站在他們這邊,不攻,金朝已滅。
建德皇帝沒有後宮佳麗三千人,涴茹是他唯一的后妃,在他的治理下,人民得享五十年安康。
建德五十三年,郜煜宸駕崩,傳位給嫡長子晉狄,他也是個仁慈帝君,他禮遇賢士,廣納忠言,治理期間國富民安,百姓安居樂業。
執著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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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珍珠嫁衣呵,美輪美奐,她的愛情呵,在死前實現。原來,他愛她,真真實實不帶虛偽……
她真蠢,為什麼讓驕傲蒙蔽雙眼?他愛她啊……她何苦相思、何苦自虐?
我聽見了,煜宸。采青在他耳邊輕語。
近乎透明的小手拂不開他頰邊淚水,她只能貼著他的身體,告訴他,沒關係,對於愛情,她會堅持下去,不管幾個生世。
朝陽升起,在煜宸身上投下淡淡光暈,戀戀不捨的是她的眼光,他的淚未歇,他的手仍緊緊握住她的。
東方雞啼,她的形體變成蒸氣,隨著清晨露珠蒸散在宇宙天地,臨行依依,不捨心、不捨情,不捨他們未說明的愛戀情誼。
我會回來,我一定回到你身邊……她用盡全力大喊。
奇怪的是,他聽見了!煜宸木然的表情出現色彩,在絕望裡,他嗅到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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