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打一宗「凶宅」的官司。

有間房子，十年前曾經發生女房客被姦殺的駭人事件，轟動社會，案發地點附近人盡皆知。後來這房子輾轉出售，最後一個買主透過房仲公司買到，交屋後不久從鄰居口中聽說了十年前的命案，因此發生糾紛。

據這位買主所說，這間屋子陰魂不散，讓人每晚發噩夢，身體也不好，無端害病。他認為房仲公司隱瞞凶殺事件，怒告房仲要求賠償。

房仲公司也有話說。他們認為事情過了這麼久，不知道也很合理，堅持自己絕對不是惡意隱瞞。況且房價逐年高漲，買到賺到沒損失。

雙方對簿公堂，最後法官判決房仲公司必須賠償原告，金額相當於買賣價錢的一半。

我個人是不相信甚麼陰魂不散之說，但現實是，社會上蠢人太多，而所謂「房價」是由成千上萬的蠢人在買賣中形成的。換句話說，因為蠢人嫌惡凶宅，以致於凶宅的市場價值（交換價值）明顯偏低，在不知情之下買到價值偏低之物，的確受有損失。

房屋仲介既然宣稱自己對房地產內行，經常在嘴邊掛著「區域精耕、房產達人、產調詳實、嚴選把關」之類的話術，令消費者對其產生了信任；在信任房仲的前提下卻買到市價偏低之物，這損失當然可以說是房仲造成的，法官的判斷並沒有錯。

官司打完時，步出法庭，房仲公司的人氣憤難平，直說一定要上訴到底。我忍不住問他：

「請你真心誠意地告訴我，你覺得在這件事上你一點錯也沒有？」

「沒有，我一點也沒錯。」

「有人透過你的介紹，買到了凶宅，你心中連一絲歉意也沒有嗎？那怕只有一丁點兒？」

「我幹嘛要有歉意？那人根本就是訛詐！甚麼晚上睡不好、做惡夢見到鬼，根本就是瞎扯！那間房子之前租過多少房客，從沒聽說誰住得有問題。法官也是白癡，被原告哭哭啼啼演場戲就心軟了。上訴後我一定要揭發他的真面目！」

「可是凶宅確實市價偏低啊，對方不是沒有損失的。」

「偏低？沒這回事。那附近的房價這一兩年整個都飆升上來了，他不但沒損失，還賺翻了咧。如果他這麼討厭那房子，為何拒絕我們用原價買回？顯然是房價漲了捨不得用原價賣掉嘛！還有啊………」

接著房屋仲介連續三分鐘，用各式各樣的形容詞咒罵原告，讓我不得不假裝接手機好中斷對話。

打官司必有怨恨，人之常情；訴訟的目的本是爭權奪利，也無可厚非。一個平凡人在紛爭之中，很難不去爭取自己最大權益，但是利益掩蓋是非之心就是另一回事了。

這世上有三種人，第一是把義理放在前面，利益放在後面；第二是利益放前面，義理放後面；第三是把義理與利益混為一談───凡是對我有利的，才合乎義理；對我不利的，再合乎義理也是個屁。

對第二種人來說，他無法捨利而取義，不是不懂道理，只是選擇了利己。就像小偷被捉到警察局，低頭認錯，真心地懺悔。你可能會想，既然知道偷東西是不對的，為何要偷？理由當然是好吃懶做、好逸惡勞、受不了金錢誘惑等等，但這不表示他不知道偷東西是錯的。他只是忍不住。

有人認為「明知故犯」是最可惡的，但我認為第三種人才最可怕，因為第三種人的是非觀念根本上已經扭曲了。

如果那個小偷是第三種人，被捉到警察局說不定也會演戲，哭訴懺悔求饒，發誓再也不偷了，但他打從心底不認為自己有錯。他嘴裡認錯、痛哭流涕，心裡想的卻是：

「鼻屎大的小事有甚麼好道歉的？這次算老子倒楣。老子唯一犯的錯就是不小心弄響警報器。想要我真心認錯下輩子吧！我有甚麼錯？錢當然應該裝在我的口袋不該裝在你的口袋啊！錯的是報警的屋主，錯的是抓我的警察，這些王八蛋害我口袋空空，害我吃牢飯，他們都在傷害我不是嗎？誰他媽對不起我誰才是罪人。」

這種人沒有原則，唯一服膺的只有自身的利益，只有他想要的，他想得到的。為了利益，他可以犧牲很多東西，他可以暫時隱忍，他可以面不改色說出你想聽的任何話，他可以指天誓日也可以搖尾乞憐。一旦你識破這種人，他說的任何話也就不需要聽了。

說到交朋友，我有個特殊的想法，就是一定要找「互相佩服」的人交朋友。

首先你要看這人有甚麼值得你佩服的優點，值得學習的長處。如果這人一無可取，也許你可以施惠於他，可以同情他憐憫他，卻不能與他交心。

所謂「友直友諒友多聞」，跟這樣的人交朋友才能有所長進，漸漸讓朋友的好成為自己的好，兩人相得益彰，交朋友才有樂趣。找個混蛋或白癡交往，滿足自己的優越感與憐憫心，有甚麼意義呢？除了讓自己跟著墮落之外，沒一點好處。

其次，對方也得佩服你、欣賞你。如果你交個十分優秀的朋友，在他眼中你卻一無是處，沒事只會消遣你、差遣你，把你當個人形肉瘤似的，有你不多，沒你不少，這樣也沒意思了。

真正的朋友，你會在乎他，在乎他對你的期許，在乎你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當朋友對你有所佩服之處，你不會想讓他失望，這就是你保持優點的動力。就拿考試來說，如果朋友認為以你的聰明才智一定考得上，你一定會想：「要是沒考上豈不是被他當成笨蛋？」因此你拼命用功讀書，努力證明他沒有看錯人。如果在朋友心目中你是個高尚有品的人，你就很難幹出沒品的事；即使你能忍受別人的不屑，也無法忍受一向尊敬你的朋友對你不齒。

愈要好愈親密的朋友，這種敦促向上的能量就愈大。反之，朋友老是拿你當坨屎，久而久之你也就不介意當屎了。

那種把利益與義理混為一談的人，是交不到朋友的，至少交不到我說的那種「相得益彰」的朋友。這種人只會從別人身上掠取自己想要的，他不期待被人欣賞，更不欣賞誰。所謂「朋友期許」的動力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因為他的動力只有利益，無論金錢、權力、愛情、肉慾，總之他只想滿足自己。在他心目中，朋友值不值得自己效法、欣不欣賞自己，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方提供了甚麼？必須有實惠。「欣賞」這玩意兒一點也不實惠，沒有也罷。

前面提到的第二種人雖然也墮落，但還不至於墮落到底；他至少知道何為美善，即使他自己做不到。如果他有個朋友是個正直的人，對他說：「雖然你是小偷，但我很欣賞你只偷財主，從不對窮人家下手。這一點說明你還是善良的。」這小偷會不會感動呢？也許他以前不偷窮人只是因為油水不肥，C/P值不高；但聽了朋友這番話，他發現說不定自己也有善良的一面，此後就真的以「不偷窮人」作為職業道德了。這就是提升。

為何他能夠提升？只因為他還有是非之心，朋友的期許才能有敦促之效。要是換作第三種人，恐怕朋友的一番話就成了廢話：「笑死人了，老子不偷窮人只是嫌錢少，哪裡是不忍心對窮人下手？你以為我跟你一樣白癡嗎？」對於這種人最好視而不見，一切感動他敦促他的企圖，都是徒勞而浪費。

所以我們交朋友一定要謹慎，要挑選，要能互相佩服的才好。最怕就是遇到第三種人，在識人不清的情況下與之交往，讓自己不知不覺中自甘墮落、墮入深淵，等到覺醒時才發現大家早就抱在一起，全都成了唯利是圖不擇手段的人形垃圾。

好險我每次都及早抽身，沒變成垃圾，好險好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