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篇名:
惜之-三世尋覓-執著
作者:
到此結束
日期: 2008.11.26 天氣:
心情:
她的珍珠嫁衣呵,美輪美奐,她的愛情呵,在死前實現。原來,他愛她,真真實實不帶虛偽……
她真蠢,為什麼讓驕傲蒙蔽雙眼?他愛她啊……她何苦相思、何苦自虐?
我聽見了,煜宸。采青在他耳邊輕語。
近乎透明的小手拂不開他頰邊淚水,她只能貼著他的身體,告訴他,沒關係,對於愛情,她會堅持下去,不管幾個生世。
朝陽升起,在煜宸身上投下淡淡光暈,戀戀不捨的是她的眼光,他的淚未歇,他的手仍緊緊握住她的。
東方雞啼,她的形體變成蒸氣,隨著清晨露珠蒸散在宇宙天地,臨行依依,不捨心、不捨情,不捨他們未說明的愛戀情誼。
我會回來,我一定回到你身邊……她用盡全力大喊。
奇怪的是,他聽見了!煜宸木然的表情出現色彩,在絕望裡,他嗅到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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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奈何橋邊,采青東張西望,尋找熟悉身影。
他會出現吧,他又要說上同樣一番話,說他們的愛情不會因為堅持而變成可能,說姻緣掌握在月老手裡,
那是月老的權利,誰都不能踰矩。
可是,她哪裡會相信這樣的言語,不管怎樣,從無心到有意,從喜歡到眷戀,煜宸愛上自己,他心裡終究有她,
深刻的愛意,陪伴她在幽冥陰間多少寒暑。
她耐心等待,等待今日的投胎,她急著找回愛情,找回他們之間的深刻。
端過孟婆湯,地魅不出現了嗎?有點失望,不過,也好,說不定他放棄勸說,他默許她的任性和冥頑不靈。
「妳在找我?」
熟悉聲音在背後出現,采青猛地轉身,看見……
「你遲到了。」她對地魅微笑。
煜宸的愛情讓她眉開眼笑,下一世,她對自己好有把握。
「我的職責裡,沒有送鬼魂投胎這一項。」地魅說。
她太得意了,得意的人容易忘形,她的愛情還需要步步為營。
「那麼……我是你的特殊任務?」她就是開心得意,她預感了自己會成功。
地魅笑笑,低頭,交給她一條紅絲線。「給妳。」
「這是……」她納悶。
「月老的紅絲線。」
「為什麼?你說過不和我打賭。」采青喜出望外。
「我不和凡人打賭,我只和神仙打賭。」地魅眼底閃過一抹狡黠。
沒錯,這是他從月老手中贏來的,月老不相信有人受了這麼多苦痛,
還不懂得珍惜手邊幸福,更何況上一世中,金大元是每個女子都想要的倜儻帝王。
所以,他贏了,彩金是紅絲線一條。
「你在幫我,對不對?」采青問。
「當了女諸葛,果然頭腦清楚不少。」他輕笑。
「人總是得學會累積經驗。」
「請問,經驗教會妳,對愛情不該過度癡迷了嗎?」
「對不起,我的經驗只教會我,愛情這東西,值得我全心全意努力。」
「才誇妳聰明,妳又笨起來,人類果然是智商不高的動物。」
「你欣賞我的笨不是?否則,你不會為我打這個賭。」采青篤定。
「我欣賞妳?並不,只是神仙生涯太無趣,找點樂趣而已。」
「那麼,下回想找樂趣時,歡迎你來找我,替我的愛情盡點力氣。」
「不要得寸進尺。」他正色。
「抱歉,我手中沒有度量衡,不知道尺寸的分界在哪裡。」
「妳真是太驕傲了。」
她歎氣,憂愁輕輕浮上眉梢。「我終於贏得他的愛情,你說,我怎能不驕傲?」
「驕兵必敗。」
「我不是在打仗,我只是追求愛情。」
「誰說愛情不是一場戰爭?」
「你的意思是……我仍要和涴茹競爭愛情?」她遲疑了,這輩子,涴茹又是她的姊妹?她又要再背負一次人倫壓力?
「去吧,總之,記得我的話,千萬別得意忘形。」
點頭,采青吞下孟婆湯、忘情水,再次新生……
「癡愚!」月老走近,看著采青漸去身影。
「我承認,不過,她的癡愚贏得你手中的紅絲線,你不能不佩服她的毅力。」
「別得意,她不過拿了我的紅絲線,不是我親手繫上,得不到我給的祝福,
不受祝福的婚姻,哪裡有幸福可言?」月老順順雪白鬍子,得意大笑。
「月老,你幾時變得這麼狡猾?」
「敢不敢再賭一次?」這次是月老主動提出的邀約。
「有何不敢?」地魅沒什麼好損失的。
「要是她再有辦法讓他愛上她,下一世,我親手替他們繫上紅絲帶,祝福他們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地魅爽快答應。
「萬一,你輸了呢?」月老學聰明了,這回他得拿些好處回來。
「那兩壇『憐君玉釀』,我親自送到府上。」他說得大方。
「就這麼說定!小心仔細囉。」月老呵呵大笑,那兩壇憐君玉釀,他醉心很久了。
「該仔細的人是你,這件事鬧得不小,上頭已經有所耳聞,要是再輸掉這盤,月老的面子恐怕掛不住。」
「又怎樣,他們總不至於站到小妮子那邊,質疑我牽姻緣的能力吧!」
「那可說不定。」地魅笑容可掬。
手一劃,撥開雲層,人間呵,多少癡男怨女……
睿親王府裡,處處雕欄玉砌,小橋樓閣、柳花隨風飄絮、池魚戲水,正是春意盎然的三月時節。
睿親王是當今皇上的親舅舅,位高權重,每有新議,朝中臣子莫不以他為馬首,加上去年年底,
睿親王的三女兒嫁入皇室,成為新寵貴妃,這樁親上加親,更使得睿親王的權勢攀達頂端。
「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王爺過生日,前頭熱鬧得很,王府請來戲班子,聽說是京城裡最出名的鳳吟閣呢
,還有啊,再一會兒就要放煙火啦,砰地一聲巨響後,五彩煙花兒全飛上了天!」
連比帶說,貼身婢女小茹極力慫恿采青走出房門。
她搖頭,笑道:「妳想玩就去吧,別顧慮我。」
她不喜歡接近人群,她敏感而纖弱,加上母親地位卑微,處在兄弟姊妹間,她往往是受欺的那個,所以,
她習慣幽居,習慣一個人過日子,尤其在親娘過世後。
「怎麼行?我自己玩兒,把小姐丟在這裡,萬一教王爺知道……」小茹眼底有猶豫。
「阿瑪不會知道的。」阿瑪還記得有她這個女兒嗎?她不確定。
采青淺淺一笑,笑容裡面沒有自憐,有的只是豁達。
「去吧!好好玩,別同我悶在這兒,若真有人問起,就說是我支使妳到前頭去的。」
采青催促,小茹個性活潑外向,硬是把她和自己關在一塊兒,著實委屈。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小茹向來忍不住誘惑,新奇的、繁華的,所有女子喜歡的事項,她樣樣愛。「我只去一下下。」
「去多久都沒關係。」拋給小茹一個安慰笑顏,對於她,采青向來縱容。
「嗯。」甜甜笑開,小茹轉身退出房外。
從案上取出小說,采青倚著窗欞,窗外一片青翠竹林,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間或幾聲啁啾鳥鳴,冷清月色照進屋內。
這裡是娘生前住的地方,當年,阿瑪臨時起意,寵幸婢女,娘的身份低賤卑微,遭到王妃和眾姨娘排擠,
阿瑪不得不將她們母女安排在此處。
這裡離前院有點距離,但采青很愉快,她不喜同人爭奪,她愛一個人安安靜靜。
采青七歲那年,娘過世,阿瑪來見親娘最後一面,娘不求身份地位,只求阿瑪給愛唸書的采青找個師傅學習認字,
阿瑪應了,送來飽學夫子,這是采青生命中的第一件禮物,也是唯一一件。
她在書冊裡識得一番天地,識得男子的豪情壯志,也認得女子的嬌羞愛情。
書冊陪她成長,知識滿足她的需求,她總在書中世界遨翔,在書中滿足所有幻想。
遠處隱隱傳來喧嚷,采青合起書,傾耳細聽。
怎麼回事?這裡很少人進出的呀,至於訪客?不可能……
才思及此,猝不及防,門扇突地被撞開,一個高大的黑衫男子闖進來。
他手臂掛綵,血從袖口處緩緩滲出,在地面落下痕跡。
采青忘記呼叫,她的心思全教那雙濃墨大眼吸引住。
銳利眼光像寒箭般朝她射去,所有人都該為這雙充滿怨恨的眼光膽寒,而她,也該感到恐懼的,但采青並不。
說不上來為什麼,也許是、是……是那股說不出口的熟悉……
奇怪對吧?分明是沒見過面的兩個人,她竟覺得對方熟悉?
他的眼光、他的濃眉、他高健強碩的體魄,彷彿她曾經見過幾千幾百次。
咬唇不解,采青迎向前,她想弄清楚感覺,伸出手,未觸上他斜飛劍眉,對方防衛似地舉高手中劍刃,用眼神恐嚇她不准越雷池一步。
采青放下手,蠢蠢欲動的,是胸口間的翻騰,她今天是怎麼了?
放下手,她說:「你受傷了,該包紮傷口。」
他的眼情沒有半分鬆懈,劍仍然橫在兩人之中。
采青從懷中掏出繡帕,交到他面前。「擦擦吧!」
他不動作,采青把繡帕放在桌面,回身拿來布巾,拭去地上血痕。
刺客眼望采青的鎮定,他摸不透她的心意,但確定她無害於己。
他拿起桌上帕子,攤開,帕上繡的不是富貴牡丹,不是比翼鴛鴦,而是乾乾淨淨的幾竿青翠修竹,和她的人一樣乾淨純潔、教人舒服。
他把繡帕覆在傷口,撕扯衣襬布條,綁緊。
倒來清茶,采青用眼神問他——要喝嗎?
不懂客氣,他接過杯子,仰頭,水全落入腹中,未嘗全滋味,只覺甘甜清新。
「你肯定是渴得緊。」采青自言自語。
他沒回她一言半語。
她低眉,再倒來一杯水,那是她晨起收集竹葉清露泡開的茶水,甘甜中間,夾帶了淡淡的竹葉芬芳。
他接住,又是仰頭飲盡。他的確渴得緊,埋伏一夜,功敗垂成,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他遞來杯子,她伸手接住,手指相觸,居然是心悸!
采青慌地望他,疑惑佔據澄澈大眼。她在發抖啊……她的心狂跳得無從解釋……
她想說話、想問問他有否有同樣的……門板上卻出現急切敲叩聲。
采青輕啟朱唇。「他們在找你?」
男子點頭,眼裡的敵意稍減,采青牽起他的手,領他躲進書櫥後面。
兩手相攜,又是不可言喻的熟悉,又是莫名心悸……
怎麼了?他的掌溫在她手心間,久久不褪?發傻、發怔,她想再回頭看看他。
門被敲得更響了,采青回過神,趨向前開門,門外數十名士兵羅列。「夜深了,有事?」
「有刺客刺傷王爺,我們見刺客逃往五小姐這兒,跟著追來。」士兵對她還算尊重。
「阿瑪受傷!傷得重嗎?」采青急問。
皺起眉目,他要刺殺阿瑪?為什麼?阿瑪是好官啊,也是當今皇帝最器重的人物,他為何事傷阿瑪?
「王爺傷勢不重,有太醫隨側服侍,請五小姐放心。」
「這樣……幸好……」采青松氣,懸高的心放下。
「五小姐是否聽見屋裡有奇怪聲音,或者有人從屋外走過?」侍衛長說。
「我正在看書,抱歉,也許太專心,沒聽見什麼聲響。」她鎮定安詳的態度,說服眾士兵。
「既然這樣……五小姐,打擾了。」
點頭,采青目送他們離開後,關緊門。
輕吁氣,她還是緊張的,旋身,不知幾時,他站到她身後。
「是你嗎?」三個字,采青道出疑惑。
「是。」他不說謊。
從采青和士兵對談間,他瞭解她的身份,哼,她居然是「他」的女兒!眼底燃起熾焰,他想將她瞬間燒燬。
「為什麼?」他眼光嚇人,但她不准自己退縮一步。
「阿瑪是好官,為什麼刺殺他?」她再問他一聲。
「妳以為他是好官?」
「至少他不貪污殘暴。」這是她自師傅處聽說的,師傅的批評始終中肯。
「他不殘暴?妳該去問問被他害死的官臣,看法是否和妳相同?」他反唇相稽。
所以……他和阿瑪是仇、是敵?挺直身,她努力為阿瑪開脫。
「會不會是你說嚴重了,我不認為阿瑪會犯下錯誤,倘使他真有錯,你該尋求正當管道,
向阿瑪討回公道,而不是用刺殺……這等下下策略。
就算如願刺殺我阿瑪,你又豈能安然脫身?即便脫身,還不是落了個亡命天涯的下場?到頭來
,除了賠上自己,我實在不明白,你替枉死官臣討回了什麼公道。」
「討回公道?談何容易,妳阿瑪是當朝權貴,誰扳得動他?」他冷諷。
「阿瑪是當朝權貴,你就不能當官嗎?科考快到了,你若有能力,自然有機會出頭。有朝一日,
你官同阿瑪般大,就可以到皇帝面前論對錯。」
她的話句句迂腐,沒辦法,她有私心,她私心阿瑪安然,而私心他……功成名就……不對不對,一名刺客的功成名就與她何干?
「論過對錯又如何?他承認錯誤,枉死冤魂能再度復活?」可笑!他眼底鄙夷明顯。
「我不知道最後結果如何,至少,若真是阿瑪做錯了,你大可在天子殿前,為亡靈平反。」
「哼!」冷哼一聲後,他不再辯駁,推開房門往外走。
她拉住他的袖子,搖頭說:「再等一會兒好嗎?這裡離後門有段距離,我猜士兵會搜到後門處方才折返。」
他沒回答,逕自走回桌邊坐下。
采青望他,同時間他也在審視她。
他恨她,絕對絕對!
他恨她是睿親王的女兒,恨她的父親迫他骨肉分離、家破人亡,他們之間的恨亙古恆今,不轉不移。
采青被望得靦腆羞赧,慌了心、亂了手腳,她不知該做什麼,順手取書,就著燭光閱讀,低眸,柳眉微皺。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怎麼?才一個眼光、幾句言語,她便感覺聚散苦匆匆?今年花未賞,她便忖度起明年春花,誰與共?
他看她,從頭到尾,她的擰眉、她的哀戚,吋吋落入他眼底。
她有什麼好悲好傷?她是王府的嬌貴千金,養尊處優,沒受過風吹雨淋,一輩子的富貴平安、
一輩子的幸福和樂,幾句詩詞便逗得她香淚欲滴,她哪知人間疾苦,哪知天底下有人,拜睿親王所賜,一世飄零!
遠遠地,腳步聲傳起,他起身,拉開自己的蒙面黑布,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強迫采青看自己。
「仔細看我,牢牢記住,終有一天,我將站在妳面前,到時,就是我要向妳討回公道之期。」
縱身一躍,他從窗口飛身屋外。
凝視他的背影,采青呆呆站立,他手指餘溫在下頷處,久久不散。
不明白呵,她怎能企盼他再度站到自己面前?怎能惆悵滿心,又怎能任失意佔去所有知覺?
門被推開,小茹回來,難怪他得離去。
「……那個蒙面人身手很厲害呢,連王爺都說,要是他肯用一身武藝好好報效朝廷,哪怕邊疆番族侵害咱們……」
恍恍惚惚間,她聽見小茹誇張地形容刺客的行徑,怎麼,才一下子,他就成了英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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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小姐進宮了。」
小茹像麻雀般,在采青耳邊吱吱喳喳說個沒完。
沒辦法,她實在太羨慕,每次聽阿蕊、阿碧回府,談論皇宮裡的事兒,她難免吃醋,要是能被派去服侍八小姐,不知有多好?
這幾年,睿親王府的小姐幾乎出嫁,只剩下排行第八的采雲和排行老五的采青未出閣。
對於婚姻,采青不感興趣,反正父母命、媒妁言,皆不由己,嫁得好與否,皆為女子命運,怨不得天地。
「聽說,八小姐要是能討得皇太后歡心,說不定能被封為格格,嫁給凊遠將軍。」
提到凊遠將軍,小茹勾起一抹似夢似幻笑容,這個凊遠將軍五年前才考上武狀元,短短幾年征戰,戰功彪炳,連連升級。
清朝職等分公侯伯子男,他獲皇帝重用拔擢,特封為凊遠侯。
凊遠將軍聲名遠播,除了他的年輕俊傑、卓爾不凡之外,他更是皇帝眼前的大紅人
,對於將軍,皇帝給予百分百信任,此等君臣關係,教人眼紅。
采青自問,當真嫁給將軍,便能保障女子一世幸福?
不,對於婚姻,她沒有時下女子的樂觀。
「小姐,妳該多到前面走動,別一天到晚窩在這兒,這樣子……王爺壓根兒看不見妳。」說到這兒,
小茹真替小姐也替自己心慌,眼看青春一年年耽擱,她們倆兒就要變成老女人了。
采青不語。
「娘說,女人命好命賤,全決定於嫁啥樣丈夫,若夫君不長進,會累得女人一世抬不了頭。
像府裡所有小姐們都嫁得好夫婿,快活得緊。每年初二熱熱鬧鬧回門,姊妹們比著身上的翡翠綠玉
,珍珠瑪瑙,教人好生羨慕。」小茹一古腦的說個不停。
這是什麼論調呢?姊妹們的婚姻,人人看、人人羨,殊不知大家看的全是表面工夫。年前四姊姊回門,
在花園裡對二姨太哭訴,采青無意間撞上,聽見她泣訴丈夫夜夜鴛鴦,留她一人衾寒孤枕。這樣的婚姻哪裡值得稱羨?
「小姐,我說的話兒,妳可聽清楚?」
「都聽清楚了,可不可以讓我安靜安靜,把書念完?」采青笑說。
「娘說女孩子書念那麼多做什麼?又不能考狀元,念了豈不白費工夫?」
雙手扠上腰,小茹叨念采青,在這裡,婢女對小姐沒大沒小屬於正常情形。
「唸書自有唸書的樂趣。」采青淺笑,她明白,在小茹耳裡,這些話全是歪理。
「妳就是這麼怪,才會和前頭的夫人小姐合不來。」
嘟起嘴,小茹非常不滿意,雖說采青小姐沒架子,可她性子怪、不合群吶,害她少掉了許多看熱鬧機會。
其他小姐的貼身婢女,市集啦、飯館啦,城裡城郊的大大小小寺廟全玩透了,誰像她,哪兒都去不了。
偶爾,她覺得自己冤,怎地命壞被分派來伺候采青小姐,這裡離前頭那麼遠,好吃好玩的全輪不到,半點好處都沾不了邊。
現在,她唯能指望王爺看在親生女兒份上,替采青小姐覓得好丈夫,小姐性子好,幾聲慫恿,說不得自己能撈個二夫人當當。
「妳出去走走吧,別悶在這裡。」采青起身推推她,把她推到大門邊。
「去哪兒呢?」小茹嘟起嘴,她知道去哪兒都比留在這裡有趣。
「妳想去哪兒便去哪兒。」
「總管問起,我怎麼說!」口氣裡不情不願,但她一隻腳已經跨到門外。
「就說妳要出門幫我買繡線。」她轉身回到櫃子邊,打開抽屜,把擺在裡面的月例拿出來遞給小茹。「順便替自己買點喜歡的東西。」
小茹收下銀子,嫣然一笑,心情稍稍開朗。「我知道了,天黑之前我會回來,我會……會幫妳帶點新繡線。」
旋身,她走出房門。
采青莞爾,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個小丫頭既驕蠻又嘮叨,貼心說不上,服侍主子也談不上認真,
偏生采青疼她,疼進心骨裡,兩人大約是前世緣、今生續吧!
放下書本,采青離開屋子,她拿來鋤頭走進林間幽徑。
雨剛落,新筍初成,繡花鞋面沾了些許污泥,她不在意,彎下腰,手指碰碰新冒出的筍尖。
她極愛這一滋味,童年,娘總是領她挖筍,冒出頭的筍只有一點點,但順著土挖下去,別有洞天。
那鮮嫩的筍呵,漬了鹽、泡了醬,醃出醉人滋味。
她在醃筍間學會近朱赤、近墨黑;在鮮筍熱水間沸騰時,學會人世翻騰,總是熬啊熬、煮啊煮,才能煮出風華,煮出甘甜。
撥開土,她一面挖著筍子、一面想念娘親,她們母女緣分極淺,娘卻不吝嗇將自己所有幸福分享於她。
她常說——采青,妳是我最愛的親人,是我在人世間唯一的眷戀,只要妳過得好,我便安心。
於是,她很努力讓自己過得「好」,她是一池冰清玉潔的潭水,不與人爭、不癡怨,石子投入,圈圈漣漪,襯得她心地皎潔。
石子……她想起那顆「石子」。
曾經,「那顆石子」激起的漣漪在她心湖間久久不褪,她問過自己一回又一回,為什麼對他熟悉心悸?
為什麼想留下他的念頭熾熱強烈?
她總是想起他,溫習他的容顏,在夜深人靜時,一次次、一遍遍。他成功了,她的確牢記他,每天每夜。
若干年過去,她沒有他的消息,他沒再進府行刺過阿瑪,是否代表他放棄報復?
或者他聽進她的話,為仕途努力?只是……會嗎?他是那麼高傲的男子,會聽取她的意見?
不想了,每每想起他總是心情起伏,平靜待何時?
采青試著專心、試著在新筍身上悟得新道理,殊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全落入一旁男子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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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了,他在皇帝面前平反爹爹的冤屈。
聖旨出,昭告天下,當年的撫東大將軍郜承信並無通敵叛國,他一心愛家愛國,卻受奸逆誣害,實情傳出,天下嘩然。
原來,二十年前,副將劉磚遭敵軍俘虜,受不了重刑逼迫,同意和敵人聯手,製造假證據誣陷郜承信。
劉磚狀告天子腳下,案子由睿親王主審,因證據確鑿,郜將軍被判腰斬,行刑當日,
百姓不敢置信,為國為民的郜將軍,居然是身披羊皮的大野狼,一時間批判聲浪四起,文人作詩譏諷,軍人以他為戒。
郜家上下七十餘口被判流放邊域,獨獨返回娘家探親的妻子和小兒子逃過一劫。那些日子,
郜煜宸同娘隱姓埋名,四處藏匿,當所有人都不相信爹爹的忠貞時,只有他和娘堅持爹爹的清白,他們發誓要替爹爹討回公道。
然禍事接二連三,郜煜宸的娘親在冬天因病過世,彌留時口口聲聲叮囑,要郜煜宸親手取下睿親王和劉磚的項上人頭祭拜爹親。
他允諾了娘親每句遺言,直到娘斷氣,小小孩童親手埋葬親人屍體。
之後,郜煜宸另有一番奇遇,他遇上少林的靜元師父,在靜元師父手下習武,十數載寒暑,武功練成,師父要他下山歷練。
下山,第一件事情,他找上睿親王府,許是過於躁進,他失手了,非但讓自己受傷,還教一名女子伸手相救。
算不算湊巧?她居然是睿親王的女兒,他們是敵人、是仇家,是不共戴天的兩個男女,
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聽取她的建言,進京求取功名。
仕途一路平穩,煜宸領兵出征,從隊長到將軍,彪炳戰功使得他的功名一級級往上升,
在肅清邊族同時,他將當年使反間計陷害父親的敵國將軍一刀殺死,割下他的首級,悼祭爹爹英靈。
他用盡方法,找到當年與這件事有關的證人、抓住劉磚,在皇帝面前為父親平反冤屈。
皇帝追封郜承信為一等撫遠公,起祠堂、蓋廟宇供後人追思,聖恩下,黃金十萬兩、
白銀五十萬送進凊遠侯府,從此爵位世襲,郜家後代,代代承受皇恩。
該報的仇他報了,可惜……他動不了睿親王。還是老話,權貴當頭,儘管郜煜宸已站到睿親王同等地位,仍奈他何?
雖說聖上裁定,由睿親王出資為他爹爹起祠堂,但僅是如此,怎能消他心中怨恨?
多年來,郜煜宸始終拿他當頭號敵人,是這股恨,支撐著他一步一步走向今天。
更有趣的是,皇上居然起了念頭,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要賜婚他與睿親王府小姐。笑話!他們之間不單單是冤,還有永世不解的仇恨。
他窺視蹲在竹下的窈窕身影,滿腔怒火燃起,他的恨不會停、不會止,他的恨必須找到宣洩口。
看著采青,宣洩出口……他想,他找到了……
幽居閨閣,采青的喜怒極少,她和郜煜宸不同,多年風霜,他老了,而她的容貌卻和多年前一模一樣。
跨大步,走出竹後,落葉碾碎聲引起采青注意,她抬眉……手中竹筍落地……
是他!他更高、更壯了,彷彿一堵高山橫在面前,站在他身前,她的渺小不需費心分辨。
采青想說話,卻啞口無言,望著他的眼,深深切切……
懂了,為什麼總是想起,便心湖翻騰;懂了,為何他總是無預警入夢,擾她一夜清幽;懂了,
她的心悶心愁全為思念,思念他的心、思念他總帶著忿忿不平的表情。采青終算瞭解,她喜歡這個男人,從初次見面起……
她不該用這種澄澈眼神看他,不該挑逗他的心情!煜宸別過頭,不看采青。
他恨草菅人命的睿親王、恨這個清靈女子的父親!她的眼神無法扭轉他的心,無法改變他的作法,絕對!
是的,他恨極她、恨極整個睿親王府,而今,他居然要和這個痛恨的地方建立關係?
不可能,他不會讓睿親王順遂。
所以,他將擄走她、壞她名節,由睿親王去背負抗旨下場,也教天下人都知道睿親王府的小姐下賤淫蕩。
「你來了,要向阿瑪討回公道?」在他背後,她輕言問。
她記得?很好,她真真真確確瞭解兩人之間有多麼不可能,皇上欲將這麼「不可能」的兩個男女繫在一起,可不可以說他太天真?
「妳想嫁給凊遠侯?」開門見山,他不需隱藏對她的厭惡。
他的公道和凊遠侯有什麼關係?柳眉微蹙,她不解,卻努力讓表情平靜。
「回答我,妳想嗎?」他逼她,逼迫她將是他的習慣之一。
搖頭,她不想嫁,沒猜錯的話,嫁入凊遠侯府的會是八妹妹采雲。
若婚姻選擇權在她,她願意同他野居山林,晨看朝曦初起,暮送靄雲歸鄉,日日漁釣耕稼,
安穩……問題是,他們之間尚有難解的「公道」問題。
「妳啞了?」
「我無法回答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
她回話,眉頭的結難解。這男人呵!不說恨,每個聲調卻充滿怨懟,她怎能在他身上擺入希冀?怎能盼望起與他同看朝曦初起?
很好,對於這樁婚姻,她同他一樣身不由己。這個念頭讓煜宸有幾分開心,至少,痛恨婚姻的不單單是他。
「如果妳必須嫁呢?」
「告訴我一種能力所及的方法,我逃。」
「妳寧願逃,也不願意嫁給當今皇帝眼前的紅人?」挑眉,他忖度她話中有幾分真實性。
「喜歡凊遠侯的人是皇上,不是我。」
她對婚姻不感興趣,何況在曉得采雲妹妹正極力爭取的同時,她怎允許自己蹚這渾水?不,競爭從不在她的能力範圍內。
「妳怎知道自己不會喜歡凊遠侯?他可是集名利榮祿於一身的人物。」
他的笑容裡帶著譏諷,很礙人眼,她卻無法停止投注在他身上的視線。「世間多少人迷戀榮華,卻偏有人視它為敝屣。」
淡語帶過,她清楚,自己不喜歡凊遠侯的主因,是她愛上一個男人,在很久很久以前。
好一個視榮華為敝屣的女子,若非她是睿親王的女兒,他會贈與一聲讚歎。
「或者他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他又問。
采青但笑不語,她愛上的男人算不上英俊秀朗,威嚴的臉上總帶著嚴肅眼光,他不愛她,
甚至覺得她欠他公道,可是初遇,她便愛上他,無緣由的愛,她該怎地出口解釋?
「回答我!」他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
垂眸,采青望著勾著下巴的大手掌,那是一隻學武的手掌,滿佈粗繭,再大點兒力氣,要將她下巴捏碎何難?
「今日的風流倜儻,明日不也是枯骨路旁,所有人都相同,不過是一副臭皮囊。」
有意思,她比一般女子多了幾分智慧,煜宸眼底浮起興味,真想和她再多談幾句,然……不對!這不是他來的目的。
收起對采青的欣賞,煜宸正色,沉聲問:「所以,給妳一個方法,妳就不嫁凊遠侯?」
「我想你弄錯,如果真有人要嫁給凊遠侯,會是八妹妹采雲。」她平靜把話說完,這事兒,本就同她無關。
「跟我走,妳可以不必嫁給凊遠侯。」他沒理會她的話。
如果她多幾分勇氣,她會跟他走,真的,她的手在抖、她的心在顫,她幾乎要不顧一切點頭——
是他嘴角的鄙夷阻止她,是她猛地想起,喜歡他純粹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狠狠咬住下唇,保住心吧!她什麼都沒有,至少縱容自己守住無人知曉的愛情。
采青沒想到,一個念頭轉動,她改寫了他的計畫和自己的人生。
「我不跟你走,也不必嫁給凊遠侯。」采青說得斬釘截鐵。
彎下腰,她拾起泥地上竹筍,放進籃子,仰頭,一步步穩踩,她踩穩自己的心、自己的人生。
盯住她的背影,郜煜宸冷冷的嘴角揚起,多麼驕傲的女子,她說不必嫁給凊遠侯是嗎?好!
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必嫁。
這場婚事鬧的沸沸揚揚,原本領下皇命準備出嫁的八小姐居然懷了孕,而對方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宮中侍衛,
皇上氣得要辦人,還是凊遠侯出面求情斡旋,才免了睿親王府的抗旨罪。
睿親王掃了顏面,走到哪裡,茶餘飯後,都有人拿這樁事兒閒嗑牙,聽說他還因此氣出病,
宮裡御醫幾次探診,束手無策,只說心病尚需心藥醫。
相對於睿親王的失意,不免顯得凊遠侯的得意春風,計策成功,他站在角落,冷眼看笑。
煜宸沒想過事情會那麼順利,宮中侍衛不過謊稱自己是凊遠侯,八小姐便迫不及待獻出自己,
這女人呵,沒有她姊姊視財富為敝屣的胸襟。
他要是多幾分理智的話,事情就此打住,他和采青之間再無牽牽絆絆,畢竟,經過這遭,皇帝哪裡還會再去勉強他和睿親王結下親事。
但,僅僅為了采青那句「無關」、為她口氣中的斬釘截鐵,他拋下理智,主動向皇帝要求親事。
於是,皇帝重新下詔,封睿親王府五小姐為育貞格格,由皇上做主賜婚,嫁予凊遠侯。
聖旨打亂了采青的生活作息,怔怔看著御賜珍珠和絲綢,她作不出反應。逃嗎?怎還來得及……
「小姐,快!凊遠將軍來了,王爺要小姐到前面相見。」門霍地被推開,小茹蹦跳進門,擾了采青冥想。
回神,她沉默。
「快啊,小姐。」她從櫃子裡翻翻挑挑,想替采青挑件上得了檯面的衣服,弄了半天,卻尋不出半件像話衣衫。
「算了,就這樣。」小茹拉起采青,迫不及待出門。聽說凊遠將軍很威嚴呢,只消一眼便知他是個英雄人物,她比采青更想見見將軍。
「我不想去。」對於未婚夫婿,她無半分好奇,她只是後悔,後悔那日不隨他離去,若是當日離去,現在……或者是另一番境遇。
「怎能不去?這是王爺的命令呀!這當頭,所有的人全眾在前廳,想看看八小姐那位無緣夫婿。」
這會兒,小茹可得意了,她在阿蕊、阿碧面前露了臉,要嫁將軍的可是她的五小姐呢!
「快、快!」她一邊推著采青、一邊催促。
不得已,采青只得跟著小茹走。
踩進前廳,百般不情願,采青緩步趨前,抬眸……在熱鬧的廳堂上,她認出了他。
是他!居然是他?!
她訝異、她震驚,她不能出口的言語盡在眼神裡。
看到采青的訝然,煜宸還給她一個勝利笑容,現下,他倒要看看采青嫁是不嫁。
望住他眉間冷冽,采青有幾分茫然。
他聽取自己的建議報效朝廷?他和阿瑪在天子面前已論過對錯?他們之間再無嫌隙?
不,就算再無嫌隙,他都不會娶仇人之女為妻。
對了,是聖旨,他純粹迫於無奈,所以他要給她一個方法,教她不必下嫁,偏偏不嫁的自己,
還是同他的生命相牽繫,到底到底,他們是有分或無緣?
「不知采青小姐是否心甘情願嫁給在下?」郜煜宸似笑非笑。
話出,睿親王和王妃臉上倏然變色,簡簡單單一句話,諷刺了所有人。采雲的事未過,
那是睿親王府的重大恥辱吶!偏偏,他刻意提起,教人面上無光。
「聖旨下,哪有『心甘情願』這回事。」采青頂回去。
「換言之,上回的事難保不重演?」挑挑眉,他欣賞睿親王的鐵青臉色。
「將軍未免看不起采青,即便是小女子也知忠孝信義,我豈是陷父親於不義之人。」她正氣凜然。
「這番話妳該教訓的對象是貴府八小姐。」煜宸一句話,堵住每張不滿的嘴。
「對於這樁婚事,將軍也是心甘情願?」采青不懼。
采青問到他的痛處,怒目圓瞠,煜宸深吸氣。
他的確不甘願,的確痛恨,但也的確是他親口向皇帝求來親事。
四目相對,她的勇敢在他眼中相當刺目,勾起她的下巴,煜宸冷冷道:「總有一天,妳會後悔同我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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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頂花轎,搖搖晃晃,將采青送進凊遠侯府。
這門親事對於睿親王府,不過是將漸漸平息的笑話重新炒熱,沒有絲毫可賀見喜處,
然礙於聖旨,睿親王不得不讓采青出嫁,但,他們盡量低調,盡量不教人們有機會多話。
或者是對煜宸的不平、或者是對采青的輕鄙,總之她的嫁妝寒傖,幾十個紅奩裡,
裝的全是日常用品和書冊典籍,缺金少銀,沒鳳釵、沒珍珠瑪瑙,連像話的錦織綢緞都沒有,妝奩方抬進侯府,采青已教下人看輕。
對於此事,采青沒太多反應,僅僅抿唇置之。她不介意的,唯一介意的是……是他……
新房內,小茹臭著臉,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
「小姐知不知,將軍在迎妳入門前夕,娶了個叫趙紫鴛的歌妓,分明沒把王爺放在眼裡!」
采青不語,翻看自己掌心,小小的食指在上面劃呀劃,淺淺的紋路,細細的幾道線,童稚時期,
娘曾翻著她的手心歎息:「這手太單薄,怕是無福享受,可憐的孩子,教我怎生舍下?」
說捨不下,娘仍舊捨了她。
不管是否真是命薄,她終是看淡了生命,看淡了人生,她從沒想過,皇帝賜婚,把她送進這個進不得、退無能的境地。
「更可惡的是,侯府奴才狗眼看人低,居然把喝醉酒的將軍送進妓女房裡,也不想想,
今天是將軍和妳的洞房花燭夜,硬生生把你們拆散,什麼跟什麼嘛!」
小茹氣極敗壞,端起桌上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沒規矩的她,沒規矩地搞不清,那是交杯酒,給新婚夫妻交心用的,她怎能盡飲?
算了,飲盡又如何,他找了女人來懲罰她的「對峙」,懲罰她的自以為是。
東一句算了、西一聲無所謂,采青刻意教自己淡然,怎地……她還是滿腹酸楚……
「小姐可是皇帝誥封的格格,那個妓女算哪根蔥?憑啥給小姐下馬威。」
自然是憑借丈夫疼愛,郎君看重啊!傻小茹,怎地連這點都看不清?她歎氣:「小茹,先下去休息,時候不早了。」
「小姐……」
「這裡不比睿親王府,凊遠侯府有凊遠侯府的家規,妳在這裡犯了事,伯是連我都維護不了,所以……處處小心。」她語重心長。
「欺人太甚,好歹,妳是皇帝親口封的格格呀!」
她一提再提,本以為有了這個封號,從此小姐出頭,她也佔上地位,就算做不成二夫人,
好歹也可以當個三夫人或侍妾呀!哪裡曉得,趙紫鴛欺負人,硬是強壓小姐,想至此,她怎不埋怨?
「小姐,妳當真嚥得下這口氣?」小茹不平。
「不嚥下又如何?」
「早知道就別嫁。」小茹嘟嚷。
「沒這麼嚴重,總之安分守己……妳先下去吧。」再次催促,她需要空間沉澱心情。
門呀地打開、合上,靜悄悄的喜房裡,剩下采青獨坐。
打開櫃子,取來文房四寶,滴上交杯酒,研了墨,一圈圈,磨的是心、是她未出口就教人斷念的情。
起筆,幾劃丹青,栩栩如生的郜煜宸躍然紙間,這男子呵,多年前匆匆一晤,沾上心,
從此脫不去情意,誰曉得,再相見,竟是擰心……
早知如此,寧願夢中相隨。
凝望畫中男子,采青淒然一笑,新婚夜,秋雨梧桐,冷冷清清,蕭蕭瑟瑟……
叩叩叩,更夫敲過三更鼓,她想,他不會來了。
采青褪下喜服,面對銅鏡,鏡中的自己是哀愁、是無奈,淚滑下,凝在香腮。
「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可憐的新人,可憐的胭脂淚,說予誰?」輕喟,采青走回床邊。
擁被,軟軟的被子不見他的體溫,這個洞房夜,對她而言太殘忍。
微閉眼,秋雨疏疏落落打上葉片,明朝是否一地落葉殘紅?是吧,她的心也如捻碎了的滿地殘紅。
從此,鎖心、鎖情、鎖意,她下定決心,不教驕傲男子看透她,看清她的失意。
這一夜,采青睡得糟糕。
反覆想起那些夜裡,親手縫嫁衣,仔仔細細,她鑲起御賜珍珠,顆顆晶瑩、顆顆圓潤。
她對著熒熒燭火,想像自己夠努力,或者他願意化解仇怨,或者願意讓不情願婚姻轉圜,可惜……他連機會都不給……
緩緩地,進入夢境,夢裡,她縫啊縫,縫了羅裙裁新衣,針尖錐進指頭,刀子裁進肉裡,痛了心,張口,卻連個苦字都說不清。
衣裳縫了滿櫃子,他進屋,一句話不說,拿起火,燒去她所有辛勤……
她霍地驚醒,猛然坐起,環顧四周,沒有火、沒有焦破,只有夜裡秋雨稀稀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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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將軍請您到前廳,奉茶給將軍與夫人。」
門急敲,采青驚醒,天才濛濛亮,多數下人未清醒吶!他便這麼迫不及待要她難堪?
昨夜的委屈還不夠?初入新房,已成棄婦,他到底要她怎樣?
「二夫人,您醒了嗎,將軍和夫人已經起床。」門外的催促聲再起。
二夫人,這就是凊遠侯府的家規?皇帝的指令在這裡起不了作用?
下床,披風衣,采青打開房門,門外夏總管精神翼翼。
「二夫人,很抱歉吵醒您,將軍說……」
口口聲聲的「二夫人」,他分明要她認清身份,皇帝賜婚如何?敕封格格又如何?再怎麼說,
她不過是「二夫人」--排行在一名歌妓之下。
「我知道。」淡淡三個字,她截下總管的話語。
「還有一事兒,將軍要我轉告,二夫人帶來的婢女小茹做事細心,已經被分派到夫人房裡,將軍吩咐,
倘使二夫人有需要,可以另派婢女服侍。」
才一夜,他便急著教她孤立無援?采青吞下不平,鼓吹自己平靜。
他錯了,什麼事她都能忍受,尤其是孤單這一項,自小到大,她受的訓練應付這些,綽綽有餘。
「我沒有需要,謝謝你,請等一下,我馬上準備好。」淺淺一句,不帶情緒。
采青的平靜讓夏總管訝異,他以為她會怒不可遏。
「是的,奴才在這裡候著。」他躬身退後。
關上門,采青梳個簡單髮飾,一襲家居青布衣,沒有新嫁娘的喜氣,也沒有格格的闊氣,她泰然自若走出房裡。
門開,夏總管再次驚訝,這身打扮,近乎府裡的婢女啊!
采青抬起下巴,氣泰雍容,她不自卑、不自鄙,她的尊貴不需要外物妝點。
走過迴廊,行經幾處院落,采青不教他為難到自己,即使她福單命薄,可她答應過娘,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好」。
跨入大廳,廳裡空無一人,他存心要她等,她不教他失望,別忘記,順從是她的優點之一。
垂手而立,她面向晨曦,遙望天色一點一點澄清。
昨夜雨停,大地洗淨,枝頭花蕊綻放清新,滿地殘紅訴說昨日哀戚,仰首樹梢,高高在上的紅花展顏歡笑。
這是人生,總有人歡樂,總有人悲傷,看開世情,人世間本是這樣。
采青拚命說服自己,她從不委屈,認真想、努力算,最終還是認定,她的存在,教他不平。他恨她,一如憎恨阿瑪啊!
腳微微泛酸,她撐著,不去覬覦椅子上的舒坦。
風吹起,鮮黃嫩菊展開花苞,園裡各色菊花各自美麗,不管是否有人欣賞,它自開自的、自賞自的。
沒錯,她該學習菊花,學習君子的孤芳自賞,也學學它的傲然卓立。
遠遠地,采青看見小茹扶著「大夫人」,一步步往自己方向走來,身邊是「他」--她的缺席新郎。
沒有了昨夜的怨懟不滿,小茹滿面陽光,幾次偷看煜宸,那臉上的笑呵,盎然春意。她愛上將軍了,
她相信命,相信前世今生,她和將軍必定有所牽繫。
為這份認定,她在最短時間內,分析采青小姐和自己的處境,她算準將軍寵愛趟紫鴛,於是她易弦改轍,
站到趙紫鴛身邊,為她盡心盡力。
小茹盼著煜宸因她的努力看見自己,盼著有朝一日,順著籐兒,攀上他的心,是的、是的,她充滿信心
……相信早晚一天,將軍會喜歡上自己。
「地上泥濘,夫人小心走。」輕輕地,小茹在夫人耳邊提醒。
聽著小茹對紫鴛的體貼,得意展露在煜宸臉龐。多麼容易!不過一道命令,他成功從她身邊搶走唯一熟人。
她落單落定了!
他夠過分吧?但郜煜宸不介意自己的過分,咎由自取的人是她,她不該對他驕傲,更不該忘記,他和她阿瑪之間那段,永遠不會過去。
欠了欠身,采青讓到門邊。
第一次,她看清趙紫鴛,紫鴛夫人長得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身子惹人心疼,這樣的女子總教男人傾心吧
?所以他愛她、偏袒她,皆屬當然。
在采青打量紫鴛同時,紫鴛也用同樣的眼光審視采青。
采青的美麗太教人震撼,她的容顏讓紫鴛自慚形穢,不過是粗布荊釵,高貴氣質卻教人不敢逼視。
怎麼辦?早晚她會佔據夫君所有心情,她勝不了格格的。
想至此,紫鴛一陣喘咳,小茹忙靠近為她輕拍背部。「夫人,您還好嗎?」
小茹清脆嗓音拉回煜宸的注意力。
是的,從眼光相觸那刻起,他便不由自主,他以為采青是狼狽的、尷尬的,甚至是憤怒的,沒想到她仍是一貫教人凝眼的平靜與自信。
昨夜,他沒進喜房不是?為何不見她惴惴不安?他刻意壓低她的身份不是?為何簡裝布衣,仍舊掩不去她的尊貴驕矜?
該死!她不該是這般從容自若,不該一雙清靈大眼,乾淨清澈得映襯出他的卑劣。
錯了,她該卑躬屈膝,像一個忠心小妾,巴結逢迎;她該低眉垂目,小心翼翼,擔心自己的下半輩,是否能安心順遂。
「二夫人,奉茶。」
夏總管不知幾時站到她身邊,側眼,采青方發現,門外站了幾十個人,他們在什麼時候聚集?是他要所有人一起來看這場奉茶戲碼?
她不置可否,端過茶水,蓮步輕移,將水端到煜宸面前。
他是生氣的,端起茶水,忿忿。
采青不明白他的憤怒,但她不害怕畏懼,踩著穩健步伐,再將茶水送到趙紫鴛面前。
望著她的雍容大度,這杯水,紫鴛是怎麼都端不起來,這般人品、這般尊貴,豈能容她這般委屈?她看著采青,無語。
采青不解紫鴛的恐懼,杏眼望去,將茶水往夫人身前遞過,紫鴛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這杯水她無法端起啊!
她輸了,徹徹底底輸掉,絕望在紫鴛心底蔓延,頓時,她覺得自己的前途無半分光明。
紫鴛的小家子氣讓煜宸皺眉,他火氣更大了,他氣紫鴛,更恨采青,憑什麼她有這般影響力?
小茹發現所有人都僵在當地,直覺地,她替紫鴛接過茶水,掀開碗蓋,吹涼,餵進夫人口中,暫且止住趙紫鴛的咳嗽。
小茹的舉動贏得煜宸的讚賞,小茹接收到了,飛揚的心、飛揚的笑意,她的快樂無可言喻。
放下茶水,煜宸說話:「這段時間,為了皇帝賜婚,大家辛苦,從今天起,生活秩序回到過去,
大家各安其分,做好分內事情,府裡大大小小事情一樣由夫人主持,夏總管輔助,若有人想惹是生非,
弄得府裡上下不安寧,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一律照家規處分。」
說話時,他眼光調向采青。
怎麼?他算準她將不安分?
輕笑,他一定沒打采清楚,睿親王府的五小姐沒什麼出色處,她最值得人稱讚的,便是安分一事。
「假使有人不服夫人命令,大可找我來分解,要是有人敢搞小動作,暗地欺人,我頭一個不饒。」
他又認定她擅長欺人?
算了,不計較,愛怎麼想、怎麼說,全由他,反正這場談話,他的目的是教下人知道,新婦地位有多麼低劣,
他成功了,而她,不介意自己是否失勢。
采青心思飄開,飄到若干年前的夜晚,他們初見、他們的莫名熟悉,那個心慌意亂的夜裡,她想起「眾散苦匆匆」
,想起「今年花勝去年紅」,「知與誰共」……
哪裡知道,再聚、再共,苦澀甚濃?
她不曉得煜宸又說了什麼,不知道「奉茶」是怎地散場,只曉得恍惚回神,大廳裡空蕩蕩,一個人不留,忍不住淒涼。
她的人生呵……福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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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日雨,老天也看不過去她的婚姻,滿地殘紅,吋吋片片,一如牆頭喜字,捻碎心痛。
她是蠢女人,蠢到無藥可醫,所以,她安分、不惹是生非,處處照他規定行事,足不出門戶。
轉眼,嫁入侯府近月,她沒有歸寧回門,這件事在凊遠侯府沒人關照,連睿親王府也不曾派人來叮囑。
這天,采青受了點風寒,夜裡輾轉不寧,醒醒睡睡,夢境段段片片。
夢中,她坐在床沿,雙眼裹了布,濕濕的淚水將白布浸潤,心沉意重,她明白分離就在眼前,卻不敢哭出聲。
床邊,小茹在喂煜宸喝粥,一匙一匙滿足細心。三人對座,采青看不見煜宸,煜宸也看不見采青。
終於,他問起她:「采青呢?為什麼這幾日她都不來見我?」
不過短短一句話語,采青便快樂得像條小魚,她想游水、想唱歌,想賴上他的溫暖懷抱。原來呵!這種感覺就是幸福;
原來呵!幸福是種教人不捨放棄的感動。
「王爺,很抱歉,采青知道您受重傷,眼睛再也看不見後,便悄悄地離開了。」小茹說。
小茹居然說謊?為什麼?她待她那麼好,為什麼小茹不告訴煜宸,她就坐在他身前,默默垂淚?
說話啊,采青,妳該爭取,不該放棄;說話啊,告訴他,妳沒有離開,妳想一直、一直守在他身旁,時刻不離。
她的心在鼓噪,卻啞然無言。
「小魚兒又異想天開了?」煜宸笑開。
「涴茹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小茹說。
「她肯定是去替我尋訪仙人,治療我的眼睛,有趣吧!妳永遠弄不清楚她鬼靈精怪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
小茹不回話。
「告訴我,有沒有人陪采青出門?她不會照顧自己,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纍纍。」煜宸急問。
「王爺,對不起,采青離開前留下一紙書信給我,她說她沒辦法陪著終生失明的丈夫,她要的是能陪她走遍天涯,
看盡千岳百川的男子。請王爺原諒采青,您知道她是好動、熱愛自由的,她沒辦法……」
「被瞎子牽絆終生。」微笑僵在煜宸頰邊,冷冷地,煜宸接下小茹的話。
說謊,說謊,滿紙謊言!她不想離去、不願離去,她被迫,她不得已,只要有一點點可能,她絕不走!
采青張不了口,她滿頭大汗,掙扎著伸手,她想拉拉煜宸的衣衫,告訴他,別誤會,她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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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場景入了煜宸夢境,他嚇出滿身冷汗,從床上躍起,急喘……
怎會作這種怪夢?怎地夢中情景真實得教人驚心?她的眼睛嵌入了他的眼眶,小茹口口聲聲對他說謊,采青的哀慟在眼前晃蕩……
煜宸甩開紛亂思緒,估量自己,是不是采青的存在影響了他?
一定是的,她不在他的估計範圍內,她安靜合作到令人匪夷,若非大紅燈籠高掛屋簷,恐怕沒人記得侯府添了個二夫人。
聽說,她足不出戶,對於進屋送飯菜、打理環境的下人,客客氣氣,沒有半點王府千金的傲氣。
聽說她成天讀書繪圖,衣著打扮樸素得教人看不下去。
聽說她和自己對奕,經常半晌動也不動,擰眉苦思下一步棋。換句話說,他的刻意偏心,一點都沒為難到她身上。
她安適自得,恬淡寧靜,她是居陋室不改其樂的陶淵明,她不嫉妒、不吃醋,平平淡淡過自己的日子。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多年前,面對刺客的安然,不慌不懼,令人訝異;今日,面對一個教人想造反的環境,她仍舊平靜如昔。
她真不在乎別人怎生待她?真不為自己的困境難過?
他擄人、壞名節的計畫,因她一句「世間多少人迷戀榮華,卻偏有人視它為敝屣」改變;他迎她入門、欺她的軟弱,
亦讓她的不反應破壞殆盡……
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令她屈服?
不知不覺問,煜宸走出寢居,秋雨綿綿濕了他的布靴,雨絲飄染頰邊,寒意沁心,經過幾道迴廊,他走人後院,在她房前停下腳步。
這裡夠僻靜了,和她的竹林小築相當,若非需要,府裡鮮少人會走進這裡。
當初,安排她居住此處,是他特別吩咐,目的自然是要人忽略她的存在,而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卻絲毫不覺得快意。
輕推開門,采青沒上閂,和當年他闖入她屋內一般。
她從不對人設防嗎?濃眉挑起,不滿攀升。
蠟燭燒得剩下短短半小截,風自窗外刮入,燭火在風中躍動。
就著些微光線,他看向屋內的一景一物。
屋子和她搬進來前相差不大,堂堂的格格嫁妝居然少得可憐,看來,她的不受寵並非從嫁給他才開始。
桌上擺了幾冊書籍,攤開的宣紙上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和窗外的秋意全然不一,硯台裡水墨未干,她才睡下不久吧!
走近床頭,采青睡得不安穩,身子輾轉,額間汗水串串,她咬緊嘴唇,十指扭絞棉被,幾次咿呀出聲,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不自覺地,他在她床邊坐下。
為什麼?是她泛白雙唇影響了他?是她眼角那些不知是淚、是汗的水珠子煩擾他?煜宸不清楚。
細看她的五官,娟眉輕鑲,菱唇微翹,是熟悉、是親切,是彷彿曾經……他們之間……怪異夢境與現實重迭,
夢中人的淚、夢中人的悲愴,侵入腦間。
別哭,他知道她想留在他身邊,知道失去眼睛,她滿心情願,知道她為了他不介意犧牲……
漸漸地,他伸手貼近她頰邊,濕濕淚水染上他的指間。
猛地,采青坐身。
同時間,燭火燃盡,黑暗侵襲,漆黑的夜裡,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無語……
采青不確定自己身處何處,眼前一片漆黑,彷彿,雙眼還蒙著布,淚水不停歇;彷彿,她的委屈仍然一層一層,圈得她無力抗衡。
「我沒走,我在這裡。」她低聲呢喃。
她的手觸上煜宸的臉,夢中現實,她尚未分辨。
「不管你看得見或者看不見,我都在這裡,不離棄。」采青像為自己說話般,囈語迷離。
然她的話卻教煜宸心驚。是嗎?她和自己作了相同的夢?夢中他看不見,她就在咫尺間,他卻誤以為她已走遠……
采青的臉觸上他末刮的青髭,淚流滿面,心中悸動自睡夢中延續……
她攀上他的肩,抱住他,摟住他,用盡全力要教他相信,她沒離開,他的小魚兒沒去訪仙,沒去追尋自由。
知不知呵……她的自由要有他相伴,才具意義。
她的淚、她的夢代表了什麼意義?代表前世他們有緣有分,代表此生相聚不是意外巧合?
不!他不信怪力亂神,不信前世今生,他只相信自己,和自己所能夠掌控的一切。身體僵硬,他直覺後退。
他的直覺動作喚回采青意識。
對,她不是小魚兒,她是皇帝親封的育貞格格、凊遠侯府的二夫人。
那麼……身前男子是誰?驀地,心臟緊縮,她慌張推開煜宸,整個人縮進床後頭。
「你是誰?」
順手,她抽起髮簪,護在自己胸前。
「妳以為我是誰?」輕鄙一笑,他迅速恢復正常。
旋身,煜宸走到桌邊,燃起燭火,光線映上她的滿臉驚慌。
「除了我,妳認為誰該站到妳床邊?」再問一聲,他咄咄逼人。
「抱歉。」
采青不曉得自己為何說抱歉,收起髮簪,她努力回復沉穩平靜。
「聽說妳足不出戶?」
這裡沒有特定的婢女,他刻意不讓任何人同她建立關係,但所有下人說法一致,說她安分到無從挑剔。
「你的要求,不是?」她反問。
采青下床,離他三步遠,即便他們已成親近月,但對兩人而言,他們畢竟還是陌生。
「妳那麼聽話?」他靠近,故意不讓她躲進安全距離。
「這是侯府家規,怎能不遵循?」仰頭,她用氣勢替自己加分。
她聽不聽話,他清楚得很,何必在深夜特來相欺?
「很好,對於妳的謹守本分,我該給予獎勵?」他欺近,臉湊上她的,企圖在她臉上尋到驚慌失措。
偏偏,她不教他如意。
「我習慣謹守分際,不習慣暗處欺人。」采青拿他的話回答他。
很好,她記取他的每句話,真不知道他是該誇獎她的乖巧聽話,或是小心她的擅長記恨?
「很好,繼續保持妳的好習慣。」煜宸說完,不再開啟話題。
兩人相對,情況有些詭異,三更半夜,他來這裡,單單要她「保持好習慣」?
咬咬下唇,采青開啟新話題:「我想請問,你對阿瑪……」
「妳想知道我會不會再去刺殺他?」她甫出口,他便猜出她的心事。
「是的,你會嗎?」她打開天窗說亮話。
「他是我岳父。」
「這件事,並非你情願。」她點出實情。
「我迎妳入門是事實,皇上面前,我允諾放下仇恨也是事實。」這句話,他口氣間存了憤恨。
所以……阿瑪安全了?采青松口氣,動作很輕,但他看分明。
「妳不用那麼開心,將來只要他有把柄落在我手中,我不會顧慮這層親戚關係,該彈劾的,我一條都不會放過。」他恐嚇。
「若肯放下偏激,你不難看清,我阿瑪不是個壞官。」
「妳用什麼來界定好與壞?別告訴我他不貪污這一項,睿親王太富裕了,根本不需要去貪求金銀……說到這點,
他對妳這個女兒似乎不那麼慷慨。」
他走到她妝台前,打開抽屜,空蕩蕩的櫃子裡,沒有胭脂水粉,只有一柄木梳,和幾個粗糙拙劣的飾品。
「你在乎我的妝奩?」她反口問。
她不以此自卑,她自書上學習到,人的價值不在於外在表相,而是取自於內心,或者她沒有珠寶來裝扮美麗,
但她志節高尚,誰都貶抑不了她。
「不,我在乎的是妳在妳阿瑪心目中的地位。」他要睿親王因女兒被虧待而受苦。
「我親娘是婢女,身份低微,我的出生對全家人而言,是個不該存在的錯誤,很抱歉,我在阿瑪心中,談不上地位。」她實說。
「難怪……」
他失算了?並不!一個八小姐,他已成功讓睿親王府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但我不認為自己身份不及其他姊妹,不管如何,我是阿瑪的骨血,而我和其他姊妹相同,深受母親疼愛。」
「妳的母親還在?」
「不,她很早就去世,但她一直都疼我、照護我,我確定。」
「妳又知道死人的感受?」他輕嗤一聲。
「生死隔開的只是形體,隔不開思念與眷戀,就算父母親人不在身邊,我相信,在另一個世界,他們仍為我們懸念。」
「那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無助的時候,娘會在心底鼓勵我;碰到挫折時,她會對我說,別害怕,堅持下去,生死分不開親情。」她企圖說服他。
「妳想傳達些什麼?就算妳阿瑪害死我爹娘也沒關係,反正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對我默默關心,
反正生死分隔不去親情懸念?笑話!」他的口氣嚴峻。
話到此,兩人談出僵局。
「我沒這個意思,甚至……我不確定,阿瑪是否真正害死過誰。」采青說。
「好一個『不確定』,我可以明白告訴妳,不確定的人是妳阿瑪,他不確定我父親是否通敵,便判他腰斬,
判我家上下七十餘口流放邊疆,我非常非常『確定』,不管是否昏庸、不管是否愚昧,妳阿瑪真真實實親手害死不少人。」他對她吼道。
天,她怎從未聽說過此事?原來,他們兩家居然存在這樣深的仇怨!
他的恨有憑有據、有道理、有緣由,她怎能期待兩人之間有所轉園改變?怎能盼望他的怨懟就此打住?
不可能的,換了她,她也不可能善待仇人之女。
所以,她受的一切全是應該,不冤呵……
「你為爹娘平反了嗎?」采青急問。
「是的,我殺死當年設計我爹的敵邦將軍,抓住陷害我爹的官員,還原當年的通敵真相,皇帝追封我爹為一等撫遠公,
要睿親王捐五萬兩為我爹建造廟堂供人膜拜。
知道嗎?我唯一沒辦法討回公道的人是妳阿瑪,他有皇帝撐腰,我動不了他半分。妳說的沒錯,我爹娘雖去世,
卻時刻在我心底鼓勵我、驅策我,他們要我摘下妳阿瑪項上人頭,祭拜無辜亡靈。」
提起恨,他面目猙獰。
「你說,我阿瑪花五萬兩銀子,為撫遠公建造廟堂供人膜拜……」
他截下她的話。「誤殺人,捐五萬兩銀子便算了事,要是我殺死妳,也給妳建座祠堂,妳可願意?」音調低抑,他正在控制自己的怒氣。
「我沒有這等價值,倘若真要殺個人才能平息你的怨恨,動手吧。」
引頸,采青賭他本性中,理智勝於衝動。
「妳以為我不敢?」
煜宸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往後扭,他不在乎她的疼痛,真的!
「殺死我,不需要多少勇氣,只要你確定,我的性命能讓你人生不再缺憾,你的仇恨就此煙消雲散,我相信你敢。」
采青無畏,清靈的瞳眸望住他,一如多年前,她的心未曾受過污染,即使所有人都待她不公,她亦不怨。
就這樣,四目相交,她不說話、他也不出聲。
煜宸細盯她的臉,回想他們的初相見,想她的篤定和教人心安的性情;而采青,她仍然費力氣應付那份解釋不來的熟悉。
她喜歡他,不需要任何證據與確定,她屬於他,從初識那天起,她便認定,只是……複雜杵在他們中間,教她前進不得,後退不能。
久久,他撂下話:「說對了,妳的確沒有價值,殺一百個妳,也抵不了一個睿親王。」
鬆手采青,不顧她的踉蹌,昂首,煜宸大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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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他承認自己太無聊,無聊到跑進全府最偏僻荒涼的院落,找人麻煩。
從那夜,他們吵過一場不算架的架之後,又是十餘日不見面。
這些天,他詢問下人,得知采青的生活步調沒有任何改變,彷彿那夜的事情不曾發生。
今日上朝,煜宸和睿親王在江南賑災的議題上,有不同意見,雖然他心下明白,睿親王的提議不啻是個好方法,
但他還是說服皇帝採納自己的建言。
這場勝利讓他很開心,開心到想飛奔至采青身邊,看看她的表情。
沒錯,這種行徑太幼稚,但他就是想幼稚這一回合。
一回侯府,匆匆走入後園,這次是大白天。
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的後花園,居然長出幾竿竹子,怎麼一回事?橫眉豎目,她想把這裡改造成她的睿親王府?
沒敲門,他大步跨進她房間,采青正在下棋,專注太過,居然沒發現外人入侵。
煜宸以為迎著自己的,將是一臉倉皇的采青,沒想到她連抬眉都缺乏意願。
湊近她,他想嚇唬她的,卻沒料到自己居然教棋盤上的局勢吸引去。
他的過度靠近,教采青發現,身旁有人,她沒舉目,輕語:「午膳放在桌上就行了。」
煜宸不回答她的錯認,拿起白子在右上角放下,這子替白棋攻出一條生路,采青訝異,這才抬頭看來人。
這一眼中,有敬佩也有欽羨,卻沒有他設想中的驚惶。
「這一步,我想了很久。」她以為再解不開來。
「妳的黑棋過度自信,也許一開始,妳就設定了白棋輸、黑棋贏。」
什麼跟什麼,他來這裡的主要目的是挑釁,才不是來向她解說棋藝。
「或許吧,人們很難不主觀,從落下第一子起,我就認定白棋勝不了這場。」采青承認,主觀的確局限住她。
「現在呢?」煜宸問。
「豁然開朗!白棋多了幾分機會,但,我仍然不認為它有機會贏。」
「是嗎?」煜宸淡淡一笑,坐到她對面,接手白棋攻勢。
采青舉黑棋,封鎖他攻殺出的活門。
煜宸再落一子,東一子、西一子,不過一炷香工夫,白棋贏得最後勝利,輕喟,采青收下盤中棋子,認輸。
「你的棋藝很好。」采青說。
「我師傅喜歡下棋。」靜元師父能文能武,在他手下,煜宸學到不少事物。
「你很幸運,有專人指導。」采青的話不帶酸意,純粹羨慕。
雖說贏過這場,煜宸心知肚明,他贏在她的措手不及,嚴格來說,她的棋藝不在他之下。
「沒人指導妳下棋?」
「下棋是我自棋譜上學來的。」這些年,她的月錢幾乎全買了書。
「妳沒有師傅?」
「小時候有一位,不過,他只教我認字,之後,我所知道的事情全由書本上得到。」
打開櫃子,采青向他展示滿滿的一櫃書,那是她的寶藏,專專門門屬於她一人。
「妳喜歡看書?」他走近,翻翻裡面的書冊,種類很雜,各種書都有。
沒辦法,她不能出門,只能托府裡雜役小毛子替她出門買書,小毛子不識字,總是隨書店老闆挑選。
「嗯,那是我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撫摸書本,這裡的每冊,她都看過無數次,從不懂到讀出興致,她在知識學習間得到盎然趣味。
「為數不多的興趣?是嗎,除了下棋,妳善長丹青、刺繡,聽說連命理都懂一些。」
她未免過謙,即使他刻意防堵,刻意不讓下人同她建立感情,但她的博學多藝,還是教下人們深感佩服。
「都是從書上學來的,談不上專長,我的時間多,長久磨下來,總會磨出一些功夫。」采青謙遜。
「妳喜歡看書,可以到書房去挑,裡面有不少好書。」
搞什麼,他是來讓她難堪的,誰教他允了她一條路,教她無聊的日子多了幾分愜意?
「真的嗎?」她不敢置信。
快樂躍上眼簾,她當然快樂呀!這裡沒有一個小毛子能為她出門購書,再說……他的家規裡面,二夫人沒有月錢可領。
她的喜悅快意,倒教他不好意思收回成命。
「真的。」他悶悶回答。
「太好了,我可以請人替我領路到書房去嗎?」
他大可惡意回答,不行!有本事就自己摸到書房裡,但是,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原因是……
她眼底的快樂,那份快樂有強烈傳染力,染得他的心情也跟著蠢蠢欲動。
「可以。」他又悶了,他肯定中毒,才會一次、兩次,不斷違心。
「太感激你,我會好好保護書冊,看完,原書奉還。」
感激?不過是借幾本書,有什麼好感激!她的感激襯出他的刻薄,煜宸不語,轉身窗邊,眼望窗外。
今日朗朗晴天,幾竿綠竹在秋風裡搖曳,竟不見蕭瑟秋意。
采青走到他身後,見煜宸的視線停在窗外綠竹問,他為這個不高興?
上回,管園圃的雜役走進院子裡,慌慌張張四下尋找,她好奇,問了聲,雜役回答說,他買給妻子的鐲子遺失
,找半天都找不到,采青從櫃裡尋了一個相贈,為感激采青,工人方為她植上幾棵竹子。
「你為竹子不高興?」采青問。
「沒有。」轉身,他面對她。
「那就好,我很喜歡竹子,從小就喜歡。」竹下有她對母親的回憶,有她的童年,她的人生難得開心,而竹子囊括所有部分。
「喜歡就找人栽上,沒人限制妳不行。」話甫出口,他又後悔了。
這是第二個禮物,他明明為挑剔而來,卻接二連三遞出善意,他到底在做什麼?
「謝謝你,有它們就夠了。」她不貪心。
「隨便。」兩個字切斷連續,他們又是相對無語,為化解尷尬,采青主動尋找話題。
「紫鴛夫人是個不錯的主人。」
「妳去找她了?」他反口問,本就不開的眉頭,更加糾葛。
「沒有……」采青直覺分辯。
他是擔心的吧?擔心她到前頭欺負紫鴛夫人,擔心她為嫉妒傷害他心愛女子。
不會的,他錯看她了,她不是事事愛掌握的女子,雖然,她希望他喜歡自己,如同她喜歡他,但她不強求,更不至於要手段欺人。
「我只是看見小茹對紫鴛夫人盡心盡力,我想,夫人對小茹應是寬厚。」采青解釋。
「妳妒嫉了?」嘴角微揚,他以為自己終於踩到采青的痛處。
「我?」
「妳妒嫉自己從睿親王府帶來的人,寧願服侍紫鴛,也不願留在妳身邊。」
「小茹喜歡熱鬧,陪我留在這裡會悶壞的,見她在夫人身邊那麼開心,我自然替她高興。」
采青對所有人都淡薄,唯獨對小茹,她真心拿她當姊妹相待,儘管個性南轅北轍,畢竟她們從小一塊長大。
「妳的話全屬真心?」
「是的,跟著我是委屈小茹了,若非你將她調到夫人身邊,我考慮過,是否送她回王府。」
「紫鴛待她很好,這些天,她們形影不離,我想她們建立了不錯的主僕感情。」
「這樣很好……」點頭,采青松心。
「妳呢?」
「我……我怎樣?」她不懂他的意思。
「沒了小茹,不嫌寂寞?」他在等她點頭,滿足自己的惡意。
「我不怕寂寞,大部分時候,我喜歡獨處。」
「為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習慣,也許覺得……」
「覺得如何?」他追問。
「覺得應付別人的眼光很累。」她說出真心。
「妳常應付別人的眼光?」
「並不常,不過每個回合都讓我備覺辛苦。」
「妳是怪人。」
「小茹也常叨念我,尤其對我不肯踏出家門這事,特別不解。」
曾經,娘帶她上街,卻碰到進廟裡拜佛的姨娘們,她們旁若無人,當場給娘難堪,娘委屈受盡,
噙淚認錯,當年采青年幼,以為上街是重大錯誤。這事在她腦裡烙了深印,自那次後,她再不願意離開自己的竹籬小屋。
安全、平靜,是她極力追求的目標。
「妳沒出過家門?」煜宸反問。
「我對世間繁華不感興趣。」
驕傲抬起下巴,她不卑賤,不給人任何機會看輕。
「是嗎?」他拉起她的手,二話不說,領她出屋。
「做什麼?」
采青直覺抽回自己的手,無奈他的力氣太大。
「試試。」他惡意地朝她笑笑。
隱約,不祥在采青心中浮起。
「試什麼?」她試了又試,怎麼都要不回自己的行動自由。
「試試妳對繁華世界有多麼不感興趣。」
終於,他找到整弄她的方法,煜宸為自己的聰明感到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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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街來往的人們讓她頭暈,身上翠薄的衣裳數她泛起陣陣寒慄,多久了,她有多久沒見過人群?
縮肩,每一步都是不願意,若非他的手拉住她的,她老早逃之夭夭。
假裝看不見她的心慌,假裝這趟出遊他很開朗,煜宸刻意把她東帶西帶。
他一下子同小販喊價錢,一下子對著攤上東西指指點點,他看得出來,采青非常不自在,與人們隔離太久,她連微笑都顯得僵硬。
「姑娘,要不要看看荷包,這是京城裡有名的玉箴坊繡工,要不是您運氣好,可碰不上。」
小販把東西送到她面前,采青想躲,卻躲不開對方的熱情。
「不用了,我娘子的繡工比這個好上千百倍,這等粗劣東西她看不上眼。」他故意把話說得難聽,故意讓采青去接收別人的白眼。
「沒有……我沒……」
煜宸不等她同人解釋,硬把她拉進玉器鋪裡,大大方方對她說:「妳挑幾項喜歡的首飾,外面有個熟人,我去打聲招呼。」
說著,他搶身出店舖,采青追他出門,才一瞬,便不見煜宸蹤影。
采青左右探頭,不敢離開玉器鋪,深伯他回來碰不到自己。
「夫人,這是今年新款,許多官家小姐都喜歡,您要不要試試?」
怎麼試啊,她身上連半兩銀子都沒有,頭昏的感覺越來越重,她惶惶不安,手足無措。
搖頭,她不答話。
夥計擅長察顏觀色,忙換上另一批貨色。
「這些玉成分雖不及剛剛那批好,不過雕工精巧,很受小姐喜歡,要不要拿起來試試?」
「對不起,我只是想等人,不想買玉。」采青老實說。
「您這不是尋我開心,鋪裡是買賣東西的地方,可不是等人處,要等人,妳何不找家茶鋪子,坐下來安安心心等。」
被搶白一頓,采青回不了話,她低頭走出店門,卻不敢離開太遠。
采青不知,店小二的話全教在門外窺視的煜宸聽進耳裡,說不出口的火氣熊熊冒起,分明是他要她難堪,為何她真難堪了,他又覺不耐?
郜煜宸!你到底哪裡不對勁,她是你的敵人仇家,怎地,她被搶白幾句,你就心憐不捨?
不捨?他居然對她不捨?他瘋了嗎?一甩袖,他對自己生氣,忿忿不平地往回家方向走。
而采青站在玉鋪門口,引頸張望,盼著煜宸早早回轉,可人群往來,始終不見煜宸身影,她越等越慌:心焦意亂,不安的心在胸口狂跳。
腳酸了,肩垮了,她仍直直站定,深怕他尋不著自己。怎麼啦,他遇到事兒了嗎?為什麼還不快快回來,她等得心力交瘁啊!
是不是臨時有事?是不是他忘記她還在此地等待?
她做了假設,一個一個,然她假設不出一個合理借口,讓他有權將她放在陌生街頭。
就這樣,她四下探望,在玉鋪前不斷徘徊,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浸染天空,直到附近商家一戶戶關上店門。
眉垂下,緩緩地,采青屈膝,縮在玉店門口。
她懂了,他不會回來,他存心要她委屈……
他想拋下她嗎?他想她求助無門、走投無路嗎?
不!他不敢,再怎樣,她都是皇帝親封的格格,再恨她,他都不敢拿全家人的命對抗聖旨。
是的,他不敢,皇上要兩家前嫌盡釋,無論多麼不甘,他都不能把仇恨表現得這般明顯。
萬一……他敢呢?
萬一……為父母遺命,他情願賠上自己呢?
他趕在大婚前先迎趟紫鴛入門,執意與王命相對抗了不是?
他冒險人睿親王府,鼓吹她逃開皇命不是?
他還有什麼事不敢,誰又能嚇阻他的恨?
越想越頭痛,千百個小人在她腦間撞擊,她沒想到,他竟仇恨自己至此,不惜付出天大代價羞辱她呀!
怎麼辦?面對這樣的婚姻和夫君,她還能怎麼辦?
夜更深,從中午到眼前,采青滴水未進,舔舔乾涸雙唇,她執意不離開,是他要她在這裡等的
,那麼她就等,等到他良心不安,等到他察覺自己的舉動過分而幼稚。
幾聲貓叫,兩名買醉男客相伴,拖著蹣跚步履走近,他們拿起燈籠朝采青臉上照去,瞇眼,垂涎大笑。
「這是哪裡的好貨色?從哪家妓院偷跑出來的吧!」穿青衫男人,不安分的眼珠子在采青身上飄來飄去。
「我敢說,整個上京都找不到這麼漂亮的姑娘。」另一個撫撫胸口,心癢難搔。
「咱們交了好運,把她帶回去,好好樂上一樂。」
說著,他們趨近拉扯采青。
采青摘下簪子,猝不及防地往來人臉上刺去,嗤地,深深的一道見骨傷痕劃過,對方痛得哇啦大叫。
「臭婊子,妳做什麼?」
青衫男子火大,伸手拉扯,他扯下采青一隻袖子,眼見巴掌就要往她臉上甩落,采青不示弱,她拾起地上石塊往對方頭上砸去。
「媽的,這個小辣椒夠嗆,我喜歡。」
錦衣男人衝來,雙手張開,摟住采青,她掙扎半晌,掙不脫他的懷抱,只好張開嘴猛咬。
她拚死咬痛對方,他猛拉她的頭髮往後扯,采青怎麼都不肯鬆開口,用力再用力,終於她嘗到血腥氣味。
錦衣男再顧不得什麼,張開拳頭往她臉上擊去,砰地,重力撞擊,采青不得不鬆開嘴,幾個踉蹌,撞到牆角。
「走吧走吧,這個女人惹不得。」青衫男人說。
「老子看上妳是妳的福氣,賤!」說著,錦衣男子一腳踹上,正中采青腹部。
她不呼喊,蜷縮起身子,兩行清淚滑落。冷呵……她冷得好嚴重,半邊臉頰麻痺了,耳邊嗡嗡作響,額頭的痛已算不得什麼。
想起煜宸,淚刷下,他會回來嗎?還是索性以此為借口,編派她七出罪條,遣她返家,教阿瑪顏面掃地?
是嗎?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心驚!她扶牆站起。
若真是如此,那麼她該回去,不管如何,她都得窩在侯府,死守那裡,不教他有借口休棄自己,不教阿瑪同他對立。
勉強起身,扶著疼痛欲裂的額頭,她努力張目辨識……
路在這裡?不對,是前方吧……
片刻,她放棄了,沒辦法,她不認得路,她辨識不來方向。
再次縮回牆角,仰望天空,今夜無月……烏雲掩住它的豐華……
想他,采青滿腦子想的全是他,他的冰冷、他的嚴肅、他的冷酷、他的輕鄙,這麼多、這
麼多個惡劣的他,怎地,她一想再想,竟是想出滿懷情意?
她病了、癲了、狂了?
她該怨他、躲他,該同他保持距離的,怎地,她還是心心唸唸,想著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轉身尋她……
真是情愛教人不能自已?真是愛了人便身不由己?怎麼辦,這樣的她連自己都無能為力……
雨落下,從窸窸窣窣到滂沱大雨,采青仰面迎向冰涼雨水,盼著這場雨洗淨她的心,洗去心裡的人影,也洗去……她無望愛情……
「小茹,求求妳了,這段日子相處妳該看出,我不是個刻薄主母。」
紫鴛握住小茹雙手懇求,整個下午,她對小茹說了無數話,從煜宸同自己的相識開始,到他和
睿親王府的過節為止,她解釋過許多,總算讓小茹理解,為什麼煜宸對采青滿懷憤懣。
「夫人,我當然知道您寬厚,只是小茹身份低微,怎能同將軍……」話說一半,小茹臉龐炸出兩坨紼紅。
夫人求她替將軍生個孩子呢!這事兒,她心裡已同意過一千次,她愛將軍啊,愛他的英偉、
愛他的俊傑,從見第一眼開始,她便愛上他,好愛好愛。
幾次私下無人,她暗地幻想,幻想將軍和她之間,出現一點點可能……而今,夫人的要求順遂了她的心願,她怎會不肯?
「說什麼身份呢,我不過是青樓歌妓,若非將軍垂憐,豈有今日?我小心翼翼伺候將軍,
只盼為他生幾個孩子,全家和樂幸福,可恨吶,我這孱弱身子……小茹,無論如何,求妳幫忙。」趟紫鴛幽幽長歎。
青樓歲月,送往迎來,腹間胎兒打了又打,今日,好不容易安定,卻無法再生育,怎不怨呵!
「夫人,您折煞小茹了。」
小茹暗自打算,總得條件說齊、說定了,才能接下這事兒,現下求人的是夫人,萬一她翻臉不認帳,往後,下半生誰來保障?
「我知道妳顧慮格格,畢竟妳在她身邊有一段時間,可她和將軍,終是無法成局,
若是格格能替將軍產下後裔,我何必辛苦央求於妳?」
這番話,紫鴛加了私心,曾經,她讓采青的雍容氣度折服,惶恐丈夫因采青的美貌,
轉變心意,然這段日子的觀察,她多了幾分信心。
儘管如此,她還是需要支柱來護持自己,孩子無疑是最好的支柱了,可是所有大夫都說,
她不可能懷下孩子,這教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幸而將軍為她調來了小茹丫頭,她貼心、善解人意,幾日相處,她自認能掌握小茹,便開始籌畫起這件事。
「格格對小茹恩重……」她順著紫鴛的話尾往下說。
「等妳生下孩子,我自會請將軍迎妳為三夫人,到時,妳我合力好好勸說將軍,說不定將軍會敞開胸襟接納格格。」
紫鴛沒此番打算,只不過現下,她得先說服小茹。
紫鴛終於提到「三夫人」這字眼,偷偷地,小茹低頭竊喜。
若將軍同采青小姐的事兒永遠僵在那裡,而她真能替將軍生下後嗣,那麼未來接掌家業,不就是她的親生孩子?
這樣一來,她不僅僅是將軍夫人,也是未來的侯爺娘親啊!
采青小姐的性子她是極有把握的,她不愛同人搶,更不會爭風吃醋,至於紫鴛夫人,不能生育的青樓名妓,豈是自己的對手?
這想法讓小茹興奮極了,她是個丫頭,任何東西都得靠自己極力爭取,有機會飛上枝頭、光耀門楣,豈能錯失?
念頭轉過,私心掩去她的善良,她忘記對她不錯的采青,一心一意爭取自己的光明。
鄭重跪地,小茹仰頭對紫鴛說:「夫人和格格是小茹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只要夫人和格格能平安幸福
,要小茹做什麼,小茹義不容辭。」
牽起小茹,紫鴛笑開懷。「我和格格都該謝妳,往後,妳別喊我夫人,我們以姊妹相稱好不?」
「小茹不敢,您永遠是我的主人,小茹但願終生伺候夫人。」她滿臉忠心耿耿。
她的回答教紫鴛好滿意,她計畫著小茹,卻沒料到小茹也正在計畫自己。
突地,門打開,紫鴛和小茹忙分手,仔細一看,是煜宸回來。
紫鴛趨近,溫柔道:「將軍回來了,小茹,快去打盆水,讓將軍洗洗臉。」
「不用。」煜宸拒絕。
他在生氣,氣采青的孤獨無依,氣她被小販欺負卻沒回嘴能力。雖然,這些全是他要的。
他要她受羞辱,要她明明白白,沒有他的庇護,她什麼都不是,她的孤傲、她的自賞,全是空談笑話……
只是,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
他越來越不明白自己,他的恨加注到一個無力還手的女子身上,會不會太無聊?他父母去世時,她才出生,
她能為這件事付出多少責任代價?
可……就這樣算了?皇上的美意、冤家變親家,真能教他氣消恨平?他矛盾、他掙扎,發作不了的怒氣在他胸中波濤洶湧。
不!他的恨消不了,他沒辦法娶一個格格,假裝皇恩浩蕩,假裝父母的冤屈就此了結,他動不來睿親王,
采青成了他唯一的發洩對象,是的,就算無聊,他都決定這樣做!
小茹端來幾碟小菜和白酒,討好地放在桌面。
「將軍還沒用飯吧?先將就吃點,廚房馬上開伙……」
他沒聽完小茹的話,舉起酒壺,仰頭就口,吞下一大口烈酒。
烈酒沖淡他的火氣,暫時衝去采青刻在他腦間的身影,那個該死女人,該死地影響他的心情,她的不嗔不怒教他牽掛,
她的不喜不怨反教他忘不掉她。
她在做什麼?還在人牆中尋尋覓覓?
她會不會笨到不懂得先回家?
她會不會讓陌生人欺負得說不出話?
蠢!想這些做什麼!被欺、被辱全是她咎由自取,誰教她不會保護自己,誰教她要當睿親王的女兒,父債女還,天經地義。
他的心情紛亂,他的舉動怪異,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不對勁。
紫鴛和小茹相視一眼,下一刻,紫鴛決定順水推舟,她笑著說:「將軍好大興致,小茹,妳去多拿些醇酒,
咱們今天陪將軍好好喝幾杯。」
起身,紫鴛自櫃間尋來春藥注入酒壺裡,這是青樓伎倆,不足為奇。
這個下午,煜宸喝下不少烈酒,一壇一壇,他悶著頭猛喝,小茹和紫鴛的臉孔在他面前交錯。
她們不停說話,他卻連半句都沒聽懂,然而采青分明不在身前,他硬是看見她的愁眉、看見她的憂鬱眼神。
倚窗看書的采青、對著棋盤苦思不語的采青、在小販面前尷尬的采青……她的眉、她的眼,教人怦然心動,
清醒時,他不願承認,幾分薄醉,他坦了心。
大手一撈,他把「采青」撈進懷裡,他想撕去她冷靜的面目表情,想看看她的真心……
唇湊上,他企圖吻去她的冷清,吻得她紊亂無章……
他的吻點燃了熱切,「采青」的愁眉在他眼前展開,她在笑、她居然在笑……
原來她也會笑、也會嬌喘,原來她也有熱情,她和其他女人並無不同……這些「原來」讓煜宸滿心得意,能把握她的感覺真好!
煜宸加重了動作,他要她柔軟的身體臣眼於自己。
煜宸的錯認,圓了小茹的夢想和紫鴛的計畫,悄悄推開門,紫鴛離開自己的房間。
房裡,小茹有羞怯、有盼望,她並不十分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她確知,
接下來的事將使她和將軍之間有了未來,她會成為他的人、他的負擔,想起明日,小茹覺得人生充滿希望。
同一個時間裡,采青站在街頭翹首張望,彷徨的心不安定,她的感覺一吋吋失落,
她開始猜疑,他故意拋下她,她自問,面對一個恨她的男人,她的愛情該如何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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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宸被雨聲驚醒,點點滴滴秋雨打在芭蕉葉上,帶了幾許哀戚。
他頭重眼昏,但,采青的身影仍在第一時間,躍進腦間。
桌上杯盤狼藉,下午他喝太多酒了,起身,打起燈燭,他為自己整理衣裳,回頭,卻發覺床上的女子不是紫鴛,而是小茹!
怎麼回事?他記不得了……只記得苦酒杯杯下肚,只記得采青的面容不斷在他眼前晃動……
怎地小茹在他床上?
她的衣衫不整,她赤裸的肩背滿是紅痕。
郜煜宸,你做了什麼好事!一個采青已讓自己頭痛不已,你又欺上無辜的小茹?
恨恨地,他往桌上猛力一捶,他捶不開對自己的氣焰,卻捶醒了小茹的美夢。
她忙坐起身,滿面羞紅,望著煜宸的憤怒,慌了手足,急急忙忙下床,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她跪倒在煜宸面前,淚流滿面。
「將軍,是小茹的錯,請別趕小茹離開,我願為將軍做牛做馬,彌補自己的錯誤。」
小茹磕頭再磕頭,事到如今,她無路可退。
她的淚水按捺住他的憤怒,煜宸擰眉問:「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昨日將軍酒喝猛了,誤以為小茹是、是夫人,您拉過小茹……夫人也喝醉酒,沒人能幫小茹安撫將軍……總之
,是小茹的錯,請將軍降罪,責罰小茹。」小茹說謊,將軍誤認她為采青小姐,不是紫鴛夫人。
她哭得抽抽噎噎,哭得煜宸滿心煩悶。
她能有什麼錯,錯在力氣不及他?是他要喝酒、是他要糟蹋人家處子之身,他還能反目責怪她的僭越?
不行,他不要待在這裡,他需要好好想想。
一言不發,他沒理會跪在地上的小茹,大步往屋外走去。
他居然連看都不願多看自己一眼,他居然如此鄙視自己?煜宸的舉動深深傷了她,小茹恨起自己,她恨紫鴛,更恨采青。
說什麼他心裡沒有采青,知不知,他醉了心眼,摟著自己,口口聲聲喚采青;知不知,她的笑、她的曲意承歡,在他眼裡全是采青。
說什麼家仇深沉,說什麼兩人絕無交集,錯錯錯,他心裡,滿滿的,裝的全是采青小姐!
不公平,不公平,就因為她是奴婢嗎?就因為她不是皇帝封的格格嗎?
小茹知道自己不應該,可她再沒辦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對采青的妒意,將軍擁有她了呀!為什麼她沒辦法擁有將軍,
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
偏激使得小茹迷失本性,她再看不見自己,也看不清世情,她一心一意奪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夜過後,她不再是以往的小茹,她長大了,懂得妒恨,學會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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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宸大步離開房間,離開淚水汪汪的小茹,對她,他不見半分憐惜,有的只是不耐與煩心,以及對自己做錯事的後悔感。
屋外天水倒下,淅瀝淅瀝,他沒打傘,一晃眼,渾身濕透。
他走著走著,居然走進采青的院落,天快亮了,但屋裡光線仍嫌不足,他進屋、掌燈,發現床鋪整齊乾淨,而采青,不在屋內。
她沒回來?該死!天都快亮了,她去哪裡?
回睿親王府嗎?不可能,他派人打探過,睿親王府對於采青受封下嫁極度不滿,基本上,她早沒娘家可依,那麼她到哪裡去了?
她知道自己故意放她在外頭,便同他賭氣不回來?是這樣嗎?所以她整夜未歸,賭他的良知和懺悔?
她的驕傲非要用在這個時候!
知不知道獨身女子在外過夜,會碰到多少危險,難道她沒半分概念?火氣漸熾,殺人的衝動在胸口翻滾,寒著臉,
濃眉豎出兩道橫飛直線。
煜宸施展輕功,飛簷走壁,在最短的時間內,回到街邊,回到他和她分手的玉鋪前面。
遠遠地,他看見她,在晨曦微光中。
采青把自己縮在牆角,全身抖得如同雨中飄搖落葉,他不明白,那堵牆能替她遮擋去多少雨水?
蠢女人,她在做什麼,他有規定不許她回府嗎?她不曉得淋雨也會淋出一身重病嗎?
白癡!虧她讀了滿腦子書,不過是只書蠢,根本不曉得靈活應用!
他怒氣沖沖,奔至她身前,不看還好,一看,他怒目橫瞠,拳頭張了又握,若是手上有把刀,他老早砍過幾個人洩恨。
采青半瞇眼,倚靠牆邊,左半邊臉頰腫起,額頭有一大塊青紫,她的袖子被撕去一幅,裙襬濺滿污泥。
整體而言,她狼狽不堪,落難至此,誰看得出她是個格格?
「妳故意的!」煜宸開口第一句就是指控。
恍惚間,她聽到他的聲音,等過一整夜了呢,她終於等到他的聲音。
不是過路人、不是買醉客,是她最最眷戀的男人,雖然他心中無她,雖然他恨她,他仍是她心中無從放棄的愛戀。
怪吧!從小到大,大家都笑話她古怪沉悶,沒想到,對於愛情她也古怪得可以。
采青不說話,煜宸慌心,以為她陷入昏迷。
彎身,他抱起她,用袖子為她拂去滿臉雨水,卻沒想到,自己早是滿身濕,怎擦得出一片乾爽地。
「聽得見我嗎?如果聽得見,馬上回答我,告訴我,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武和我賭氣?妳的作法太不高明。」
他語無倫次,分明是關心,出口話卻句句帶刺,非要傷得人鮮血淋漓。
「我不認得路。」
采青輕語,話出口,打上他的心!
對啊,他居然忘記,對於長年不出閨閣的女子,要求她認路,是多麼可惡。
她認不得路,他竟把她拋在路邊,任她自生自滅,他還有道理氣恨難平,把錯誤全加諸於她?
「妳可以找人問。」
他認了錯,在自己心中。但口頭上打死不示弱,他就是專門欺負她,欺到底了。
「你要我在這裡等你來。」采青說。
又是一句話,打在罪惡感的正中心。
「我要妳等妳就等嗎?如果我要妳等一百年呢?妳等是不等!」他吼叫她。
她毫不猶豫,回答:「我等。」
兩個字,讓他再也無從為自己的行為做辯解,一百年她說等,問她一千年,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點頭吧!
笨女人,真要等盡了此生,等成頑石,才會瞭解自己有多蠢?
「等我做什麼?」他沒好氣問。
「等你回心轉意,等你不再恨我,等這場婚姻不再是錯誤,等你……」等他愛上她,一如她愛他。
最後這句,她說不出口,她的驕傲面具呵,怎能在他面前揭破?
煜宸不講話了,分明知道她有幾分恍惚,他卻把她的話語都聽了進去,試問,這樣一個蠢女人,你還有多少本事拒絕她的情意?
他在雨中快步前行,雨愈下愈急。
「別急,前方也是雨,趕了緊,仍然淋雨。」
她愛賴在他懷裡的滋味,心中渴望,這一路雨,可以淋到天邊,永不止息。
「這是什麼邏輯?」
煜宸笑開,緊繃的心在抱住她同時鬆弛,她沒事、她沒事、她沒事……這三個字反反覆覆,在他心底,敲出樂音。
雨水落下,逼得她瞇眼,但從縫縫裡,她看見他的笑容,她也笑開唇,在雨中,濕漉漉的兩個人,歡歡喜喜的兩顆心。
「妳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開口,雨水打進口中,他說話,說得愉快,雖然采青臉上的傷口還足教他存有砍人欲。
「我碰到兩個喝醉酒的男子……」
「他們對妳不規矩?」
突地,他停下腳步,將她放在街心,雙手握住她的肩膀,采青仰頭,和他面對面,任雨水在眼前宣洩。
「沒有,是我對他們沒規矩。」
微笑,她恢復幾分清醒。
「把話說清楚。」
他皺眉,估測她臉上的傷痕,是酒醉男子的傑作。
「他們意圖對我不規矩,但我用髮簪刺傷一個人右臉頰,咬傷一人手臂,我只有瘀傷,他們卻都見了血,這場戰爭,我大獲全勝。」
她輕描淡寫,不想再多做著墨。
有沒有見過這種女人,都已是滿身傷痕,還那麼驕傲?煜宸直直望她,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他們沒討好?」他問。
「在我身上,他們討不了好。」挑起下巴,她站得又直又挺,雖然裙襬下兩條腿早已抖得不成形。
說得好,就是這股傲氣,這才當得起他的將軍夫人!煜宸沒發覺,不知不覺間,自己承認了她的身份。
「答應我,沒有下次了。」他嚴正說。
「只要『下次』你別再把我丟在路邊。」采青不言弱,錯在他,就這點,她不妥協。
「好,我不丟下妳,再也不丟。」他承諾。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信你一次。」
話說完,兩條腿再撐不起她,驕傲、骨氣在放鬆後失去力氣,身子一偏,她往地面跌去,煜宸眼明手快,接起采青身體,飛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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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青咳過大半個月,大夫怎麼看都看不好,這讓煜宸有些生氣,好幾次想對大夫發作,都讓采青阻了下來。
一下朝,煜宸便往采青的院落裡跑,天天夜夜,他的轉變讓紫鴛大惑不解。
「今天感覺怎麼樣?」
他的手背貼貼她的額心,涼涼的,沒發熱。
「我覺得自己痊癒了。」
她笑笑敷衍,這段日子,他們的關係大有改善,連下人們也有所感覺,往她房裡跑的人多了,遞茶送水,好不慇勤。
「才怪,他們說妳咳得嚴重。」
「他們」是府裡下人,不管采青走到哪裡,都有他的眼線,向他報告她的一舉一動。
「那是他們沒做比較,我算了算,今天比昨兒個少咳了五次,約略估計,就是放著不理會,咳嗽症狀也會在十日後消失。」
她懂得開玩笑了,自從兩人感情變好,采青冷清的性子有了大轉變,她努力不當小茹口中的怪人,努力融入他的生活,
成為侯府的一部分。
「什麼叫作放著不理,妳沒吃藥了,是不?」
雙目瞪大,他用眼神恐嚇她。
「別這麼敏感,誰都不愛吃藥的,只不過,為了你的安心,我保證乖乖把藥吞進肚子裡。但你必須相信人體很厲害的,
他們會自行保護自己,只要病症不大,即便不看大夫,也會慢慢自然痊癒。」
「這又是妳從哪本書上得到的新消息?」
煜宸眉揚高,她每天都有新學習,昨日同他道莊周,前日論孟子,她的學問隨著書房裡失蹤的書冊,一天天增長。
「醫書。」她揚揚手中的藍皮書冊。
「我不記得書房裡有醫書。」
「不是你的,是大夫替我診治後留下來的。」
「妳對什麼都有興趣。」
「應該說我對這個世界充滿興趣,而認識這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閱讀。」說話問,她滿滿自信。
「有沒有聽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煜宸取笑她的孤陋。
「這是我最不平的地方。」
「怎麼說,讀書讓妳讀到不平處?」
「男子能行萬里路,女子偏不行,我覺得天下學問,好似都為男人設的。」
「怎麼說?」
「書上要求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卻沒一本書教導我們遵從自己的意思,難道女子的意見不值一取?
而只要生為男人,想法、作法全屬正確?」
「男人見多識廣,對事情的判斷,往往正確度比女人高。」他說得中肯。
「是啊,重點在於男子限制了女子的見識,他們把女人當作財產,關在家門內,不准他們見識外頭的花花世界,
如果你給女人同樣的機會,我相信我們也可以做出正確判斷。」
煜宸笑笑回答:「我以為,妳喜歡關在家裡,不愛出門。」
「我承認這方面自己能力太差,我對方向沒概念,對於人們,我是有點害怕的。」她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
「為什麼?」煜宸追問。
「或許是被關習慣了,養在籠裡的小鳥,一朝打開籠門,再也學不會飛翔。」
「倘使妳願意,我願意試著教妳飛翔。」他說。
這回是真心誠意,不帶著半分惡意。
「等我準備好再說。」她避開回答。
煜宸不逼迫她,他清楚,上次經驗對她而言太糟糕,要她再試,總要給她時間培養足夠勇氣。
「好,再談談妳的不平論吧!」
煜宸喜歡聽她說話,她比想像中更聰明,之前,他總認為女人說話缺乏內容,詞意乏善可陳,然采青的侃侃而談,
一次次教他大開眼界。
「就現實面來說,士子作學問,為的是什麼?」
「立德、立言、立行?」煜宸給了答案,但答案不是她要的。
「不,士子作學問為的是求取功名,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士子為前途、為利祿求取學問,
這樣的讀書態度,自是流於偏礙,於是一朝為官,便置讀書人的氣節於不顧,貪瀆、營私,事件層出不窮。」采青振振有詞。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不認為相同情況落在女人身上,不會出現同樣問題。」煜宸說。
「總要讓女人真當了官才知道呀!眼前只有男人才能上廟堂,談治國、談民生,若給予女人同樣機會,說不定女人會更有作為。」
她的說法大膽而危險,在這個以男人為尊的時代,此番想法便犯了七出之罪。
「假設妳是官員,對於朝政妳有何看法?」煜宸覺得有趣,一個不當官的女子,對朝政居然有意見。
「就拿滿清入關,百姓蒼生懷念前明這件事,與其採取高壓手段,要百姓蘿發留辮,大興文字獄,
屠殺抗清人士,倒不如崇尚儒學,讓百姓瞭解天道循環,有德者居之。
這和佛教在唐朝興盛有異曲同工之妙,讓百姓轉移注意力,瞭解皇上治世用心,百姓自會去做比較,
到底是前朝的昏庸皇帝好,還是減稅愛民的現今皇帝好。」
「有意思,再說再說。」
煜宸催促起采青,倘若女人真能人廟堂,采青的本事準能當上翰林學士。
「人人都道皇帝偉大,是真龍降世,殊不知百姓才是不能得罪的,水載舟亦覆舟,無德皇帝享不了幾年太平,
總要老百姓真心愛戴,帝位才能坐得長久。」
這天,他們談得既深且廣,他們談朝政,也論煜宸在朝中遇到的問題,或許采青某些看法過度天真、不夠成熟,
但她的確替煜宸開創了另外一條路,讓他有了新想法。
千古年來,人類透過溝通瞭解彼此,透過論談泯恩仇,采青和煜宸也一樣,他們的話題從他人到自己與家人,
從例證到看法見解,他們說朝政,也論佛法,他們談今世因果,也說前生因緣。
業障果報的念頭在煜宸心目中醱酵,他開始相信命運、相信冥冥中有股人們無法凌駕的力量。
他佩服采青的不嗔不怨,佩服她身處困境卻不教自己委屈,慢慢地,他同采青學習,學習放下仇恨,用不同角度看待事情。
一天一點,原先轉嫁到采青身上的恨消弭、放下……他解放了采青,也解放了自己。
念頭轉換,他和睿親王的相處亦變得容易,當不再針鋒相對,煜宸看見睿親王面對自己時的罪惡感,也看見他極力想對自己做出補償。
煜宸的態度不再如同刺蝟,仇恨淡了,沉重心情隨之轉淡,逐漸地,他同意起采青,睿親王是個好官,
至少滿朝文武,尚且挑不出幾個人全心為國為民。
昨夜,煜宸一夜未歸,聽說是皇帝留了人,為國事商量,今晨,天才大亮,一頂轎子送來了萬公公,他要采青親自接旨。
聖旨下,將軍不在府裡,慌得夏總管前前後後打理,焚香膜拜,才讓采青接下聖旨。
聖旨裡提到采青安家賢助,特賜玉如意一柄,綢緞二十匹和黃金百兩。
這個聖旨接得采青一頭霧水,手捧皇帝賞賜,不覺快意,反倒多了幾分憂慌。
「育貞格格好福氣。」
紫鴛走近,說不心酸是假的,可皇帝要賞賜誰,她有權說什麼?
這些天,眼見丈夫日日往采青屋子去,打亂了她原先的認定,紫鴛雖緊張,又怎能出口反對?人家有皇帝撐腰,
娘家後台夠硬啊!不像她,一介平民,誰看得上自己?
微點頭,采青算是向紫鴛打過招呼。
采青不擅長同人打交道,眼看夏總管送走萬公公,她起身,準備回到自己屋子,桌上的幾冊書,她正看得興致。
這舉動看在紫鴛眼底,豈非瞧人不起?
數日來,煜宸的態度數她大大不安,今日的厚賞更成了導火線,紫鴛咬牙不平,好歹將軍講過,這個家還是由她打理,
就算采青是格格,她仍舊是大夫人,身份仍舊高過她一級啊!
手橫在采青胸前,她不讓采青離開。
采青抬眼,滿面猜疑。「紫鴛夫人,有事?」
「咱們姊妹倆兒一直沒機會親熱親熱,要不要上我那裡,好好說說話?」紫鴛皮笑肉不笑,梗在心中的不舒坦擴大。
「不用了。」采青不習慣和人熱絡。
「莫非采青妹妹瞧我不上?」眼微瞇,她眉頭皺出一道線。
「我沒這個意思。」采青有些侷促。
「那麼,為何不接受我的好意?」她姿態低、身段軟,卻每個動作言語都要逼人就範。
不得已,采青點頭,緩步跟在紫鴛身後。
紫鴛的屋子和她的大不相同,雕樑畫棟,鏤金鑲銀,極其奢華,深秋了,百花凋零,她的院子裡,雲紗扎的假花懸在枝頭,
仿出幾分盎然春意。
「我喜歡花兒,最好一年四季都有鮮花可賞,妳瞧,那雲紗可是城裡最貴的緞料,美是不美?」
紫鴛炫耀地指著枝頭假花,飛上枝頭,她極盡奢華,要人人看清她是鳳凰,不再是那些年歲裡的孤貧丫頭。
「天道循環,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麗。春季,樹梢頭捲起嫩綠生氣,帶來一季欣欣可喜;夏天,溽暑悶熱,卻百花盛開,
池中清蓮丰姿綽約,點綴百般美艷:秋意蕭瑟,花兒雖褪去容顏,然豐收的喜樂躍上百姓心胸;冬天百草不生,
天地卻留下一枝紅梅為人問增艷,夫人如果喜歡花兒,秋有菊、冬有梅,植上幾株,總強過枝頭假艷。」
采青說實話,她鮮少同人相處,不懂得虛偽,不明白應酬話兒怎生敷衍。
「菊花何等卑賤,怎能和我的紗花相媲美?」紫鴛惱怒。
「天地事物都有其價值,而價值並非由人們的眼光做定設,誰說牡丹貴、菊花賤?誰規定海棠雍容、
梅花孤傲?全是商人們的穿鑿附會。夫人喜歡繁花,菊難道不是花?當它開滿一院的金黃燦爛,它帶給妳的快樂和其他花朵又有什麼分別?」
伺候在旁的小茹懂得察顏觀色,她一面看著采青的渾然無覺和紫鴛的惱恨,決定擴大兩人間的嫌隙。
「格格,不一樣的,就像美女,少了金釵鳳裳的襯托,哪裡顯得出她的美麗?」小茹看一眼滿身珠翠的紫鴛,笑語。
「不,女子的美在於內涵、在於她所表現出來的氣質,而不是滿身的珠光寶氣,自信的女子,不需要任何東西即可彰顯美麗,
所以,女子要的是自信,而非脂粉釵玉。」采青侃侃而談,受過煜宸的訓練鼓勵,說話之於她,不再是艱難任務。
紫鴛擰目,鳳眼盯住采青不移轉。
什麼意思,批評她沒讀書、氣質不足嗎?批評她自信不夠、內涵缺乏?
「格格,您錯了,女子哪來的自信?我們仰人鼻息、服侍老爺,處處向男人賠小心,不是每個人都像格格您,深受皇帝
、將軍喜愛,說話份量自然不同。」再挑剔,小茹把采青踩到底。
「皇上沒見過我,怎知我是怎樣的女子,更別談什麼喜愛了。我憑恃的不過是阿瑪和將軍的恩澤。」采青淡言。
「我真不明白,同樣是將軍恩澤,皇帝的賞賜怎麼沒送到我這位大夫人手中?」
紫鴛冷冷拋出一句,采青這才明白,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語。
「夫人,這可怪不了二夫人,二夫人是格格呀,她的身份和常人不同!」
小茹話出口,采青尷尬極了,俯首,她對不出下一句話。
紫鴛的怨尤不平、小茹的稱心,三個女人,三種心思。
「妳怎麼在這裡?我到處找妳。」
煜宸聲音傳來,紫鴛、小茹拋開心思,專心等待腳步將近的男子。他在尋誰?自己嗎?笑容漾上小茹和紫鴛臉龐,
替她們增添幾分光采。
雙雙迎向前,采青被拋在兩人後面。
「將軍回來了!」說著,紫鴛、小茹低身萬福。
煜宸沒回答,他從兩人中間穿過,逕自走到采青身邊,拉起她的手問:「接到聖旨了?」
「嗯。」采青點頭。
沒有低身萬福,沒有恭謹回答,這個格格的家教實在很差。
問題是……為什麼將軍沒見到她的僭越?為什麼他一臉喜氣洋洋,只因為她在眼前?煜宸的忽略,讓兩個低頭的女子滿心怨懟。
「知不知道妳為什麼得到賞賜?」煜宸笑問。
「因為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皇上龍心大悅?」采青猜測。
什麼你啊、我啊,她該稱一聲將軍、臣妾啊!紫鴛不滿。
「皇上的確龍心大悅,不過原因不在我,而是妳的『崇尚儒學、有德者居之』的言論。」煜宸為她解惑。
「你把我的話傳給皇上?」采青問。
「嗯,皇上同意女人不是弱者,不過眼前這時代,不想當弱者的女人太少,妳是特殊的少數例子。說!
敢不敢隨我進宮見皇上?」他問。
「為什麼不敢?皇帝也是人,只不過生在帝王家,承襲了別人不能承襲的責任。」采青想也不想便回答。
紫鴛的憤怒直達胸口。多麼大膽的女子,連皇上都不看在眼裡了,又怎會將自己放在眼中?挫敗感節節上升,
她望著交談中、旁若無人的煜宸和采青,怨恨填壑。
憑什麼她可以?憑什麼她敢用這種態度同將軍說話?弄清楚,誰才是正牌夫人啊!
小茹更恨?恨煜宸絕口不提當日,恨自己失身失節,卻什麼都換不得,小茹把恨歸諸到采青身上,她對自己發誓,
總有一天,她要取代采青的位置。
「這是妳說的,不要見了皇上雙膝發軟,平日的侃侃而談,頓時詞不達意。」他取笑她。
「我不會。」采青對自己的驕傲有信心。
「很好,我得找個師傅來替妳裁新衣,好好打扮一番才行。」
不多看紫鴛、小茹一眼,他握住采青的手,一路說、一路往書房方向走,那是整棟府邸中,她最喜歡、而他待最久的地方。
「哦,原來皇上想見我的新衣,不是我這個人啊。」她頂他話。
「那是基本禮貌,至少別讓妳阿瑪誤以為我虧待睿親王府的格格。」
「我的想法和你不同。」
「哦,妳又有想法?」
「記不記得隋煬帝,他曉得文帝性喜簡樸,便讓妻子穿著粗布衣接待文王,到最後,他贏得皇位。
要是你讓我用本來面目見皇上,不用口語多解釋,你的為官清廉,所有人都看得見。」
「妳的比喻不對,第一,我是不是清廉,不需要別人來評論;第二,我不覬覦帝位,表面工夫這等事,我不用做;
第三,妳居然拿我比作那個驕奢荒淫的隋煬帝,育貞格格,妳可知罪?」
話說完,兩人同時爆出一陣大笑。
他們走遠,小茹看著兩人背影,懷疑起,那是她認識多年的采青?
以前她不愛說話,她孤僻得讓人討厭,是什麼改造她?將軍嗎?所以她也改造了將軍對王爺的憎恨?
小茹的不安一陣陣,嫉恨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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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要上街?」從公文裡抬起視線,煜宸笑望采青。
采青埋首書堆,這次她挑的書是詩經,連頭都不抬,她直接回答不要。
「為什麼不要?」他走到她身前,把她的書合上。
「心悸猶存。」她笑笑回答。
「我跟妳保證過,上次的事不會再發生。」他認真。
「人類是經驗動物,我從經驗裡面學習到……」
「學習到什麼?」
「學習到你很危險。」皺皺鼻子,她可愛得讓人想親親吻吻。
哈!他大笑一聲,說他危險的人可多了,有對手、有敵軍,沒想到的是,連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批評他「很危險」。
「你不危險嗎?」她說實話,他居然當玩笑看待。
「誰不危險?妳敢說自己不危險?」煜宸反唇。
「我是最無害的人物,一無權,二無勢,三無爭奪心,想同我為敵,還真是找錯對象。」她扳動手指,細數自己的無害。
「是嗎?當年,為什麼救我?」他提的話題似乎與「危險」無關。
「我不喜歡殺戮。」采青直覺回答,當然,她心知肚明,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之間,有股解說不清的牽繫。
「若我不聽從妳的勸說,執意刺殺妳阿瑪,一次不成、暗殺十次,妳會不會次次救我?」他追問。
他問倒她了,采青低頭細思。
「又假設,第二次我殺死妳阿瑪,妳就是幫兇了,妳說,自己危不危險?」贏她一次,他居然開心得緊。
「用這種話做比喻,太欺人。」微嘟嘴,她背過他。
他不愛看她的背影,硬是將她旋到自己面前,雙手握住她的肩,一用力,將她摟在胸前,嗯……感覺不錯,雖然瘦了點。
貼進他胸口,傾聽他穩穩的心跳聲、穩穩的呼吸聲,愛他……越來越盛……
偷偷地,她拉住他的小指頭,偷偷地,她和他打了勾勾,約定今生,她還要求下輩子。
煜宸拉住她的手擺到自己後腰,他要她環起自己,要他們交交纏纏,此生此世分不清……
「昨日覲見皇上,妳的態度讓人戰戰兢兢,翰林學士被妳的不敬言語嚇出滿身大汗,直說妳是危險人物。」說到這個,煜宸笑開懷。
「我?我說了不得體的話語?」采青記不得自己哪裡講錯話。
抬頭,她看他。
他旋即將她壓回懷間,首度,他發覺,全心全意保護一個女人,是種很棒的感覺。
「妳說天子食之於民,自該為民做事,還舉堯舜大禹為例,說凡聖賢皇君皆是為民服務,直到帝位世襲,昏君當道,
忘記皇帝的義務,只記得從百姓身上搜括好處。」多可怕的評論,采青沒教皇帝賜罪,肯定是好事做盡,天地長佑。
「沒錯啊,難道天子吃的、穿的、用的,全是皇上親手下田耕作、皇后娘娘紡織?不,那都是百姓一粒米、一滴汗,
辛辛苦苦繳上來的。」
「是啊是啊,妳說的全是真理,但萬一皇帝龍顏大怒,編派妳欺君,到時誰都救不了妳。」
煜宸揉揉她的小腦袋,說她愚笨不公道,說她聰明卻又不像,他真不曉得該如何形容她。她真是被關壞了,
不懂人心狡獪多好,不懂該事事防人。
「若我不講真話,只說些奉承阿諛的話,才叫作欺君吧?況且我覺得當今聖上是個好皇帝,能納忠言。」那是她真實感覺。
「妳太天真,人心藏肉裡,妳永遠不知道別人真正想的是什麼,」他中肯說道。
「是你太杞人憂天吧?我們不處心積慮害人,何必擔心別人害我們?」她不贊成他的悲觀。
「還好妳未身居官場,否則以妳的單純,早就屍骨無存。」他說。
「官場真那麼可怕?」采青問。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利益,為保護自己,多數的人會選擇不擇手段。」
「那麼你要廣結善緣,別得罪任何人。」
「不得罪人就沒事?事情豈能那麼簡單。」
煜宸坐下,將她拉在膝間,擁著她,親親她的額,順順她的發,十指交扣,他同她交心、交情。
「我不喜歡複雜。」采青低語。
「我也不喜歡。」他有同感。
他曾後悔出仕為官,偶爾,他懷念與師父、師兄弟在林間打拳,在池間戲水的歡樂,那些簡單自在的日子多麼快活。
「哪日你厭倦官場,我們隱居山林好不?」采青說。
采青一句話,躍動他的心,她懂他,比任何人都多,煜宸忘情,抱起采青高高舉起,兩張笑臉相映,他激動得說不出話。
轉啊轉,他把她抱在空中打圈圈,她笑彎了兩道眉,笑開了眼底憂鬱,他成功將她改造,改造成幸福小女人。
采青兩手緊勾住他的脖子,臉貼住他的臉,肌膚相觸,說不出口的悸動在心間蕩漾。
她在他耳畔輕言:「我好喜歡你,真的,不帶虛偽。」
他讓她的認真惹開懷,學她,他也在她耳邊低言:「我也好喜歡妳,真的,沒有半分矯情。」
點點頭,她認真。「我信你。」
他也點頭,態度誠懇。「謝謝妳的信任。」
下一刻,他又擁她入懷,這個柔軟身子呵,抱一千次,都不厭倦。
貼著他的胸膛,傾聽他的心音,篤篤實實的心跳在她耳邊,彷彿這個胸口,從古聖今一直由她佔據;彷彿這個聲音,
她聽過千千萬萬個世代,始終不移。
閉眼,影像射入她腦間,采青看見,煜宸同自己坐在屋簷,圓圓的月亮照映著他剛硬的臉,他在說話,嘴唇開開合合,笑不離口。
他說他有個貪看月色的娘,說他總夾在爹娘中間,朦朦朧朧睡著……
她把小魚兒分贈與他,他說愛當蒼鷹遨翔天下,一匹白馬載著他和她,迎風馳騁,他們的愛情,在春天、在夏季……
「想飛嗎?」突如其來一句話,嚇傻了采青。她分不清自己在現實或是身處夢境。
遲疑地,她接下一句夢中話語。
「我想飛到屋頂看月亮。」
同樣的,采青的話震撼住他,因他心中想的是同樣的回答,雖然,他不曉得自己怎會出現這個念頭。
「好,一入夜,我帶妳登上全京城最高的屋頂。」
「跑到人家屋頂做什麼?」她笑問。
「偷東西。」
「劫富濟貧。」
兩個異口同聲之後,他們面面相覷,訝異於彼此的默契。
「我本不信前世今生的,但是……妳讓我開始懷疑。」煜宸說。
「懷疑什麼?」采青問。
「懷疑我們有過去,不在此生,在前世。」他說。
「我相信有前世今生,對於我們擁有過去這點,我不曾懷疑。」
從初識的熟悉,到無緣無故的眷戀,再到她熾烈的愛情,她相信累世間,他與自己有無數牽連。
「在妳的前世裡,我是不是危險人物?」煜宸問。
「也許吧……不過,我打算從現在起,慢慢學會相信你。」
「很好,那麼從我不會把妳丟掉這一點,開始學習相信,好嗎?」他向她伸出大手。
點點頭,采青交出自己的手心。
「今天不回家。」他說。
「好。」她無條件同意他的話。
「我們去買一大堆有用沒用的東西,純粹為了讓自己開心。」
他的建議很無趣。
「好。」
她又同意他,不管買不買東西,只要待在他身邊,她就好開心。
「我帶妳去逛逛男人愛去的銷金窟,教妳開眼界,雖然良家婦女不會到那種地方打混,但妳和其他女人不同,妳是最特殊的格格。」
「好。」
銷金窟就銷金窟,見皇帝她都不怕了,去見識紙醉金迷很難嗎?
「最後,我再帶妳到別人的屋簷間穿梭,找到最高的一處樓,坐下來談心。」
「好。」
「今夜我們不劫富濟貧,因為天下蒼生安和樂利,人人靠自己的力氣養活自己,不需要義賊相助。」
「所以我說,你的老闆把老百姓服務得很不錯。」采青微笑。
這個不怕死的女人,連皇帝都敢開玩笑,不過,何妨,她本就是個非凡女子。
牽起她的手,他下了決定,不管走到哪裡,他都不放開這雙柔荑,而往後,每個日子,他都不教她的手、她的心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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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身邊醒來,煜宸覺得好幸運,他對她的感覺與日俱增,說不上為什麼,他們之間像突然炸開的煙火,瞬地絢麗奪目。
昨夜,他們成了真正夫妻,他從不曉得愛情可以如此醉人心弦,第一次,他正視自己,他愛她,比想像中更多。
拂開她額問散發,撫去汗濕。累壞了吧!他脫韁的慾望難控,碰著她,他要得永遠不夠。
燭火忽明忽滅,冬天轉眼將至,他很開心,今年的團圓夜,有她和自己共處。
認真想想,他從什麼時候愛上她?不記得了,不過他敢確定,那一夜,他闖進她的竹林小屋,喝下她遞來的茶水時,
她便深深埋在心間,不褪顏色。
親親她的額頭,她的肌膚同冰雪般皙白;觸觸她的臉頰,她的雙頰如雪中清梅,染上一抹粉嫩。
她很美麗,美得連皇上都動心,美得她的無禮話語,全讓天子饒了去,這麼漂亮的她,他真想收藏在櫝中,不教人看見。
但他並不想這麼做,他還打算帶她遊歷名湖大川,帶她看盡人間風華美景,他要彌補她人生前半段的不足,
要她的人生後半段因為有他,豐富且多采多姿。
采青清醒,他的深邃眼神教她羞澀,低眉。
「還好嗎?」他想她不好,他認為自己該改進,但是他也明白,事到臨頭,他的改進有限。
「你睡不著?」采青轉開話題。
「嗯,我作了夢。」
「我也作夢,你先告訴我,夢見什麼?」
「夢見妳是個俠女,和我上山下海出任務,妳很仁慈,總是不忍心傷害敵人,好幾次手下留情,可敵軍不見得接受妳的善意,
甚至趁妳不注意時反擊,幸好我在,免去妳的危機。」
「你總夢見自己對我好的事。」采青笑說。
「也許我愛當英雄吧,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替自己做解釋。
「對啊,作夢真好,要我真是俠女,可以飛高竄低,誰都別想欺負我。」
拉過他的大手,娘說她福分單薄,這下子,有了他厚厚實實的手掌為她庇蔭,她的福呵,哪裡享得盡?
「不管妳是不是俠女,誰都不准欺負妳。」他宣誓。
「如果欺我的人偏生是你呢?」
「我不會無緣無故欺負妳,肯定事出有因。」他替自己說話。
大手攬過,煜宸將她擁在身前,一體的感覺真棒,棒到他想就此打住,再不分開。
「你總對自己這麼有自信。」她在他胸前微笑,小小的指頭描繪著他的肌肉紋理,
多麼昂藏的男性軀體呵,有多少的力量教人膽寒畏懼?
「當然,我是講理的郜將軍。告訴我吧!妳作什麼夢?」
煜宸抓住她的手,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將替自己帶來多少危機,他沒說錯,她的確是個危險人物。
「這個夢……有些沉重悲哀……」
歎口氣,她說不下去,連再次回想,都不願意。
「說說看。」
他揉揉她的頭髮,從今以後,她的沉重說予他,全由他來承擔。
「我夢見自己是個大夫,醫術非常非常好的大夫。」
「再世華陀?我懂,一定和妳最近常看醫書有關。」
「我夢見自己身受劇毒,時時刻刻疼痛著,我夢見你對我冷漠,還對我做出不合理要求。」采青歎氣。
夢中,她未哭,夢醒,心碎依舊,不知不覺淚水滑落。
「我要求妳什麼?」
加了力氣,煜宸將她擁緊,她不說心痛,心痛已傳至他心底,淡淡哀愁在他心間泛起漣漪。
「所有人都要求我去實行一項危險任務,我明白自己辦不到,去了只有死路一條,但是我賭了氣,要你作決定。
你要我去我便去,你不要我去,我便暗暗自喜,自喜在你心底,我多少存在某些地位。於是,我忍住滿身疼痛,看你示意。」
「結果呢?我一定不要妳去的,對不?」煜宸急問,心緊縮,是莫名,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不對,你命令我去。」
她坐上花轎,穿上珍珠綵衣,她那麼美麗……那麼美麗的自己,居然要嫁給別人……
那喜服啊,滴著她的淚、流著她的血,她跳著凌亂舞步向月……
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采青不怕呵,只是遺憾,遺憾他看不見她愛他,比愛自己更甚。
皇上說,她是最美麗的新娘啊!知不知綵衣上,明珠顆顆光澤圓潤?知不知紅枕問,鴛鴦交頸雙宿雙飛?
只可惜他看不見、再看不見……
「不准去,我不准妳去,聽到沒?」
一個衝動,煜宸起身,將她摟抱在胸前,他用力過大,摟痛了她的身軀,但也摟安全了她的心。
「聽到沒?不管那是夢境或者前世因,我不准妳赴死、不准妳離去,妳只能待在一個地方--有我在的地方!」
他大喊,痛揪著他的知覺,她的夢酸了他的意念,可惡的他,怎麼可以欺負她的心?可惡的自己,千刀萬剮都還不清她對他的恩義。
半晌,她不說話,他也不言語,沉靜的夜透出一絲寒意。
久久,她仰頭,笑了。
「我聽見了,你不教我去,因為你愛我,你心底有一個楊采青。」
不知不覺間,她道出上一世的姓名,只不過,她沒注意,他也未發覺有異。
「對,妳在我這裡。」他牽起她的手,碰碰自己的額頭。「妳在我這裡。」他拉她的手,摸摸自己溫熱的唇。
「妳在我這裡。」他們的手一起滑至他心窩處。
「妳在我身體每一處,不管多困難,妳都必須和我在一起。」
於是,他們有了山盟、他們立下海誓,這一生、下一世,不管過去他們走過多少艱阻,未來,他們的未來,只有快樂與幸福。
「就算是格格,也不能這樣呀,孤男寡女關在房裡,就算啥事都不做,也落人口實。」紫鴛尖銳。
下午,皇上微服私訪,一進凊遠侯府,就讓夏總管領著往采青房裡去。
皇帝私訪是大事,可怎地到人臣妻子房裡?就算真要見臣妻,也該見她這位正牌妻子啊,怎是見采青?
氣炸了,紫鴛派人出府尋回煜宸,她急著掀風波,急著教采青不好過。
「格格人品是信得過的,只不過對方是皇帝,他想做什麼,誰敢拒絕?何況,誰曉得皇上會不會允諾格格好處,
讓她乖乖就範?」小茹冷言冷語。
「什麼好處,黃金白銀、綾羅絲絹?這些東西,凊遠侯府給她不起?」紫鴛嗤之以鼻。
「格格要的恐怕是……」小茹欲言又止。
「是什麼?說話別吞吞吐吐。」紫鴛點燃妒忌,楚楚可憐的氣質在此時消失殆盡。
「是、是大夫人位置。」小茹吞吞吐吐。
「妳說什麼?」紫鴛拍桌站起,小茹慌忙跪下。
「大夫人,您就當小茹什麼話都沒說,小茹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替夫人設想太多,難免多慮,也許事情不是這樣。」小茹愈描愈黑。
「不行,我絕不坐以待斃,絕不眼睜睜看她搶走,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地位。」她決定出擊,捍衛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終於,煜宸回來了。
他一踩進大廳,紫鴛立刻迎上前,她面目凝重,對煜宸說:「皇上微服私訪。」
「什麼?皇上人在哪裡?」煜宸嚇一大跳。
「在格格屋裡,我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要到臣妻房中相聚,他們之間有什麼話好談?這事兒要是傳出去,
我真替將軍操心。」紫鴛雙眸帶淚,表現得真誠真意。
「皇上私訪有什麼好傳言?」煜宸壓抑怒潮,冷淡說。
他自然知道不合理、自然覺得匪夷所思,但他不做任何表示。
「他們關起房門,萬公公守在門外,不讓任何人進去打擾,妾身百般焦慮,唯恐、唯恐幫不了采青妹子。」紫鴛的弦外之音夠明顯了。
「妳在臆測些什麼?」銳利眼光掃過,紫鴛被嚇得不敢再發表言論,甩袖,他恨恨走入後院。
煜宸的腳步很快,加上幾個縱身飛躍,一眨眼工夫,來到采青院落,院子裡他命人植上的新竹,亭亭玉立。
「將軍回來了。」萬公公見到煜宸,忙湊向前。
「皇上來訪?」
「在屋裡,皇上請將軍回來時一起進去。」
萬公公轉身,煜宸跟進,當他們進屋時,采青正在和皇上對奕。
「夫君的棋藝比我好太多,要是不讓我几子,我根本下不了。」
坐在她對面的人是皇帝,可是采青口口聲聲提的是自己夫婿,在她眼中,煜宸是天、是地,是無可取代的英雄,就是皇帝也比他不起。
「依妳看,朕和煜宸對奕,誰輸誰贏?」
「皇上這句話問了旁人,旁人一定說:『自然是皇帝贏。』要我回答呢,我會說:『將軍的棋藝略勝一籌。』」
「妳居然不給朕半分面子?」皇帝皺眉。
「棋藝輸贏有什麼要緊呢?重要的是將軍替皇上贏得天下安定,皇上的勤政替您自己贏得民心,這種輸贏才有意思。」
采青幾句話,又讓皇帝龍心大悅。
「說得好,煜宸,你這位夫人聰敏得緊。」偏頭,皇上對煜宸說話。
乍見到煜宸,采青椅子坐不住了,飛奔到丈夫身邊,緊緊拉住他的手,半分規矩都沒有,哪裡像個王府千金?
但是皇上見過太多有禮千金,采青的天真浪漫更教他心喜,她是個寶啊!要是早點知道有她這號女子,他是怎麼都不會下旨賜婚。
采青的動作撫平了煜宸的不安,他是該對她多點信任,只不過,皇帝的態度的確教人費解。
「剛剛,我跟皇上談很多,原來你帶兵作戰那麼英勇,為什麼你從不告訴我?」
采青更沒規矩了,當著皇上面前就和煜宸聊了起來。
他向采青搖頭,跪地叩首。
「育貞格格不諳世務,對皇上不敬之處,望祈皇上恕罪。」
對於人際,采青有點遲鈍,不通俗務並非她的過錯,只因從小到大,她接觸的人太少,不擅觀人臉色。
「煜宸,你太緊張了,是朕要采青別守那套繁複禮儀,朕出宮是想透透氣,可不是要看宮裡那一套。」皇帝笑笑,打回煜宸的緊張。
「不知皇上駕臨,微臣迎駕來遲……」
「又來!朕才說不要擺那套。上回采青進宮對朕說的那番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便尋了來,想再聽聽她的高論。」
「是。」煜宸退下來,站回采青身邊。
「下回有空,育貞格格進宮住幾日,朕要和妳促膝長談。」皇帝笑說。
每多看采青一回,他就後悔、就有慾望把采青留在身邊,不單單為著她的美艷,更因她毫無心機的言論。
「我不行去的。」沒躬身、沒上稟,采青想說話便說話。
「為什麼不行?」皇上問。
「我和煜宸約定好,我只能待在有他的地方。」采青又牽起煜宸,臉側靠上他手臂,笑顏面對皇帝。
雖是大不敬的動作與言語,但采青的行動讓煜宸好窩心,結在心間的疙瘩讓她潔淨的態度抹去。
她的專心一意,煜宸深受感染,也「大不敬」起來,手回握住她的,夫妻間的親密,他們不對皇帝迴避。
「那麼朕豈不是太可憐?要找個知心女子說話,竟是困難重重。」
皇上這話說露骨了,煜宸眼光一黯,暗自忖度皇上心意。
「皇上哪裡可憐?您有三宮六院,後宮多少娘娘想陪您說話呀。」采青說得天真。
「可朕的三宮六院,獨獨缺了個像妳這般的慧穎女子。」皇帝說。
即便是玩笑話,也未免過火。煜宸濃眉皺起,緊握采青的手,他將她拉至身後,有股將她藏起來的衝動。
「可惜,皇上已將育貞格格賜給微臣。」煜宸提醒,用一種不在意的態度,彷彿這些只是君臣間的說笑。
「是啊,的確可惜。」皇上點頭。他有他的敏銳,自然明白煜宸的意思。
「我不比誰慧穎,我只是比娘娘們大膽,若皇上用對待采青的態度對後宮嬪妃,我敢保證,處處皆是談心人。」
采青絲毫沒察覺情勢不對,還是依在煜宸身後,一句句說個不停。
「好建議,從明天起,我讓她們有話直說,我倒要看看哪個妃子有育貞格格的才情。對了,煜宸,我發覺你讓采青住的院落
,似乎有些偏僻,你是不是對你的紫鴛夫人特別偏心?」
「皇上要以此治罪微臣嗎?」
他們夫妻間的相處,干皇帝何事?煜宸心有不平,但並未表現在臉上。
「不對不對,是我好安靜,不愛與人同處,根本不關煜宸的事。」采青急得替他分解。「皇上,
請看外面,那些竹林是煜宸特地為我栽種的,將來新筍抽高成竹,我就有一整片高雅脫俗的竹林了,
我可以煮筍湯、收集竹葉露珠泡清茶,到時,再請皇上來品嚐。」
聽懂了,采青對煜宸的心意,還需要費心理解?皇帝搖頭歎氣,他是君子,不強人所難這事兒,他還不至於費解。
「要是真治你的罪,采青豈不是要怨朕一輩子?」話至此,皇上有些訕訕然,命了萬公公擺駕回宮。
皇上離開後,采青眼望煜宸陰晴不定的臉色,她猜他正在生氣,至於為什麼?她不知道……
笑彎兩道細柳眉,采青拉拉他的袖子輕聲問:「你怎麼了,不愉快?」
煜宸搖頭,鄭重告訴她:「以後,不要單獨和皇上見面。」
雖然他心底明白,這種事不是采青可以單方面決定要或者不要。
「為什麼?」她不明白。
「妳喜歡和皇上在一起?」他不答反問。
「嗯……撇開身份不說,他是個很不錯的男人,謙遜、幽默,同他說話還算愉快。」
采青一說,煜宸臉色更增難看,隱隱怒火上衝,她喜歡皇上?她覺得皇上幽默?無緣由的妒意在胸口膨脹。
「既然喜歡皇上,又何必矯情不願意進宮!」他寒聲說。
「我們說好了呀,我在、你在,除非你陪我一起進宮。」
「有皇上在,我在不在又有何妨?」冷哼一聲,他背過身。
「那又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進宮住的是雕樑畫棟,身份是鳳凰,總強過這個幽僻小築。」
「你在生氣皇上覺得這裡不好嗎?」采青著急,她越急越猜不出煜宸的心意。「我覺得好就好了,你何必在意別人看法。」
什麼跟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煜宸氣悶。
不說了,他知道自己過分,知道怪罪采青沒道理,但眼前,他沒辦法靜下心和她好好談論,乾脆暫時離開。
他走了?采青愣愣看著他遠去背影,她還在思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說錯了什麼話語,惹得他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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爭吵之後,煜宸不好過,采青也不好受。
在皇上面前,煜宸若無其事,但每次話鋒對上,總引發尷尬。
皇上是明君,自然瞭解自己的行徑有待商榷,但是對采青,那股無從填補的盼望在心中醱酵,他渴望再見見她,
即便什麼都不做,就是說說話也好。
偏偏狹量的煜宸一次次拒絕皇帝,以采青身子不適為借口,不帶她進宮,這讓皇帝非常懊惱,大怒之下,決定不顧一切將采青接到身邊。
每天,煜宸上朝面對皇帝已經夠不好受的了,回到家裡,還要接收紫鴛的「好意擔心」。
她說,當家主母太辛苦,說下人的懷疑讓她難以排解,也說面對流言她所能做的有限。
然後,一天一天,不斷有新說法傳來,府裡謠言越傳越盛,到最後,連外頭的人都有了說詞。
煜宸不清楚的部分是--謠言皆是由小茹鼓動而來的,小茹對采青的怨恨已經累積到一種無法想像的地步,
她的計畫悄悄展開,下一步,她計畫入主侯府,成為將軍的新夫人。
在這之前,她要做的是「剷除」,剷除前進夫人路的一切阻礙。
采青呢?
突然間,她回到從前,煜宸不再進她屋內,下人對她指指點點,她知道情況不對,卻找不出真正原因。
獨居的日子,她不再像往常般習慣,大約是吃慣甜食,便吞不了苦,滿桌書冊平撫不來她的鼓噪心情。
她曉得煜宸在紫鴛夫人房裡,幾次,她想到前頭尋人,卻總是讓小茹擋回。
小茹說,煜宸不願意見她,她反反覆覆琢磨,猜測大約是煜宸不愛她見皇帝。
可以啊,不愛她見,她便不見嘛,又不是非見皇上不可,她寫了信、想過無數話語,專心等待煜宸來時,跟他把話表明。
偏偏命運捉弄人,煜宸沒來,聖旨先到了。
這天,煜宸上朝,萬公公進府宣旨,要采青立時進宮。
她遲疑問:「我可以不去嗎?」
萬公公面無表情回答:「育貞格格不去便是抗旨,恐累及家人,還望格格三思。」
不介意自己是否抗旨,采青擔心的是後面那一句。煜宸不該因她受累,所以,不多考量,她隻身隨萬公公去了。
采青從沒想過,這份簡單的心思,竟被渲染成滔天大事。
下朝後,煜宸回府,夏總管急著向將軍報告此事,紫鴛也沒休息,叨叨碎碎,把當時的情景描了個仔細。
「碰到這等事兒,誰不心慌啊!我派了人等在宮前,盼著將軍快點回來處理,至於府裡,
我們想著能多捱一刻便捱一刻,只要將軍回門,什麼事不能迎刃而解?誰料到,采青妹妹居然滿口答應,
連衣物也不整理,迫不及待隨萬公公入宮去,彷彿錯過機會,便進不了宮廷。」
添油加醋的話語,煜宸聽了臉色益發難看。
「二夫人有拒絕同萬公公入宮嗎?」
他轉頭問夏總管,夏總管是個老實人,中規中矩不多話,他說了有便是有,說沒有便是沒有。
「稟將軍,聖旨下,二夫人怎能拒絕?」
夏總管雖沒有正面答覆,已教采青入罪。
她當然能拒絕,面對皇上,采青都敢直言說不願進宮了,何況只是一道聖旨?
「將軍,格格只是貪玩,沒想太多,如果知道將軍會生氣,一定不會飛奔而去。」小茹跪到煜宸身前,替采青說話。
好個「飛奔而去」,這下子,眾口鑠金、三人成虎,采青成了愛慕虛榮的女子。
很好,她居然、居然迫不及待啊!連衣物也不整理了,心急成這般?沒錯,整理什麼,宮裡還怕缺了她綾羅綢緞、珍珠寶玉?
哪個女人不盼高飛,誰不想皇帝垂憐?她愛當后妃,他又何必阻止她的前程!
只是呵,矯情!說什麼她在、他在,說什麼等待新筍成竹,竹下吟詩,原來那些話是專拿來欺騙人。
女人心,海底針,今日恩愛,明日遺忘,夜夜說愛道情,不過是虛言假語,也只有男人蠢,蠢得將謊話當真心。
越思越想,煜宸的心鑽進牛角尖,再回不了頭。
翹首,他不言語。
小茹看看紫鴛、再望望煜宸,很好,將軍相信,臨門一腳,下場戲演足了,二夫人立刻換人當。
小茹走到煜宸面前,雙膝落地,兩手掩面啜泣。
「將軍,請您去救救格格吧!真進了宮,名譽不保,蜚短流長的,教小茹如何面對睿王爺?」
「哼!她不是歡天喜地進了宮?需要誰去搭救。」煜宸冷冷撂話。
「格格不過一時迷心,從小,她獨自幽居,無人教導,她不懂貞操、不識名節,並非她的錯呀!
快請將軍進宮面聖,晚了再也來不及啊!」她哭得聲嘶力竭,不斷強調起貞操名節,硬要挑起煜宸的憤懣。
不懂貞操?是嗎?連皇上都讚她聰敏呢,怎會連女人最基本的品德都不懂?
要說來不及,早就來不及了,自她決定隨萬公公入宮那刻起,她已清楚表達自己的意願。
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從不勉強人,她愛跟便跟誰,他--無所謂!大丈夫何患無妻。
就算他喜歡她,就算他對她心意特殊,希望將她收藏身邊,但成人之美……這點肚量,他有!
背過小茹,他面目猙獰,一言不發。
「將軍、將軍……別不說話啊,小茹求您、求求您……」
一句話沒說齊全,小茹暈了過去,夏總管忙接手扶持,延請大夫看診。
這天下午,煜宸知道一件消息--小茹懷孕了,懷的是他的親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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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宮月餘,采青消瘦落寞、形銷骨立,沒有煜宸在身邊,她不愛言語,成日對著窗外遙望天際,就是皇上,她也只是應付著,不再有心。
入冬了,昨夜一場瑞雪,將大地覆蓋成銀白天地,采青端著熱茶,望眼雪地間的枯樹。
春天一到,它們又要抽芽展葉吧?人生總是這樣,起起落落,有高峰有低潮,眼前,她苦著,明日出了宮,她的愛情又是一季豐沛。
她有無數話想對煜宸說,說她又作了夢,這個夢很美麗,夢中他騎馬、她穿著喜衣,紅色的嫁衣上綴滿珍珠,
何等華麗,他們放馬緩緩前行,在朝曦間,他對她說愛情,字字句句,暖了她的心。
這個夢,她想了又想,盼了又盼,盼它二度出現,可惜,美夢不再。
沒關係的,她馬上要出宮了,到時她會仔仔細細向煜宸把夢說分明,皇上說,只要煜宸上奏,他立刻准她出宮。
也許煜宸不好意思,她才進宮就馬上派人接自己回去,擔心皇上面子下不來,不過……一個多月了呢!他總該上奏了吧?
她思念他,好想好想……
她以想念他過日子,她描的丹青裡,幅幅都是他;她寫的書法中,字字都是他的姓,他的名,想他、念他是她唯一的快樂。
「御醫來了,請格格回房,讓御醫把脈。」宮女走近,扶了采青往屋裡走。
這些日子,采青胃口不佳,吃東西老反胃,皇上派御醫過來,想弄清楚狀況。
隔簾把脈,御醫未退出,皇帝已到,他坐在廳前,等著御醫回報。
「稟皇上,育貞格格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來到前廳,御醫說。
這句稟報,隨後而至的采青聽見了。
她有喜?她要當娘了?太好了、太好了,這件事她得盡快告訴煜宸,他肯定同自己一樣歡喜。
采青忍住笑,控住心情飛揚,直到御醫離開,才走到皇上身邊,低身萬福。
「皇上,這件事兒我得快點通知夫君才行。」采青急道。
「妳就這麼不喜歡待在這裡?凊遠侯府有什麼好?」皇上惱怒。
這些天下來,皇上知道事情再也無法挽回,煜宸的態度讓他明白,自己對采青的喜愛已經對她造成嚴重傷害。
他承認自己做錯,但是……沒有皇帝該向臣子認錯的。
「凊遠侯府沒什麼好,那裡只有一點強過皇宮。」采青笑笑,今天她太快樂,話多了,精神也轉好了,絲毫不介意皇上的怒氣。
「哪一點?」他悶聲問。
「那裡有一個郜煜宸,要是他也住到皇宮裡,我便哪兒都不去。」她的愛情昭昭明明,不藏掩、不遮蔽。
這讓皇帝更增添罪惡,他默然不語,這下子,該怎地收尾?
「皇上,為什麼不說話?您生氣了?別氣啊,我愛夫君天經地義,我相信我們有前生、有來世,
不管再大的力量都拆不散我們,這就是緣分、是天定,我想天地間一定也有個女子,她和皇上有生生世世約定,她愛您
、您愛她,只要兩兩相攜,便是人間天堂。」
「妳怎能篤定?」
「因為天地間有個睿智的月下老人,他掌管男女婚姻,也贈與男女愛情。」
「如果妳和煜宸硬是被拆散了呢?」
「不會的,愛情是種刀刃割不斷,炸藥毀滅不了的東西。」
她的篤定教皇帝再也說不出話。
「怎麼了?是不是夫君沒上奏,皇上覺得就這樣送我回去,采青沒面子?」
皇上不語。
「沒關係的,采青不介意有沒有面子,只要能回到夫君身邊,怎樣都無所謂,何況……我得趕緊把孩子的事情告訴他
,那是我們的小寶貝,我們生命的延續。」
「事實上,煜宸已經上奏過了。」
「真的?那皇上怎麼沒告訴采青,怎沒送采青回去?」
她不懂,君無戲言啊!
「他要我撤回賜婚命令,把妳留在宮裡。」
意思夠明白了,煜宸要把采青讓給自己,他的承讓教皇帝看清,自己的一意孤行,害慘了采青。
采青發呆,傻傻望向皇帝,什麼意思呢?什麼叫作……撤回賜婚命令?
仔細想清楚,仔細想清楚,不能誤解了,愛情禁不起太多誤會,她深吸氣,強撐起笑容,對皇上也對自己做解釋。
「不會的,是皇上聽錯,夫君不是這個意思,也許他想請皇上撤銷對采青的封號,因為有沒有格格這個頭銜,
對我而言不重要。」她避重就輕。
「我沒有誤解他的意思,他不要妳回凊遠侯府。」
再一次,他打擊采青。
「人們常有語誤,也容易斷章取義,夫君……夫君一定不是這個意思,我曉得皇上希望采青留在宮裡,
多陪您下下棋,可是、可是采青歸心似箭啊,采青想念夫君,天天想、夜夜想,想得心都碎了,還要努力安慰自己
,欺騙自己沒關係,說馬上就會雨過天青,馬上就會……」
會什麼呢?他說要把自己留在宮裡啊……雙肩垮臺,她站不穩,扶著桌子,淒絕浮上眼簾。
話到後頭,采青已然哽咽。
「消息傳出,煜宸迎娶妳的陪嫁婢女為二夫人,她證實懷有身孕。」
他知道自己殘忍,不該在此刻談起這些,但與其讓她存有幻想,倒不如教她徹底死心。
小茹懷有身孕?是煜宸的孩子嗎?不會的,不會的,她才不相信。沒道理的,真的,沒道理,那是訛傳、是謠言,她一句話都不信。
煜宸的愛情全給她了呀!
夜裡無人私語時,他說,在她身上,他領悟到愛情,他說他的心佔滿了一個采青,他說此生此世,他只愛她,不移不轉……
既是如此,他怎能再迎娶小茹?當然是謬誤嘛,想也知道。
糟糕,才月餘不見,他們之間就有了誤解,她得趕緊回去,把事情分說清楚。
「皇上,請讓采青回去吧!我得快點跟煜宸把話說明,他可能誤會了某些事,而我也得到錯誤訊息。」
她拚命逼迫理智出頭,擊退心傷。
「朕沒欺騙妳,消息絕對正確,對於留下妳的話語,都是煜宸親口向朕說的,認清事實吧,妳的愛情已經消失。」
他的藥下得又猛又重。
「不會,我的愛情是生生世世永不妥協,它怎會碰到一點點挫折,就煙消雲滅……不會,真的不會……」
搖頭,她搖頭又搖頭,不會啊,真的真的不會……
「何必自討苦吃?回去對妳有什麼好處?」
恍神了,采青必須花費大力氣,才能徹底否決入耳的可怖消息。
「我不要好處,我只要待在夫君身邊。」
沒有他,她的生命無法延續;沒有他,她的生存變得沒有意義,天地問有一個煜辰,
才會有一個采青,若是他們的生命失去交集……那麼……她什麼都不是了……豆大淚珠從她木然的臉頰邊滾下。
「留下來不行嗎?朕會善待妳和妳的孩子。」
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
采青搖頭,他不在,她何必要什麼善待?
「我要回去。」她固執。
「如果煜宸不讓妳回去呢?」
「不會的,我要留在他身邊,我們約定好,我只留在有他的地方。」
委屈?不怕,新婚夜,他不也給過她難堪,她一樣挺過來了不是?
只要她愛他,愛得專心,愛得徹底,那麼他將回心轉意,一定一定。
「妳下定決心了?」
「下定決心了。」點點頭,對於煜宸,采青從無「決心」問題。
「好,我讓萬公公送妳回去,記住,情況不對,馬上回來,有朕為妳撐腰。」
「我不會回來,不管面對什麼狀況,對於愛情……我好有信心。」
話說實了,但她的心好虛,她害怕小茹奪走她的愛情,害怕他在她身上已不存心。
屆時,她怎麼辦?
不知道,但她破釜沉舟,她的愛情和她的生命一般,無路可退。
采青踏上凊遠侯府台階,夏總管站在門口,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他萬分為難地看著萬公公,一面派人進屋通報將軍。
「萬公公……」夏總管扭著手,不曉得怎生應付眼前局面。
「育貞格格不能進去嗎?如果是的話,請夏總管明說,我好把格格接回宮中。」萬公公從容道。
這句話帶了威脅,采青怎聽不出,她不想教夏總管難做人,何況……她沒有意思和誰對峙。
回首,她對萬公公說:「公公請回宮吧,也請公公轉告皇上,采青一切安好,請皇上毋庸操心。」
她決定單獨面對,或者煜宸對她誤會,或者他們之間存下心結,但她有毅力,堅信自己有能力將結打開,使兩人恢復從前。
送走萬公公,派進屋通報的人正好出來,他低聲在夏總管耳畔說話。
「育貞格格,將軍不願接見您……」語調漸低,他好抱歉。
夏總管喚她育貞格格,不喊她二夫人……換言之,皇上並沒有誆騙她,煜宸的確不要她回來……默默地,她傷心……
不行,先緩緩啊,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必須解決問題,而非擴大問題,煜宸或者誤會她和皇上之問,
可她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只要捺著性子好好分說,煜宸總會瞭解。
深吸口氣,挺直腰桿,采青說:「不管將軍見不見我,我都得見他,請告訴我,將軍人在哪裡?」
夏總管遲疑好半晌,方硬著頭皮回話:「將軍在二夫人房裡。」
他在她房裡?
很好,他終是牽念自己,終是對她有幾分感情,否則他不會在她的小屋子停駐。
帶著樂觀與自信,采青迅速往自己院落走去。
她的動作從來沒有這樣快過,因為她明白,他們之間不能任由誤解繼續,只要他還有一分心,她就要用罄所有能力挽回。
她幾乎是小跑步了,跟在身後的夏總管氣喘吁吁,她無法理會,真對不起呀,但這會兒她沒空回頭說抱歉。
她恨不得長了雙翅,一舉飛至煜宸身邊,傾訴她的滿腔思念,告訴他,分離對她而言,是多麼痛苦的試煉。
當然當然,她有喜訊,她要賴在他懷裡,輕聲細語對他說,他們的愛情有了美滿結果,一個生命、
一份延續,往後,他們之間不會斷線,只會更加緊密。
她果真跑起來,雖然這行為不成體統,缺乏大家閨秀的端莊,可……有什麼關係呢?她就要回到他身邊了,
幾十日的相隔,無數日夜的思念,他們的誤會將迎刃而解……
他會把她緊擁懷間,說不定又要高舉她繞圈圈,然後飛上屋頂,欣賞遍地白雪。
「格格,將軍不在那裡。」夏總管的聲音即時阻止下她的興奮。
停下腳步,她回頭,試著理解夏總管的言語。
「你剛剛不是說,將軍在我房裡?」
「二夫人是指……小茹夫人,將軍正在她房裡。」夏總管尷尬。
小茹夫人、二夫人?
好熟悉的訊息,這話兒,她在哪邊聽過?哦,有了,皇上告訴過她,只是她不願相信,她主觀認定那是誤傳。
怎麼辦?小茹是二夫人了,自己呢?是三夫人或者外人?
愁了眉目,這消息難以消化,采青拚命將眼中淚水嚥下,沒想到難下嚥的淚水和著委屈,哽在喉間。
「那麼……請你帶我去『二夫人』房裡,好嗎?」采青咬唇,在下唇處印上一道紅痕。
「是,育貞格格。」
停滯的腳步,沉重艱難,采青失去自信、失去肯定,對於他的情分,她再無半分把握,皇上的話縈繞耳邊,
不願相信的訊息,橫在眼前。
皇上說,她的愛情消失不見,她的作法純粹自討苦吃,煜宸不要她回來,一點都不要……
怎麼辦?她怎落入這樣局面?她沒做壞事,怎墜入因果?想想、認真想……接下來,沒了煜宸的愛情,她將何以維生?
她開始害怕,雙腿顫抖、手心冒汗,她努力讓自己看來雍容,努力維持驕傲,可是……難呵,好難好難,想起他,遍地碎心。
「請格格稍等,我進去稟報一聲。」
夏總管轉身,留下采青屋外獨自徘徊。
白雪覆滿大地,曾幾何時,他才說過,待冬季一到,要領她上山,看看全身潔白的雪狐和輕盈雪雉,怎地,言猶在耳,他已另結新歡?
天灰濛濛,又要降下大雪了吧?
昨夜,她在窗前貪看雪花紛飛,想念他說過的話語;昨夜她在蠟淚間回想他的容顏,短短幾日恩愛,她能回憶的事情無數無數。
她想念替他裁的新衣,衣襬下有幾竿綠竹,她想著在竹葉上收集冬雪,為他釀起一壇清露。
宮中生活月餘,她計畫過許多事情,每件事總和煜宸有關。豈知如今,他急著切斷兩人間的關連,教她情何以堪?
「格格,將軍有請。」夏總管說。望著她的眼光中,透露出一抹悲憐。
「謝謝。」她向夏總管點頭致意後,推門進屋。
屋裡燃起暖爐,熱烘烘的爐火驅趕了屋外清冷,采青抬眼,煜宸坐在太師椅上,而小茹坐在……他膝間……
那是何等親密的動作?短短數日,他們的愛情迅速蓬勃,他們的感覺與日俱增?小茹的手環住他的腰,
小茹的笑容洋溢,那是幸福表情,曾經,她擁有過這號表情,而今,遠了……她的幸運……
皇上說過,小茹懷有身孕,是否、是否他們夜夜恩情、點點愛意?難怪他不在乎舊人傷心,難怪他不要她回來……
能不能假裝沒看見?
采青但願自欺欺人,可惜,他不數她如願,打橫抱起小茹,走到采青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將小茹放落地面。
「格格來訪,不知何事?」煜宸同她打官腔。
「我想……」
想解釋的事,此刻突然變得不重要,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她和皇上發生過什麼,若是如此,她的急切解釋,不顯得多餘而可笑?
「妳想見我的二夫人?」
他環住小茹的肩,拉起她的手,珍視與疼惜寫在每個動作裡,他故意的,故意要采青難堪。
「為什麼?」
采青不解,是男人善變,還是他的心與她無緣,為什麼一個轉頭、一個短暫分離,他忘記兩人之間的曾經?
「我不明白妳想問什麼?」
他刻意忽略采青,挽起小茹,他替她扶正鬢邊的玉簪子。
說不嫉妒是假話,他對她,從未在外人面前溫柔。「為什麼你和小茹……」
他截下她的話。「很難懂嗎?小茹溫婉可人,體貼善解,加上她對我忠貞,我自然該對她多幾分愛憐。」
他的重點在於「忠貞」,可是采青沒聽出重點,她眼睜睜看著小茹偎在他胸前,濃情蜜意,她的眼睛一瞬不瞬,想像自己的愛情斷線。
「你愛她?」同愛自己一般?後面那句采青說不出口,她再沒有半分把握,把握他愛過自己。
「愛?當然愛,有什麼理由不愛,她死心塌地待我,她眼裡除了我,再容不下其他男人,誰的謙遜、幽默全與她無關。」
「是不是……你生氣我和皇上?」采青試問。
她和皇上?何等親密的說法!他們已經是一體,串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一體了?!拳頭縮緊,他的氣焰正熾。
「格格,別把話說嚴重了,生氣格格和皇上是何等重罪,微臣可擔當不起。」他冷笑。
「你該相信,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發生,這些日子進宮,我一點都不快樂。」
又是一句「我們」,煜宸的妒忌爆發,他想親手掐死這個女人。
「怎麼會呢?有個幽默風趣的皇上相陪,格格還不快樂,會不會要求太多?」煜宸諷刺。
「我當然不快樂,你不肯接我回家,留我一人孤伶伶在宮裡,教我作何感想?我天天想你,日裡想、夜裡想,
猜想皇上是不是騙我,他答應過,只要你請奏,便送我回來呀!
我猜想,或者他想多留我,便誆騙我,騙說你不曾請奏,一天、兩天、三天……我等待又等待,思念又思念,
那苦……是煎熬又煎熬啊,我甚至用冷淡向皇上抗議,沒想到,居然是真的,你壓根不想我回來,你忙著迎娶新嫁娘,忙著織就新戀情。」
她的驕傲消失、自尊毀滅,腦間剩下的唯一念頭,是挽回愛情。
采青越急著分辯,煜宸就越認定她有罪,他永遠忘不了,她是多麼「迫不及待」、「飛奔而至」皇帝身邊。
甜言蜜語他聽多了,這回,他再不上當受騙。
「孤伶伶?別開玩笑,宮裡多少太監宮女等著供格格差遣、哄格格開心,怎說得上孤伶伶三字?何況,都飛上枝頭了
,又何必眷戀洞穴窠臼?」煜宸字字譏諷,噙著冷笑的鄙夷教人忍受不住。
「我不想當鳳凰,我只愛你給的小小窩居,幾竿竹子、幾朵黃菊,架構起全世界。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冤我?你說過
,我在哪裡,你便在哪裡,我不懂你怎能毀約?怎能理直氣壯把錯歸咎到我身上?」
采青說得誠心,煜宸卻連半句都不相信。
在紫鴛慌得四處派人尋他時,她急著接下聖旨,沒有眷戀、不曾回顧,她坐上轎子,一心一意尋找自己的幸福。現下
,她回來了,為什麼?答案只有一個--皇上對她厭倦,再不願意為她擔上奪臣妻的惡名。
「妳在哪,我便在哪兒?那些話不過是戲言,妳居然認了真,呵呵!真是枉費了格格的聰慧。」
采青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聞,踉蹌幾步,她幾乎支撐不了自己。
「你說……那是戲言?」她遲疑,再次問清。
她以為他們盟定三世,結果……居然是假的?她以為他們的人生踩在同一條路途,結果……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那麼她的愛情呢?也是假的、也是她的自以為是?
天啊、天啊!她的信念被打破了,她的堅持變得荒誕可笑,怎麼辦?天地問有什麼事情值得信任?
他不愛她是真的、他喜歡小茹是真的、他厭倦她是真的、他希望她離開,永遠不回來是真的?
糟糕……怎地一轉眼,天地變了樣貌?怎地她回頭,找不到自己的心跳聲?她死了嗎?她成一縷幽魂了嗎?
可……痛還真真實實卡在心中啊!
「我們談些實際點的,妳為什麼急匆匆回來?」
「我……」
是啊,她為什麼回來?回來受辱?
不是的,不是這樣,她有好重要的事情要說予他聽。
頭又重又昏,她拚命回想,拚命尋找不記得的部分,為什麼她要急著回來?她要向他解釋一些事情,要打開兩人間的誤解……
可是,哪裡有誤解?他只不過對她作戲,是她太認真,認真地以為他們之間存有愛情,他不在乎她的思念,
不介意她和皇上之中是否有過曖昧。
他真心愛小茹,因為她有自己欠缺的溫婉善解,而她……她是仇人的女兒……
恍然大悟!
足啊,她怎忘記這麼重要的事?
他恨她啊,他們之間有解不開的仇恨,他說過,對他們的婚姻不情願;他說過,她一百條命也抵不過一個睿王爺……
天吶,他恨她,她居然忘記他的恨滔滔不絕,忘記他母親死前的諄諄告誡……
瞭解了,難怪煜宸費心欺她,他教她以為仇已釋,怨已了,讓她安心放下愛情,一天一天,情深愛濃,到最後,
真相揭開,她痛心疾首。
他選擇了一種她料想不到的方式復仇。
這一解釋,所有事情全透徹了。
搖頭,她淒楚問:「你恨我,為了我阿瑪,對不?」
她的眼光追著他要答案,煜宸不說話。
他默認了?沒錯,她尋到正確方向。
他是恨她,恨入骨髓,他的報復用不到阿瑪身上,便全數贈與她,他欺了她的感情,再狠狠嘲笑她。夠狠!
事至此,情況回到原點,回到新婚那夜。她仍舊是棄婦、仍舊是夫君不願承認的妻子,吞下淚水,眼前,
她只能回到自己的後院房間,慢慢地,為自己舔舐傷痕。
轉身,采青走出「二夫人」房間。
「妳要回皇宮?要不要我派轎子送妳去?」他冷嘲熱諷。
「不,我回房。」
「凊遠侯府沒有妳的房間。」他趕她,理直氣壯。
難堪當頭澆下,她狼狽不堪。
撫撫腹部,采青不頂嘴,就當是厚顏吧!她必須住在這裡,她沒有條件任性,為阿瑪,為孩子,除開凊遠侯府,她哪裡都不去。
也許、也許她夠堅持,能為孩子掙得一絲生存空間;也許、也許她的執拗會教他慢慢淡忘仇恨……
她的未來竟操縱在可悲的「也許」手中,她能倚靠的竟只有那一點點、為數稀少的「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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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宸對采青壞透了,沒人為她遞茶送飯,沒人為她打理房間,生活所需她得靠自己一手張羅。
幸而,采青對生活的需求向來不多,一壺清水、幾片乾糧便已足夠。
在凊遠侯府裡,她連客人都不是,她只是個強行寄居的無恥之輩,沒人看得起她,甚至有僕役敢當著她的面,對她指指點點。
再沒人肯踏進後院來,人人避她如蛇蠍,彷彿沾上邊,便沾了污穢。
對於這一切,采青不生氣,她只是傷心,只是不明白,愛情怎說來就來,說走便消散……
站在竹下,采青苦笑,看著瘦骨嶙峋的雙手,自己肯定醜得緊了。
日前,小茹來探望,她勸自己離去,說這裡再無她的容身地,可……天地蒼茫,何處能讓她棲息?
她不能回睿親王府,不能挑起煜宸和阿瑪的戰爭,更加不能回到宮裡去,烈女不事二夫,她一去,算什麼呢?
她不斷自問,問自己為何對煜宸傾心?為何割捨不下愛他的心情?明知那是謊言啊,她還是無法忘記,
忘記那些日子裡的情愛恩義,即使恩愛對他而言,不過是演戲。
片片段段的夢境始終困擾著采青,她幾乎可以將夢境組成故事,一個有他、有她的悲劇。
她不曉得夢境想提醒自己什麼,提醒她放手愛情?
她完了,她真的完了,她的人生即將沉淪,她的性命將缺乏定義,未來如何進行,她沒有半分概念。
娘說她福單命薄,所以她這種人豈能擁有他這個丈夫?他是大富大貴之相,是榮華風流的命格啊,她怎能同他比翼?
他們在一起,便是悲劇,他們無法交集,不管幾次輪迴,全是注定。
拿起刀片,她在竹上刻字,幾次不小心,紅紅的血染上竹節,不覺痛,只感到心酸,心酸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格格,將軍請您馬上到前廳。」
下人聲音傳入她耳膜,出神的采青被拉回現實。
他要找她?他想開了,決定和她談談?
不做思量,采青跟著來人走到前廳,一路上,她忐忑難安,猜想著將要發生的事,自己是否有能力應付。
一進屋,她首先看到的是煜宸憤然,然後是紫鴛的得意和小茹的快樂。
輕喟,她站在煜宸面前,等他開口說話。
同樣地,他也在等她的解釋,兩個人僵持著,他瞪視她,暴怒眼光像利刃,一吋吋凌遲。
采青回望他,不示弱,她沒做錯,不需要迴避眼光。
終於,煜宸發難。
「這是什麼意思?」他把聖旨拋到她面前。
采青接過,從頭讀到尾,細細念,慢慢讀,一遍接過一遍,微微笑起,原來世間還有人在意她、
在意她的孩子,皇上的關心讓她像見到親人般,溫暖窩心。
「格格,皇上真的很關心妳,全府上下沒人知道妳懷孕,皇上不但知道,還送了那麼多的補品和珍珠過來
,妳看,皇上對妳真的很好。」
小茹走近,把皇上賞賜的物品堆到采青面前,她不斷用語言向煜宸暗示,暗示采青和皇帝之間不尋常。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紫鴛見縫插針。
她該有什麼難言之隱?采青不懂她們的挑釁。
「說話!」他怒目向采青。
「說什麼?說我懷孕了?重要嗎?我不記得自己是重要人物。」幽幽地,采青回答。
「這就是皇帝不讓妳留在他身邊的原因?」挑眉,他眼底的輕蔑明顯。
搖頭,她不懂他的話。
「皇上不確定這是他的或是我的骨血,萬一,將來登錄名冊,繼承大統,豈不亂了朝綱?所以,
他把妳送回來,留在我身旁,若孩子是他的,他可以時時『微服私訪』,若孩子不是他的,也免除外姓人封親王的危險,是不是?!」
他居然是這樣看待自己?!
他輕賤她至此吶,她的貞德、她的品格,在他眼中不過是池中污泥。
煜宸的話像大石磨,一口氣碾斃她所有知覺,采青全身發抖,氣極攻心,一口血腥湧上,手指向他,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難怪不管怎樣,妳都不願意離開凊遠侯府,我還以為這裡有什麼東西吸引妳,原來妳要的是一個肯戴綠帽的男人。」
如果他對她有一點點感情,他不會血口噴人;如果她在他心中佔有一點點地位,
他不會不經求證便污辱她的貞潔;換言之,他對她無心、無情、無愛也無義。
既然如此,還堅持什麼?
覺醒吧,他恨妳啊!覺醒吧,他存心要妳死無葬身之地!
他對妳無心,從何回心轉意?他對妳無愛,妳的愛情如何掙取轉圜?他除了恨妳,還輕賤妳,這個地方怎還能留、怎還能留啊……
錯了錯了,她錯得太離譜……人心難勉強,更何況是勉強他的愛情,他是那麼固執的男人……
他成功謀殺了她的意志、謀殺了她的情感、他徹徹底底謀殺了她整個人。
半句話不說,采青豆大淚水一顆顆湧出,落上衣襟、落下地心,落入無人見著的荒涼裡。
她的眼光教煜宸發狂,他抓起玉盤上的明珠,狠狠拉過采青的手,狠狠往她手心塞去。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妳要不要感君纏綿意,繫上紅羅襦,再吟一句,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他粗暴震怒,嫉妒在胸中沸騰。
她搖頭,不斷不斷搖頭,他斬去的,何止是她的心?
幽幽地,她回口:「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采青眼底有太多的絕望悲慟,她恨他。沒錯,她恨,恨他的蔑視,恨他的鄙夷,恨他對孩子沒有半分親情。
「那麼多的恨怎生處理?我索性大方,把妳送至君側,讓你們在天做比翼鳥,在地為連理枝。」
比翼鳥,翅殘;連理枝,根斷,她還剩下什麼?剩下滿身污名。淒絕一笑,她吟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恨吧,她恨自己的固執,恨自己把驕傲送到別人手中,任人摧折。
「何必恨?錦繡人生就在妳前面。」
采青沉默,背過他,她太疲憊了,累得沒有半分力氣,但她還是得走出這裡,走出這個無情天地。
她又要縮回後院?采青的安靜再度激怒他,煜宸一個箭步,衝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臂,勾起下巴,逼她正視自己。
「妳真以為我還會讓妳留下?」一字一字從他齒間迸出,每個字都帶了濃濃的厭惡。
沒有力氣看他,她累得好嚴重,連抬起眼皮都是吃力。
「聽見沒,我要妳立刻離開凊遠侯府。」他對她大吼。
知道了、知道了,她馬上、立刻出去,這地方,她不會再多待片刻。
點頭,她回答他的斥喝。
「要不要我親自送妳進宮,交給欣賞妳的皇帝?」他痛恨她的沒反應。
她都要離開了,何苦再傷她幾句?倘若真恨她,何不拿把刀子將她凌遲處死?
不語,采青把自己的手臂從他手掌中抽離。
「收拾妳的淚水,見了皇上,妳將榮華一生。」
旋身,不回話,他想說什麼都由他吧!
采青走出大廳,踩著雪地,往大門處去,她離開,為了僅存的尊嚴。
煜宸望著她的無助背影,一股莫名心驚揪緊他,窒息的壓迫感讓他喘不過氣,手緊抓門框,頸問青筋暴突。
終於走了,采青終要離去,終是遂了他的心,可是……他絲毫不覺得意。
舉步維艱,采青忍了再忍,喉間腥鹹衝出,噗!鮮血衝出雙唇,點點滴滴噴上雪地。
不要,她不倒下,就是死,都不要死在凊遠侯府,她強撐自己,逼迫自己,她要走出大門、走出所有屈辱……
終於,雙腳踩出侯府大門,鬆口氣同時她倒下,在侯府外的台階上、在血泊中……
幽幽醒轉,采青睜眼看四周,這裡是她的屋子?
不,不是她的屋子,再也不是了……那麼,她怎還在這裡?她不是踏出凊遠侯府了?
很痛,從頭到腳,全身上下沒有半吋舒坦,掙扎起身,她的動作在聽見窗外對答時停止。
「妳要去哪裡?」是紫鴛的聲音。
「下去為格格熬煮湯藥。」婢女恭敬回答。
「大夫怎麼說?」
「大夫說格格的身體虛弱,需要好生調養。」
「誰問妳這個,夫人問的是她腹中胎兒。」
小茹盛氣凌人的口氣,教采青不敢確定,那是待在自己身邊十幾年的小丫頭。
「是,夫人、二夫人,格格的孩子沒了。」
「知道了,妳下去吧!」紫鴛說。
孩子沒了?她終是來不及見他一面。
這回是真真正正斷了延續,他們的關係不再,愛情離開。流不出淚水,
激動在心田,采青不甘結束,卻不得不承承認,結束矗在眼前。
下床,她扶著牆壁走向窗邊,窗外紫鴛和小茹兩人對言。
紫鴛拍拍小茹的手說:「這下子妳放心了吧?孩子沒了,她拿什麼和咱們爭!」
「我還是希望她走,她留在這裡,對我們總是威脅。」小茹道。
小茹的咬牙切齒落入采青眼簾。怎麼會?她一直以為她們相處不錯,她對小茹是真心相待啊!
「妳還是擔心將軍喜歡她?不會了,一個被玷污的女人,將軍怎會看重?」這句話,紫鴛帶了自苦。
「男人心,難說呵……」
采青在,小茹無法安適,那夜,醉了酒,將軍口口聲聲喚采青,當時,他們尚且不睦,何況今日,采青對她的威脅大於眼前的紫鴛。
「放心,這回扯上皇帝,事情不會善了。」冷冷地,紫鴛說。
「但願……」兩人相攜,離開採青院子。
語重心長的但願兩字,在采青心中迴響,她沒想過自己的存在會造成他人的不安。
不想了,再不戀棧了。
采青從櫃子裡取出自己的嫁衣,眼望上面的珍珠,顆顆剔透晶瑩,聽說那是海貝的淚水,
原來呵!她把淚水鑲入嫁衣,難怪她的婚姻處處崎嶇。
那夜,他不願為自己掀起頭蓋,他看不見她的美麗,今日,她要把美麗留給自己。
一層一層,她為自己巧心妝扮,著上紅嫁袍、勻上粉嫩頰,她對鏡中自己微笑。
戶外白雪紛飛,她沒添加棉襖,沒帶走半件行李,她只要她的紅嫁衣,人人看輕她的婚姻,獨獨她善自珍惜。
她走得很慢,踏著雪,紅色影子步步行出他的世界,輕咳幾聲,她很冷,但無緣的孩兒比她更冷吧?
可憐的孩子,別怕,娘來陪你了……
采青走出侯府,走過大街,街上只有幾個行人,他們奇怪,大雪天裡怎有新娘子在街上獨行,
行人駐足看著穿著喜衣的采青,她大方對他們微笑,輕輕揮動手中紅巾。
走了,她帶走她的愛情,再不困擾煜宸的心。他毋庸憤慨、不需難平,他憎厭她的存在,她便遵君所願,再不教他難為。
往僻靜郊區走去,她的足跡落在雪地間,不一會兒,新降雪花掩去舊痕跡,彷彿她從未來過這一遭,彷彿她的愛情不曾存在。
噙著笑意,她努力用回憶讓自己開心。
她去過銷金窟,眼看女子在他面前慇勤獻盡,他不為所動,因為他說,有她在他眼底、心底,
他哪還看得見其他女性……他的話,這般真誠實意,怎會是謊言作戲?不懂呵,她真是不懂。
他們去過街上,到處亂買東西,幾個下人手裡捧著、提著,看得兩人忍俊不已,她說別再買了,
他回答:「很抱歉,沒辦法,每樣東西擺在妳身上,都是美麗,而我這個人,對於美麗無從釋手。」
他是認真的吧!他真心覺得她美麗,真心把她放在心底?
他負著她,在城內各家各戶的屋頂飛躍,恍惚問,她以為他在攀籐,蕩高蕩低,蕩的是兩顆相系的心,
那時,她真的相信,他愛她,不轉移。
采青凍僵了,她的手、她的心,天地都結了冰。
她走進一座破舊廟宇,廟宇屋頂處處破損,雪花從天而降,自破損屋頂一點一點飄進廟中。
采青抬頭,看著神桌上供奉的月老,怔怔地,流下兩行清淚。
「月老,你欺負我,怎地給我姻緣,卻不教我情牽?」雙腳跪地,她喃喃問。
「我負了誰,為何命運逼我至此,若是我和煜宸無緣,怎教我們相識?若是無分,
何苦將我們填入婚姻簿?我捱過一步又一步,驀然回首,竟發覺我把自己送入深淵,告訴我
,月老啊!你是怎地安排我的婚姻、我的人生?」
頹然跪地,她苦呵、她自悲呵,怎教她愛上痛恨自己的男人……
情愛不過鏡花水月,明白了道理,她還是放不開心,怎麼辦吶!怎麼辦吶!她的癡愚?
淚滾落地,點點滴滴,在地板上結下一顆顆冰珠子,圓圓潤潤,晶晶瑩瑩,一如她的心,
清澈透明卻無人疼惜,也像嫁衣上的珍珠,點點痛心。
「是妳自己選擇悲苦,若非固執,何嘗走到這等地步?妳看不見自己的錯誤,卻要冤我待妳不平,豈非淺薄無知?」
采青睜眼,一位白鬍子老公公,和一位穿著白衫的清俊男子立在眼前,沒有訝異吃驚,彷彿曾經,她對他們熟悉。
「我不懂你的意思。」
采青搖頭,她沒有選擇悲苦,她選的是與煜宸生生世世。
「若妳肯接受皇帝的疼愛,何需淪落?」老公公順了順鬍鬚笑呵呵說。
「為什麼接受?皇上不屬於我、我亦不屬於他。」她的固執根深蒂固。
「這世間誰屬於誰了?還不是人們自作多情,強加附會。」清俊男子說話。
「不,我很清楚,不管走過幾個千百年,我屬於煜宸、他屬於我。」儘管他有恨,她仍堅定,他屬於她,她愛他。
「妳不也看出他對妳無心?他真正喜愛的女人是小茹和紫鴛,說不定在他心目中,他才是屬於她們兩人。」
「不對,我知道的,我們彼此相屬,只是有個環節弄錯,再來一次,我們會走入順境。」她有教人痛恨的執著。
「妳還要再來一次?」老公公訝然。
重來那麼多次,仍學不會乖?這次,他真是輸得心服口服了。
「妳看仔細。」
年輕男子的袖口朝半空揮過,采青迎面看見另一個自己,那是小魚兒,失了眼珠子仍毫無怨尤的小魚兒,她看過許多次,在夢中。
小魚兒、女諸葛的故事,在她眼前一幕幕經歷,她們的苦、她們的切身痛,她感同身受,艱辛呵,愛情……
「懂了嗎?妳和他無緣無分,不管再經歷多少生世都一樣,不會有所改變,我給妳機會,
若是妳肯回心轉意跟隨皇帝,下半輩子將錦衣玉食,一生榮華富貴。倘使妳堅持和郜煜宸談情論愛
,抱歉,妳必須隨我們離開世間,從此枉死城內再添一名冤魂。選擇吧!」男子說。
多麼容易的選項,采青卻低頭沉思許久。
「進了枉死城,便再也回不到人世間嗎?」她直接掠過第一個選項。
「直到下次投胎時。」那幾百年的痛苦折磨,他不信她一次一次,累積不了經驗。
她偏頭想過半晌,想著夜半無人時的聲聲私語,想在他懷裡的幸福心悸,想他的手牽上她的,十指交扣、交心……
這樣愛他的自己,怎能將心寄予他人?錦衣玉食對她缺乏吸引力,她愛的、要的、眷戀的,只有他的心……再抬頭,她堅定而自信。
「我跟你們去。」
再投胎、再次相遇,采青期待下個輪迴。
「月老,面對這種女人,你還能不認輸?」男子仰頭大笑,那兩壇「憐君玉釀」與月老無緣。
他們轉身,采青的身子跟著飄浮,幽幽回首,她看見躺在地上的自己,那身紅衣攤在地上,紅紅的、紅紅的喜氣……
有遺憾、有可惜……可惜她心愛的男子無緣得見……
采青走了,雪落在她身上,一吋吋掩蓋,皙白肌膚覆上冰,鮮紅嫁衫堆上雪,她乾淨,和天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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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立皇帝面前,煜宸面色冷凝,他無心聽取國家大事,佔滿心中的,全是采青。
她清醒了嗎?婢女熬的藥,喝了沒?大夫說孩子沒了,說她的身子本屬弱質,要再調養成從前,恐怕困難。
她能不能接受事實?懷了皇子是何等榮耀的事,後宮佳麗三千,誰不盼著為皇上留下骨血,她擁有復又失去,教她情何以堪?
他願意將采青留在身邊照料了,從生死邊緣救回,她的蒼白虛弱打破他的嫉妒激憤,不管,只要她健康,他再不介意任何事情。
問題是……沒了孩子,她還需要自己這個掩人耳目的丈夫?恐怕是不樂意了。
只是,往後她該何去何從?
進宮?她的性情、她的身份,留在後宮會受到排擠吧?否則,知道懷孕,她怎寧願回凊遠侯府,也不願意留在宮裡。
偏偏肚量小的自己處處對她欺凌,這下子好了,是他親手奪去她的未來與幸福。得意了吧,滿足了吧,她的痛苦有沒有消弭你的嫉妒?
煜宸不滿自己、痛恨自己,他不懂,好好的兩人怎會弄到這等地步?他該有成人雅量,他愛她,就該親手給她幸福!
「煜宸,你心不在焉,為什麼?」皇帝聲音傳來,煜宸驀地驚醒。
「微臣沒事。」答完話,他才發覺身旁的大臣全都離開,跪地,一句「微臣告退」,他想盡快回到府裡,看看采青的情形。
「等等,我有事想和你說說。」皇上留下他。
「是。」他站直身,心裡想的還是采青。
「采青回府後,身體可還安好?早上,我吩咐御醫走一趟侯府為她診脈,你要仔細小心,她現在可不是一個人。」
這些話說得煜宸臉色青白交加,為什麼他不親自把采青留在身邊照料?何必多此一舉延請御醫到侯府?煜宸沒出口憤怒,
態度已然僵硬。
「這些天,想了又想,這件事是朕做錯了,我不該為了對你不滿,硬把采青帶進宮來,結果,她在宮裡吃不好、
睡不下,還用冷漠向朕抗議,她全心全意要朕送她回府,你說,這數朕的面子往哪裡擺?
一個好好的女子,進了宮判若兩人,她不再高談闊論、不再笑逐顏開,連陪朕下個棋都意興闌珊,可見後宮不是人人都愛待的
,枝頭鳳凰不是人人愛當的。」皇上歎氣,自嘲。
什麼?皇上的意思是……濃濃的兩道眉往上豎起,煜宸隱隱心驚,他猜錯了嗎?他猜錯采青的心意?
「那日在你府上,采青親口拒絕朕的要求,我還以為,朕的聖旨搬不動你家夫人,也虧得小萬子一句『抗旨會累及家人』
,硬是把給她嚇進宮來。
朕知道自己的作法強勢過分,可這怪不得朕,幾次朕要你領采青進宮,你總是藉故推托,朕不明白你在擔心什麼,
采青對你的情深意重,朕早看清,她心中,誰都取代不了你,朕哪裡還會多做非分之想?我只是氣不過你的態度,
你擺明和朕槓上了,是不?」
煜宸沒答話,心紛亂起,皇帝的話敲打著他的耳膜,教他氣急。
怎是這樣?怎麼連皇上都看見自己在采青心目中的無從取代,他卻讓妒意迷了心?
「你奏請朕,要朕徹回賜婚命令,而我得了消息,你迎采青的陪嫁婢女為二夫人,當下,朕明白一件事,
朕的賭氣親手葬送掉采青的幸福,這教朕怎麼對采青言明?
朕答應過她,只要你上奏,便讓她回府。你說朕怎能告訴他,你的確上奏了,可你卻是要我撤消賜婚?
直到日前御醫把脈,采青得知自己懷孕,她興奮極了,不管你有沒有上奏,都要朕送她回去。
朕問她留在皇宮不好嗎?為什麼她非要回去?她說皇宮裡沒有一個你。她相信你們有前生、有來世,
不管再大的力量都拆不散你們,這是緣分、是天定。她說,愛情是刀刃切割不斷,炸藥毀滅不了的東西。
我無可奈何,只好把你上奏和再婚的消息告訴采青,她強笑著說是朕聽錯,說朕斷章取義,她笑說自己歸心似箭啊,
她想念你,天天想、夜夜想,想得心碎了,還要安慰自己,沒關係,馬上會雨過天青。」皇上頓了頓。
錯了,全盤皆錯!
他毀滅她的愛情,他殺死親生孩子,他把她逼進死處。是他、全是他一手造成!
他怎能犯下這樣的重大錯誤?他怎能不弄清緣由便冤枉她?這樣的自己憑什麼怪罪睿親王,他不也是同樣冤屈人!
「采青告訴我,她的愛情生生世世永不妥協,它不會碰到一點點挫折就煙消雲散。
我要求她留下來,說會善待她和她的孩子,她不願意,說你們約定好,她只留在有你的地方。
這樣的奇女子,這樣的堅貞愛情,朕這輩子,恐是遇不上了。煜宸,你要好好珍惜啊!朕真的很羨慕你。」
長歎氣,皇上往後靠在龍椅。
後悔排山倒海而來,襲擊得他站立不穩,煜宸想吼叫,吼叫掉所有的陰錯陽差。
是什麼將他的心引向偏狹?是什麼模糊了他的眼睛,教他看不見她的深情?
該死的他、該死的輕蔑,最該被輕鄙的人是他自己啊!
煜宸想起,她埋怨過自己,說他不肯接她回家,任她一人孤伶伶;她說她愛他給的修竹菊花,不愛成鳳成凰;
她也說了,他在、她在,可惜,他把這一切全當成謊言。
她追問他是否真愛小茹,他毫不猶豫說當然,她眼底的哀慟,他刻意忽略,所以她才把事情導了方向,
以為他的恨緣自睿親王,相信他對她的愛憐出自於假裝。
天吶、天吶!他甚至不相信她腹中孩兒與自己有關,勢利認定,她要的不過是一個屏障。
他親手打碎她對愛情的信念,他打破她對愛情的堅貞。
難怪呵……難怪她說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難怪她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他的自私主觀,把恨植上采青的心,他一次次逼她離開凊遠侯府,他要她到哪兒去?不是存心要逼死她嗎?
他說愛她,他居然用這種方式愛她!他錯了,他怨、他恨,他歸心似箭,他乞求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教他能挽回。
在煜宸和皇上都陷入沉思同時,萬公公進入御書房稟報,說至凊遠侯府的御醫已經返回。
皇上宣見,御醫一進門就跪地回報。
「稟報皇上,育貞格格失蹤,微臣進侯府時,沒見到育貞格格。」御醫說。
「她去了哪裡?」皇上轉頭問煜宸。
她能去哪裡?昨夜,他在床邊陪了她一夜,直到他出門前,采青尚未清醒啊,臨出府,他要人好生照顧,
他們是怎麼照顧的,會把一個病人給弄丟了?
「聽侯府下人說,育貞格格小產,身子虛弱,昏迷一日夜尚未清醒,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失蹤的。」御醫再報。
「小產?煜宸,采青回去尚不滿十日啊,你是怎麼對待她的?早知道,我真不該答應讓她回去。」皇上倏地站起,望眼煜宸。
「請皇上讓微臣出宮尋找采青。」當機立斷,煜宸請求。
她病了,病得太嚴重,不能一人單獨在外,何況天降大雪,她怎能撐得了?
「快去、快去!把大內侍衛也帶去,你最好把采青給我平平安安找回來,否則,你不但辜負采青,也辜負我的成全。」
皇上的話他沒聽進去,煜宸腦子裡全是采青,她去哪裡?天地茫茫,這個不識路的笨女人能往哪裡去?
她可以心碎、可以傷情,但是不可以糟蹋自己,他要她好好的,要她聽他一聲對不起,聽他用真心說出「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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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宸終於找到采青,在破落的廟宇裡。雪染上一抹紅濫身影,那是她的嫁衣,光彩美麗……
他從沒認真看過她的嫁衣,迎她入門時,他刻意忽略,洞房花燭夜時,他缺席,他給她無數難堪,她卻仍然愛他、愛得堅貞?
「蠢,我有哪裡好,值得妳全心眷戀?」他沒哭,他在她耳畔低語。
抱住采青,他吻去她頰上雪,點點雪花,像她的心,玉潔冰清,這樣的女子,他竟懷疑她的堅貞,真不曉得,蠢的是她,還是自己?
煜宸握住她的手,他期待她和自己十指交扣,期待回到那個月圓夜晚,他們登上京城最高樓。
「妳說碧海青天夜夜心,苦的是嫦娥,順遂的是后羿。我提醒妳,嫦娥盜藥成仙,害后羿抑鬱而終,
怎是嫦娥苦,后羿順?妳回答我,為什麼人們不能體貼嫦娥的心?她是那麼那麼愛后羿,不捨得他教世間人民世世代代唾棄!」
拂開她頰邊秀髮,額頭貼上她的,煜宸恍恍惚惚笑開來。
「皇上說得對,妳真是瘦了,為什麼不吃不喝,御廚是天下最有名的廚子啊!他親手做的珍膳,
只有皇帝皇后能品嚐,妳有了好機會卻白白浪費,真是不懂持家的女人。」
淚滾下,煜宸的淚落在采青頰邊,順著她的臉滑人髮際。
「說話啊,妳不能讓我在這裡唱獨角戲,回答我,只要妳開口說一句話,我便為妳搜羅天下書籍。
不說話?哦,我懂,妳沒做錯,卻總讓人栽贓,是不是累了?累得不願意再和我爭辯,累得任由我欺凌,不言不語?
沒錯,妳一定是累得太嚴重……」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淚水卻一滴一滴、一點一點不停歇。
大內侍衛圍繞在他們身邊,看著英武威嚴的郜將軍流下傷心淚,為之動容,他們低頭,噤聲,不打擾這對戀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妳很生氣,生氣我的盲目,盲目到看不清妳的心,我知道妳有怨悔,
悔恨把感情投注在我身上,很抱歉,我錯了,錯得好離譜,妳歡歡喜喜回府,卻沒想到迎接妳的,是我的惡劣態度。
我不承認我們的孩子,我承認愛小茹不愛妳,該死、該死,我夠該死了,除了妳,我還能愛誰?
可是……我竟把最愛我的人推離身邊、推離這個世界……天啊!該消失的人是我,不是妳。」
親親她的唇,她的雙唇冰冷……
親親她的層,緊緊的眉頭訴說憂怨……
親親她小巧的鼻子,那裡再吐不出香蘭芳芷……
親親她的眼,他祈求……她睜睜眼,看看世間,看看他的真心,看看他的悔恨…
然而,他的祈求無人應和,她睡了,沉沉睡著,再不清醒。
煜宸打橫抱起采青,緩緩走到神像前,雙膝跪地。
「月老,你對我們不公平,為什麼給我們愛情,卻又急著將愛情收回去?請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你才願意把采青還給我?」
他聲聲問,問不出半句回應。
「人人都說月老靈驗,說月老保護天下男女的情愛,沒有!你根本沒做到,你是瀆職月老,
憑什麼受盡人間男女香火鼎拜?憑什麼!」他朝神像大吼大叫。
「將軍,我們先回去,把育貞格格的事情稟告皇上。」侍衛勸他。
他沒聽見,也不回應。
「你牽的是什麼姻緣線?你懂不懂得真情可貴?你有沒有學過成全?」他越吼越大聲,聲音遠遠傳了出去。
「將軍……」侍衛們還想再勸。
驀地,他抱起采青,飛身躍出月老廟,他的輕功高強,侍衛們發足了勁,也追不上他。
追丟了人,他們傳來一隊隊兵將,尋遍京畿,始終沒找到郜煜宸。
那個晚上,煜宸抱著采青登上高樓,沒有月色,他們在雪中互擁。他不停說話,每個句子,說的全是他的愛情和悔恨。
他對采青許了未來,一百次、一千次,不相信輪迴的郜煜宸向上蒼祈求來生,他要同她牽手,走過世代無數、走過千萬年。
京城裡,再沒有人見過郜煜宸將軍,凊遠侯府裡,寡居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守著小凊遠侯,過著平淡安靜的日子。
紫鴛有過後悔,若非小心眼,就算自己不是將軍最疼愛的女子,至少能長伴君側,而今……卻是什麼都沒有。
富貴如何?榮華又如何?孤寂的日子非常人能忍受啊!
小茹咬了牙,打死不承認自己有錯,丈夫是她的,她得不到,誰都不準得到,她愛將軍不比采青少,
憑什麼她擁有將軍垂青,她卻無緣得到?她恨、她怨,就是不肯後悔。
至少,她有兒子,兒子承襲爵位,她的未來雖沒有丈夫,卻有兒子可安慰,挺身,她相信這是自己的命,她的命裡有富貴。
若干年後,幾個舊時同僚在南嶽淨華寺裡見到煜宸,他一身僧袍,領著幾個小武僧習武,他們上前相認,
煜宸卻態度陌生,他合掌念佛,轉身離去,隔日同僚再訪,卻遍尋不著煜宸。
這是個悲劇時代,對於愛情,男人太貪心,而女人太專心。
多數女子不能追尋真心愛戀,她們被迫灌輸觀念,覺得婚姻的條件重於感覺,人人想飛入王謝堂前,
成為尊貴身,卻沒想過,愛情的可貴在於它沒有條件可言。
二○○四年聖誕節,東京積雪厚達三十公分。
郜煜宸走在無人的馬路上,他剛從一場聖誕宴會中脫身。
第二十三家分店成立,他的電腦公司在日本打了六年基礎,終於在今年年底成功拿下日本百分之四十三的市場,成為日本的重要品牌。
他是中國人,卻常讓人誤會他是日本最有價值的單身漢,看來,他待在日本的時間的確太久。
馬路上空無一人,連輛計程車都不得見,他緩緩向前,踩著滿地白雪,突然,「她」的影像出現腦間。
說突然,並不算,這個影像出現的機率很頻繁,頻繁到……他有意願去看心理醫生。
她只有十八歲吧?在去年的聖誕節,在他同樣逃出宴會場地的夜晚,來到他身邊。
她有兩個很深的酒窩,有兩顆很明亮的眼珠子,還有兩條很長很長,長到屁股的黑髮辮,
粉紅色的她跑得又快又急,先是撞上他的後背,然後撞掉自己的粉紅色背袋。
她嘟著嘴,卷卷的睫毛沾上兩片飛雪,拾完滿地東西,她抬眉看他。
她驚呼一聲郜煜宸,然後摀住嘴,眼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
這沒什麼好訝異,在日本,認得他的人多得數不清,教他訝異的是--她說的是中文,非常非常標準的中文。
「郜煜宸,我找你好久,天啊!我真的找到你了。」
她先是跳起身,然後大叫,叫完後繞著他跑三圈,最後拉起他的手,準備在大馬路上跳中國式土風舞。
他退開兩步,這種舞步他跳不來,也不打算在馬路上做丟臉事。
「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原來你躲在日本,難怪我台灣走透透,就是走不到有你的地方。」她半笑半埋怨,好像兩人很熟稔。
她踮起腳尖,想親親他的臉,他反應快,退後兩步,躲掉她的侵略。
找他?做什麼?想毛遂自薦進他的公司成為他的職員?
不!就算有再大的後台,他的公司只用有能力的人員。
他在笑,卻不自覺,他的嚴肅讓雪花融化,看著她閃啊閃啊,閃個不停的眼珠,笑開眉眼。
「認得我嗎?我是楊采青,在上一輩子、上上一輩子和上上上一輩子,我都是你的情人,也許我們的愛情不太順利,
可是,這輩子,我們已經注定,注定要在一起。」
她說得又急又快,好像她講的童話故事,理所當然他該認同。
他伸出手,探探她的額頭,沒有發燒,但溫溫的臉頰教人心動。
「我不是瘋子,告訴你哦,我在台灣是很有名的乩童兼靈媒,我有很多信眾,他們每天排隊來見我,要我開釋迷津。」
她說得自信又開心。
他想,她瘋了,百分百確定,瘋子從不承認自己是瘋子,就像喝醉酒的人一定說自己清醒,意思相當。
「郜煜宸,你要娶我嗎?」她拉拉他的西裝問。
碰到瘋子這樣向你問話,你會怎麼回答?
郜煜宸的作法是拿起手機,準備找輛救護車,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在大雪紛飛的平安夜,一個瘋子走在馬路上是很危險的,何況她足一個美到教人怦然心動的瘋子。
「我想……你並不相信我?沒關係,我有辦法教你相信。」她拉起他的手。
這回他沒後退,原因是--她牽他的手,那姿勢、那動作、那份自然而然……教他心悸不已。
那晚,她領他回她下榻飯店,她拿出卜卦、銅錢,反正是一堆怪力亂神的東西,
那些東西沒有說服他相信前輩子、前前輩子和前前前輩子的兩人愛情。
然而,最後說服他的,是她的柔軟嘴唇,和數他心醉不已的胴體。
是的,他們發生了一夜情,事情發生當下,他不反對娶她,因為,他喜歡在她身上,追尋真切。
然而,第二天清醒,他的理智回籠,拒絕了她的求婚。
他離開了,黃昏時,懊惱回籠,他找到她的飯店,一經詢問,方知她已經退掉房間。
從聖誕節到聖誕節,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他想她,無數次。
忙的時候想、閒的時候想,她總在不經意間竄入他腦袋,幾經回味,他學會思念。
郜煜宸繼續往前走,又是平安夜,同樣的路程、同樣的場景,緩緩趨步,他在等待,等待一個莽撞女孩撞上他的後背。
這回,他會主動幫她撿起粉紅色包包,這回,不管她說了哪些瘋言瘋語,他都決定縱容。
當然,如果她再度向他求婚,他會在理智尚未清醒的黑夜,拉著她,進入教堂,請求牧師為他們證婚,
反正平安夜,所有的牧師都在教堂裡和人們唱詩歌讚美神。
可是,他走了超過一千公尺,莽撞女孩還未撞上來,他的腳趾頭在皮鞋裡有幾分僵凍。
他不禁自問,是不是上帝給了人們一次機會,如果人們不懂珍惜,便會把機會收回?
雪又下了,點點雪白落在他的發問、眉梢,冷……
粉紅?他肯定是花了眼,眼珠子結成冰凍,害他看不清楚眼前。
走十步,粉紅色的點點向上下延展,成了粉紅色的修長影子。
再往前十步,這回,他的步子又快又穩健,直到粉紅影子成了粉紅女人,直到他看清楚,粉紅女人手裡的粉紅袋子換成粉紅籃子。
他站定,又是不由自主的微笑,雖然他有過從前的經驗,知道這個女人既主動又大膽,還知道她有一些些瘋狂,
但是,他想笑,因為……再見到她,真的很好!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我丟掉?」
她的問話沒頭沒腦,除非聯想力夠,否則很少人能聽得懂她的話。
幸好,他不管是聯想力、組織力……各方面能力均屬高超,所以,他聽懂了。
「想。」他點頭。
「你在平安夜做了壞事,卻在聖誕節當天否認,所以聖誕老公公把我收回去,不給你這個壞孩子禮物。」
她說話,很認真,少了幾分瘋狂,多了幾分成熟美艷。
「那麼今年,聖誕老人願意給我禮物嗎?」
她笑笑,粉紅的唇色染上他雙眼。「聖誕老人寬大為懷、既往不咎,所以,我來了。」
「那麼……妳還想嫁給我嗎?」
神志不清!
他低聲詛咒自己,不過,無所謂,今年她太正經,正好由他來扮演瘋狂角色。
「你想娶我嗎?」她問。
「嗯,我害怕聖誕老人把禮物收回。」
「好吧,看來你已經學到教訓,那麼……」
她伸出右手,他握住,她伸出左手,他也握住,教人無從解釋的心動再次纏繞上他的心。想吻她,非常非常想。
「我帶來另一份禮物。」鬆開他,她掀開腳邊的粉紅色小籃子。「他生於二○○四年九月三十日,天秤座,
A型血液,我叫他小郜郜,才三個月就不安分,常想翻身……」
「妳、妳……」看著籃中嬰兒,他震驚得說不出話。
「你不相信他是你的孩子?」她瞠大眼睛望他。
怎能不承認?活脫脫是他的縮小模樣,誰賴得掉?只是,她居然帶了這個重大秘密離開……該死,他想罵人,
想親手毀去自己的斯文形象。
「我當然相信,只是妳……」他又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對你夠認真吧?雖然你是個壞孩子,我還是四處去替你搜羅禮物。」
煜宸不說話了,反正太激動,什麼話出口都是紊亂不成章法,拉起她、提過籃子,他向前飛奔。
「你要去哪裡?」
她問,他沒答。
「下雪了,跑太快會有危險。」
他不甩她的警告。
「今天是平安夜,不適合做劇烈運動。」
才有鬼,去年的聖誕夜,他們就是運動劇烈才有新禮物。
就這樣一前一後,兩人狂奔,話題她說了好幾個,他都不回答,直到……答案矗在前方--一所純白色的大教堂。
終於終於,月老願意圓滿他們的愛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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