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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最受歡迎的王伯伯/王正方
作者: 呆掉了的 Alice~✿	日期: 2014.03.17　　天氣: 　心情:

〈浮生人物誌〉最受歡迎的王伯伯

文/王正方

早年住在台北市重慶南路三段十四巷，父親最受巷子小朋友們的歡迎，遠遠見他過來，都忘了玩耍大聲喊王伯伯。

他身材矮、頭禿禿的、大肚子挺在前面、戴一副牛角鏡框，有正圓形鏡片的眼鏡，
下班回家剛走進巷口，巷頭巷尾的孩子蜂擁而上。此起彼落的嚷：「王伯伯說一段，先講我吧！」

被圍在孩子中間，王伯伯笑呵呵指著一個小猴子：「小鶴，今天在學校裡挨罰了沒有？」「沒有。」
「他說謊，美術老師罰小鶴站牆角。」

「小鶴小鶴，吃飽了不餓，就怕上美術課。」

「說我，說我，王伯伯快說我！」

「阿肇阿肇，歡蹦亂跳瞎胡鬧，上海買不到，千萬別憋著一泡尿。」

這阿肇貪玩，憋住尿不去撒，常常來不及的尿濕了褲子。
孩子們哄然的笑起來，阿肇的臉通紅，但是笑得開心。然後輪到小三兒了。

「小三兒小三兒，吃蘿蔔乾兒，拉紅屎冒紅煙兒！」

小三兒貪吃出了名，最愛亂買東西吃，有次不知吃壞了什麼，血便不止。
他母親責問，小三兒就說是吃了不好的蘿蔔乾。

快走到自己家門口，孩子們還纏著不放，大聲嚷嚷著：「還沒說我呢！」

「回家去吧！媽媽等著你們開飯嘍！」關上門，孩子們才嘟嘟嚷嚷的一一散去。

父親能即興隨口編兒歌的本事遠近馳名，這和他幼年在大陸北方的成長環境很有關係。
北方農村的兒歌音調鏗鏘，言語詼諧，描述形象生動，聽過一次就能永世不忘。
就像那首「誰跟我玩兒」，在華北長大的孩子都耳熟能詳。小時候父親教我們唱：

「誰跟我玩兒，打火燫兒（注），火燫兒花，賣香瓜，香瓜苦，賣豆腐，豆腐爛，攤雞蛋，
雞蛋雞蛋殼殼，裡面坐著個哥哥，哥哥出來買菜，裡面坐著個奶奶，
奶奶出來燒香，裡頭坐著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
母親老說，我小時候唱完這一段，兩隻手就在鼻子眼睛上亂摸一陣。

「柳樹那柳」是俺那個村子的兒歌，就這麼唱：

「柳樹那柳呀！槐樹那槐呀！槐樹底下搭戲台呀！
人家的姑娘都來到，咱們的姑娘還毋來，說著說著來了！
騎著匹驢，打著把傘，光著個腚（屁股），挽著個拶（音「鑽」，髻也），
穿著雙套鞋，露著個腳尖，胳肢窩（腋下）裡夾著兩隻大蒜碗。」

著實調侃起當地的姑娘來，甚有「沙豬」的意味。

王伯伯是他老家村子裡的第一位大學生。皆因為他笨手笨腳，學不會幹莊稼活兒，
碰巧附近有位老秀才設館教學，家長就破天荒的送他去讀書，成為王家的第一名讀書人。
不料他受到老秀才的另眼看待，認為這是多年來遇到的奇才，應當一路讀書下去。
念了兩年私塾縣城裡就辦開洋學堂了，小學畢業憑真工夫，考上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
再考入北京師範大學，猜猜看他讀哪一系？
那還用問，王伯伯的性向從小就在語言文字方面，他自然選擇讀國文系，專攻語言音韻學。

民國初期的北平，學術風氣最是自由開放，當時用功的大學生，能扎實的得到不同宗派的真傳。
教過他的名師有黎錦熙、錢玄同、黃侃等，俱是國學大師、一方之巨擘。
他大學畢業後一年，正值國民革命軍北伐，止不住的熱血沸騰，就棄文從武，
隻身到南方參加北伐軍，負責宣傳、士兵教育等工作。
北伐結束，他回到北京隨黎錦熙老師編纂國語大辭典。
不久又逢抗戰軍興，民族興亡在此一戰，遂再度投筆從戎，在東南第三戰區任上校教官，
辦報紙、廣播抗日、辦士兵識字班、帶領話劇團四處奔走宣傳抗戰。
精力充沛，有如三頭六臂一般，絲毫不會累的那麼幹著。

兩度戰爭的洗禮，我老爸，那時候還很年輕的老爸，見到國家的積弱、人民的貧窮落後無知、
面對殘暴的戰爭，有如待宰羔羊，令人痛心之至。
他認為富國強兵的先決條件，必須先要有具現代知識的國民。
當時的中國大陸，文盲占人口比例百分之九十以上，推行識字教育掃除文盲是首要大事。
現代國家必須有統一的語言，方能有效的溝通，上下齊心的建國、抵抗外侮。
以注音符號來輔導矯正發音，是語文教育的第一課。
王伯伯以推行國語為終生工作，他希望見到全國的「語同音」。

我們來台灣比較早，老爸應台灣省教育廳的聘請為國語推行委員會委員，在台灣開辦國語日報。
除了辦報紙他也經常上廣播電台教國語，同他一起廣播的是祖籍閩南的林良，林叔叔以台語作翻譯。
台北市教育局請他辦小學教師國語學習班，為台灣製片廠矯正演員的舞台語發音，
在省立師範大學創立國語專修科，再創辦國語中心，教外國學生學中文，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有一回父親走過一所基督教聚會所，門口有熱心教友發傳單，勸人進去聽講耶穌，
他問：「牧師的國語夠標準嗎？」那人目瞪口呆不知所答。
接著他又說：「我已經有宗教信仰了，我信的是國語教。」真有點走火入魔了。

現在有許多人被譽之為「名嘴」、「國嘴」，依我的淺見他們多數不夠格，
天下名嘴我只見過一人：先父，人稱王伯伯的便是。
名嘴的首要條件是某種語言得說的標準，不論講哪種語言，一出聲就會走音變調的，
聽者的理解度馬上打折扣，表情達意沒有基本工夫，遑論其他？
其次才能談到辭句的博雅、幽默、機智，知識豐富乃能旁徵博引、
掌握好輕重緩急、脈絡邏輯、一語中的，聞者若醍醐灌頂。
時下的所謂名嘴，實在不敢恭維，不可說，不可說！

父親去世數十年，記得他的人已經不多了。
老友小趙來家中閒聊，說：「當年我們家的兄弟姊妹都上附中北一女等名牌中學，又臭又跩，
父母的朋友來了基本上是假笑點頭，根本不甩。
但是一聽見王伯伯來了，都跑出來圍著聽他講話，其老少咸宜到這種程度。」

小趙回憶起王伯伯的談笑自若，幽默風趣，語言達到了甚深的藝術境界。
有次王伯伯進得門來揮汗如雨，說：「真乃古之翰林（汗淋）公也！」
趙家一家人晚間在院子裡乘涼，聽王伯伯講今說古，蚊蟲環繞，王伯伯受不了了，大呼：
「快進去吧！不然我們都成了魏文帝（餵蚊弟）了！」趙伯伯好客，常常留王伯伯在趙家便飯，說：
「也沒什麼菜，就在舍下吃個小便飯吧！」王伯伯糾正：「便飯切不可冠之以大小。」
趙伯母不斷夾菜勸食，王伯伯說：「我已經吃成齊景公（齊頸）了」。

小趙的父親趙伯伯和父親同在省立師大任教，王趙二人組經常一同巡迴輔導台灣各中小學的語文教育。
趙伯伯追記他老友的精采演說：「他一上講堂，大氣磅礴，淋漓盡致，欲罷不能，而又能深入淺出，妙語如珠，
樂得聽眾們眉飛色舞，笑口常開掌聲四起。有位高雄的安校長，簡直入了迷，就跟著我們走，只為了聽他的演講。」

父親有關語文教育的演說，我聽的不多。只記得他有一次以「花尾巴狗」為題，
「花尾巴狗」是狗、「花狗尾巴」是狗的一部分、「狗尾巴花」是花，
諸如此類的例子甚多，道盡中文之妙。詳文如今也記不全了。

在台東，有人送給父親一隻烏木手杖，他高興的說：
「我可以用這根手杖，揍那些既不見仁又不見智的糊塗蛋。」
趙伯伯一直推崇父親是位肝膽照人鐵錚錚的漢子，硬而窮、窮而愈硬，
開誠相見公私分明，性格陽剛，工作起來忘我的幹，憤世嫉俗。
他意氣風發的時候，常做橫揮手杖或下砸的動作。
又請人在那根烏木手杖刻上詩詞，其中有名句：「橫掃五千軍！」
那還用說，不太喜歡王伯伯的人真不少。

語文教育是他最堅強的信念。
有個學生想轉行，王伯伯對他說：「不如去市場賣菜，什麼上市就賣什麼吧！」
那學生一生謹守語文教育工作崗位。一位曾經國音不及格的學生回憶：
「假如王老師當年送分數請客，我就不會說今天這樣漂亮的國語。」
大導演李行在師大選父親的課，自認國語已說得相當標準，他要求不必來上課吧！
到現在李導演還是不會注音符號，父親給了他六十分。

王趙二人組到了台中，照樣的辛勤奔走工作。
某夜父親在旅社嚴重中風，喪失了語言能力，幸好及時救了回來。
但是他不肯停下腳步，繼續風雷火急的旅行、演講、工作，半年後再度病發。
早年的醫療設施醫學知識均不足，錯過了黃金救治時間。
這位罕見的語言學者、當年台灣最有語言魅力的國嘴、活力四射激情而生動的演說家，沒有再恢復他的語言能力。

努力從頭學說話，可能是父親一生中最痛苦的煎熬。
我曾每天下午教他說話，像教幼兒一般一個字一個字的說，要求他跟著重複一遍。
父親的咬字和四聲準確，輕聲變調兒化韻都無懈可擊，但是他記不住，昨天學的今天就忘光，進步緩慢而不顯著。
還能看報紙，大聲的念出來，也是字字標準，但是不懂文中意思。
年輕時的我缺乏耐性，兩個月後這個教父親說話的任務，便逐漸鬆懈下來。
之後他僅能說簡單的字來表達要求，多數時間就坐在藤椅上，望著院子裡的花草，不發一語。

是個冬天的下午，爸媽坐在廊子上曬太陽，陽光照著母親的灰白頭髮，頂上略見稀疏。
父親望著他的老伴良久，作手勢要我附耳下來，我低下頭去，他耳朵背，說話聲音很大：「你媽呀！她禿了。」
每個字都發音標準，鏗鏘有力，不像有語言障礙的人。老太太聽見十分不悅，回敬曰：「你才是禿子呢！」

父執輩的老人多已故去，一晃眼自己也步入老年。
回想起父親的種種，件件都深遠的影響了我一生，老是要寫點他的事，過於著力反而屢屢不能成篇。
於是想起那首兒歌，便一口氣的唱著：「誰跟我玩兒，打火燫兒，火燫兒花賣香瓜，香瓜苦，賣豆腐，
豆腐爛，攤雞蛋，雞蛋雞蛋殼殼，裡面坐著個哥哥，哥哥出來買菜，裡面坐著個奶奶，
奶奶出來燒香，裡頭坐著個姑娘，姑娘出來點燈，燒了鼻子眼睛。」

不自覺地兩手在鼻子眼睛上亂抹著。

（注）：火燫兒；中國北方農村以鐵片擊火石，敲出火花點燃紙捻子，謂之打火燫兒。

●2014/03/17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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