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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風光,便能成事/薛仁明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卸下心房,釋懷憂傷/羅斯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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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生命/郝譽翔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3.16  天氣:  心情:

  從此以後我將會踏上一段無法預知的生命旅程,
  而那旅程將比起我這輩子所有的旅行都要驚險得多:
  我的身體將要經歷最為劇烈的撕扯,膨脹,
  並且以自己的血肉作為土壤,好讓另一個新的生命於此生根發芽……


文/郝譽翔



起初,是莫拉克風災過後大約兩個月的某一天,忽然接到《天下雜誌》來信,約我一起到高雄災區的國小為孩子們說故事。
當時的我既沒有孩子,也從未寫過相關作品,摸不清為何找上我?但既是有意義的活動,當下便立刻應允了。
約定的日子一大清早,我抵達左營高鐵,換搭上一部箱型車,離開市區後車便一直開往蜿蜒的山路。
兩個月了風災的痕跡卻仍舊清晰可見,溫泉區的招牌大半淹埋在土石流中,半毀的水泥屋矗立山崖邊岌岌可危,
而更讓人觸目驚心的,還有大地上遍布了漂流木,蒼莽巨碩,也不知從哪兒沖刷來的?
讓人對周遭山巒神祕的偉力,不禁起了懼畏。

那山路自然是不好走的。箱型車在泥路上顛簸跳躍,又見此路不通,只得再調回頭,繞另外一條根本不成形的羊腸小徑,
繼續迂迴前行。而我的身體不斷隨車子左搖右晃,一陣陣噁心忽湧上喉頭,奇怪我自從二十歲以後就不再暈車了,
今天卻是怎麼一回事呢?我不解地忍耐著欲嘔的感覺,兩個多小時後,才終於抵達山區的國小。
一下車,見那國小竟是美麗異常,就建造在谷中一塊半圓形凸出的台地上,面對高聳翠綠的山壁,底下是青藍色的溪水潺潺流過。

如此溫柔優美的大自然,簡直令人不敢相信,它也會在傾刻之間變得殘暴,無情掠走了土地上所有的一切。
然而走過風災的孩子們,卻不見災難的陰影,曬成古銅色的臉龐上睜大了一雙雙清亮的眼,嘴角都是笑,
就像是一株株不怕摧折,用盡了力氣也要向陽勃發的小樹。

我於是選了一本國外得獎的童話繪本,領著一群孩子來到操場欄杆旁,坐在石階上。
那繪本講的是一隻德國黑森林中熊的故事,但才講沒兩頁,我就發現他們全看過了,趕緊換了一本,竟也全都讀過,
這才知道山區的資源雖少,但因為有出版社支援之故,書本卻不缺乏。他們的閱讀量一點也不比城市的小孩差。

這些童書都讀過了,該怎麼辦呢?我索性放下書,要他們講講自己吧。
孩子們起哄著說其中一個較大的男孩,是部落裡最好的獵人,懂得最多。
男孩於是講起他和父親打獵的故事,講夜裡森林黝暗漆黑,講飛鼠唰地滑過樹梢,靈活如閃電。
還有它纖巧的手爪,它的皮毛。「我還吃過飛鼠肉喔。」一位小女孩補充說。「我還看到過山豬。」另一個男孩也搶著說。
孩子們唧唧喳喳吵起來。他們活在一個充滿了動植物的天地,四處都是活生生的說不完的故事。

相形之下,我手中的那本黑森林童話實在算不得什麼了。我忍不住讚嘆:「你們該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才對。太好聽了!」
沒想到,我本是為了說故事而來,到頭來,反倒變成了是孩子們說故事給我聽。

那天傍晚我便帶著山區溫暖的夕照,以及孩子們所勾勒的,一座由飛鼠、山豬和黑黝黝森林所構成的奇異世界
,又搭著車穿越山間破碎的小路,回到市區,坐進燈光明亮的高鐵,一路奔馳回台北。
然而那黑黝黝的山林卻沒有離開我,我望向窗外,黑夜中孩子們訴說的野性世界彷彿仍在眼前,
那兒幽暗無邊又生機勃發,充滿了原始的生命和喜悅。

那世界始終都在,像是陽光下魅惑迷人的暗影。而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彷彿第一次察覺到,
自己體內的賀爾蒙正在發生某種奇妙的變化。我還沒預想到,從此以後我將會踏上一段無法預知的生命旅程,
而那旅程將比起我這輩子所有的旅行都要驚險得多:我的身體將要經歷最為劇烈的撕扯,膨脹,
並且以自己的血肉作為土壤,好讓另一個新的生命於此生根發芽。而我體內一向禁閉沉睡的某個區塊,也將從此開啟,
如同一朵花在原本一無所有的黑夜,在泥石流猛烈沖刷過後的大地,綻放。



首先感覺到的,就是想睡。懷孕起初的兩個月,就是沒日沒夜的睡,什麼雜事都被拋諸腦後了。
每天我把房間的窗簾拉得緊緊的,不透一絲陽光,活像是一座被巫婆下了詛咒的睡美人城堡,
從牆壁,書桌到檯燈,無一不陪著我墜入深深的睡眠。我這輩子似乎從來沒有睡得如此香甜,
睡到黑夜和白日全顛倒了位置,分不清界限。那黑夜竟不是從外界,而是從我的體內滲透出來似的,
它伸出一雙無形的手,固執的把我一直向內拉去,拉進一個失去重力也失去了邊界的黑暗中。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手按在腹部上想,嘿,此時可不是只有我躲在棉被中呢,還有另外一個生命。
我邊奇異地想著,邊又恍惚睡去,陷入沒完沒了的夢境。

朋友說,她懷孕前期也是作夢,而且淨作些色彩斑斕的好夢。
朋友的個性謹慎保守,沒想來到夢中,卻作些平常連想也不敢想的大膽之事。
她夢到在公園盪鞦韆,盪得又高又快,直衝天際,衝入白花花的陽光和白雲裡,嚇得她一雙腳底直發涼,
但又忍不住興奮得大吼大叫。如今她的小孩都念中學了,她也還清楚記得當初夢裡的開心,回想起來,嘴角都是笑。

但我恰好相反,淨作些孤零零荒謬的夢,陰暗濃重的色調像極了我喜歡的東歐電影,
楊‧史凡梅耶風格,或是尚皮耶‧居內的《黑店狂想曲》。

於是整個冬天都在作夢。夢見去劇院看戲,《摩珂婆羅達》,所有的演員戴著神祇的面具身披長袍魚貫入場,
但我不知怎麼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想要出去,只能爬過密密麻麻的觀眾席,而整座劇院宛如潮濕的迷宮,
每扇門都有一尊象鼻神守候,我惶惶踩上觀眾的肩膀和頭顱前進。又夢見黑夜裡,我來到工業區的一條小泥巴路,
路中央坐著一隻小北極熊,低頭嚶嚶哭泣著,這時路旁的水溝忽然裂開來,出現一道洶湧深邃的泥河,
布滿了女性陰道一般的皺摺,而就在北極熊墜入泥河的剎那,我趕緊跑向前把牠抱起,牠縮入我的懷中,冷得瑟縮發抖。
又夢見我養的貓居然變成了一隻魚,還是那般的圓胖,在魚缸中笨拙地來回游著,望著我發不出半點聲音,
忽然不知從哪兒跑來了一隻貓,嘩地一下跳入魚缸,墜落缸底,我定睛一看,這纔知道貓竟把魚給吞了,我不禁在夢中放聲大哭。

無數的夢如氣泡,在夜中接二連三的吐出。奇怪它總不是光鮮天晴的,而是如同那年的冬天般陰鬱淒冷。
夢境侵入了現實,連帶我聽音樂時,也不知為何總特別選些矛盾激烈的來聽,音響開得極大聲,巴哈無伴奏小提琴,
Kremer的版本,還有蕭士塔高維奇的絃樂四重奏,被我反覆地播放,像是要把自己全然浸泡在弓弦激情的拉扯之中,
讓那強大的音樂急流全面占領我的神經,才能安定自己一顆莫名焦躁的心。

那是一種想像,一種未知,一種惴惴不安,一種關於另外一個有思想有情感的生命,
此時此刻,居然正在我的體內逐漸生成,以我的血肉為養分的奇異與困惑。
在我的生命之上又長出了生命,而她注定將比我更加活潑,新鮮,充滿野性。我想像自己化成了一個繭。



回想起來,這樣的胎教實在不算好,至少不溫柔敦厚,但對於未知的事物,又有誰能確定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呢?
而那時的我也正南北來回搬家,在台南,嘉義,台北之間盤桓,最後一刻才決定搬回台北,
不管人家說什麼會動了胎氣之類,就像隻不安的母貓,一心只想找一個安穩生產的所在。
等到總算落了腳,冬日已經褪去,炎炎夏日來臨了。

我的腹部開始瘋狂的長大,每天都比昨天還要再大上一些,肚皮繃得比鼓還緊,
光滑水亮,上面一條條精細泛藍的血管清晰可見。我總覺得它不可能再大了,再大,我整個人就要被撐裂了。
我搖搖頭,不可思議地想。卻沒想到它還是任性又倔強地繼續前凸,賭著氣決心離我而去似的,好飛往前方這個廣大的宇宙。
我阻止不了它。我的皮膚從背部脊椎的左右兩側,不斷向前撐開,每撐一吋都在漲痛。我驚異地看著自己無止盡地變形。

有時,我挺著肚子在路上走沒幾步,子宮又忽然收縮僵硬如同一顆巨石,我只得停下來,抱住它,
恐懼猜想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的肉身怎會變得堅硬如鐵?那柔軟的血肉都消逝到何處?
然而這都只是身體試煉的前奏罷了,當預產期終於過去三天時,半夜我的腹部痛了起來。

我曾問過身旁所有的媽媽們,陣痛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卻沒一個人說得清。大家都是含糊帶過,因為忘了。
是的,千真萬確的忘了。那被視為人類痛苦中最高等級的痛,居然無法被記住,恐怕是造物者最奇妙的詭計,
所以女人才甘心領受這一次又一次的痛楚。

等到自己親身經驗之後才知,那痛所啟動的,彷彿是和一般疼痛不同層次的神經系統,不同於刀切,不同於火灼,
那都只停留在皮肉表面,而陣痛更像是來自體內不知多深處,卻一瞬間竄出便要揪住人的全身,為之頭皮發麻,腳尖痙攣的痛。
那痛來無影,去無蹤,都說要計算時間,所以我整夜不能睡,捧著一只鐘,將疼痛凌遲身體的時間刻度,密密麻麻寫了滿紙。

天亮了,我捧著那張紙直奔醫院,卻連醫師都沒見著就被護士退回。她搖頭說,你的疼痛指數很高
(奇怪疼痛居然可以用儀器測量得出,化成數字?),但子宮頸卻還不開呢。她勸我要多走動,爬樓梯最好。
我訕訕回家,家住二十層樓,我只得忍著痛,捧著肚子沿大廈的樓梯,一層層往上爬,直爬到最高二十八樓。
樓梯間是我從未踏足的陌生角落,不僅我,眾人皆如此,故靜謐得可怕,宛如這棟鋼骨大樓一條幽暗的脊梁。
我獨自沿著它默默往上爬,抬頭看是夏日朗朗的藍天,灼熱刺眼的陽光,回首下望是永和密密麻麻的大小樓房,
我爬上的二十八樓幾乎是全區最高,陽光下各色的鐵皮屋頂如百衲被般錯落銜接。
我趴在高樓的欄杆邊喘氣,腳下分明是洶湧的紅塵,但此刻卻又寂靜無聲,簡直像一不小心走入了另一個與現實平行的世界中。
我想起了村上春樹《東京奇譚集》中那個莫名消失在大廈樓梯間中的男人。

所以生命和存在,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雖然有一個新的生命正掙扎著,亟欲從我的體內鑽出,但此刻的我仍然感到糊塗和不解。

而從這個角度望出去的城市,見不到一株綠樹,只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灰撲撲水泥盒,鐵窗和玻璃帷幕鑲嵌其上,
巷弄密布其中,而爬行地面的人車皆如同螻蟻。至於盆地邊緣的山,以及夏日的藍天豔陽,都是遙遠而冷漠的,
和這些在盆地中打滾的芸芸眾生毫不相干。然而十個月前我曾去造訪的高雄山區,卻不知怎麼忽然回到我的眼前,
那片災後瘡痍大地,那山谷間美麗的國小,還有孩子們所訴說的,一座由飛鼠、山豬和森林所組成的奇詭世界。
我不禁感到真實並非肉眼可見的貧乏,因為生命生生不息,其中自有不可思議的偉力,
而單憑這一點,活著,並且繼續活著,就值得驕傲和敬畏。



●2014/03/1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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