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值服務
住戶搜尋
心情貼
直播
感興趣
手機交友
還沒登入愛情公寓嗎?
還沒加入愛情公寓嗎?
馬上進入公寓和
10,548,004
個住戶交朋友~
最新留言
想聊天
對我感興趣
互相感興趣
想約會
逗一下
日記留言
紅包抽抽樂!小資變土豪!
素人也能成為明日之星!
移除此區廣告請加入VIP
檔案狀態:
住戶編號:
1330516
到此結束
的日記本
快速選單
到我的日記本
看他的最新日記
加入我的收藏
瀏覽我的收藏
愛不到你就毀了你的前三名星座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分手要狠 - 吳雨霏
切換閱讀模式
回應
給他日記貼紙
給他愛的鼓勵
檢舉
檢舉原因
此為詐騙帳號
此為廣告帳號
此為援交帳號
他未滿18歲
此為不雅及騷擾留言帳號
其他
篇名:
惜之-三世尋覓-執著
作者:
到此結束
日期: 2008.11.26 天氣:
心情:
她的珍珠嫁衣呵,美輪美奐,她的愛情呵,在死前實現。原來,他愛她,真真實實不帶虛偽……
她真蠢,為什麼讓驕傲蒙蔽雙眼?他愛她啊……她何苦相思、何苦自虐?
我聽見了,煜宸。采青在他耳邊輕語。
近乎透明的小手拂不開他頰邊淚水,她只能貼著他的身體,告訴他,沒關係,對於愛情,她會堅持下去,不管幾個生世。
朝陽升起,在煜宸身上投下淡淡光暈,戀戀不捨的是她的眼光,他的淚未歇,他的手仍緊緊握住她的。
東方雞啼,她的形體變成蒸氣,隨著清晨露珠蒸散在宇宙天地,臨行依依,不捨心、不捨情,不捨他們未說明的愛戀情誼。
我會回來,我一定回到你身邊……她用盡全力大喊。
奇怪的是,他聽見了!煜宸木然的表情出現色彩,在絕望裡,他嗅到希冀。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又是奈何橋邊,采青東張西望,尋找熟悉身影。
他會出現吧,他又要說上同樣一番話,說他們的愛情不會因為堅持而變成可能,說姻緣掌握在月老手裡,
那是月老的權利,誰都不能踰矩。
可是,她哪裡會相信這樣的言語,不管怎樣,從無心到有意,從喜歡到眷戀,煜宸愛上自己,他心裡終究有她,
深刻的愛意,陪伴她在幽冥陰間多少寒暑。
她耐心等待,等待今日的投胎,她急著找回愛情,找回他們之間的深刻。
端過孟婆湯,地魅不出現了嗎?有點失望,不過,也好,說不定他放棄勸說,他默許她的任性和冥頑不靈。
「妳在找我?」
熟悉聲音在背後出現,采青猛地轉身,看見……
「你遲到了。」她對地魅微笑。
煜宸的愛情讓她眉開眼笑,下一世,她對自己好有把握。
「我的職責裡,沒有送鬼魂投胎這一項。」地魅說。
她太得意了,得意的人容易忘形,她的愛情還需要步步為營。
「那麼……我是你的特殊任務?」她就是開心得意,她預感了自己會成功。
地魅笑笑,低頭,交給她一條紅絲線。「給妳。」
「這是……」她納悶。
「月老的紅絲線。」
「為什麼?你說過不和我打賭。」采青喜出望外。
「我不和凡人打賭,我只和神仙打賭。」地魅眼底閃過一抹狡黠。
沒錯,這是他從月老手中贏來的,月老不相信有人受了這麼多苦痛,
還不懂得珍惜手邊幸福,更何況上一世中,金大元是每個女子都想要的倜儻帝王。
所以,他贏了,彩金是紅絲線一條。
「你在幫我,對不對?」采青問。
「當了女諸葛,果然頭腦清楚不少。」他輕笑。
「人總是得學會累積經驗。」
「請問,經驗教會妳,對愛情不該過度癡迷了嗎?」
「對不起,我的經驗只教會我,愛情這東西,值得我全心全意努力。」
「才誇妳聰明,妳又笨起來,人類果然是智商不高的動物。」
「你欣賞我的笨不是?否則,你不會為我打這個賭。」采青篤定。
「我欣賞妳?並不,只是神仙生涯太無趣,找點樂趣而已。」
「那麼,下回想找樂趣時,歡迎你來找我,替我的愛情盡點力氣。」
「不要得寸進尺。」他正色。
「抱歉,我手中沒有度量衡,不知道尺寸的分界在哪裡。」
「妳真是太驕傲了。」
她歎氣,憂愁輕輕浮上眉梢。「我終於贏得他的愛情,你說,我怎能不驕傲?」
「驕兵必敗。」
「我不是在打仗,我只是追求愛情。」
「誰說愛情不是一場戰爭?」
「你的意思是……我仍要和涴茹競爭愛情?」她遲疑了,這輩子,涴茹又是她的姊妹?她又要再背負一次人倫壓力?
「去吧,總之,記得我的話,千萬別得意忘形。」
點頭,采青吞下孟婆湯、忘情水,再次新生……
「癡愚!」月老走近,看著采青漸去身影。
「我承認,不過,她的癡愚贏得你手中的紅絲線,你不能不佩服她的毅力。」
「別得意,她不過拿了我的紅絲線,不是我親手繫上,得不到我給的祝福,
不受祝福的婚姻,哪裡有幸福可言?」月老順順雪白鬍子,得意大笑。
「月老,你幾時變得這麼狡猾?」
「敢不敢再賭一次?」這次是月老主動提出的邀約。
「有何不敢?」地魅沒什麼好損失的。
「要是她再有辦法讓他愛上她,下一世,我親手替他們繫上紅絲帶,祝福他們白頭偕老,永浴愛河。」
「行。」君子一言,快馬一鞭,地魅爽快答應。
「萬一,你輸了呢?」月老學聰明了,這回他得拿些好處回來。
「那兩壇『憐君玉釀』,我親自送到府上。」他說得大方。
「就這麼說定!小心仔細囉。」月老呵呵大笑,那兩壇憐君玉釀,他醉心很久了。
「該仔細的人是你,這件事鬧得不小,上頭已經有所耳聞,要是再輸掉這盤,月老的面子恐怕掛不住。」
「又怎樣,他們總不至於站到小妮子那邊,質疑我牽姻緣的能力吧!」
「那可說不定。」地魅笑容可掬。
手一劃,撥開雲層,人間呵,多少癡男怨女……
睿親王府裡,處處雕欄玉砌,小橋樓閣、柳花隨風飄絮、池魚戲水,正是春意盎然的三月時節。
睿親王是當今皇上的親舅舅,位高權重,每有新議,朝中臣子莫不以他為馬首,加上去年年底,
睿親王的三女兒嫁入皇室,成為新寵貴妃,這樁親上加親,更使得睿親王的權勢攀達頂端。
「小姐,要不要出去走走,王爺過生日,前頭熱鬧得很,王府請來戲班子,聽說是京城裡最出名的鳳吟閣呢
,還有啊,再一會兒就要放煙火啦,砰地一聲巨響後,五彩煙花兒全飛上了天!」
連比帶說,貼身婢女小茹極力慫恿采青走出房門。
她搖頭,笑道:「妳想玩就去吧,別顧慮我。」
她不喜歡接近人群,她敏感而纖弱,加上母親地位卑微,處在兄弟姊妹間,她往往是受欺的那個,所以,
她習慣幽居,習慣一個人過日子,尤其在親娘過世後。
「怎麼行?我自己玩兒,把小姐丟在這裡,萬一教王爺知道……」小茹眼底有猶豫。
「阿瑪不會知道的。」阿瑪還記得有她這個女兒嗎?她不確定。
采青淺淺一笑,笑容裡面沒有自憐,有的只是豁達。
「去吧!好好玩,別同我悶在這兒,若真有人問起,就說是我支使妳到前頭去的。」
采青催促,小茹個性活潑外向,硬是把她和自己關在一塊兒,著實委屈。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小茹向來忍不住誘惑,新奇的、繁華的,所有女子喜歡的事項,她樣樣愛。「我只去一下下。」
「去多久都沒關係。」拋給小茹一個安慰笑顏,對於她,采青向來縱容。
「嗯。」甜甜笑開,小茹轉身退出房外。
從案上取出小說,采青倚著窗欞,窗外一片青翠竹林,風拂過,竹葉沙沙作響,間或幾聲啁啾鳥鳴,冷清月色照進屋內。
這裡是娘生前住的地方,當年,阿瑪臨時起意,寵幸婢女,娘的身份低賤卑微,遭到王妃和眾姨娘排擠,
阿瑪不得不將她們母女安排在此處。
這裡離前院有點距離,但采青很愉快,她不喜同人爭奪,她愛一個人安安靜靜。
采青七歲那年,娘過世,阿瑪來見親娘最後一面,娘不求身份地位,只求阿瑪給愛唸書的采青找個師傅學習認字,
阿瑪應了,送來飽學夫子,這是采青生命中的第一件禮物,也是唯一一件。
她在書冊裡識得一番天地,識得男子的豪情壯志,也認得女子的嬌羞愛情。
書冊陪她成長,知識滿足她的需求,她總在書中世界遨翔,在書中滿足所有幻想。
遠處隱隱傳來喧嚷,采青合起書,傾耳細聽。
怎麼回事?這裡很少人進出的呀,至於訪客?不可能……
才思及此,猝不及防,門扇突地被撞開,一個高大的黑衫男子闖進來。
他手臂掛綵,血從袖口處緩緩滲出,在地面落下痕跡。
采青忘記呼叫,她的心思全教那雙濃墨大眼吸引住。
銳利眼光像寒箭般朝她射去,所有人都該為這雙充滿怨恨的眼光膽寒,而她,也該感到恐懼的,但采青並不。
說不上來為什麼,也許是、是……是那股說不出口的熟悉……
奇怪對吧?分明是沒見過面的兩個人,她竟覺得對方熟悉?
他的眼光、他的濃眉、他高健強碩的體魄,彷彿她曾經見過幾千幾百次。
咬唇不解,采青迎向前,她想弄清楚感覺,伸出手,未觸上他斜飛劍眉,對方防衛似地舉高手中劍刃,用眼神恐嚇她不准越雷池一步。
采青放下手,蠢蠢欲動的,是胸口間的翻騰,她今天是怎麼了?
放下手,她說:「你受傷了,該包紮傷口。」
他的眼情沒有半分鬆懈,劍仍然橫在兩人之中。
采青從懷中掏出繡帕,交到他面前。「擦擦吧!」
他不動作,采青把繡帕放在桌面,回身拿來布巾,拭去地上血痕。
刺客眼望采青的鎮定,他摸不透她的心意,但確定她無害於己。
他拿起桌上帕子,攤開,帕上繡的不是富貴牡丹,不是比翼鴛鴦,而是乾乾淨淨的幾竿青翠修竹,和她的人一樣乾淨純潔、教人舒服。
他把繡帕覆在傷口,撕扯衣襬布條,綁緊。
倒來清茶,采青用眼神問他——要喝嗎?
不懂客氣,他接過杯子,仰頭,水全落入腹中,未嘗全滋味,只覺甘甜清新。
「你肯定是渴得緊。」采青自言自語。
他沒回她一言半語。
她低眉,再倒來一杯水,那是她晨起收集竹葉清露泡開的茶水,甘甜中間,夾帶了淡淡的竹葉芬芳。
他接住,又是仰頭飲盡。他的確渴得緊,埋伏一夜,功敗垂成,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
他遞來杯子,她伸手接住,手指相觸,居然是心悸!
采青慌地望他,疑惑佔據澄澈大眼。她在發抖啊……她的心狂跳得無從解釋……
她想說話、想問問他有否有同樣的……門板上卻出現急切敲叩聲。
采青輕啟朱唇。「他們在找你?」
男子點頭,眼裡的敵意稍減,采青牽起他的手,領他躲進書櫥後面。
兩手相攜,又是不可言喻的熟悉,又是莫名心悸……
怎麼了?他的掌溫在她手心間,久久不褪?發傻、發怔,她想再回頭看看他。
門被敲得更響了,采青回過神,趨向前開門,門外數十名士兵羅列。「夜深了,有事?」
「有刺客刺傷王爺,我們見刺客逃往五小姐這兒,跟著追來。」士兵對她還算尊重。
「阿瑪受傷!傷得重嗎?」采青急問。
皺起眉目,他要刺殺阿瑪?為什麼?阿瑪是好官啊,也是當今皇帝最器重的人物,他為何事傷阿瑪?
「王爺傷勢不重,有太醫隨側服侍,請五小姐放心。」
「這樣……幸好……」采青松氣,懸高的心放下。
「五小姐是否聽見屋裡有奇怪聲音,或者有人從屋外走過?」侍衛長說。
「我正在看書,抱歉,也許太專心,沒聽見什麼聲響。」她鎮定安詳的態度,說服眾士兵。
「既然這樣……五小姐,打擾了。」
點頭,采青目送他們離開後,關緊門。
輕吁氣,她還是緊張的,旋身,不知幾時,他站到她身後。
「是你嗎?」三個字,采青道出疑惑。
「是。」他不說謊。
從采青和士兵對談間,他瞭解她的身份,哼,她居然是「他」的女兒!眼底燃起熾焰,他想將她瞬間燒燬。
「為什麼?」他眼光嚇人,但她不准自己退縮一步。
「阿瑪是好官,為什麼刺殺他?」她再問他一聲。
「妳以為他是好官?」
「至少他不貪污殘暴。」這是她自師傅處聽說的,師傅的批評始終中肯。
「他不殘暴?妳該去問問被他害死的官臣,看法是否和妳相同?」他反唇相稽。
所以……他和阿瑪是仇、是敵?挺直身,她努力為阿瑪開脫。
「會不會是你說嚴重了,我不認為阿瑪會犯下錯誤,倘使他真有錯,你該尋求正當管道,
向阿瑪討回公道,而不是用刺殺……這等下下策略。
就算如願刺殺我阿瑪,你又豈能安然脫身?即便脫身,還不是落了個亡命天涯的下場?到頭來
,除了賠上自己,我實在不明白,你替枉死官臣討回了什麼公道。」
「討回公道?談何容易,妳阿瑪是當朝權貴,誰扳得動他?」他冷諷。
「阿瑪是當朝權貴,你就不能當官嗎?科考快到了,你若有能力,自然有機會出頭。有朝一日,
你官同阿瑪般大,就可以到皇帝面前論對錯。」
她的話句句迂腐,沒辦法,她有私心,她私心阿瑪安然,而私心他……功成名就……不對不對,一名刺客的功成名就與她何干?
「論過對錯又如何?他承認錯誤,枉死冤魂能再度復活?」可笑!他眼底鄙夷明顯。
「我不知道最後結果如何,至少,若真是阿瑪做錯了,你大可在天子殿前,為亡靈平反。」
「哼!」冷哼一聲後,他不再辯駁,推開房門往外走。
她拉住他的袖子,搖頭說:「再等一會兒好嗎?這裡離後門有段距離,我猜士兵會搜到後門處方才折返。」
他沒回答,逕自走回桌邊坐下。
采青望他,同時間他也在審視她。
他恨她,絕對絕對!
他恨她是睿親王的女兒,恨她的父親迫他骨肉分離、家破人亡,他們之間的恨亙古恆今,不轉不移。
采青被望得靦腆羞赧,慌了心、亂了手腳,她不知該做什麼,順手取書,就著燭光閱讀,低眸,柳眉微皺。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共。
怎麼?才一個眼光、幾句言語,她便感覺聚散苦匆匆?今年花未賞,她便忖度起明年春花,誰與共?
他看她,從頭到尾,她的擰眉、她的哀戚,吋吋落入他眼底。
她有什麼好悲好傷?她是王府的嬌貴千金,養尊處優,沒受過風吹雨淋,一輩子的富貴平安、
一輩子的幸福和樂,幾句詩詞便逗得她香淚欲滴,她哪知人間疾苦,哪知天底下有人,拜睿親王所賜,一世飄零!
遠遠地,腳步聲傳起,他起身,拉開自己的蒙面黑布,食指勾起她的下巴,強迫采青看自己。
「仔細看我,牢牢記住,終有一天,我將站在妳面前,到時,就是我要向妳討回公道之期。」
縱身一躍,他從窗口飛身屋外。
凝視他的背影,采青呆呆站立,他手指餘溫在下頷處,久久不散。
不明白呵,她怎能企盼他再度站到自己面前?怎能惆悵滿心,又怎能任失意佔去所有知覺?
門被推開,小茹回來,難怪他得離去。
「……那個蒙面人身手很厲害呢,連王爺都說,要是他肯用一身武藝好好報效朝廷,哪怕邊疆番族侵害咱們……」
恍恍惚惚間,她聽見小茹誇張地形容刺客的行徑,怎麼,才一下子,他就成了英雄人物?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八小姐進宮了。」
小茹像麻雀般,在采青耳邊吱吱喳喳說個沒完。
沒辦法,她實在太羨慕,每次聽阿蕊、阿碧回府,談論皇宮裡的事兒,她難免吃醋,要是能被派去服侍八小姐,不知有多好?
這幾年,睿親王府的小姐幾乎出嫁,只剩下排行第八的采雲和排行老五的采青未出閣。
對於婚姻,采青不感興趣,反正父母命、媒妁言,皆不由己,嫁得好與否,皆為女子命運,怨不得天地。
「聽說,八小姐要是能討得皇太后歡心,說不定能被封為格格,嫁給凊遠將軍。」
提到凊遠將軍,小茹勾起一抹似夢似幻笑容,這個凊遠將軍五年前才考上武狀元,短短幾年征戰,戰功彪炳,連連升級。
清朝職等分公侯伯子男,他獲皇帝重用拔擢,特封為凊遠侯。
凊遠將軍聲名遠播,除了他的年輕俊傑、卓爾不凡之外,他更是皇帝眼前的大紅人
,對於將軍,皇帝給予百分百信任,此等君臣關係,教人眼紅。
采青自問,當真嫁給將軍,便能保障女子一世幸福?
不,對於婚姻,她沒有時下女子的樂觀。
「小姐,妳該多到前面走動,別一天到晚窩在這兒,這樣子……王爺壓根兒看不見妳。」說到這兒,
小茹真替小姐也替自己心慌,眼看青春一年年耽擱,她們倆兒就要變成老女人了。
采青不語。
「娘說,女人命好命賤,全決定於嫁啥樣丈夫,若夫君不長進,會累得女人一世抬不了頭。
像府裡所有小姐們都嫁得好夫婿,快活得緊。每年初二熱熱鬧鬧回門,姊妹們比著身上的翡翠綠玉
,珍珠瑪瑙,教人好生羨慕。」小茹一古腦的說個不停。
這是什麼論調呢?姊妹們的婚姻,人人看、人人羨,殊不知大家看的全是表面工夫。年前四姊姊回門,
在花園裡對二姨太哭訴,采青無意間撞上,聽見她泣訴丈夫夜夜鴛鴦,留她一人衾寒孤枕。這樣的婚姻哪裡值得稱羨?
「小姐,我說的話兒,妳可聽清楚?」
「都聽清楚了,可不可以讓我安靜安靜,把書念完?」采青笑說。
「娘說女孩子書念那麼多做什麼?又不能考狀元,念了豈不白費工夫?」
雙手扠上腰,小茹叨念采青,在這裡,婢女對小姐沒大沒小屬於正常情形。
「唸書自有唸書的樂趣。」采青淺笑,她明白,在小茹耳裡,這些話全是歪理。
「妳就是這麼怪,才會和前頭的夫人小姐合不來。」
嘟起嘴,小茹非常不滿意,雖說采青小姐沒架子,可她性子怪、不合群吶,害她少掉了許多看熱鬧機會。
其他小姐的貼身婢女,市集啦、飯館啦,城裡城郊的大大小小寺廟全玩透了,誰像她,哪兒都去不了。
偶爾,她覺得自己冤,怎地命壞被分派來伺候采青小姐,這裡離前頭那麼遠,好吃好玩的全輪不到,半點好處都沾不了邊。
現在,她唯能指望王爺看在親生女兒份上,替采青小姐覓得好丈夫,小姐性子好,幾聲慫恿,說不得自己能撈個二夫人當當。
「妳出去走走吧,別悶在這裡。」采青起身推推她,把她推到大門邊。
「去哪兒呢?」小茹嘟起嘴,她知道去哪兒都比留在這裡有趣。
「妳想去哪兒便去哪兒。」
「總管問起,我怎麼說!」口氣裡不情不願,但她一隻腳已經跨到門外。
「就說妳要出門幫我買繡線。」她轉身回到櫃子邊,打開抽屜,把擺在裡面的月例拿出來遞給小茹。「順便替自己買點喜歡的東西。」
小茹收下銀子,嫣然一笑,心情稍稍開朗。「我知道了,天黑之前我會回來,我會……會幫妳帶點新繡線。」
旋身,她走出房門。
采青莞爾,說不上來為什麼,這個小丫頭既驕蠻又嘮叨,貼心說不上,服侍主子也談不上認真,
偏生采青疼她,疼進心骨裡,兩人大約是前世緣、今生續吧!
放下書本,采青離開屋子,她拿來鋤頭走進林間幽徑。
雨剛落,新筍初成,繡花鞋面沾了些許污泥,她不在意,彎下腰,手指碰碰新冒出的筍尖。
她極愛這一滋味,童年,娘總是領她挖筍,冒出頭的筍只有一點點,但順著土挖下去,別有洞天。
那鮮嫩的筍呵,漬了鹽、泡了醬,醃出醉人滋味。
她在醃筍間學會近朱赤、近墨黑;在鮮筍熱水間沸騰時,學會人世翻騰,總是熬啊熬、煮啊煮,才能煮出風華,煮出甘甜。
撥開土,她一面挖著筍子、一面想念娘親,她們母女緣分極淺,娘卻不吝嗇將自己所有幸福分享於她。
她常說——采青,妳是我最愛的親人,是我在人世間唯一的眷戀,只要妳過得好,我便安心。
於是,她很努力讓自己過得「好」,她是一池冰清玉潔的潭水,不與人爭、不癡怨,石子投入,圈圈漣漪,襯得她心地皎潔。
石子……她想起那顆「石子」。
曾經,「那顆石子」激起的漣漪在她心湖間久久不褪,她問過自己一回又一回,為什麼對他熟悉心悸?
為什麼想留下他的念頭熾熱強烈?
她總是想起他,溫習他的容顏,在夜深人靜時,一次次、一遍遍。他成功了,她的確牢記他,每天每夜。
若干年過去,她沒有他的消息,他沒再進府行刺過阿瑪,是否代表他放棄報復?
或者他聽進她的話,為仕途努力?只是……會嗎?他是那麼高傲的男子,會聽取她的意見?
不想了,每每想起他總是心情起伏,平靜待何時?
采青試著專心、試著在新筍身上悟得新道理,殊不知自己的一舉一動,全落入一旁男子眼底。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成功了,他在皇帝面前平反爹爹的冤屈。
聖旨出,昭告天下,當年的撫東大將軍郜承信並無通敵叛國,他一心愛家愛國,卻受奸逆誣害,實情傳出,天下嘩然。
原來,二十年前,副將劉磚遭敵軍俘虜,受不了重刑逼迫,同意和敵人聯手,製造假證據誣陷郜承信。
劉磚狀告天子腳下,案子由睿親王主審,因證據確鑿,郜將軍被判腰斬,行刑當日,
百姓不敢置信,為國為民的郜將軍,居然是身披羊皮的大野狼,一時間批判聲浪四起,文人作詩譏諷,軍人以他為戒。
郜家上下七十餘口被判流放邊域,獨獨返回娘家探親的妻子和小兒子逃過一劫。那些日子,
郜煜宸同娘隱姓埋名,四處藏匿,當所有人都不相信爹爹的忠貞時,只有他和娘堅持爹爹的清白,他們發誓要替爹爹討回公道。
然禍事接二連三,郜煜宸的娘親在冬天因病過世,彌留時口口聲聲叮囑,要郜煜宸親手取下睿親王和劉磚的項上人頭祭拜爹親。
他允諾了娘親每句遺言,直到娘斷氣,小小孩童親手埋葬親人屍體。
之後,郜煜宸另有一番奇遇,他遇上少林的靜元師父,在靜元師父手下習武,十數載寒暑,武功練成,師父要他下山歷練。
下山,第一件事情,他找上睿親王府,許是過於躁進,他失手了,非但讓自己受傷,還教一名女子伸手相救。
算不算湊巧?她居然是睿親王的女兒,他們是敵人、是仇家,是不共戴天的兩個男女,
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聽取她的建言,進京求取功名。
仕途一路平穩,煜宸領兵出征,從隊長到將軍,彪炳戰功使得他的功名一級級往上升,
在肅清邊族同時,他將當年使反間計陷害父親的敵國將軍一刀殺死,割下他的首級,悼祭爹爹英靈。
他用盡方法,找到當年與這件事有關的證人、抓住劉磚,在皇帝面前為父親平反冤屈。
皇帝追封郜承信為一等撫遠公,起祠堂、蓋廟宇供後人追思,聖恩下,黃金十萬兩、
白銀五十萬送進凊遠侯府,從此爵位世襲,郜家後代,代代承受皇恩。
該報的仇他報了,可惜……他動不了睿親王。還是老話,權貴當頭,儘管郜煜宸已站到睿親王同等地位,仍奈他何?
雖說聖上裁定,由睿親王出資為他爹爹起祠堂,但僅是如此,怎能消他心中怨恨?
多年來,郜煜宸始終拿他當頭號敵人,是這股恨,支撐著他一步一步走向今天。
更有趣的是,皇上居然起了念頭,說冤家宜解不宜結,要賜婚他與睿親王府小姐。笑話!他們之間不單單是冤,還有永世不解的仇恨。
他窺視蹲在竹下的窈窕身影,滿腔怒火燃起,他的恨不會停、不會止,他的恨必須找到宣洩口。
看著采青,宣洩出口……他想,他找到了……
幽居閨閣,采青的喜怒極少,她和郜煜宸不同,多年風霜,他老了,而她的容貌卻和多年前一模一樣。
跨大步,走出竹後,落葉碾碎聲引起采青注意,她抬眉……手中竹筍落地……
是他!他更高、更壯了,彷彿一堵高山橫在面前,站在他身前,她的渺小不需費心分辨。
采青想說話,卻啞口無言,望著他的眼,深深切切……
懂了,為什麼總是想起,便心湖翻騰;懂了,為何他總是無預警入夢,擾她一夜清幽;懂了,
她的心悶心愁全為思念,思念他的心、思念他總帶著忿忿不平的表情。采青終算瞭解,她喜歡這個男人,從初次見面起……
她不該用這種澄澈眼神看他,不該挑逗他的心情!煜宸別過頭,不看采青。
他恨草菅人命的睿親王、恨這個清靈女子的父親!她的眼神無法扭轉他的心,無法改變他的作法,絕對!
是的,他恨極她、恨極整個睿親王府,而今,他居然要和這個痛恨的地方建立關係?
不可能,他不會讓睿親王順遂。
所以,他將擄走她、壞她名節,由睿親王去背負抗旨下場,也教天下人都知道睿親王府的小姐下賤淫蕩。
「你來了,要向阿瑪討回公道?」在他背後,她輕言問。
她記得?很好,她真真真確確瞭解兩人之間有多麼不可能,皇上欲將這麼「不可能」的兩個男女繫在一起,可不可以說他太天真?
「妳想嫁給凊遠侯?」開門見山,他不需隱藏對她的厭惡。
他的公道和凊遠侯有什麼關係?柳眉微蹙,她不解,卻努力讓表情平靜。
「回答我,妳想嗎?」他逼她,逼迫她將是他的習慣之一。
搖頭,她不想嫁,沒猜錯的話,嫁入凊遠侯府的會是八妹妹采雲。
若婚姻選擇權在她,她願意同他野居山林,晨看朝曦初起,暮送靄雲歸鄉,日日漁釣耕稼,
安穩……問題是,他們之間尚有難解的「公道」問題。
「妳啞了?」
「我無法回答自己做不了主的事情。」
她回話,眉頭的結難解。這男人呵!不說恨,每個聲調卻充滿怨懟,她怎能在他身上擺入希冀?怎能盼望起與他同看朝曦初起?
很好,對於這樁婚姻,她同他一樣身不由己。這個念頭讓煜宸有幾分開心,至少,痛恨婚姻的不單單是他。
「如果妳必須嫁呢?」
「告訴我一種能力所及的方法,我逃。」
「妳寧願逃,也不願意嫁給當今皇帝眼前的紅人?」挑眉,他忖度她話中有幾分真實性。
「喜歡凊遠侯的人是皇上,不是我。」
她對婚姻不感興趣,何況在曉得采雲妹妹正極力爭取的同時,她怎允許自己蹚這渾水?不,競爭從不在她的能力範圍內。
「妳怎知道自己不會喜歡凊遠侯?他可是集名利榮祿於一身的人物。」
他的笑容裡帶著譏諷,很礙人眼,她卻無法停止投注在他身上的視線。「世間多少人迷戀榮華,卻偏有人視它為敝屣。」
淡語帶過,她清楚,自己不喜歡凊遠侯的主因,是她愛上一個男人,在很久很久以前。
好一個視榮華為敝屣的女子,若非她是睿親王的女兒,他會贈與一聲讚歎。
「或者他風流倜儻,一表人才?」他又問。
采青但笑不語,她愛上的男人算不上英俊秀朗,威嚴的臉上總帶著嚴肅眼光,他不愛她,
甚至覺得她欠他公道,可是初遇,她便愛上他,無緣由的愛,她該怎地出口解釋?
「回答我!」他用食指勾起她的下巴。
垂眸,采青望著勾著下巴的大手掌,那是一隻學武的手掌,滿佈粗繭,再大點兒力氣,要將她下巴捏碎何難?
「今日的風流倜儻,明日不也是枯骨路旁,所有人都相同,不過是一副臭皮囊。」
有意思,她比一般女子多了幾分智慧,煜宸眼底浮起興味,真想和她再多談幾句,然……不對!這不是他來的目的。
收起對采青的欣賞,煜宸正色,沉聲問:「所以,給妳一個方法,妳就不嫁凊遠侯?」
「我想你弄錯,如果真有人要嫁給凊遠侯,會是八妹妹采雲。」她平靜把話說完,這事兒,本就同她無關。
「跟我走,妳可以不必嫁給凊遠侯。」他沒理會她的話。
如果她多幾分勇氣,她會跟他走,真的,她的手在抖、她的心在顫,她幾乎要不顧一切點頭——
是他嘴角的鄙夷阻止她,是她猛地想起,喜歡他純粹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狠狠咬住下唇,保住心吧!她什麼都沒有,至少縱容自己守住無人知曉的愛情。
采青沒想到,一個念頭轉動,她改寫了他的計畫和自己的人生。
「我不跟你走,也不必嫁給凊遠侯。」采青說得斬釘截鐵。
彎下腰,她拾起泥地上竹筍,放進籃子,仰頭,一步步穩踩,她踩穩自己的心、自己的人生。
盯住她的背影,郜煜宸冷冷的嘴角揚起,多麼驕傲的女子,她說不必嫁給凊遠侯是嗎?好!
他倒要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必嫁。
這場婚事鬧的沸沸揚揚,原本領下皇命準備出嫁的八小姐居然懷了孕,而對方竟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宮中侍衛,
皇上氣得要辦人,還是凊遠侯出面求情斡旋,才免了睿親王府的抗旨罪。
睿親王掃了顏面,走到哪裡,茶餘飯後,都有人拿這樁事兒閒嗑牙,聽說他還因此氣出病,
宮裡御醫幾次探診,束手無策,只說心病尚需心藥醫。
相對於睿親王的失意,不免顯得凊遠侯的得意春風,計策成功,他站在角落,冷眼看笑。
煜宸沒想過事情會那麼順利,宮中侍衛不過謊稱自己是凊遠侯,八小姐便迫不及待獻出自己,
這女人呵,沒有她姊姊視財富為敝屣的胸襟。
他要是多幾分理智的話,事情就此打住,他和采青之間再無牽牽絆絆,畢竟,經過這遭,皇帝哪裡還會再去勉強他和睿親王結下親事。
但,僅僅為了采青那句「無關」、為她口氣中的斬釘截鐵,他拋下理智,主動向皇帝要求親事。
於是,皇帝重新下詔,封睿親王府五小姐為育貞格格,由皇上做主賜婚,嫁予凊遠侯。
聖旨打亂了采青的生活作息,怔怔看著御賜珍珠和絲綢,她作不出反應。逃嗎?怎還來得及……
「小姐,快!凊遠將軍來了,王爺要小姐到前面相見。」門霍地被推開,小茹蹦跳進門,擾了采青冥想。
回神,她沉默。
「快啊,小姐。」她從櫃子裡翻翻挑挑,想替采青挑件上得了檯面的衣服,弄了半天,卻尋不出半件像話衣衫。
「算了,就這樣。」小茹拉起采青,迫不及待出門。聽說凊遠將軍很威嚴呢,只消一眼便知他是個英雄人物,她比采青更想見見將軍。
「我不想去。」對於未婚夫婿,她無半分好奇,她只是後悔,後悔那日不隨他離去,若是當日離去,現在……或者是另一番境遇。
「怎能不去?這是王爺的命令呀!這當頭,所有的人全眾在前廳,想看看八小姐那位無緣夫婿。」
這會兒,小茹可得意了,她在阿蕊、阿碧面前露了臉,要嫁將軍的可是她的五小姐呢!
「快、快!」她一邊推著采青、一邊催促。
不得已,采青只得跟著小茹走。
踩進前廳,百般不情願,采青緩步趨前,抬眸……在熱鬧的廳堂上,她認出了他。
是他!居然是他?!
她訝異、她震驚,她不能出口的言語盡在眼神裡。
看到采青的訝然,煜宸還給她一個勝利笑容,現下,他倒要看看采青嫁是不嫁。
望住他眉間冷冽,采青有幾分茫然。
他聽取自己的建議報效朝廷?他和阿瑪在天子面前已論過對錯?他們之間再無嫌隙?
不,就算再無嫌隙,他都不會娶仇人之女為妻。
對了,是聖旨,他純粹迫於無奈,所以他要給她一個方法,教她不必下嫁,偏偏不嫁的自己,
還是同他的生命相牽繫,到底到底,他們是有分或無緣?
「不知采青小姐是否心甘情願嫁給在下?」郜煜宸似笑非笑。
話出,睿親王和王妃臉上倏然變色,簡簡單單一句話,諷刺了所有人。采雲的事未過,
那是睿親王府的重大恥辱吶!偏偏,他刻意提起,教人面上無光。
「聖旨下,哪有『心甘情願』這回事。」采青頂回去。
「換言之,上回的事難保不重演?」挑挑眉,他欣賞睿親王的鐵青臉色。
「將軍未免看不起采青,即便是小女子也知忠孝信義,我豈是陷父親於不義之人。」她正氣凜然。
「這番話妳該教訓的對象是貴府八小姐。」煜宸一句話,堵住每張不滿的嘴。
「對於這樁婚事,將軍也是心甘情願?」采青不懼。
采青問到他的痛處,怒目圓瞠,煜宸深吸氣。
他的確不甘願,的確痛恨,但也的確是他親口向皇帝求來親事。
四目相對,她的勇敢在他眼中相當刺目,勾起她的下巴,煜宸冷冷道:「總有一天,妳會後悔同我對峙。」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一頂花轎,搖搖晃晃,將采青送進凊遠侯府。
這門親事對於睿親王府,不過是將漸漸平息的笑話重新炒熱,沒有絲毫可賀見喜處,
然礙於聖旨,睿親王不得不讓采青出嫁,但,他們盡量低調,盡量不教人們有機會多話。
或者是對煜宸的不平、或者是對采青的輕鄙,總之她的嫁妝寒傖,幾十個紅奩裡,
裝的全是日常用品和書冊典籍,缺金少銀,沒鳳釵、沒珍珠瑪瑙,連像話的錦織綢緞都沒有,妝奩方抬進侯府,采青已教下人看輕。
對於此事,采青沒太多反應,僅僅抿唇置之。她不介意的,唯一介意的是……是他……
新房內,小茹臭著臉,把桌子拍得砰砰作響。
「小姐知不知,將軍在迎妳入門前夕,娶了個叫趙紫鴛的歌妓,分明沒把王爺放在眼裡!」
采青不語,翻看自己掌心,小小的食指在上面劃呀劃,淺淺的紋路,細細的幾道線,童稚時期,
娘曾翻著她的手心歎息:「這手太單薄,怕是無福享受,可憐的孩子,教我怎生舍下?」
說捨不下,娘仍舊捨了她。
不管是否真是命薄,她終是看淡了生命,看淡了人生,她從沒想過,皇帝賜婚,把她送進這個進不得、退無能的境地。
「更可惡的是,侯府奴才狗眼看人低,居然把喝醉酒的將軍送進妓女房裡,也不想想,
今天是將軍和妳的洞房花燭夜,硬生生把你們拆散,什麼跟什麼嘛!」
小茹氣極敗壞,端起桌上酒杯,仰頭一飲而盡,沒規矩的她,沒規矩地搞不清,那是交杯酒,給新婚夫妻交心用的,她怎能盡飲?
算了,飲盡又如何,他找了女人來懲罰她的「對峙」,懲罰她的自以為是。
東一句算了、西一聲無所謂,采青刻意教自己淡然,怎地……她還是滿腹酸楚……
「小姐可是皇帝誥封的格格,那個妓女算哪根蔥?憑啥給小姐下馬威。」
自然是憑借丈夫疼愛,郎君看重啊!傻小茹,怎地連這點都看不清?她歎氣:「小茹,先下去休息,時候不早了。」
「小姐……」
「這裡不比睿親王府,凊遠侯府有凊遠侯府的家規,妳在這裡犯了事,伯是連我都維護不了,所以……處處小心。」她語重心長。
「欺人太甚,好歹,妳是皇帝親口封的格格呀!」
她一提再提,本以為有了這個封號,從此小姐出頭,她也佔上地位,就算做不成二夫人,
好歹也可以當個三夫人或侍妾呀!哪裡曉得,趙紫鴛欺負人,硬是強壓小姐,想至此,她怎不埋怨?
「小姐,妳當真嚥得下這口氣?」小茹不平。
「不嚥下又如何?」
「早知道就別嫁。」小茹嘟嚷。
「沒這麼嚴重,總之安分守己……妳先下去吧。」再次催促,她需要空間沉澱心情。
門呀地打開、合上,靜悄悄的喜房裡,剩下采青獨坐。
打開櫃子,取來文房四寶,滴上交杯酒,研了墨,一圈圈,磨的是心、是她未出口就教人斷念的情。
起筆,幾劃丹青,栩栩如生的郜煜宸躍然紙間,這男子呵,多年前匆匆一晤,沾上心,
從此脫不去情意,誰曉得,再相見,竟是擰心……
早知如此,寧願夢中相隨。
凝望畫中男子,采青淒然一笑,新婚夜,秋雨梧桐,冷冷清清,蕭蕭瑟瑟……
叩叩叩,更夫敲過三更鼓,她想,他不會來了。
采青褪下喜服,面對銅鏡,鏡中的自己是哀愁、是無奈,淚滑下,凝在香腮。
「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可憐的新人,可憐的胭脂淚,說予誰?」輕喟,采青走回床邊。
擁被,軟軟的被子不見他的體溫,這個洞房夜,對她而言太殘忍。
微閉眼,秋雨疏疏落落打上葉片,明朝是否一地落葉殘紅?是吧,她的心也如捻碎了的滿地殘紅。
從此,鎖心、鎖情、鎖意,她下定決心,不教驕傲男子看透她,看清她的失意。
這一夜,采青睡得糟糕。
反覆想起那些夜裡,親手縫嫁衣,仔仔細細,她鑲起御賜珍珠,顆顆晶瑩、顆顆圓潤。
她對著熒熒燭火,想像自己夠努力,或者他願意化解仇怨,或者願意讓不情願婚姻轉圜,可惜……他連機會都不給……
緩緩地,進入夢境,夢裡,她縫啊縫,縫了羅裙裁新衣,針尖錐進指頭,刀子裁進肉裡,痛了心,張口,卻連個苦字都說不清。
衣裳縫了滿櫃子,他進屋,一句話不說,拿起火,燒去她所有辛勤……
她霍地驚醒,猛然坐起,環顧四周,沒有火、沒有焦破,只有夜裡秋雨稀稀落落。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二夫人,將軍請您到前廳,奉茶給將軍與夫人。」
門急敲,采青驚醒,天才濛濛亮,多數下人未清醒吶!他便這麼迫不及待要她難堪?
昨夜的委屈還不夠?初入新房,已成棄婦,他到底要她怎樣?
「二夫人,您醒了嗎,將軍和夫人已經起床。」門外的催促聲再起。
二夫人,這就是凊遠侯府的家規?皇帝的指令在這裡起不了作用?
下床,披風衣,采青打開房門,門外夏總管精神翼翼。
「二夫人,很抱歉吵醒您,將軍說……」
口口聲聲的「二夫人」,他分明要她認清身份,皇帝賜婚如何?敕封格格又如何?再怎麼說,
她不過是「二夫人」--排行在一名歌妓之下。
「我知道。」淡淡三個字,她截下總管的話語。
「還有一事兒,將軍要我轉告,二夫人帶來的婢女小茹做事細心,已經被分派到夫人房裡,將軍吩咐,
倘使二夫人有需要,可以另派婢女服侍。」
才一夜,他便急著教她孤立無援?采青吞下不平,鼓吹自己平靜。
他錯了,什麼事她都能忍受,尤其是孤單這一項,自小到大,她受的訓練應付這些,綽綽有餘。
「我沒有需要,謝謝你,請等一下,我馬上準備好。」淺淺一句,不帶情緒。
采青的平靜讓夏總管訝異,他以為她會怒不可遏。
「是的,奴才在這裡候著。」他躬身退後。
關上門,采青梳個簡單髮飾,一襲家居青布衣,沒有新嫁娘的喜氣,也沒有格格的闊氣,她泰然自若走出房裡。
門開,夏總管再次驚訝,這身打扮,近乎府裡的婢女啊!
采青抬起下巴,氣泰雍容,她不自卑、不自鄙,她的尊貴不需要外物妝點。
走過迴廊,行經幾處院落,采青不教他為難到自己,即使她福單命薄,可她答應過娘,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好」。
跨入大廳,廳裡空無一人,他存心要她等,她不教他失望,別忘記,順從是她的優點之一。
垂手而立,她面向晨曦,遙望天色一點一點澄清。
昨夜雨停,大地洗淨,枝頭花蕊綻放清新,滿地殘紅訴說昨日哀戚,仰首樹梢,高高在上的紅花展顏歡笑。
這是人生,總有人歡樂,總有人悲傷,看開世情,人世間本是這樣。
采青拚命說服自己,她從不委屈,認真想、努力算,最終還是認定,她的存在,教他不平。他恨她,一如憎恨阿瑪啊!
腳微微泛酸,她撐著,不去覬覦椅子上的舒坦。
風吹起,鮮黃嫩菊展開花苞,園裡各色菊花各自美麗,不管是否有人欣賞,它自開自的、自賞自的。
沒錯,她該學習菊花,學習君子的孤芳自賞,也學學它的傲然卓立。
遠遠地,采青看見小茹扶著「大夫人」,一步步往自己方向走來,身邊是「他」--她的缺席新郎。
沒有了昨夜的怨懟不滿,小茹滿面陽光,幾次偷看煜宸,那臉上的笑呵,盎然春意。她愛上將軍了,
她相信命,相信前世今生,她和將軍必定有所牽繫。
為這份認定,她在最短時間內,分析采青小姐和自己的處境,她算準將軍寵愛趟紫鴛,於是她易弦改轍,
站到趙紫鴛身邊,為她盡心盡力。
小茹盼著煜宸因她的努力看見自己,盼著有朝一日,順著籐兒,攀上他的心,是的、是的,她充滿信心
……相信早晚一天,將軍會喜歡上自己。
「地上泥濘,夫人小心走。」輕輕地,小茹在夫人耳邊提醒。
聽著小茹對紫鴛的體貼,得意展露在煜宸臉龐。多麼容易!不過一道命令,他成功從她身邊搶走唯一熟人。
她落單落定了!
他夠過分吧?但郜煜宸不介意自己的過分,咎由自取的人是她,她不該對他驕傲,更不該忘記,他和她阿瑪之間那段,永遠不會過去。
欠了欠身,采青讓到門邊。
第一次,她看清趙紫鴛,紫鴛夫人長得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身子惹人心疼,這樣的女子總教男人傾心吧
?所以他愛她、偏袒她,皆屬當然。
在采青打量紫鴛同時,紫鴛也用同樣的眼光審視采青。
采青的美麗太教人震撼,她的容顏讓紫鴛自慚形穢,不過是粗布荊釵,高貴氣質卻教人不敢逼視。
怎麼辦?早晚她會佔據夫君所有心情,她勝不了格格的。
想至此,紫鴛一陣喘咳,小茹忙靠近為她輕拍背部。「夫人,您還好嗎?」
小茹清脆嗓音拉回煜宸的注意力。
是的,從眼光相觸那刻起,他便不由自主,他以為采青是狼狽的、尷尬的,甚至是憤怒的,沒想到她仍是一貫教人凝眼的平靜與自信。
昨夜,他沒進喜房不是?為何不見她惴惴不安?他刻意壓低她的身份不是?為何簡裝布衣,仍舊掩不去她的尊貴驕矜?
該死!她不該是這般從容自若,不該一雙清靈大眼,乾淨清澈得映襯出他的卑劣。
錯了,她該卑躬屈膝,像一個忠心小妾,巴結逢迎;她該低眉垂目,小心翼翼,擔心自己的下半輩,是否能安心順遂。
「二夫人,奉茶。」
夏總管不知幾時站到她身邊,側眼,采青方發現,門外站了幾十個人,他們在什麼時候聚集?是他要所有人一起來看這場奉茶戲碼?
她不置可否,端過茶水,蓮步輕移,將水端到煜宸面前。
他是生氣的,端起茶水,忿忿。
采青不明白他的憤怒,但她不害怕畏懼,踩著穩健步伐,再將茶水送到趙紫鴛面前。
望著她的雍容大度,這杯水,紫鴛是怎麼都端不起來,這般人品、這般尊貴,豈能容她這般委屈?她看著采青,無語。
采青不解紫鴛的恐懼,杏眼望去,將茶水往夫人身前遞過,紫鴛的手抖得更厲害了,這杯水她無法端起啊!
她輸了,徹徹底底輸掉,絕望在紫鴛心底蔓延,頓時,她覺得自己的前途無半分光明。
紫鴛的小家子氣讓煜宸皺眉,他火氣更大了,他氣紫鴛,更恨采青,憑什麼她有這般影響力?
小茹發現所有人都僵在當地,直覺地,她替紫鴛接過茶水,掀開碗蓋,吹涼,餵進夫人口中,暫且止住趙紫鴛的咳嗽。
小茹的舉動贏得煜宸的讚賞,小茹接收到了,飛揚的心、飛揚的笑意,她的快樂無可言喻。
放下茶水,煜宸說話:「這段時間,為了皇帝賜婚,大家辛苦,從今天起,生活秩序回到過去,
大家各安其分,做好分內事情,府裡大大小小事情一樣由夫人主持,夏總管輔助,若有人想惹是生非,
弄得府裡上下不安寧,不管她是什麼身份,一律照家規處分。」
說話時,他眼光調向采青。
怎麼?他算準她將不安分?
輕笑,他一定沒打采清楚,睿親王府的五小姐沒什麼出色處,她最值得人稱讚的,便是安分一事。
「假使有人不服夫人命令,大可找我來分解,要是有人敢搞小動作,暗地欺人,我頭一個不饒。」
他又認定她擅長欺人?
算了,不計較,愛怎麼想、怎麼說,全由他,反正這場談話,他的目的是教下人知道,新婦地位有多麼低劣,
他成功了,而她,不介意自己是否失勢。
采青心思飄開,飄到若干年前的夜晚,他們初見、他們的莫名熟悉,那個心慌意亂的夜裡,她想起「眾散苦匆匆」
,想起「今年花勝去年紅」,「知與誰共」……
哪裡知道,再聚、再共,苦澀甚濃?
她不曉得煜宸又說了什麼,不知道「奉茶」是怎地散場,只曉得恍惚回神,大廳裡空蕩蕩,一個人不留,忍不住淒涼。
她的人生呵……福薄……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連日雨,老天也看不過去她的婚姻,滿地殘紅,吋吋片片,一如牆頭喜字,捻碎心痛。
她是蠢女人,蠢到無藥可醫,所以,她安分、不惹是生非,處處照他規定行事,足不出門戶。
轉眼,嫁入侯府近月,她沒有歸寧回門,這件事在凊遠侯府沒人關照,連睿親王府也不曾派人來叮囑。
這天,采青受了點風寒,夜裡輾轉不寧,醒醒睡睡,夢境段段片片。
夢中,她坐在床沿,雙眼裹了布,濕濕的淚水將白布浸潤,心沉意重,她明白分離就在眼前,卻不敢哭出聲。
床邊,小茹在喂煜宸喝粥,一匙一匙滿足細心。三人對座,采青看不見煜宸,煜宸也看不見采青。
終於,他問起她:「采青呢?為什麼這幾日她都不來見我?」
不過短短一句話語,采青便快樂得像條小魚,她想游水、想唱歌,想賴上他的溫暖懷抱。原來呵!這種感覺就是幸福;
原來呵!幸福是種教人不捨放棄的感動。
「王爺,很抱歉,采青知道您受重傷,眼睛再也看不見後,便悄悄地離開了。」小茹說。
小茹居然說謊?為什麼?她待她那麼好,為什麼小茹不告訴煜宸,她就坐在他身前,默默垂淚?
說話啊,采青,妳該爭取,不該放棄;說話啊,告訴他,妳沒有離開,妳想一直、一直守在他身旁,時刻不離。
她的心在鼓噪,卻啞然無言。
「小魚兒又異想天開了?」煜宸笑開。
「涴茹不明白王爺的意思。」小茹說。
「她肯定是去替我尋訪仙人,治療我的眼睛,有趣吧!妳永遠弄不清楚她鬼靈精怪的腦袋瓜在想些什麼。」
小茹不回話。
「告訴我,有沒有人陪采青出門?她不會照顧自己,常把自己弄得傷痕纍纍。」煜宸急問。
「王爺,對不起,采青離開前留下一紙書信給我,她說她沒辦法陪著終生失明的丈夫,她要的是能陪她走遍天涯,
看盡千岳百川的男子。請王爺原諒采青,您知道她是好動、熱愛自由的,她沒辦法……」
「被瞎子牽絆終生。」微笑僵在煜宸頰邊,冷冷地,煜宸接下小茹的話。
說謊,說謊,滿紙謊言!她不想離去、不願離去,她被迫,她不得已,只要有一點點可能,她絕不走!
采青張不了口,她滿頭大汗,掙扎著伸手,她想拉拉煜宸的衣衫,告訴他,別誤會,她在他身邊……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同樣的場景入了煜宸夢境,他嚇出滿身冷汗,從床上躍起,急喘……
怎會作這種怪夢?怎地夢中情景真實得教人驚心?她的眼睛嵌入了他的眼眶,小茹口口聲聲對他說謊,采青的哀慟在眼前晃蕩……
煜宸甩開紛亂思緒,估量自己,是不是采青的存在影響了他?
一定是的,她不在他的估計範圍內,她安靜合作到令人匪夷,若非大紅燈籠高掛屋簷,恐怕沒人記得侯府添了個二夫人。
聽說,她足不出戶,對於進屋送飯菜、打理環境的下人,客客氣氣,沒有半點王府千金的傲氣。
聽說她成天讀書繪圖,衣著打扮樸素得教人看不下去。
聽說她和自己對奕,經常半晌動也不動,擰眉苦思下一步棋。換句話說,他的刻意偏心,一點都沒為難到她身上。
她安適自得,恬淡寧靜,她是居陋室不改其樂的陶淵明,她不嫉妒、不吃醋,平平淡淡過自己的日子。
她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多年前,面對刺客的安然,不慌不懼,令人訝異;今日,面對一個教人想造反的環境,她仍舊平靜如昔。
她真不在乎別人怎生待她?真不為自己的困境難過?
他擄人、壞名節的計畫,因她一句「世間多少人迷戀榮華,卻偏有人視它為敝屣」改變;他迎她入門、欺她的軟弱,
亦讓她的不反應破壞殆盡……
他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令她屈服?
不知不覺問,煜宸走出寢居,秋雨綿綿濕了他的布靴,雨絲飄染頰邊,寒意沁心,經過幾道迴廊,他走人後院,在她房前停下腳步。
這裡夠僻靜了,和她的竹林小築相當,若非需要,府裡鮮少人會走進這裡。
當初,安排她居住此處,是他特別吩咐,目的自然是要人忽略她的存在,而今,他的目的達到了,卻絲毫不覺得快意。
輕推開門,采青沒上閂,和當年他闖入她屋內一般。
她從不對人設防嗎?濃眉挑起,不滿攀升。
蠟燭燒得剩下短短半小截,風自窗外刮入,燭火在風中躍動。
就著些微光線,他看向屋內的一景一物。
屋子和她搬進來前相差不大,堂堂的格格嫁妝居然少得可憐,看來,她的不受寵並非從嫁給他才開始。
桌上擺了幾冊書籍,攤開的宣紙上藍天白雲晴空萬里,和窗外的秋意全然不一,硯台裡水墨未干,她才睡下不久吧!
走近床頭,采青睡得不安穩,身子輾轉,額間汗水串串,她咬緊嘴唇,十指扭絞棉被,幾次咿呀出聲,模模糊糊不甚清楚。
不自覺地,他在她床邊坐下。
為什麼?是她泛白雙唇影響了他?是她眼角那些不知是淚、是汗的水珠子煩擾他?煜宸不清楚。
細看她的五官,娟眉輕鑲,菱唇微翹,是熟悉、是親切,是彷彿曾經……他們之間……怪異夢境與現實重迭,
夢中人的淚、夢中人的悲愴,侵入腦間。
別哭,他知道她想留在他身邊,知道失去眼睛,她滿心情願,知道她為了他不介意犧牲……
漸漸地,他伸手貼近她頰邊,濕濕淚水染上他的指間。
猛地,采青坐身。
同時間,燭火燃盡,黑暗侵襲,漆黑的夜裡,兩人四目相對,沉默無語……
采青不確定自己身處何處,眼前一片漆黑,彷彿,雙眼還蒙著布,淚水不停歇;彷彿,她的委屈仍然一層一層,圈得她無力抗衡。
「我沒走,我在這裡。」她低聲呢喃。
她的手觸上煜宸的臉,夢中現實,她尚未分辨。
「不管你看得見或者看不見,我都在這裡,不離棄。」采青像為自己說話般,囈語迷離。
然她的話卻教煜宸心驚。是嗎?她和自己作了相同的夢?夢中他看不見,她就在咫尺間,他卻誤以為她已走遠……
采青的臉觸上他末刮的青髭,淚流滿面,心中悸動自睡夢中延續……
她攀上他的肩,抱住他,摟住他,用盡全力要教他相信,她沒離開,他的小魚兒沒去訪仙,沒去追尋自由。
知不知呵……她的自由要有他相伴,才具意義。
她的淚、她的夢代表了什麼意義?代表前世他們有緣有分,代表此生相聚不是意外巧合?
不!他不信怪力亂神,不信前世今生,他只相信自己,和自己所能夠掌控的一切。身體僵硬,他直覺後退。
他的直覺動作喚回采青意識。
對,她不是小魚兒,她是皇帝親封的育貞格格、凊遠侯府的二夫人。
那麼……身前男子是誰?驀地,心臟緊縮,她慌張推開煜宸,整個人縮進床後頭。
「你是誰?」
順手,她抽起髮簪,護在自己胸前。
「妳以為我是誰?」輕鄙一笑,他迅速恢復正常。
旋身,煜宸走到桌邊,燃起燭火,光線映上她的滿臉驚慌。
「除了我,妳認為誰該站到妳床邊?」再問一聲,他咄咄逼人。
「抱歉。」
采青不曉得自己為何說抱歉,收起髮簪,她努力回復沉穩平靜。
「聽說妳足不出戶?」
這裡沒有特定的婢女,他刻意不讓任何人同她建立關係,但所有下人說法一致,說她安分到無從挑剔。
「你的要求,不是?」她反問。
采青下床,離他三步遠,即便他們已成親近月,但對兩人而言,他們畢竟還是陌生。
「妳那麼聽話?」他靠近,故意不讓她躲進安全距離。
「這是侯府家規,怎能不遵循?」仰頭,她用氣勢替自己加分。
她聽不聽話,他清楚得很,何必在深夜特來相欺?
「很好,對於妳的謹守本分,我該給予獎勵?」他欺近,臉湊上她的,企圖在她臉上尋到驚慌失措。
偏偏,她不教他如意。
「我習慣謹守分際,不習慣暗處欺人。」采青拿他的話回答他。
很好,她記取他的每句話,真不知道他是該誇獎她的乖巧聽話,或是小心她的擅長記恨?
「很好,繼續保持妳的好習慣。」煜宸說完,不再開啟話題。
兩人相對,情況有些詭異,三更半夜,他來這裡,單單要她「保持好習慣」?
咬咬下唇,采青開啟新話題:「我想請問,你對阿瑪……」
「妳想知道我會不會再去刺殺他?」她甫出口,他便猜出她的心事。
「是的,你會嗎?」她打開天窗說亮話。
「他是我岳父。」
「這件事,並非你情願。」她點出實情。
「我迎妳入門是事實,皇上面前,我允諾放下仇恨也是事實。」這句話,他口氣間存了憤恨。
所以……阿瑪安全了?采青松口氣,動作很輕,但他看分明。
「妳不用那麼開心,將來只要他有把柄落在我手中,我不會顧慮這層親戚關係,該彈劾的,我一條都不會放過。」他恐嚇。
「若肯放下偏激,你不難看清,我阿瑪不是個壞官。」
「妳用什麼來界定好與壞?別告訴我他不貪污這一項,睿親王太富裕了,根本不需要去貪求金銀……說到這點,
他對妳這個女兒似乎不那麼慷慨。」
他走到她妝台前,打開抽屜,空蕩蕩的櫃子裡,沒有胭脂水粉,只有一柄木梳,和幾個粗糙拙劣的飾品。
「你在乎我的妝奩?」她反口問。
她不以此自卑,她自書上學習到,人的價值不在於外在表相,而是取自於內心,或者她沒有珠寶來裝扮美麗,
但她志節高尚,誰都貶抑不了她。
「不,我在乎的是妳在妳阿瑪心目中的地位。」他要睿親王因女兒被虧待而受苦。
「我親娘是婢女,身份低微,我的出生對全家人而言,是個不該存在的錯誤,很抱歉,我在阿瑪心中,談不上地位。」她實說。
「難怪……」
他失算了?並不!一個八小姐,他已成功讓睿親王府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笑談。
「但我不認為自己身份不及其他姊妹,不管如何,我是阿瑪的骨血,而我和其他姊妹相同,深受母親疼愛。」
「妳的母親還在?」
「不,她很早就去世,但她一直都疼我、照護我,我確定。」
「妳又知道死人的感受?」他輕嗤一聲。
「生死隔開的只是形體,隔不開思念與眷戀,就算父母親人不在身邊,我相信,在另一個世界,他們仍為我們懸念。」
「那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無助的時候,娘會在心底鼓勵我;碰到挫折時,她會對我說,別害怕,堅持下去,生死分不開親情。」她企圖說服他。
「妳想傳達些什麼?就算妳阿瑪害死我爹娘也沒關係,反正他們會在另一個世界,對我默默關心,
反正生死分隔不去親情懸念?笑話!」他的口氣嚴峻。
話到此,兩人談出僵局。
「我沒這個意思,甚至……我不確定,阿瑪是否真正害死過誰。」采青說。
「好一個『不確定』,我可以明白告訴妳,不確定的人是妳阿瑪,他不確定我父親是否通敵,便判他腰斬,
判我家上下七十餘口流放邊疆,我非常非常『確定』,不管是否昏庸、不管是否愚昧,妳阿瑪真真實實親手害死不少人。」他對她吼道。
天,她怎從未聽說過此事?原來,他們兩家居然存在這樣深的仇怨!
他的恨有憑有據、有道理、有緣由,她怎能期待兩人之間有所轉園改變?怎能盼望他的怨懟就此打住?
不可能的,換了她,她也不可能善待仇人之女。
所以,她受的一切全是應該,不冤呵……
「你為爹娘平反了嗎?」采青急問。
「是的,我殺死當年設計我爹的敵邦將軍,抓住陷害我爹的官員,還原當年的通敵真相,皇帝追封我爹為一等撫遠公,
要睿親王捐五萬兩為我爹建造廟堂供人膜拜。
知道嗎?我唯一沒辦法討回公道的人是妳阿瑪,他有皇帝撐腰,我動不了他半分。妳說的沒錯,我爹娘雖去世,
卻時刻在我心底鼓勵我、驅策我,他們要我摘下妳阿瑪項上人頭,祭拜無辜亡靈。」
提起恨,他面目猙獰。
「你說,我阿瑪花五萬兩銀子,為撫遠公建造廟堂供人膜拜……」
他截下她的話。「誤殺人,捐五萬兩銀子便算了事,要是我殺死妳,也給妳建座祠堂,妳可願意?」音調低抑,他正在控制自己的怒氣。
「我沒有這等價值,倘若真要殺個人才能平息你的怨恨,動手吧。」
引頸,采青賭他本性中,理智勝於衝動。
「妳以為我不敢?」
煜宸狠狠抓住她的手臂往後扭,他不在乎她的疼痛,真的!
「殺死我,不需要多少勇氣,只要你確定,我的性命能讓你人生不再缺憾,你的仇恨就此煙消雲散,我相信你敢。」
采青無畏,清靈的瞳眸望住他,一如多年前,她的心未曾受過污染,即使所有人都待她不公,她亦不怨。
就這樣,四目相交,她不說話、他也不出聲。
煜宸細盯她的臉,回想他們的初相見,想她的篤定和教人心安的性情;而采青,她仍然費力氣應付那份解釋不來的熟悉。
她喜歡他,不需要任何證據與確定,她屬於他,從初識那天起,她便認定,只是……複雜杵在他們中間,教她前進不得,後退不能。
久久,他撂下話:「說對了,妳的確沒有價值,殺一百個妳,也抵不了一個睿親王。」
鬆手采青,不顧她的踉蹌,昂首,煜宸大步離開。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好吧!他承認自己太無聊,無聊到跑進全府最偏僻荒涼的院落,找人麻煩。
從那夜,他們吵過一場不算架的架之後,又是十餘日不見面。
這些天,他詢問下人,得知采青的生活步調沒有任何改變,彷彿那夜的事情不曾發生。
今日上朝,煜宸和睿親王在江南賑災的議題上,有不同意見,雖然他心下明白,睿親王的提議不啻是個好方法,
但他還是說服皇帝採納自己的建言。
這場勝利讓他很開心,開心到想飛奔至采青身邊,看看她的表情。
沒錯,這種行徑太幼稚,但他就是想幼稚這一回合。
一回侯府,匆匆走入後園,這次是大白天。
第一次,他發現自己的後花園,居然長出幾竿竹子,怎麼一回事?橫眉豎目,她想把這裡改造成她的睿親王府?
沒敲門,他大步跨進她房間,采青正在下棋,專注太過,居然沒發現外人入侵。
煜宸以為迎著自己的,將是一臉倉皇的采青,沒想到她連抬眉都缺乏意願。
湊近她,他想嚇唬她的,卻沒料到自己居然教棋盤上的局勢吸引去。
他的過度靠近,教采青發現,身旁有人,她沒舉目,輕語:「午膳放在桌上就行了。」
煜宸不回答她的錯認,拿起白子在右上角放下,這子替白棋攻出一條生路,采青訝異,這才抬頭看來人。
這一眼中,有敬佩也有欽羨,卻沒有他設想中的驚惶。
「這一步,我想了很久。」她以為再解不開來。
「妳的黑棋過度自信,也許一開始,妳就設定了白棋輸、黑棋贏。」
什麼跟什麼,他來這裡的主要目的是挑釁,才不是來向她解說棋藝。
「或許吧,人們很難不主觀,從落下第一子起,我就認定白棋勝不了這場。」采青承認,主觀的確局限住她。
「現在呢?」煜宸問。
「豁然開朗!白棋多了幾分機會,但,我仍然不認為它有機會贏。」
「是嗎?」煜宸淡淡一笑,坐到她對面,接手白棋攻勢。
采青舉黑棋,封鎖他攻殺出的活門。
煜宸再落一子,東一子、西一子,不過一炷香工夫,白棋贏得最後勝利,輕喟,采青收下盤中棋子,認輸。
「你的棋藝很好。」采青說。
「我師傅喜歡下棋。」靜元師父能文能武,在他手下,煜宸學到不少事物。
「你很幸運,有專人指導。」采青的話不帶酸意,純粹羨慕。
雖說贏過這場,煜宸心知肚明,他贏在她的措手不及,嚴格來說,她的棋藝不在他之下。
「沒人指導妳下棋?」
「下棋是我自棋譜上學來的。」這些年,她的月錢幾乎全買了書。
「妳沒有師傅?」
「小時候有一位,不過,他只教我認字,之後,我所知道的事情全由書本上得到。」
打開櫃子,采青向他展示滿滿的一櫃書,那是她的寶藏,專專門門屬於她一人。
「妳喜歡看書?」他走近,翻翻裡面的書冊,種類很雜,各種書都有。
沒辦法,她不能出門,只能托府裡雜役小毛子替她出門買書,小毛子不識字,總是隨書店老闆挑選。
「嗯,那是我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撫摸書本,這裡的每冊,她都看過無數次,從不懂到讀出興致,她在知識學習間得到盎然趣味。
「為數不多的興趣?是嗎,除了下棋,妳善長丹青、刺繡,聽說連命理都懂一些。」
她未免過謙,即使他刻意防堵,刻意不讓下人同她建立感情,但她的博學多藝,還是教下人們深感佩服。
「都是從書上學來的,談不上專長,我的時間多,長久磨下來,總會磨出一些功夫。」采青謙遜。
「妳喜歡看書,可以到書房去挑,裡面有不少好書。」
搞什麼,他是來讓她難堪的,誰教他允了她一條路,教她無聊的日子多了幾分愜意?
「真的嗎?」她不敢置信。
快樂躍上眼簾,她當然快樂呀!這裡沒有一個小毛子能為她出門購書,再說……他的家規裡面,二夫人沒有月錢可領。
她的喜悅快意,倒教他不好意思收回成命。
「真的。」他悶悶回答。
「太好了,我可以請人替我領路到書房去嗎?」
他大可惡意回答,不行!有本事就自己摸到書房裡,但是,這種話他實在說不出口,原因是……
她眼底的快樂,那份快樂有強烈傳染力,染得他的心情也跟著蠢蠢欲動。
「可以。」他又悶了,他肯定中毒,才會一次、兩次,不斷違心。
「太感激你,我會好好保護書冊,看完,原書奉還。」
感激?不過是借幾本書,有什麼好感激!她的感激襯出他的刻薄,煜宸不語,轉身窗邊,眼望窗外。
今日朗朗晴天,幾竿綠竹在秋風裡搖曳,竟不見蕭瑟秋意。
采青走到他身後,見煜宸的視線停在窗外綠竹問,他為這個不高興?
上回,管園圃的雜役走進院子裡,慌慌張張四下尋找,她好奇,問了聲,雜役回答說,他買給妻子的鐲子遺失
,找半天都找不到,采青從櫃裡尋了一個相贈,為感激采青,工人方為她植上幾棵竹子。
「你為竹子不高興?」采青問。
「沒有。」轉身,他面對她。
「那就好,我很喜歡竹子,從小就喜歡。」竹下有她對母親的回憶,有她的童年,她的人生難得開心,而竹子囊括所有部分。
「喜歡就找人栽上,沒人限制妳不行。」話甫出口,他又後悔了。
這是第二個禮物,他明明為挑剔而來,卻接二連三遞出善意,他到底在做什麼?
「謝謝你,有它們就夠了。」她不貪心。
「隨便。」兩個字切斷連續,他們又是相對無語,為化解尷尬,采青主動尋找話題。
「紫鴛夫人是個不錯的主人。」
「妳去找她了?」他反口問,本就不開的眉頭,更加糾葛。
「沒有……」采青直覺分辯。
他是擔心的吧?擔心她到前頭欺負紫鴛夫人,擔心她為嫉妒傷害他心愛女子。
不會的,他錯看她了,她不是事事愛掌握的女子,雖然,她希望他喜歡自己,如同她喜歡他,但她不強求,更不至於要手段欺人。
「我只是看見小茹對紫鴛夫人盡心盡力,我想,夫人對小茹應是寬厚。」采青解釋。
「妳妒嫉了?」嘴角微揚,他以為自己終於踩到采青的痛處。
「我?」
「妳妒嫉自己從睿親王府帶來的人,寧願服侍紫鴛,也不願留在妳身邊。」
「小茹喜歡熱鬧,陪我留在這裡會悶壞的,見她在夫人身邊那麼開心,我自然替她高興。」
采青對所有人都淡薄,唯獨對小茹,她真心拿她當姊妹相待,儘管個性南轅北轍,畢竟她們從小一塊長大。
「妳的話全屬真心?」
「是的,跟著我是委屈小茹了,若非你將她調到夫人身邊,我考慮過,是否送她回王府。」
「紫鴛待她很好,這些天,她們形影不離,我想她們建立了不錯的主僕感情。」
「這樣很好……」點頭,采青松心。
「妳呢?」
「我……我怎樣?」她不懂他的意思。
「沒了小茹,不嫌寂寞?」他在等她點頭,滿足自己的惡意。
「我不怕寂寞,大部分時候,我喜歡獨處。」
「為什麼?」
「不知道,也許是習慣,也許覺得……」
「覺得如何?」他追問。
「覺得應付別人的眼光很累。」她說出真心。
「妳常應付別人的眼光?」
「並不常,不過每個回合都讓我備覺辛苦。」
「妳是怪人。」
「小茹也常叨念我,尤其對我不肯踏出家門這事,特別不解。」
曾經,娘帶她上街,卻碰到進廟裡拜佛的姨娘們,她們旁若無人,當場給娘難堪,娘委屈受盡,
噙淚認錯,當年采青年幼,以為上街是重大錯誤。這事在她腦裡烙了深印,自那次後,她再不願意離開自己的竹籬小屋。
安全、平靜,是她極力追求的目標。
「妳沒出過家門?」煜宸反問。
「我對世間繁華不感興趣。」
驕傲抬起下巴,她不卑賤,不給人任何機會看輕。
「是嗎?」他拉起她的手,二話不說,領她出屋。
「做什麼?」
采青直覺抽回自己的手,無奈他的力氣太大。
「試試。」他惡意地朝她笑笑。
隱約,不祥在采青心中浮起。
「試什麼?」她試了又試,怎麼都要不回自己的行動自由。
「試試妳對繁華世界有多麼不感興趣。」
終於,他找到整弄她的方法,煜宸為自己的聰明感到開心。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滿街來往的人們讓她頭暈,身上翠薄的衣裳數她泛起陣陣寒慄,多久了,她有多久沒見過人群?
縮肩,每一步都是不願意,若非他的手拉住她的,她老早逃之夭夭。
假裝看不見她的心慌,假裝這趟出遊他很開朗,煜宸刻意把她東帶西帶。
他一下子同小販喊價錢,一下子對著攤上東西指指點點,他看得出來,采青非常不自在,與人們隔離太久,她連微笑都顯得僵硬。
「姑娘,要不要看看荷包,這是京城裡有名的玉箴坊繡工,要不是您運氣好,可碰不上。」
小販把東西送到她面前,采青想躲,卻躲不開對方的熱情。
「不用了,我娘子的繡工比這個好上千百倍,這等粗劣東西她看不上眼。」他故意把話說得難聽,故意讓采青去接收別人的白眼。
「沒有……我沒……」
煜宸不等她同人解釋,硬把她拉進玉器鋪裡,大大方方對她說:「妳挑幾項喜歡的首飾,外面有個熟人,我去打聲招呼。」
說著,他搶身出店舖,采青追他出門,才一瞬,便不見煜宸蹤影。
采青左右探頭,不敢離開玉器鋪,深伯他回來碰不到自己。
「夫人,這是今年新款,許多官家小姐都喜歡,您要不要試試?」
怎麼試啊,她身上連半兩銀子都沒有,頭昏的感覺越來越重,她惶惶不安,手足無措。
搖頭,她不答話。
夥計擅長察顏觀色,忙換上另一批貨色。
「這些玉成分雖不及剛剛那批好,不過雕工精巧,很受小姐喜歡,要不要拿起來試試?」
「對不起,我只是想等人,不想買玉。」采青老實說。
「您這不是尋我開心,鋪裡是買賣東西的地方,可不是等人處,要等人,妳何不找家茶鋪子,坐下來安安心心等。」
被搶白一頓,采青回不了話,她低頭走出店門,卻不敢離開太遠。
采青不知,店小二的話全教在門外窺視的煜宸聽進耳裡,說不出口的火氣熊熊冒起,分明是他要她難堪,為何她真難堪了,他又覺不耐?
郜煜宸!你到底哪裡不對勁,她是你的敵人仇家,怎地,她被搶白幾句,你就心憐不捨?
不捨?他居然對她不捨?他瘋了嗎?一甩袖,他對自己生氣,忿忿不平地往回家方向走。
而采青站在玉鋪門口,引頸張望,盼著煜宸早早回轉,可人群往來,始終不見煜宸身影,她越等越慌:心焦意亂,不安的心在胸口狂跳。
腳酸了,肩垮了,她仍直直站定,深怕他尋不著自己。怎麼啦,他遇到事兒了嗎?為什麼還不快快回來,她等得心力交瘁啊!
是不是臨時有事?是不是他忘記她還在此地等待?
她做了假設,一個一個,然她假設不出一個合理借口,讓他有權將她放在陌生街頭。
就這樣,她四下探望,在玉鋪前不斷徘徊,直到日落西山,暮色浸染天空,直到附近商家一戶戶關上店門。
眉垂下,緩緩地,采青屈膝,縮在玉店門口。
她懂了,他不會回來,他存心要她委屈……
他想拋下她嗎?他想她求助無門、走投無路嗎?
不!他不敢,再怎樣,她都是皇帝親封的格格,再恨她,他都不敢拿全家人的命對抗聖旨。
是的,他不敢,皇上要兩家前嫌盡釋,無論多麼不甘,他都不能把仇恨表現得這般明顯。
萬一……他敢呢?
萬一……為父母遺命,他情願賠上自己呢?
他趕在大婚前先迎趟紫鴛入門,執意與王命相對抗了不是?
他冒險人睿親王府,鼓吹她逃開皇命不是?
他還有什麼事不敢,誰又能嚇阻他的恨?
越想越頭痛,千百個小人在她腦間撞擊,她沒想到,他竟仇恨自己至此,不惜付出天大代價羞辱她呀!
怎麼辦?面對這樣的婚姻和夫君,她還能怎麼辦?
夜更深,從中午到眼前,采青滴水未進,舔舔乾涸雙唇,她執意不離開,是他要她在這裡等的
,那麼她就等,等到他良心不安,等到他察覺自己的舉動過分而幼稚。
幾聲貓叫,兩名買醉男客相伴,拖著蹣跚步履走近,他們拿起燈籠朝采青臉上照去,瞇眼,垂涎大笑。
「這是哪裡的好貨色?從哪家妓院偷跑出來的吧!」穿青衫男人,不安分的眼珠子在采青身上飄來飄去。
「我敢說,整個上京都找不到這麼漂亮的姑娘。」另一個撫撫胸口,心癢難搔。
「咱們交了好運,把她帶回去,好好樂上一樂。」
說著,他們趨近拉扯采青。
采青摘下簪子,猝不及防地往來人臉上刺去,嗤地,深深的一道見骨傷痕劃過,對方痛得哇啦大叫。
「臭婊子,妳做什麼?」
青衫男子火大,伸手拉扯,他扯下采青一隻袖子,眼見巴掌就要往她臉上甩落,采青不示弱,她拾起地上石塊往對方頭上砸去。
「媽的,這個小辣椒夠嗆,我喜歡。」
錦衣男人衝來,雙手張開,摟住采青,她掙扎半晌,掙不脫他的懷抱,只好張開嘴猛咬。
她拚死咬痛對方,他猛拉她的頭髮往後扯,采青怎麼都不肯鬆開口,用力再用力,終於她嘗到血腥氣味。
錦衣男再顧不得什麼,張開拳頭往她臉上擊去,砰地,重力撞擊,采青不得不鬆開嘴,幾個踉蹌,撞到牆角。
「走吧走吧,這個女人惹不得。」青衫男人說。
「老子看上妳是妳的福氣,賤!」說著,錦衣男子一腳踹上,正中采青腹部。
她不呼喊,蜷縮起身子,兩行清淚滑落。冷呵……她冷得好嚴重,半邊臉頰麻痺了,耳邊嗡嗡作響,額頭的痛已算不得什麼。
想起煜宸,淚刷下,他會回來嗎?還是索性以此為借口,編派她七出罪條,遣她返家,教阿瑪顏面掃地?
是嗎?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心驚!她扶牆站起。
若真是如此,那麼她該回去,不管如何,她都得窩在侯府,死守那裡,不教他有借口休棄自己,不教阿瑪同他對立。
勉強起身,扶著疼痛欲裂的額頭,她努力張目辨識……
路在這裡?不對,是前方吧……
片刻,她放棄了,沒辦法,她不認得路,她辨識不來方向。
再次縮回牆角,仰望天空,今夜無月……烏雲掩住它的豐華……
想他,采青滿腦子想的全是他,他的冰冷、他的嚴肅、他的冷酷、他的輕鄙,這麼多、這
麼多個惡劣的他,怎地,她一想再想,竟是想出滿懷情意?
她病了、癲了、狂了?
她該怨他、躲他,該同他保持距離的,怎地,她還是心心唸唸,想著他會不會後悔,會不會轉身尋她……
真是情愛教人不能自已?真是愛了人便身不由己?怎麼辦,這樣的她連自己都無能為力……
雨落下,從窸窸窣窣到滂沱大雨,采青仰面迎向冰涼雨水,盼著這場雨洗淨她的心,洗去心裡的人影,也洗去……她無望愛情……
「小茹,求求妳了,這段日子相處妳該看出,我不是個刻薄主母。」
紫鴛握住小茹雙手懇求,整個下午,她對小茹說了無數話,從煜宸同自己的相識開始,到他和
睿親王府的過節為止,她解釋過許多,總算讓小茹理解,為什麼煜宸對采青滿懷憤懣。
「夫人,我當然知道您寬厚,只是小茹身份低微,怎能同將軍……」話說一半,小茹臉龐炸出兩坨紼紅。
夫人求她替將軍生個孩子呢!這事兒,她心裡已同意過一千次,她愛將軍啊,愛他的英偉、
愛他的俊傑,從見第一眼開始,她便愛上他,好愛好愛。
幾次私下無人,她暗地幻想,幻想將軍和她之間,出現一點點可能……而今,夫人的要求順遂了她的心願,她怎會不肯?
「說什麼身份呢,我不過是青樓歌妓,若非將軍垂憐,豈有今日?我小心翼翼伺候將軍,
只盼為他生幾個孩子,全家和樂幸福,可恨吶,我這孱弱身子……小茹,無論如何,求妳幫忙。」趟紫鴛幽幽長歎。
青樓歲月,送往迎來,腹間胎兒打了又打,今日,好不容易安定,卻無法再生育,怎不怨呵!
「夫人,您折煞小茹了。」
小茹暗自打算,總得條件說齊、說定了,才能接下這事兒,現下求人的是夫人,萬一她翻臉不認帳,往後,下半生誰來保障?
「我知道妳顧慮格格,畢竟妳在她身邊有一段時間,可她和將軍,終是無法成局,
若是格格能替將軍產下後裔,我何必辛苦央求於妳?」
這番話,紫鴛加了私心,曾經,她讓采青的雍容氣度折服,惶恐丈夫因采青的美貌,
轉變心意,然這段日子的觀察,她多了幾分信心。
儘管如此,她還是需要支柱來護持自己,孩子無疑是最好的支柱了,可是所有大夫都說,
她不可能懷下孩子,這教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幸而將軍為她調來了小茹丫頭,她貼心、善解人意,幾日相處,她自認能掌握小茹,便開始籌畫起這件事。
「格格對小茹恩重……」她順著紫鴛的話尾往下說。
「等妳生下孩子,我自會請將軍迎妳為三夫人,到時,妳我合力好好勸說將軍,說不定將軍會敞開胸襟接納格格。」
紫鴛沒此番打算,只不過現下,她得先說服小茹。
紫鴛終於提到「三夫人」這字眼,偷偷地,小茹低頭竊喜。
若將軍同采青小姐的事兒永遠僵在那裡,而她真能替將軍生下後嗣,那麼未來接掌家業,不就是她的親生孩子?
這樣一來,她不僅僅是將軍夫人,也是未來的侯爺娘親啊!
采青小姐的性子她是極有把握的,她不愛同人搶,更不會爭風吃醋,至於紫鴛夫人,不能生育的青樓名妓,豈是自己的對手?
這想法讓小茹興奮極了,她是個丫頭,任何東西都得靠自己極力爭取,有機會飛上枝頭、光耀門楣,豈能錯失?
念頭轉過,私心掩去她的善良,她忘記對她不錯的采青,一心一意爭取自己的光明。
鄭重跪地,小茹仰頭對紫鴛說:「夫人和格格是小茹生命中最重要的貴人,只要夫人和格格能平安幸福
,要小茹做什麼,小茹義不容辭。」
牽起小茹,紫鴛笑開懷。「我和格格都該謝妳,往後,妳別喊我夫人,我們以姊妹相稱好不?」
「小茹不敢,您永遠是我的主人,小茹但願終生伺候夫人。」她滿臉忠心耿耿。
她的回答教紫鴛好滿意,她計畫著小茹,卻沒料到小茹也正在計畫自己。
突地,門打開,紫鴛和小茹忙分手,仔細一看,是煜宸回來。
紫鴛趨近,溫柔道:「將軍回來了,小茹,快去打盆水,讓將軍洗洗臉。」
「不用。」煜宸拒絕。
他在生氣,氣采青的孤獨無依,氣她被小販欺負卻沒回嘴能力。雖然,這些全是他要的。
他要她受羞辱,要她明明白白,沒有他的庇護,她什麼都不是,她的孤傲、她的自賞,全是空談笑話……
只是,做這些事有什麼意義?!
他越來越不明白自己,他的恨加注到一個無力還手的女子身上,會不會太無聊?他父母去世時,她才出生,
她能為這件事付出多少責任代價?
可……就這樣算了?皇上的美意、冤家變親家,真能教他氣消恨平?他矛盾、他掙扎,發作不了的怒氣在他胸中波濤洶湧。
不!他的恨消不了,他沒辦法娶一個格格,假裝皇恩浩蕩,假裝父母的冤屈就此了結,他動不來睿親王,
采青成了他唯一的發洩對象,是的,就算無聊,他都決定這樣做!
小茹端來幾碟小菜和白酒,討好地放在桌面。
「將軍還沒用飯吧?先將就吃點,廚房馬上開伙……」
他沒聽完小茹的話,舉起酒壺,仰頭就口,吞下一大口烈酒。
烈酒沖淡他的火氣,暫時衝去采青刻在他腦間的身影,那個該死女人,該死地影響他的心情,她的不嗔不怒教他牽掛,
她的不喜不怨反教他忘不掉她。
她在做什麼?還在人牆中尋尋覓覓?
她會不會笨到不懂得先回家?
她會不會讓陌生人欺負得說不出話?
蠢!想這些做什麼!被欺、被辱全是她咎由自取,誰教她不會保護自己,誰教她要當睿親王的女兒,父債女還,天經地義。
他的心情紛亂,他的舉動怪異,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不對勁。
紫鴛和小茹相視一眼,下一刻,紫鴛決定順水推舟,她笑著說:「將軍好大興致,小茹,妳去多拿些醇酒,
咱們今天陪將軍好好喝幾杯。」
起身,紫鴛自櫃間尋來春藥注入酒壺裡,這是青樓伎倆,不足為奇。
這個下午,煜宸喝下不少烈酒,一壇一壇,他悶著頭猛喝,小茹和紫鴛的臉孔在他面前交錯。
她們不停說話,他卻連半句都沒聽懂,然而采青分明不在身前,他硬是看見她的愁眉、看見她的憂鬱眼神。
倚窗看書的采青、對著棋盤苦思不語的采青、在小販面前尷尬的采青……她的眉、她的眼,教人怦然心動,
清醒時,他不願承認,幾分薄醉,他坦了心。
大手一撈,他把「采青」撈進懷裡,他想撕去她冷靜的面目表情,想看看她的真心……
唇湊上,他企圖吻去她的冷清,吻得她紊亂無章……
他的吻點燃了熱切,「采青」的愁眉在他眼前展開,她在笑、她居然在笑……
原來她也會笑、也會嬌喘,原來她也有熱情,她和其他女人並無不同……這些「原來」讓煜宸滿心得意,能把握她的感覺真好!
煜宸加重了動作,他要她柔軟的身體臣眼於自己。
煜宸的錯認,圓了小茹的夢想和紫鴛的計畫,悄悄推開門,紫鴛離開自己的房間。
房裡,小茹有羞怯、有盼望,她並不十分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但她確知,
接下來的事將使她和將軍之間有了未來,她會成為他的人、他的負擔,想起明日,小茹覺得人生充滿希望。
同一個時間裡,采青站在街頭翹首張望,彷徨的心不安定,她的感覺一吋吋失落,
她開始猜疑,他故意拋下她,她自問,面對一個恨她的男人,她的愛情該如何繼續?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煜宸被雨聲驚醒,點點滴滴秋雨打在芭蕉葉上,帶了幾許哀戚。
他頭重眼昏,但,采青的身影仍在第一時間,躍進腦間。
桌上杯盤狼藉,下午他喝太多酒了,起身,打起燈燭,他為自己整理衣裳,回頭,卻發覺床上的女子不是紫鴛,而是小茹!
怎麼回事?他記不得了……只記得苦酒杯杯下肚,只記得采青的面容不斷在他眼前晃動……
怎地小茹在他床上?
她的衣衫不整,她赤裸的肩背滿是紅痕。
郜煜宸,你做了什麼好事!一個采青已讓自己頭痛不已,你又欺上無辜的小茹?
恨恨地,他往桌上猛力一捶,他捶不開對自己的氣焰,卻捶醒了小茹的美夢。
她忙坐起身,滿面羞紅,望著煜宸的憤怒,慌了手足,急急忙忙下床,急急忙忙穿好衣裳,她跪倒在煜宸面前,淚流滿面。
「將軍,是小茹的錯,請別趕小茹離開,我願為將軍做牛做馬,彌補自己的錯誤。」
小茹磕頭再磕頭,事到如今,她無路可退。
她的淚水按捺住他的憤怒,煜宸擰眉問:「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昨日將軍酒喝猛了,誤以為小茹是、是夫人,您拉過小茹……夫人也喝醉酒,沒人能幫小茹安撫將軍……總之
,是小茹的錯,請將軍降罪,責罰小茹。」小茹說謊,將軍誤認她為采青小姐,不是紫鴛夫人。
她哭得抽抽噎噎,哭得煜宸滿心煩悶。
她能有什麼錯,錯在力氣不及他?是他要喝酒、是他要糟蹋人家處子之身,他還能反目責怪她的僭越?
不行,他不要待在這裡,他需要好好想想。
一言不發,他沒理會跪在地上的小茹,大步往屋外走去。
他居然連看都不願多看自己一眼,他居然如此鄙視自己?煜宸的舉動深深傷了她,小茹恨起自己,她恨紫鴛,更恨采青。
說什麼他心裡沒有采青,知不知,他醉了心眼,摟著自己,口口聲聲喚采青;知不知,她的笑、她的曲意承歡,在他眼裡全是采青。
說什麼家仇深沉,說什麼兩人絕無交集,錯錯錯,他心裡,滿滿的,裝的全是采青小姐!
不公平,不公平,就因為她是奴婢嗎?就因為她不是皇帝封的格格嗎?
小茹知道自己不應該,可她再沒辦法控制自己、控制自己對采青的妒意,將軍擁有她了呀!為什麼她沒辦法擁有將軍,
即使只有一點點也好……
偏激使得小茹迷失本性,她再看不見自己,也看不清世情,她一心一意奪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夜過後,她不再是以往的小茹,她長大了,懂得妒恨,學會殘忍。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煜宸大步離開房間,離開淚水汪汪的小茹,對她,他不見半分憐惜,有的只是不耐與煩心,以及對自己做錯事的後悔感。
屋外天水倒下,淅瀝淅瀝,他沒打傘,一晃眼,渾身濕透。
他走著走著,居然走進采青的院落,天快亮了,但屋裡光線仍嫌不足,他進屋、掌燈,發現床鋪整齊乾淨,而采青,不在屋內。
她沒回來?該死!天都快亮了,她去哪裡?
回睿親王府嗎?不可能,他派人打探過,睿親王府對於采青受封下嫁極度不滿,基本上,她早沒娘家可依,那麼她到哪裡去了?
她知道自己故意放她在外頭,便同他賭氣不回來?是這樣嗎?所以她整夜未歸,賭他的良知和懺悔?
她的驕傲非要用在這個時候!
知不知道獨身女子在外過夜,會碰到多少危險,難道她沒半分概念?火氣漸熾,殺人的衝動在胸口翻滾,寒著臉,
濃眉豎出兩道橫飛直線。
煜宸施展輕功,飛簷走壁,在最短的時間內,回到街邊,回到他和她分手的玉鋪前面。
遠遠地,他看見她,在晨曦微光中。
采青把自己縮在牆角,全身抖得如同雨中飄搖落葉,他不明白,那堵牆能替她遮擋去多少雨水?
蠢女人,她在做什麼,他有規定不許她回府嗎?她不曉得淋雨也會淋出一身重病嗎?
白癡!虧她讀了滿腦子書,不過是只書蠢,根本不曉得靈活應用!
他怒氣沖沖,奔至她身前,不看還好,一看,他怒目橫瞠,拳頭張了又握,若是手上有把刀,他老早砍過幾個人洩恨。
采青半瞇眼,倚靠牆邊,左半邊臉頰腫起,額頭有一大塊青紫,她的袖子被撕去一幅,裙襬濺滿污泥。
整體而言,她狼狽不堪,落難至此,誰看得出她是個格格?
「妳故意的!」煜宸開口第一句就是指控。
恍惚間,她聽到他的聲音,等過一整夜了呢,她終於等到他的聲音。
不是過路人、不是買醉客,是她最最眷戀的男人,雖然他心中無她,雖然他恨她,他仍是她心中無從放棄的愛戀。
怪吧!從小到大,大家都笑話她古怪沉悶,沒想到,對於愛情她也古怪得可以。
采青不說話,煜宸慌心,以為她陷入昏迷。
彎身,他抱起她,用袖子為她拂去滿臉雨水,卻沒想到,自己早是滿身濕,怎擦得出一片乾爽地。
「聽得見我嗎?如果聽得見,馬上回答我,告訴我,為什麼不回家,為什麼要用這種方武和我賭氣?妳的作法太不高明。」
他語無倫次,分明是關心,出口話卻句句帶刺,非要傷得人鮮血淋漓。
「我不認得路。」
采青輕語,話出口,打上他的心!
對啊,他居然忘記,對於長年不出閨閣的女子,要求她認路,是多麼可惡。
她認不得路,他竟把她拋在路邊,任她自生自滅,他還有道理氣恨難平,把錯誤全加諸於她?
「妳可以找人問。」
他認了錯,在自己心中。但口頭上打死不示弱,他就是專門欺負她,欺到底了。
「你要我在這裡等你來。」采青說。
又是一句話,打在罪惡感的正中心。
「我要妳等妳就等嗎?如果我要妳等一百年呢?妳等是不等!」他吼叫她。
她毫不猶豫,回答:「我等。」
兩個字,讓他再也無從為自己的行為做辯解,一百年她說等,問她一千年,她也會毫不猶豫地點頭吧!
笨女人,真要等盡了此生,等成頑石,才會瞭解自己有多蠢?
「等我做什麼?」他沒好氣問。
「等你回心轉意,等你不再恨我,等這場婚姻不再是錯誤,等你……」等他愛上她,一如她愛他。
最後這句,她說不出口,她的驕傲面具呵,怎能在他面前揭破?
煜宸不講話了,分明知道她有幾分恍惚,他卻把她的話語都聽了進去,試問,這樣一個蠢女人,你還有多少本事拒絕她的情意?
他在雨中快步前行,雨愈下愈急。
「別急,前方也是雨,趕了緊,仍然淋雨。」
她愛賴在他懷裡的滋味,心中渴望,這一路雨,可以淋到天邊,永不止息。
「這是什麼邏輯?」
煜宸笑開,緊繃的心在抱住她同時鬆弛,她沒事、她沒事、她沒事……這三個字反反覆覆,在他心底,敲出樂音。
雨水落下,逼得她瞇眼,但從縫縫裡,她看見他的笑容,她也笑開唇,在雨中,濕漉漉的兩個人,歡歡喜喜的兩顆心。
「妳怎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開口,雨水打進口中,他說話,說得愉快,雖然采青臉上的傷口還足教他存有砍人欲。
「我碰到兩個喝醉酒的男子……」
「他們對妳不規矩?」
突地,他停下腳步,將她放在街心,雙手握住她的肩膀,采青仰頭,和他面對面,任雨水在眼前宣洩。
「沒有,是我對他們沒規矩。」
微笑,她恢復幾分清醒。
「把話說清楚。」
他皺眉,估測她臉上的傷痕,是酒醉男子的傑作。
「他們意圖對我不規矩,但我用髮簪刺傷一個人右臉頰,咬傷一人手臂,我只有瘀傷,他們卻都見了血,這場戰爭,我大獲全勝。」
她輕描淡寫,不想再多做著墨。
有沒有見過這種女人,都已是滿身傷痕,還那麼驕傲?煜宸直直望她,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他們沒討好?」他問。
「在我身上,他們討不了好。」挑起下巴,她站得又直又挺,雖然裙襬下兩條腿早已抖得不成形。
說得好,就是這股傲氣,這才當得起他的將軍夫人!煜宸沒發覺,不知不覺間,自己承認了她的身份。
「答應我,沒有下次了。」他嚴正說。
「只要『下次』你別再把我丟在路邊。」采青不言弱,錯在他,就這點,她不妥協。
「好,我不丟下妳,再也不丟。」他承諾。
「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我信你一次。」
話說完,兩條腿再撐不起她,驕傲、骨氣在放鬆後失去力氣,身子一偏,她往地面跌去,煜宸眼明手快,接起采青身體,飛奔回家。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采青咳過大半個月,大夫怎麼看都看不好,這讓煜宸有些生氣,好幾次想對大夫發作,都讓采青阻了下來。
一下朝,煜宸便往采青的院落裡跑,天天夜夜,他的轉變讓紫鴛大惑不解。
「今天感覺怎麼樣?」
他的手背貼貼她的額心,涼涼的,沒發熱。
「我覺得自己痊癒了。」
她笑笑敷衍,這段日子,他們的關係大有改善,連下人們也有所感覺,往她房裡跑的人多了,遞茶送水,好不慇勤。
「才怪,他們說妳咳得嚴重。」
「他們」是府裡下人,不管采青走到哪裡,都有他的眼線,向他報告她的一舉一動。
「那是他們沒做比較,我算了算,今天比昨兒個少咳了五次,約略估計,就是放著不理會,咳嗽症狀也會在十日後消失。」
她懂得開玩笑了,自從兩人感情變好,采青冷清的性子有了大轉變,她努力不當小茹口中的怪人,努力融入他的生活,
成為侯府的一部分。
「什麼叫作放著不理,妳沒吃藥了,是不?」
雙目瞪大,他用眼神恐嚇她。
「別這麼敏感,誰都不愛吃藥的,只不過,為了你的安心,我保證乖乖把藥吞進肚子裡。但你必須相信人體很厲害的,
他們會自行保護自己,只要病症不大,即便不看大夫,也會慢慢自然痊癒。」
「這又是妳從哪本書上得到的新消息?」
煜宸眉揚高,她每天都有新學習,昨日同他道莊周,前日論孟子,她的學問隨著書房裡失蹤的書冊,一天天增長。
「醫書。」她揚揚手中的藍皮書冊。
「我不記得書房裡有醫書。」
「不是你的,是大夫替我診治後留下來的。」
「妳對什麼都有興趣。」
「應該說我對這個世界充滿興趣,而認識這世界最好的方式,就是閱讀。」說話問,她滿滿自信。
「有沒有聽說過,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煜宸取笑她的孤陋。
「這是我最不平的地方。」
「怎麼說,讀書讓妳讀到不平處?」
「男子能行萬里路,女子偏不行,我覺得天下學問,好似都為男人設的。」
「怎麼說?」
「書上要求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卻沒一本書教導我們遵從自己的意思,難道女子的意見不值一取?
而只要生為男人,想法、作法全屬正確?」
「男人見多識廣,對事情的判斷,往往正確度比女人高。」他說得中肯。
「是啊,重點在於男子限制了女子的見識,他們把女人當作財產,關在家門內,不准他們見識外頭的花花世界,
如果你給女人同樣的機會,我相信我們也可以做出正確判斷。」
煜宸笑笑回答:「我以為,妳喜歡關在家裡,不愛出門。」
「我承認這方面自己能力太差,我對方向沒概念,對於人們,我是有點害怕的。」她知道自己的問題所在。
「為什麼?」煜宸追問。
「或許是被關習慣了,養在籠裡的小鳥,一朝打開籠門,再也學不會飛翔。」
「倘使妳願意,我願意試著教妳飛翔。」他說。
這回是真心誠意,不帶著半分惡意。
「等我準備好再說。」她避開回答。
煜宸不逼迫她,他清楚,上次經驗對她而言太糟糕,要她再試,總要給她時間培養足夠勇氣。
「好,再談談妳的不平論吧!」
煜宸喜歡聽她說話,她比想像中更聰明,之前,他總認為女人說話缺乏內容,詞意乏善可陳,然采青的侃侃而談,
一次次教他大開眼界。
「就現實面來說,士子作學問,為的是什麼?」
「立德、立言、立行?」煜宸給了答案,但答案不是她要的。
「不,士子作學問為的是求取功名,十年寒窗無人問,一朝成名天下知。士子為前途、為利祿求取學問,
這樣的讀書態度,自是流於偏礙,於是一朝為官,便置讀書人的氣節於不顧,貪瀆、營私,事件層出不窮。」采青振振有詞。
「這是沒辦法的事,我不認為相同情況落在女人身上,不會出現同樣問題。」煜宸說。
「總要讓女人真當了官才知道呀!眼前只有男人才能上廟堂,談治國、談民生,若給予女人同樣機會,說不定女人會更有作為。」
她的說法大膽而危險,在這個以男人為尊的時代,此番想法便犯了七出之罪。
「假設妳是官員,對於朝政妳有何看法?」煜宸覺得有趣,一個不當官的女子,對朝政居然有意見。
「就拿滿清入關,百姓蒼生懷念前明這件事,與其採取高壓手段,要百姓蘿發留辮,大興文字獄,
屠殺抗清人士,倒不如崇尚儒學,讓百姓瞭解天道循環,有德者居之。
這和佛教在唐朝興盛有異曲同工之妙,讓百姓轉移注意力,瞭解皇上治世用心,百姓自會去做比較,
到底是前朝的昏庸皇帝好,還是減稅愛民的現今皇帝好。」
「有意思,再說再說。」
煜宸催促起采青,倘若女人真能人廟堂,采青的本事準能當上翰林學士。
「人人都道皇帝偉大,是真龍降世,殊不知百姓才是不能得罪的,水載舟亦覆舟,無德皇帝享不了幾年太平,
總要老百姓真心愛戴,帝位才能坐得長久。」
這天,他們談得既深且廣,他們談朝政,也論煜宸在朝中遇到的問題,或許采青某些看法過度天真、不夠成熟,
但她的確替煜宸開創了另外一條路,讓他有了新想法。
千古年來,人類透過溝通瞭解彼此,透過論談泯恩仇,采青和煜宸也一樣,他們的話題從他人到自己與家人,
從例證到看法見解,他們說朝政,也論佛法,他們談今世因果,也說前生因緣。
業障果報的念頭在煜宸心目中醱酵,他開始相信命運、相信冥冥中有股人們無法凌駕的力量。
他佩服采青的不嗔不怨,佩服她身處困境卻不教自己委屈,慢慢地,他同采青學習,學習放下仇恨,用不同角度看待事情。
一天一點,原先轉嫁到采青身上的恨消弭、放下……他解放了采青,也解放了自己。
念頭轉換,他和睿親王的相處亦變得容易,當不再針鋒相對,煜宸看見睿親王面對自己時的罪惡感,也看見他極力想對自己做出補償。
煜宸的態度不再如同刺蝟,仇恨淡了,沉重心情隨之轉淡,逐漸地,他同意起采青,睿親王是個好官,
至少滿朝文武,尚且挑不出幾個人全心為國為民。
昨夜,煜宸一夜未歸,聽說是皇帝留了人,為國事商量,今晨,天才大亮,一頂轎子送來了萬公公,他要采青親自接旨。
聖旨下,將軍不在府裡,慌得夏總管前前後後打理,焚香膜拜,才讓采青接下聖旨。
聖旨裡提到采青安家賢助,特賜玉如意一柄,綢緞二十匹和黃金百兩。
這個聖旨接得采青一頭霧水,手捧皇帝賞賜,不覺快意,反倒多了幾分憂慌。
「育貞格格好福氣。」
紫鴛走近,說不心酸是假的,可皇帝要賞賜誰,她有權說什麼?
這些天,眼見丈夫日日往采青屋子去,打亂了她原先的認定,紫鴛雖緊張,又怎能出口反對?人家有皇帝撐腰,
娘家後台夠硬啊!不像她,一介平民,誰看得上自己?
微點頭,采青算是向紫鴛打過招呼。
采青不擅長同人打交道,眼看夏總管送走萬公公,她起身,準備回到自己屋子,桌上的幾冊書,她正看得興致。
這舉動看在紫鴛眼底,豈非瞧人不起?
數日來,煜宸的態度數她大大不安,今日的厚賞更成了導火線,紫鴛咬牙不平,好歹將軍講過,這個家還是由她打理,
就算采青是格格,她仍舊是大夫人,身份仍舊高過她一級啊!
手橫在采青胸前,她不讓采青離開。
采青抬眼,滿面猜疑。「紫鴛夫人,有事?」
「咱們姊妹倆兒一直沒機會親熱親熱,要不要上我那裡,好好說說話?」紫鴛皮笑肉不笑,梗在心中的不舒坦擴大。
「不用了。」采青不習慣和人熱絡。
「莫非采青妹妹瞧我不上?」眼微瞇,她眉頭皺出一道線。
「我沒這個意思。」采青有些侷促。
「那麼,為何不接受我的好意?」她姿態低、身段軟,卻每個動作言語都要逼人就範。
不得已,采青點頭,緩步跟在紫鴛身後。
紫鴛的屋子和她的大不相同,雕樑畫棟,鏤金鑲銀,極其奢華,深秋了,百花凋零,她的院子裡,雲紗扎的假花懸在枝頭,
仿出幾分盎然春意。
「我喜歡花兒,最好一年四季都有鮮花可賞,妳瞧,那雲紗可是城裡最貴的緞料,美是不美?」
紫鴛炫耀地指著枝頭假花,飛上枝頭,她極盡奢華,要人人看清她是鳳凰,不再是那些年歲裡的孤貧丫頭。
「天道循環,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麗。春季,樹梢頭捲起嫩綠生氣,帶來一季欣欣可喜;夏天,溽暑悶熱,卻百花盛開,
池中清蓮丰姿綽約,點綴百般美艷:秋意蕭瑟,花兒雖褪去容顏,然豐收的喜樂躍上百姓心胸;冬天百草不生,
天地卻留下一枝紅梅為人問增艷,夫人如果喜歡花兒,秋有菊、冬有梅,植上幾株,總強過枝頭假艷。」
采青說實話,她鮮少同人相處,不懂得虛偽,不明白應酬話兒怎生敷衍。
「菊花何等卑賤,怎能和我的紗花相媲美?」紫鴛惱怒。
「天地事物都有其價值,而價值並非由人們的眼光做定設,誰說牡丹貴、菊花賤?誰規定海棠雍容、
梅花孤傲?全是商人們的穿鑿附會。夫人喜歡繁花,菊難道不是花?當它開滿一院的金黃燦爛,它帶給妳的快樂和其他花朵又有什麼分別?」
伺候在旁的小茹懂得察顏觀色,她一面看著采青的渾然無覺和紫鴛的惱恨,決定擴大兩人間的嫌隙。
「格格,不一樣的,就像美女,少了金釵鳳裳的襯托,哪裡顯得出她的美麗?」小茹看一眼滿身珠翠的紫鴛,笑語。
「不,女子的美在於內涵、在於她所表現出來的氣質,而不是滿身的珠光寶氣,自信的女子,不需要任何東西即可彰顯美麗,
所以,女子要的是自信,而非脂粉釵玉。」采青侃侃而談,受過煜宸的訓練鼓勵,說話之於她,不再是艱難任務。
紫鴛擰目,鳳眼盯住采青不移轉。
什麼意思,批評她沒讀書、氣質不足嗎?批評她自信不夠、內涵缺乏?
「格格,您錯了,女子哪來的自信?我們仰人鼻息、服侍老爺,處處向男人賠小心,不是每個人都像格格您,深受皇帝
、將軍喜愛,說話份量自然不同。」再挑剔,小茹把采青踩到底。
「皇上沒見過我,怎知我是怎樣的女子,更別談什麼喜愛了。我憑恃的不過是阿瑪和將軍的恩澤。」采青淡言。
「我真不明白,同樣是將軍恩澤,皇帝的賞賜怎麼沒送到我這位大夫人手中?」
紫鴛冷冷拋出一句,采青這才明白,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語。
「夫人,這可怪不了二夫人,二夫人是格格呀,她的身份和常人不同!」
小茹話出口,采青尷尬極了,俯首,她對不出下一句話。
紫鴛的怨尤不平、小茹的稱心,三個女人,三種心思。
「妳怎麼在這裡?我到處找妳。」
煜宸聲音傳來,紫鴛、小茹拋開心思,專心等待腳步將近的男子。他在尋誰?自己嗎?笑容漾上小茹和紫鴛臉龐,
替她們增添幾分光采。
雙雙迎向前,采青被拋在兩人後面。
「將軍回來了!」說著,紫鴛、小茹低身萬福。
煜宸沒回答,他從兩人中間穿過,逕自走到采青身邊,拉起她的手問:「接到聖旨了?」
「嗯。」采青點頭。
沒有低身萬福,沒有恭謹回答,這個格格的家教實在很差。
問題是……為什麼將軍沒見到她的僭越?為什麼他一臉喜氣洋洋,只因為她在眼前?煜宸的忽略,讓兩個低頭的女子滿心怨懟。
「知不知道妳為什麼得到賞賜?」煜宸笑問。
「因為你說了什麼、做了什麼,皇上龍心大悅?」采青猜測。
什麼你啊、我啊,她該稱一聲將軍、臣妾啊!紫鴛不滿。
「皇上的確龍心大悅,不過原因不在我,而是妳的『崇尚儒學、有德者居之』的言論。」煜宸為她解惑。
「你把我的話傳給皇上?」采青問。
「嗯,皇上同意女人不是弱者,不過眼前這時代,不想當弱者的女人太少,妳是特殊的少數例子。說!
敢不敢隨我進宮見皇上?」他問。
「為什麼不敢?皇帝也是人,只不過生在帝王家,承襲了別人不能承襲的責任。」采青想也不想便回答。
紫鴛的憤怒直達胸口。多麼大膽的女子,連皇上都不看在眼裡了,又怎會將自己放在眼中?挫敗感節節上升,
她望著交談中、旁若無人的煜宸和采青,怨恨填壑。
憑什麼她可以?憑什麼她敢用這種態度同將軍說話?弄清楚,誰才是正牌夫人啊!
小茹更恨?恨煜宸絕口不提當日,恨自己失身失節,卻什麼都換不得,小茹把恨歸諸到采青身上,她對自己發誓,
總有一天,她要取代采青的位置。
「這是妳說的,不要見了皇上雙膝發軟,平日的侃侃而談,頓時詞不達意。」他取笑她。
「我不會。」采青對自己的驕傲有信心。
「很好,我得找個師傅來替妳裁新衣,好好打扮一番才行。」
不多看紫鴛、小茹一眼,他握住采青的手,一路說、一路往書房方向走,那是整棟府邸中,她最喜歡、而他待最久的地方。
「哦,原來皇上想見我的新衣,不是我這個人啊。」她頂他話。
「那是基本禮貌,至少別讓妳阿瑪誤以為我虧待睿親王府的格格。」
「我的想法和你不同。」
「哦,妳又有想法?」
「記不記得隋煬帝,他曉得文帝性喜簡樸,便讓妻子穿著粗布衣接待文王,到最後,他贏得皇位。
要是你讓我用本來面目見皇上,不用口語多解釋,你的為官清廉,所有人都看得見。」
「妳的比喻不對,第一,我是不是清廉,不需要別人來評論;第二,我不覬覦帝位,表面工夫這等事,我不用做;
第三,妳居然拿我比作那個驕奢荒淫的隋煬帝,育貞格格,妳可知罪?」
話說完,兩人同時爆出一陣大笑。
他們走遠,小茹看著兩人背影,懷疑起,那是她認識多年的采青?
以前她不愛說話,她孤僻得讓人討厭,是什麼改造她?將軍嗎?所以她也改造了將軍對王爺的憎恨?
小茹的不安一陣陣,嫉恨油然而生。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要不要上街?」從公文裡抬起視線,煜宸笑望采青。
采青埋首書堆,這次她挑的書是詩經,連頭都不抬,她直接回答不要。
「為什麼不要?」他走到她身前,把她的書合上。
「心悸猶存。」她笑笑回答。
「我跟妳保證過,上次的事不會再發生。」他認真。
「人類是經驗動物,我從經驗裡面學習到……」
「學習到什麼?」
「學習到你很危險。」皺皺鼻子,她可愛得讓人想親親吻吻。
哈!他大笑一聲,說他危險的人可多了,有對手、有敵軍,沒想到的是,連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批評他「很危險」。
「你不危險嗎?」她說實話,他居然當玩笑看待。
「誰不危險?妳敢說自己不危險?」煜宸反唇。
「我是最無害的人物,一無權,二無勢,三無爭奪心,想同我為敵,還真是找錯對象。」她扳動手指,細數自己的無害。
「是嗎?當年,為什麼救我?」他提的話題似乎與「危險」無關。
「我不喜歡殺戮。」采青直覺回答,當然,她心知肚明,還有另一個原因……他們之間,有股解說不清的牽繫。
「若我不聽從妳的勸說,執意刺殺妳阿瑪,一次不成、暗殺十次,妳會不會次次救我?」他追問。
他問倒她了,采青低頭細思。
「又假設,第二次我殺死妳阿瑪,妳就是幫兇了,妳說,自己危不危險?」贏她一次,他居然開心得緊。
「用這種話做比喻,太欺人。」微嘟嘴,她背過他。
他不愛看她的背影,硬是將她旋到自己面前,雙手握住她的肩,一用力,將她摟在胸前,嗯……感覺不錯,雖然瘦了點。
貼進他胸口,傾聽他穩穩的心跳聲、穩穩的呼吸聲,愛他……越來越盛……
偷偷地,她拉住他的小指頭,偷偷地,她和他打了勾勾,約定今生,她還要求下輩子。
煜宸拉住她的手擺到自己後腰,他要她環起自己,要他們交交纏纏,此生此世分不清……
「昨日覲見皇上,妳的態度讓人戰戰兢兢,翰林學士被妳的不敬言語嚇出滿身大汗,直說妳是危險人物。」說到這個,煜宸笑開懷。
「我?我說了不得體的話語?」采青記不得自己哪裡講錯話。
抬頭,她看他。
他旋即將她壓回懷間,首度,他發覺,全心全意保護一個女人,是種很棒的感覺。
「妳說天子食之於民,自該為民做事,還舉堯舜大禹為例,說凡聖賢皇君皆是為民服務,直到帝位世襲,昏君當道,
忘記皇帝的義務,只記得從百姓身上搜括好處。」多可怕的評論,采青沒教皇帝賜罪,肯定是好事做盡,天地長佑。
「沒錯啊,難道天子吃的、穿的、用的,全是皇上親手下田耕作、皇后娘娘紡織?不,那都是百姓一粒米、一滴汗,
辛辛苦苦繳上來的。」
「是啊是啊,妳說的全是真理,但萬一皇帝龍顏大怒,編派妳欺君,到時誰都救不了妳。」
煜宸揉揉她的小腦袋,說她愚笨不公道,說她聰明卻又不像,他真不曉得該如何形容她。她真是被關壞了,
不懂人心狡獪多好,不懂該事事防人。
「若我不講真話,只說些奉承阿諛的話,才叫作欺君吧?況且我覺得當今聖上是個好皇帝,能納忠言。」那是她真實感覺。
「妳太天真,人心藏肉裡,妳永遠不知道別人真正想的是什麼,」他中肯說道。
「是你太杞人憂天吧?我們不處心積慮害人,何必擔心別人害我們?」她不贊成他的悲觀。
「還好妳未身居官場,否則以妳的單純,早就屍骨無存。」他說。
「官場真那麼可怕?」采青問。
「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和利益,為保護自己,多數的人會選擇不擇手段。」
「那麼你要廣結善緣,別得罪任何人。」
「不得罪人就沒事?事情豈能那麼簡單。」
煜宸坐下,將她拉在膝間,擁著她,親親她的額,順順她的發,十指交扣,他同她交心、交情。
「我不喜歡複雜。」采青低語。
「我也不喜歡。」他有同感。
他曾後悔出仕為官,偶爾,他懷念與師父、師兄弟在林間打拳,在池間戲水的歡樂,那些簡單自在的日子多麼快活。
「哪日你厭倦官場,我們隱居山林好不?」采青說。
采青一句話,躍動他的心,她懂他,比任何人都多,煜宸忘情,抱起采青高高舉起,兩張笑臉相映,他激動得說不出話。
轉啊轉,他把她抱在空中打圈圈,她笑彎了兩道眉,笑開了眼底憂鬱,他成功將她改造,改造成幸福小女人。
采青兩手緊勾住他的脖子,臉貼住他的臉,肌膚相觸,說不出口的悸動在心間蕩漾。
她在他耳畔輕言:「我好喜歡你,真的,不帶虛偽。」
他讓她的認真惹開懷,學她,他也在她耳邊低言:「我也好喜歡妳,真的,沒有半分矯情。」
點點頭,她認真。「我信你。」
他也點頭,態度誠懇。「謝謝妳的信任。」
下一刻,他又擁她入懷,這個柔軟身子呵,抱一千次,都不厭倦。
貼著他的胸膛,傾聽他的心音,篤篤實實的心跳在她耳邊,彷彿這個胸口,從古聖今一直由她佔據;彷彿這個聲音,
她聽過千千萬萬個世代,始終不移。
閉眼,影像射入她腦間,采青看見,煜宸同自己坐在屋簷,圓圓的月亮照映著他剛硬的臉,他在說話,嘴唇開開合合,笑不離口。
他說他有個貪看月色的娘,說他總夾在爹娘中間,朦朦朧朧睡著……
她把小魚兒分贈與他,他說愛當蒼鷹遨翔天下,一匹白馬載著他和她,迎風馳騁,他們的愛情,在春天、在夏季……
「想飛嗎?」突如其來一句話,嚇傻了采青。她分不清自己在現實或是身處夢境。
遲疑地,她接下一句夢中話語。
「我想飛到屋頂看月亮。」
同樣的,采青的話震撼住他,因他心中想的是同樣的回答,雖然,他不曉得自己怎會出現這個念頭。
「好,一入夜,我帶妳登上全京城最高的屋頂。」
「跑到人家屋頂做什麼?」她笑問。
「偷東西。」
「劫富濟貧。」
兩個異口同聲之後,他們面面相覷,訝異於彼此的默契。
「我本不信前世今生的,但是……妳讓我開始懷疑。」煜宸說。
「懷疑什麼?」采青問。
「懷疑我們有過去,不在此生,在前世。」他說。
「我相信有前世今生,對於我們擁有過去這點,我不曾懷疑。」
從初識的熟悉,到無緣無故的眷戀,再到她熾烈的愛情,她相信累世間,他與自己有無數牽連。
「在妳的前世裡,我是不是危險人物?」煜宸問。
「也許吧……不過,我打算從現在起,慢慢學會相信你。」
「很好,那麼從我不會把妳丟掉這一點,開始學習相信,好嗎?」他向她伸出大手。
點點頭,采青交出自己的手心。
「今天不回家。」他說。
「好。」她無條件同意他的話。
「我們去買一大堆有用沒用的東西,純粹為了讓自己開心。」
他的建議很無趣。
「好。」
她又同意他,不管買不買東西,只要待在他身邊,她就好開心。
「我帶妳去逛逛男人愛去的銷金窟,教妳開眼界,雖然良家婦女不會到那種地方打混,但妳和其他女人不同,妳是最特殊的格格。」
「好。」
銷金窟就銷金窟,見皇帝她都不怕了,去見識紙醉金迷很難嗎?
「最後,我再帶妳到別人的屋簷間穿梭,找到最高的一處樓,坐下來談心。」
「好。」
「今夜我們不劫富濟貧,因為天下蒼生安和樂利,人人靠自己的力氣養活自己,不需要義賊相助。」
「所以我說,你的老闆把老百姓服務得很不錯。」采青微笑。
這個不怕死的女人,連皇帝都敢開玩笑,不過,何妨,她本就是個非凡女子。
牽起她的手,他下了決定,不管走到哪裡,他都不放開這雙柔荑,而往後,每個日子,他都不教她的手、她的心孤寂……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在她身邊醒來,煜宸覺得好幸運,他對她的感覺與日俱增,說不上為什麼,他們之間像突然炸開的煙火,瞬地絢麗奪目。
昨夜,他們成了真正夫妻,他從不曉得愛情可以如此醉人心弦,第一次,他正視自己,他愛她,比想像中更多。
拂開她額問散發,撫去汗濕。累壞了吧!他脫韁的慾望難控,碰著她,他要得永遠不夠。
燭火忽明忽滅,冬天轉眼將至,他很開心,今年的團圓夜,有她和自己共處。
認真想想,他從什麼時候愛上她?不記得了,不過他敢確定,那一夜,他闖進她的竹林小屋,喝下她遞來的茶水時,
她便深深埋在心間,不褪顏色。
親親她的額頭,她的肌膚同冰雪般皙白;觸觸她的臉頰,她的雙頰如雪中清梅,染上一抹粉嫩。
她很美麗,美得連皇上都動心,美得她的無禮話語,全讓天子饒了去,這麼漂亮的她,他真想收藏在櫝中,不教人看見。
但他並不想這麼做,他還打算帶她遊歷名湖大川,帶她看盡人間風華美景,他要彌補她人生前半段的不足,
要她的人生後半段因為有他,豐富且多采多姿。
采青清醒,他的深邃眼神教她羞澀,低眉。
「還好嗎?」他想她不好,他認為自己該改進,但是他也明白,事到臨頭,他的改進有限。
「你睡不著?」采青轉開話題。
「嗯,我作了夢。」
「我也作夢,你先告訴我,夢見什麼?」
「夢見妳是個俠女,和我上山下海出任務,妳很仁慈,總是不忍心傷害敵人,好幾次手下留情,可敵軍不見得接受妳的善意,
甚至趁妳不注意時反擊,幸好我在,免去妳的危機。」
「你總夢見自己對我好的事。」采青笑說。
「也許我愛當英雄吧,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替自己做解釋。
「對啊,作夢真好,要我真是俠女,可以飛高竄低,誰都別想欺負我。」
拉過他的大手,娘說她福分單薄,這下子,有了他厚厚實實的手掌為她庇蔭,她的福呵,哪裡享得盡?
「不管妳是不是俠女,誰都不准欺負妳。」他宣誓。
「如果欺我的人偏生是你呢?」
「我不會無緣無故欺負妳,肯定事出有因。」他替自己說話。
大手攬過,煜宸將她擁在身前,一體的感覺真棒,棒到他想就此打住,再不分開。
「你總對自己這麼有自信。」她在他胸前微笑,小小的指頭描繪著他的肌肉紋理,
多麼昂藏的男性軀體呵,有多少的力量教人膽寒畏懼?
「當然,我是講理的郜將軍。告訴我吧!妳作什麼夢?」
煜宸抓住她的手,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動作將替自己帶來多少危機,他沒說錯,她的確是個危險人物。
「這個夢……有些沉重悲哀……」
歎口氣,她說不下去,連再次回想,都不願意。
「說說看。」
他揉揉她的頭髮,從今以後,她的沉重說予他,全由他來承擔。
「我夢見自己是個大夫,醫術非常非常好的大夫。」
「再世華陀?我懂,一定和妳最近常看醫書有關。」
「我夢見自己身受劇毒,時時刻刻疼痛著,我夢見你對我冷漠,還對我做出不合理要求。」采青歎氣。
夢中,她未哭,夢醒,心碎依舊,不知不覺淚水滑落。
「我要求妳什麼?」
加了力氣,煜宸將她擁緊,她不說心痛,心痛已傳至他心底,淡淡哀愁在他心間泛起漣漪。
「所有人都要求我去實行一項危險任務,我明白自己辦不到,去了只有死路一條,但是我賭了氣,要你作決定。
你要我去我便去,你不要我去,我便暗暗自喜,自喜在你心底,我多少存在某些地位。於是,我忍住滿身疼痛,看你示意。」
「結果呢?我一定不要妳去的,對不?」煜宸急問,心緊縮,是莫名,可他控制不了自己。
「不對,你命令我去。」
她坐上花轎,穿上珍珠綵衣,她那麼美麗……那麼美麗的自己,居然要嫁給別人……
那喜服啊,滴著她的淚、流著她的血,她跳著凌亂舞步向月……
就要死了、她就要死了,采青不怕呵,只是遺憾,遺憾他看不見她愛他,比愛自己更甚。
皇上說,她是最美麗的新娘啊!知不知綵衣上,明珠顆顆光澤圓潤?知不知紅枕問,鴛鴦交頸雙宿雙飛?
只可惜他看不見、再看不見……
「不准去,我不准妳去,聽到沒?」
一個衝動,煜宸起身,將她摟抱在胸前,他用力過大,摟痛了她的身軀,但也摟安全了她的心。
「聽到沒?不管那是夢境或者前世因,我不准妳赴死、不准妳離去,妳只能待在一個地方--有我在的地方!」
他大喊,痛揪著他的知覺,她的夢酸了他的意念,可惡的他,怎麼可以欺負她的心?可惡的自己,千刀萬剮都還不清她對他的恩義。
半晌,她不說話,他也不言語,沉靜的夜透出一絲寒意。
久久,她仰頭,笑了。
「我聽見了,你不教我去,因為你愛我,你心底有一個楊采青。」
不知不覺間,她道出上一世的姓名,只不過,她沒注意,他也未發覺有異。
「對,妳在我這裡。」他牽起她的手,碰碰自己的額頭。「妳在我這裡。」他拉她的手,摸摸自己溫熱的唇。
「妳在我這裡。」他們的手一起滑至他心窩處。
「妳在我身體每一處,不管多困難,妳都必須和我在一起。」
於是,他們有了山盟、他們立下海誓,這一生、下一世,不管過去他們走過多少艱阻,未來,他們的未來,只有快樂與幸福。
「就算是格格,也不能這樣呀,孤男寡女關在房裡,就算啥事都不做,也落人口實。」紫鴛尖銳。
下午,皇上微服私訪,一進凊遠侯府,就讓夏總管領著往采青房裡去。
皇帝私訪是大事,可怎地到人臣妻子房裡?就算真要見臣妻,也該見她這位正牌妻子啊,怎是見采青?
氣炸了,紫鴛派人出府尋回煜宸,她急著掀風波,急著教采青不好過。
「格格人品是信得過的,只不過對方是皇帝,他想做什麼,誰敢拒絕?何況,誰曉得皇上會不會允諾格格好處,
讓她乖乖就範?」小茹冷言冷語。
「什麼好處,黃金白銀、綾羅絲絹?這些東西,凊遠侯府給她不起?」紫鴛嗤之以鼻。
「格格要的恐怕是……」小茹欲言又止。
「是什麼?說話別吞吞吐吐。」紫鴛點燃妒忌,楚楚可憐的氣質在此時消失殆盡。
「是、是大夫人位置。」小茹吞吞吐吐。
「妳說什麼?」紫鴛拍桌站起,小茹慌忙跪下。
「大夫人,您就當小茹什麼話都沒說,小茹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替夫人設想太多,難免多慮,也許事情不是這樣。」小茹愈描愈黑。
「不行,我絕不坐以待斃,絕不眼睜睜看她搶走,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地位。」她決定出擊,捍衛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
終於,煜宸回來了。
他一踩進大廳,紫鴛立刻迎上前,她面目凝重,對煜宸說:「皇上微服私訪。」
「什麼?皇上人在哪裡?」煜宸嚇一大跳。
「在格格屋裡,我不明白,為什麼皇帝要到臣妻房中相聚,他們之間有什麼話好談?這事兒要是傳出去,
我真替將軍操心。」紫鴛雙眸帶淚,表現得真誠真意。
「皇上私訪有什麼好傳言?」煜宸壓抑怒潮,冷淡說。
他自然知道不合理、自然覺得匪夷所思,但他不做任何表示。
「他們關起房門,萬公公守在門外,不讓任何人進去打擾,妾身百般焦慮,唯恐、唯恐幫不了采青妹子。」紫鴛的弦外之音夠明顯了。
「妳在臆測些什麼?」銳利眼光掃過,紫鴛被嚇得不敢再發表言論,甩袖,他恨恨走入後院。
煜宸的腳步很快,加上幾個縱身飛躍,一眨眼工夫,來到采青院落,院子裡他命人植上的新竹,亭亭玉立。
「將軍回來了。」萬公公見到煜宸,忙湊向前。
「皇上來訪?」
「在屋裡,皇上請將軍回來時一起進去。」
萬公公轉身,煜宸跟進,當他們進屋時,采青正在和皇上對奕。
「夫君的棋藝比我好太多,要是不讓我几子,我根本下不了。」
坐在她對面的人是皇帝,可是采青口口聲聲提的是自己夫婿,在她眼中,煜宸是天、是地,是無可取代的英雄,就是皇帝也比他不起。
「依妳看,朕和煜宸對奕,誰輸誰贏?」
「皇上這句話問了旁人,旁人一定說:『自然是皇帝贏。』要我回答呢,我會說:『將軍的棋藝略勝一籌。』」
「妳居然不給朕半分面子?」皇帝皺眉。
「棋藝輸贏有什麼要緊呢?重要的是將軍替皇上贏得天下安定,皇上的勤政替您自己贏得民心,這種輸贏才有意思。」
采青幾句話,又讓皇帝龍心大悅。
「說得好,煜宸,你這位夫人聰敏得緊。」偏頭,皇上對煜宸說話。
乍見到煜宸,采青椅子坐不住了,飛奔到丈夫身邊,緊緊拉住他的手,半分規矩都沒有,哪裡像個王府千金?
但是皇上見過太多有禮千金,采青的天真浪漫更教他心喜,她是個寶啊!要是早點知道有她這號女子,他是怎麼都不會下旨賜婚。
采青的動作撫平了煜宸的不安,他是該對她多點信任,只不過,皇帝的態度的確教人費解。
「剛剛,我跟皇上談很多,原來你帶兵作戰那麼英勇,為什麼你從不告訴我?」
采青更沒規矩了,當著皇上面前就和煜宸聊了起來。
他向采青搖頭,跪地叩首。
「育貞格格不諳世務,對皇上不敬之處,望祈皇上恕罪。」
對於人際,采青有點遲鈍,不通俗務並非她的過錯,只因從小到大,她接觸的人太少,不擅觀人臉色。
「煜宸,你太緊張了,是朕要采青別守那套繁複禮儀,朕出宮是想透透氣,可不是要看宮裡那一套。」皇帝笑笑,打回煜宸的緊張。
「不知皇上駕臨,微臣迎駕來遲……」
「又來!朕才說不要擺那套。上回采青進宮對朕說的那番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便尋了來,想再聽聽她的高論。」
「是。」煜宸退下來,站回采青身邊。
「下回有空,育貞格格進宮住幾日,朕要和妳促膝長談。」皇帝笑說。
每多看采青一回,他就後悔、就有慾望把采青留在身邊,不單單為著她的美艷,更因她毫無心機的言論。
「我不行去的。」沒躬身、沒上稟,采青想說話便說話。
「為什麼不行?」皇上問。
「我和煜宸約定好,我只能待在有他的地方。」采青又牽起煜宸,臉側靠上他手臂,笑顏面對皇帝。
雖是大不敬的動作與言語,但采青的行動讓煜宸好窩心,結在心間的疙瘩讓她潔淨的態度抹去。
她的專心一意,煜宸深受感染,也「大不敬」起來,手回握住她的,夫妻間的親密,他們不對皇帝迴避。
「那麼朕豈不是太可憐?要找個知心女子說話,竟是困難重重。」
皇上這話說露骨了,煜宸眼光一黯,暗自忖度皇上心意。
「皇上哪裡可憐?您有三宮六院,後宮多少娘娘想陪您說話呀。」采青說得天真。
「可朕的三宮六院,獨獨缺了個像妳這般的慧穎女子。」皇帝說。
即便是玩笑話,也未免過火。煜宸濃眉皺起,緊握采青的手,他將她拉至身後,有股將她藏起來的衝動。
「可惜,皇上已將育貞格格賜給微臣。」煜宸提醒,用一種不在意的態度,彷彿這些只是君臣間的說笑。
「是啊,的確可惜。」皇上點頭。他有他的敏銳,自然明白煜宸的意思。
「我不比誰慧穎,我只是比娘娘們大膽,若皇上用對待采青的態度對後宮嬪妃,我敢保證,處處皆是談心人。」
采青絲毫沒察覺情勢不對,還是依在煜宸身後,一句句說個不停。
「好建議,從明天起,我讓她們有話直說,我倒要看看哪個妃子有育貞格格的才情。對了,煜宸,我發覺你讓采青住的院落
,似乎有些偏僻,你是不是對你的紫鴛夫人特別偏心?」
「皇上要以此治罪微臣嗎?」
他們夫妻間的相處,干皇帝何事?煜宸心有不平,但並未表現在臉上。
「不對不對,是我好安靜,不愛與人同處,根本不關煜宸的事。」采青急得替他分解。「皇上,
請看外面,那些竹林是煜宸特地為我栽種的,將來新筍抽高成竹,我就有一整片高雅脫俗的竹林了,
我可以煮筍湯、收集竹葉露珠泡清茶,到時,再請皇上來品嚐。」
聽懂了,采青對煜宸的心意,還需要費心理解?皇帝搖頭歎氣,他是君子,不強人所難這事兒,他還不至於費解。
「要是真治你的罪,采青豈不是要怨朕一輩子?」話至此,皇上有些訕訕然,命了萬公公擺駕回宮。
皇上離開後,采青眼望煜宸陰晴不定的臉色,她猜他正在生氣,至於為什麼?她不知道……
笑彎兩道細柳眉,采青拉拉他的袖子輕聲問:「你怎麼了,不愉快?」
煜宸搖頭,鄭重告訴她:「以後,不要單獨和皇上見面。」
雖然他心底明白,這種事不是采青可以單方面決定要或者不要。
「為什麼?」她不明白。
「妳喜歡和皇上在一起?」他不答反問。
「嗯……撇開身份不說,他是個很不錯的男人,謙遜、幽默,同他說話還算愉快。」
采青一說,煜宸臉色更增難看,隱隱怒火上衝,她喜歡皇上?她覺得皇上幽默?無緣由的妒意在胸口膨脹。
「既然喜歡皇上,又何必矯情不願意進宮!」他寒聲說。
「我們說好了呀,我在、你在,除非你陪我一起進宮。」
「有皇上在,我在不在又有何妨?」冷哼一聲,他背過身。
「那又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進宮住的是雕樑畫棟,身份是鳳凰,總強過這個幽僻小築。」
「你在生氣皇上覺得這裡不好嗎?」采青著急,她越急越猜不出煜宸的心意。「我覺得好就好了,你何必在意別人看法。」
什麼跟什麼?牛頭不對馬嘴。煜宸氣悶。
不說了,他知道自己過分,知道怪罪采青沒道理,但眼前,他沒辦法靜下心和她好好談論,乾脆暫時離開。
他走了?采青愣愣看著他遠去背影,她還在思考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情,說錯了什麼話語,惹得他生氣。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爭吵之後,煜宸不好過,采青也不好受。
在皇上面前,煜宸若無其事,但每次話鋒對上,總引發尷尬。
皇上是明君,自然瞭解自己的行徑有待商榷,但是對采青,那股無從填補的盼望在心中醱酵,他渴望再見見她,
即便什麼都不做,就是說說話也好。
偏偏狹量的煜宸一次次拒絕皇帝,以采青身子不適為借口,不帶她進宮,這讓皇帝非常懊惱,大怒之下,決定不顧一切將采青接到身邊。
每天,煜宸上朝面對皇帝已經夠不好受的了,回到家裡,還要接收紫鴛的「好意擔心」。
她說,當家主母太辛苦,說下人的懷疑讓她難以排解,也說面對流言她所能做的有限。
然後,一天一天,不斷有新說法傳來,府裡謠言越傳越盛,到最後,連外頭的人都有了說詞。
煜宸不清楚的部分是--謠言皆是由小茹鼓動而來的,小茹對采青的怨恨已經累積到一種無法想像的地步,
她的計畫悄悄展開,下一步,她計畫入主侯府,成為將軍的新夫人。
在這之前,她要做的是「剷除」,剷除前進夫人路的一切阻礙。
采青呢?
突然間,她回到從前,煜宸不再進她屋內,下人對她指指點點,她知道情況不對,卻找不出真正原因。
獨居的日子,她不再像往常般習慣,大約是吃慣甜食,便吞不了苦,滿桌書冊平撫不來她的鼓噪心情。
她曉得煜宸在紫鴛夫人房裡,幾次,她想到前頭尋人,卻總是讓小茹擋回。
小茹說,煜宸不願意見她,她反反覆覆琢磨,猜測大約是煜宸不愛她見皇帝。
可以啊,不愛她見,她便不見嘛,又不是非見皇上不可,她寫了信、想過無數話語,專心等待煜宸來時,跟他把話表明。
偏偏命運捉弄人,煜宸沒來,聖旨先到了。
這天,煜宸上朝,萬公公進府宣旨,要采青立時進宮。
她遲疑問:「我可以不去嗎?」
萬公公面無表情回答:「育貞格格不去便是抗旨,恐累及家人,還望格格三思。」
不介意自己是否抗旨,采青擔心的是後面那一句。煜宸不該因她受累,所以,不多考量,她隻身隨萬公公去了。
采青從沒想過,這份簡單的心思,竟被渲染成滔天大事。
下朝後,煜宸回府,夏總管急著向將軍報告此事,紫鴛也沒休息,叨叨碎碎,把當時的情景描了個仔細。
「碰到這等事兒,誰不心慌啊!我派了人等在宮前,盼著將軍快點回來處理,至於府裡,
我們想著能多捱一刻便捱一刻,只要將軍回門,什麼事不能迎刃而解?誰料到,采青妹妹居然滿口答應,
連衣物也不整理,迫不及待隨萬公公入宮去,彷彿錯過機會,便進不了宮廷。」
添油加醋的話語,煜宸聽了臉色益發難看。
「二夫人有拒絕同萬公公入宮嗎?」
他轉頭問夏總管,夏總管是個老實人,中規中矩不多話,他說了有便是有,說沒有便是沒有。
「稟將軍,聖旨下,二夫人怎能拒絕?」
夏總管雖沒有正面答覆,已教采青入罪。
她當然能拒絕,面對皇上,采青都敢直言說不願進宮了,何況只是一道聖旨?
「將軍,格格只是貪玩,沒想太多,如果知道將軍會生氣,一定不會飛奔而去。」小茹跪到煜宸身前,替采青說話。
好個「飛奔而去」,這下子,眾口鑠金、三人成虎,采青成了愛慕虛榮的女子。
很好,她居然、居然迫不及待啊!連衣物也不整理了,心急成這般?沒錯,整理什麼,宮裡還怕缺了她綾羅綢緞、珍珠寶玉?
哪個女人不盼高飛,誰不想皇帝垂憐?她愛當后妃,他又何必阻止她的前程!
只是呵,矯情!說什麼她在、他在,說什麼等待新筍成竹,竹下吟詩,原來那些話是專拿來欺騙人。
女人心,海底針,今日恩愛,明日遺忘,夜夜說愛道情,不過是虛言假語,也只有男人蠢,蠢得將謊話當真心。
越思越想,煜宸的心鑽進牛角尖,再回不了頭。
翹首,他不言語。
小茹看看紫鴛、再望望煜宸,很好,將軍相信,臨門一腳,下場戲演足了,二夫人立刻換人當。
小茹走到煜宸面前,雙膝落地,兩手掩面啜泣。
「將軍,請您去救救格格吧!真進了宮,名譽不保,蜚短流長的,教小茹如何面對睿王爺?」
「哼!她不是歡天喜地進了宮?需要誰去搭救。」煜宸冷冷撂話。
「格格不過一時迷心,從小,她獨自幽居,無人教導,她不懂貞操、不識名節,並非她的錯呀!
快請將軍進宮面聖,晚了再也來不及啊!」她哭得聲嘶力竭,不斷強調起貞操名節,硬要挑起煜宸的憤懣。
不懂貞操?是嗎?連皇上都讚她聰敏呢,怎會連女人最基本的品德都不懂?
要說來不及,早就來不及了,自她決定隨萬公公入宮那刻起,她已清楚表達自己的意願。
還有什麼好說的,他從不勉強人,她愛跟便跟誰,他--無所謂!大丈夫何患無妻。
就算他喜歡她,就算他對她心意特殊,希望將她收藏身邊,但成人之美……這點肚量,他有!
背過小茹,他面目猙獰,一言不發。
「將軍、將軍……別不說話啊,小茹求您、求求您……」
一句話沒說齊全,小茹暈了過去,夏總管忙接手扶持,延請大夫看診。
這天下午,煜宸知道一件消息--小茹懷孕了,懷的是他的親骨肉。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入宮月餘,采青消瘦落寞、形銷骨立,沒有煜宸在身邊,她不愛言語,成日對著窗外遙望天際,就是皇上,她也只是應付著,不再有心。
入冬了,昨夜一場瑞雪,將大地覆蓋成銀白天地,采青端著熱茶,望眼雪地間的枯樹。
春天一到,它們又要抽芽展葉吧?人生總是這樣,起起落落,有高峰有低潮,眼前,她苦著,明日出了宮,她的愛情又是一季豐沛。
她有無數話想對煜宸說,說她又作了夢,這個夢很美麗,夢中他騎馬、她穿著喜衣,紅色的嫁衣上綴滿珍珠,
何等華麗,他們放馬緩緩前行,在朝曦間,他對她說愛情,字字句句,暖了她的心。
這個夢,她想了又想,盼了又盼,盼它二度出現,可惜,美夢不再。
沒關係的,她馬上要出宮了,到時她會仔仔細細向煜宸把夢說分明,皇上說,只要煜宸上奏,他立刻准她出宮。
也許煜宸不好意思,她才進宮就馬上派人接自己回去,擔心皇上面子下不來,不過……一個多月了呢!他總該上奏了吧?
她思念他,好想好想……
她以想念他過日子,她描的丹青裡,幅幅都是他;她寫的書法中,字字都是他的姓,他的名,想他、念他是她唯一的快樂。
「御醫來了,請格格回房,讓御醫把脈。」宮女走近,扶了采青往屋裡走。
這些日子,采青胃口不佳,吃東西老反胃,皇上派御醫過來,想弄清楚狀況。
隔簾把脈,御醫未退出,皇帝已到,他坐在廳前,等著御醫回報。
「稟皇上,育貞格格不是生病,而是有喜了。」來到前廳,御醫說。
這句稟報,隨後而至的采青聽見了。
她有喜?她要當娘了?太好了、太好了,這件事她得盡快告訴煜宸,他肯定同自己一樣歡喜。
采青忍住笑,控住心情飛揚,直到御醫離開,才走到皇上身邊,低身萬福。
「皇上,這件事兒我得快點通知夫君才行。」采青急道。
「妳就這麼不喜歡待在這裡?凊遠侯府有什麼好?」皇上惱怒。
這些天下來,皇上知道事情再也無法挽回,煜宸的態度讓他明白,自己對采青的喜愛已經對她造成嚴重傷害。
他承認自己做錯,但是……沒有皇帝該向臣子認錯的。
「凊遠侯府沒什麼好,那裡只有一點強過皇宮。」采青笑笑,今天她太快樂,話多了,精神也轉好了,絲毫不介意皇上的怒氣。
「哪一點?」他悶聲問。
「那裡有一個郜煜宸,要是他也住到皇宮裡,我便哪兒都不去。」她的愛情昭昭明明,不藏掩、不遮蔽。
這讓皇帝更增添罪惡,他默然不語,這下子,該怎地收尾?
「皇上,為什麼不說話?您生氣了?別氣啊,我愛夫君天經地義,我相信我們有前生、有來世,
不管再大的力量都拆不散我們,這就是緣分、是天定,我想天地間一定也有個女子,她和皇上有生生世世約定,她愛您
、您愛她,只要兩兩相攜,便是人間天堂。」
「妳怎能篤定?」
「因為天地間有個睿智的月下老人,他掌管男女婚姻,也贈與男女愛情。」
「如果妳和煜宸硬是被拆散了呢?」
「不會的,愛情是種刀刃割不斷,炸藥毀滅不了的東西。」
她的篤定教皇帝再也說不出話。
「怎麼了?是不是夫君沒上奏,皇上覺得就這樣送我回去,采青沒面子?」
皇上不語。
「沒關係的,采青不介意有沒有面子,只要能回到夫君身邊,怎樣都無所謂,何況……我得趕緊把孩子的事情告訴他
,那是我們的小寶貝,我們生命的延續。」
「事實上,煜宸已經上奏過了。」
「真的?那皇上怎麼沒告訴采青,怎沒送采青回去?」
她不懂,君無戲言啊!
「他要我撤回賜婚命令,把妳留在宮裡。」
意思夠明白了,煜宸要把采青讓給自己,他的承讓教皇帝看清,自己的一意孤行,害慘了采青。
采青發呆,傻傻望向皇帝,什麼意思呢?什麼叫作……撤回賜婚命令?
仔細想清楚,仔細想清楚,不能誤解了,愛情禁不起太多誤會,她深吸氣,強撐起笑容,對皇上也對自己做解釋。
「不會的,是皇上聽錯,夫君不是這個意思,也許他想請皇上撤銷對采青的封號,因為有沒有格格這個頭銜,
對我而言不重要。」她避重就輕。
「我沒有誤解他的意思,他不要妳回凊遠侯府。」
再一次,他打擊采青。
「人們常有語誤,也容易斷章取義,夫君……夫君一定不是這個意思,我曉得皇上希望采青留在宮裡,
多陪您下下棋,可是、可是采青歸心似箭啊,采青想念夫君,天天想、夜夜想,想得心都碎了,還要努力安慰自己
,欺騙自己沒關係,說馬上就會雨過天青,馬上就會……」
會什麼呢?他說要把自己留在宮裡啊……雙肩垮臺,她站不穩,扶著桌子,淒絕浮上眼簾。
話到後頭,采青已然哽咽。
「消息傳出,煜宸迎娶妳的陪嫁婢女為二夫人,她證實懷有身孕。」
他知道自己殘忍,不該在此刻談起這些,但與其讓她存有幻想,倒不如教她徹底死心。
小茹懷有身孕?是煜宸的孩子嗎?不會的,不會的,她才不相信。沒道理的,真的,沒道理,那是訛傳、是謠言,她一句話都不信。
煜宸的愛情全給她了呀!
夜裡無人私語時,他說,在她身上,他領悟到愛情,他說他的心佔滿了一個采青,他說此生此世,他只愛她,不移不轉……
既是如此,他怎能再迎娶小茹?當然是謬誤嘛,想也知道。
糟糕,才月餘不見,他們之間就有了誤解,她得趕緊回去,把事情分說清楚。
「皇上,請讓采青回去吧!我得快點跟煜宸把話說明,他可能誤會了某些事,而我也得到錯誤訊息。」
她拚命逼迫理智出頭,擊退心傷。
「朕沒欺騙妳,消息絕對正確,對於留下妳的話語,都是煜宸親口向朕說的,認清事實吧,妳的愛情已經消失。」
他的藥下得又猛又重。
「不會,我的愛情是生生世世永不妥協,它怎會碰到一點點挫折,就煙消雲滅……不會,真的不會……」
搖頭,她搖頭又搖頭,不會啊,真的真的不會……
「何必自討苦吃?回去對妳有什麼好處?」
恍神了,采青必須花費大力氣,才能徹底否決入耳的可怖消息。
「我不要好處,我只要待在夫君身邊。」
沒有他,她的生命無法延續;沒有他,她的生存變得沒有意義,天地問有一個煜辰,
才會有一個采青,若是他們的生命失去交集……那麼……她什麼都不是了……豆大淚珠從她木然的臉頰邊滾下。
「留下來不行嗎?朕會善待妳和妳的孩子。」
這是他唯一能為她做的。
采青搖頭,他不在,她何必要什麼善待?
「我要回去。」她固執。
「如果煜宸不讓妳回去呢?」
「不會的,我要留在他身邊,我們約定好,我只留在有他的地方。」
委屈?不怕,新婚夜,他不也給過她難堪,她一樣挺過來了不是?
只要她愛他,愛得專心,愛得徹底,那麼他將回心轉意,一定一定。
「妳下定決心了?」
「下定決心了。」點點頭,對於煜宸,采青從無「決心」問題。
「好,我讓萬公公送妳回去,記住,情況不對,馬上回來,有朕為妳撐腰。」
「我不會回來,不管面對什麼狀況,對於愛情……我好有信心。」
話說實了,但她的心好虛,她害怕小茹奪走她的愛情,害怕他在她身上已不存心。
屆時,她怎麼辦?
不知道,但她破釜沉舟,她的愛情和她的生命一般,無路可退。
采青踏上凊遠侯府台階,夏總管站在門口,接不是、不接也不是,他萬分為難地看著萬公公,一面派人進屋通報將軍。
「萬公公……」夏總管扭著手,不曉得怎生應付眼前局面。
「育貞格格不能進去嗎?如果是的話,請夏總管明說,我好把格格接回宮中。」萬公公從容道。
這句話帶了威脅,采青怎聽不出,她不想教夏總管難做人,何況……她沒有意思和誰對峙。
回首,她對萬公公說:「公公請回宮吧,也請公公轉告皇上,采青一切安好,請皇上毋庸操心。」
她決定單獨面對,或者煜宸對她誤會,或者他們之間存下心結,但她有毅力,堅信自己有能力將結打開,使兩人恢復從前。
送走萬公公,派進屋通報的人正好出來,他低聲在夏總管耳畔說話。
「育貞格格,將軍不願接見您……」語調漸低,他好抱歉。
夏總管喚她育貞格格,不喊她二夫人……換言之,皇上並沒有誆騙她,煜宸的確不要她回來……默默地,她傷心……
不行,先緩緩啊,現在不是傷心的時候,她必須解決問題,而非擴大問題,煜宸或者誤會她和皇上之問,
可她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只要捺著性子好好分說,煜宸總會瞭解。
深吸口氣,挺直腰桿,采青說:「不管將軍見不見我,我都得見他,請告訴我,將軍人在哪裡?」
夏總管遲疑好半晌,方硬著頭皮回話:「將軍在二夫人房裡。」
他在她房裡?
很好,他終是牽念自己,終是對她有幾分感情,否則他不會在她的小屋子停駐。
帶著樂觀與自信,采青迅速往自己院落走去。
她的動作從來沒有這樣快過,因為她明白,他們之間不能任由誤解繼續,只要他還有一分心,她就要用罄所有能力挽回。
她幾乎是小跑步了,跟在身後的夏總管氣喘吁吁,她無法理會,真對不起呀,但這會兒她沒空回頭說抱歉。
她恨不得長了雙翅,一舉飛至煜宸身邊,傾訴她的滿腔思念,告訴他,分離對她而言,是多麼痛苦的試煉。
當然當然,她有喜訊,她要賴在他懷裡,輕聲細語對他說,他們的愛情有了美滿結果,一個生命、
一份延續,往後,他們之間不會斷線,只會更加緊密。
她果真跑起來,雖然這行為不成體統,缺乏大家閨秀的端莊,可……有什麼關係呢?她就要回到他身邊了,
幾十日的相隔,無數日夜的思念,他們的誤會將迎刃而解……
他會把她緊擁懷間,說不定又要高舉她繞圈圈,然後飛上屋頂,欣賞遍地白雪。
「格格,將軍不在那裡。」夏總管的聲音即時阻止下她的興奮。
停下腳步,她回頭,試著理解夏總管的言語。
「你剛剛不是說,將軍在我房裡?」
「二夫人是指……小茹夫人,將軍正在她房裡。」夏總管尷尬。
小茹夫人、二夫人?
好熟悉的訊息,這話兒,她在哪邊聽過?哦,有了,皇上告訴過她,只是她不願相信,她主觀認定那是誤傳。
怎麼辦?小茹是二夫人了,自己呢?是三夫人或者外人?
愁了眉目,這消息難以消化,采青拚命將眼中淚水嚥下,沒想到難下嚥的淚水和著委屈,哽在喉間。
「那麼……請你帶我去『二夫人』房裡,好嗎?」采青咬唇,在下唇處印上一道紅痕。
「是,育貞格格。」
停滯的腳步,沉重艱難,采青失去自信、失去肯定,對於他的情分,她再無半分把握,皇上的話縈繞耳邊,
不願相信的訊息,橫在眼前。
皇上說,她的愛情消失不見,她的作法純粹自討苦吃,煜宸不要她回來,一點都不要……
怎麼辦?她怎落入這樣局面?她沒做壞事,怎墜入因果?想想、認真想……接下來,沒了煜宸的愛情,她將何以維生?
她開始害怕,雙腿顫抖、手心冒汗,她努力讓自己看來雍容,努力維持驕傲,可是……難呵,好難好難,想起他,遍地碎心。
「請格格稍等,我進去稟報一聲。」
夏總管轉身,留下采青屋外獨自徘徊。
白雪覆滿大地,曾幾何時,他才說過,待冬季一到,要領她上山,看看全身潔白的雪狐和輕盈雪雉,怎地,言猶在耳,他已另結新歡?
天灰濛濛,又要降下大雪了吧?
昨夜,她在窗前貪看雪花紛飛,想念他說過的話語;昨夜她在蠟淚間回想他的容顏,短短幾日恩愛,她能回憶的事情無數無數。
她想念替他裁的新衣,衣襬下有幾竿綠竹,她想著在竹葉上收集冬雪,為他釀起一壇清露。
宮中生活月餘,她計畫過許多事情,每件事總和煜宸有關。豈知如今,他急著切斷兩人間的關連,教她情何以堪?
「格格,將軍有請。」夏總管說。望著她的眼光中,透露出一抹悲憐。
「謝謝。」她向夏總管點頭致意後,推門進屋。
屋裡燃起暖爐,熱烘烘的爐火驅趕了屋外清冷,采青抬眼,煜宸坐在太師椅上,而小茹坐在……他膝間……
那是何等親密的動作?短短數日,他們的愛情迅速蓬勃,他們的感覺與日俱增?小茹的手環住他的腰,
小茹的笑容洋溢,那是幸福表情,曾經,她擁有過這號表情,而今,遠了……她的幸運……
皇上說過,小茹懷有身孕,是否、是否他們夜夜恩情、點點愛意?難怪他不在乎舊人傷心,難怪他不要她回來……
能不能假裝沒看見?
采青但願自欺欺人,可惜,他不數她如願,打橫抱起小茹,走到采青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將小茹放落地面。
「格格來訪,不知何事?」煜宸同她打官腔。
「我想……」
想解釋的事,此刻突然變得不重要,或者,他根本不在乎她和皇上發生過什麼,若是如此,她的急切解釋,不顯得多餘而可笑?
「妳想見我的二夫人?」
他環住小茹的肩,拉起她的手,珍視與疼惜寫在每個動作裡,他故意的,故意要采青難堪。
「為什麼?」
采青不解,是男人善變,還是他的心與她無緣,為什麼一個轉頭、一個短暫分離,他忘記兩人之間的曾經?
「我不明白妳想問什麼?」
他刻意忽略采青,挽起小茹,他替她扶正鬢邊的玉簪子。
說不嫉妒是假話,他對她,從未在外人面前溫柔。「為什麼你和小茹……」
他截下她的話。「很難懂嗎?小茹溫婉可人,體貼善解,加上她對我忠貞,我自然該對她多幾分愛憐。」
他的重點在於「忠貞」,可是采青沒聽出重點,她眼睜睜看著小茹偎在他胸前,濃情蜜意,她的眼睛一瞬不瞬,想像自己的愛情斷線。
「你愛她?」同愛自己一般?後面那句采青說不出口,她再沒有半分把握,把握他愛過自己。
「愛?當然愛,有什麼理由不愛,她死心塌地待我,她眼裡除了我,再容不下其他男人,誰的謙遜、幽默全與她無關。」
「是不是……你生氣我和皇上?」采青試問。
她和皇上?何等親密的說法!他們已經是一體,串在一起、密不可分的一體了?!拳頭縮緊,他的氣焰正熾。
「格格,別把話說嚴重了,生氣格格和皇上是何等重罪,微臣可擔當不起。」他冷笑。
「你該相信,我們之間什麼事都沒發生,這些日子進宮,我一點都不快樂。」
又是一句「我們」,煜宸的妒忌爆發,他想親手掐死這個女人。
「怎麼會呢?有個幽默風趣的皇上相陪,格格還不快樂,會不會要求太多?」煜宸諷刺。
「我當然不快樂,你不肯接我回家,留我一人孤伶伶在宮裡,教我作何感想?我天天想你,日裡想、夜裡想,
猜想皇上是不是騙我,他答應過,只要你請奏,便送我回來呀!
我猜想,或者他想多留我,便誆騙我,騙說你不曾請奏,一天、兩天、三天……我等待又等待,思念又思念,
那苦……是煎熬又煎熬啊,我甚至用冷淡向皇上抗議,沒想到,居然是真的,你壓根不想我回來,你忙著迎娶新嫁娘,忙著織就新戀情。」
她的驕傲消失、自尊毀滅,腦間剩下的唯一念頭,是挽回愛情。
采青越急著分辯,煜宸就越認定她有罪,他永遠忘不了,她是多麼「迫不及待」、「飛奔而至」皇帝身邊。
甜言蜜語他聽多了,這回,他再不上當受騙。
「孤伶伶?別開玩笑,宮裡多少太監宮女等著供格格差遣、哄格格開心,怎說得上孤伶伶三字?何況,都飛上枝頭了
,又何必眷戀洞穴窠臼?」煜宸字字譏諷,噙著冷笑的鄙夷教人忍受不住。
「我不想當鳳凰,我只愛你給的小小窩居,幾竿竹子、幾朵黃菊,架構起全世界。我不明白,為什麼要冤我?你說過
,我在哪裡,你便在哪裡,我不懂你怎能毀約?怎能理直氣壯把錯歸咎到我身上?」
采青說得誠心,煜宸卻連半句都不相信。
在紫鴛慌得四處派人尋他時,她急著接下聖旨,沒有眷戀、不曾回顧,她坐上轎子,一心一意尋找自己的幸福。現下
,她回來了,為什麼?答案只有一個--皇上對她厭倦,再不願意為她擔上奪臣妻的惡名。
「妳在哪,我便在哪兒?那些話不過是戲言,妳居然認了真,呵呵!真是枉費了格格的聰慧。」
采青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聞,踉蹌幾步,她幾乎支撐不了自己。
「你說……那是戲言?」她遲疑,再次問清。
她以為他們盟定三世,結果……居然是假的?她以為他們的人生踩在同一條路途,結果……假的、假的,全是假的?
那麼她的愛情呢?也是假的、也是她的自以為是?
天啊、天啊!她的信念被打破了,她的堅持變得荒誕可笑,怎麼辦?天地問有什麼事情值得信任?
他不愛她是真的、他喜歡小茹是真的、他厭倦她是真的、他希望她離開,永遠不回來是真的?
糟糕……怎地一轉眼,天地變了樣貌?怎地她回頭,找不到自己的心跳聲?她死了嗎?她成一縷幽魂了嗎?
可……痛還真真實實卡在心中啊!
「我們談些實際點的,妳為什麼急匆匆回來?」
「我……」
是啊,她為什麼回來?回來受辱?
不是的,不是這樣,她有好重要的事情要說予他聽。
頭又重又昏,她拚命回想,拚命尋找不記得的部分,為什麼她要急著回來?她要向他解釋一些事情,要打開兩人間的誤解……
可是,哪裡有誤解?他只不過對她作戲,是她太認真,認真地以為他們之間存有愛情,他不在乎她的思念,
不介意她和皇上之中是否有過曖昧。
他真心愛小茹,因為她有自己欠缺的溫婉善解,而她……她是仇人的女兒……
恍然大悟!
足啊,她怎忘記這麼重要的事?
他恨她啊,他們之間有解不開的仇恨,他說過,對他們的婚姻不情願;他說過,她一百條命也抵不過一個睿王爺……
天吶,他恨她,她居然忘記他的恨滔滔不絕,忘記他母親死前的諄諄告誡……
瞭解了,難怪煜宸費心欺她,他教她以為仇已釋,怨已了,讓她安心放下愛情,一天一天,情深愛濃,到最後,
真相揭開,她痛心疾首。
他選擇了一種她料想不到的方式復仇。
這一解釋,所有事情全透徹了。
搖頭,她淒楚問:「你恨我,為了我阿瑪,對不?」
她的眼光追著他要答案,煜宸不說話。
他默認了?沒錯,她尋到正確方向。
他是恨她,恨入骨髓,他的報復用不到阿瑪身上,便全數贈與她,他欺了她的感情,再狠狠嘲笑她。夠狠!
事至此,情況回到原點,回到新婚那夜。她仍舊是棄婦、仍舊是夫君不願承認的妻子,吞下淚水,眼前,
她只能回到自己的後院房間,慢慢地,為自己舔舐傷痕。
轉身,采青走出「二夫人」房間。
「妳要回皇宮?要不要我派轎子送妳去?」他冷嘲熱諷。
「不,我回房。」
「凊遠侯府沒有妳的房間。」他趕她,理直氣壯。
難堪當頭澆下,她狼狽不堪。
撫撫腹部,采青不頂嘴,就當是厚顏吧!她必須住在這裡,她沒有條件任性,為阿瑪,為孩子,除開凊遠侯府,她哪裡都不去。
也許、也許她夠堅持,能為孩子掙得一絲生存空間;也許、也許她的執拗會教他慢慢淡忘仇恨……
她的未來竟操縱在可悲的「也許」手中,她能倚靠的竟只有那一點點、為數稀少的「也許」。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煜宸對采青壞透了,沒人為她遞茶送飯,沒人為她打理房間,生活所需她得靠自己一手張羅。
幸而,采青對生活的需求向來不多,一壺清水、幾片乾糧便已足夠。
在凊遠侯府裡,她連客人都不是,她只是個強行寄居的無恥之輩,沒人看得起她,甚至有僕役敢當著她的面,對她指指點點。
再沒人肯踏進後院來,人人避她如蛇蠍,彷彿沾上邊,便沾了污穢。
對於這一切,采青不生氣,她只是傷心,只是不明白,愛情怎說來就來,說走便消散……
站在竹下,采青苦笑,看著瘦骨嶙峋的雙手,自己肯定醜得緊了。
日前,小茹來探望,她勸自己離去,說這裡再無她的容身地,可……天地蒼茫,何處能讓她棲息?
她不能回睿親王府,不能挑起煜宸和阿瑪的戰爭,更加不能回到宮裡去,烈女不事二夫,她一去,算什麼呢?
她不斷自問,問自己為何對煜宸傾心?為何割捨不下愛他的心情?明知那是謊言啊,她還是無法忘記,
忘記那些日子裡的情愛恩義,即使恩愛對他而言,不過是演戲。
片片段段的夢境始終困擾著采青,她幾乎可以將夢境組成故事,一個有他、有她的悲劇。
她不曉得夢境想提醒自己什麼,提醒她放手愛情?
她完了,她真的完了,她的人生即將沉淪,她的性命將缺乏定義,未來如何進行,她沒有半分概念。
娘說她福單命薄,所以她這種人豈能擁有他這個丈夫?他是大富大貴之相,是榮華風流的命格啊,她怎能同他比翼?
他們在一起,便是悲劇,他們無法交集,不管幾次輪迴,全是注定。
拿起刀片,她在竹上刻字,幾次不小心,紅紅的血染上竹節,不覺痛,只感到心酸,心酸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格格,將軍請您馬上到前廳。」
下人聲音傳入她耳膜,出神的采青被拉回現實。
他要找她?他想開了,決定和她談談?
不做思量,采青跟著來人走到前廳,一路上,她忐忑難安,猜想著將要發生的事,自己是否有能力應付。
一進屋,她首先看到的是煜宸憤然,然後是紫鴛的得意和小茹的快樂。
輕喟,她站在煜宸面前,等他開口說話。
同樣地,他也在等她的解釋,兩個人僵持著,他瞪視她,暴怒眼光像利刃,一吋吋凌遲。
采青回望他,不示弱,她沒做錯,不需要迴避眼光。
終於,煜宸發難。
「這是什麼意思?」他把聖旨拋到她面前。
采青接過,從頭讀到尾,細細念,慢慢讀,一遍接過一遍,微微笑起,原來世間還有人在意她、
在意她的孩子,皇上的關心讓她像見到親人般,溫暖窩心。
「格格,皇上真的很關心妳,全府上下沒人知道妳懷孕,皇上不但知道,還送了那麼多的補品和珍珠過來
,妳看,皇上對妳真的很好。」
小茹走近,把皇上賞賜的物品堆到采青面前,她不斷用語言向煜宸暗示,暗示采青和皇帝之間不尋常。
「這麼重要的事,為什麼不讓我們知道?難道有什麼難言之隱?」紫鴛見縫插針。
她該有什麼難言之隱?采青不懂她們的挑釁。
「說話!」他怒目向采青。
「說什麼?說我懷孕了?重要嗎?我不記得自己是重要人物。」幽幽地,采青回答。
「這就是皇帝不讓妳留在他身邊的原因?」挑眉,他眼底的輕蔑明顯。
搖頭,她不懂他的話。
「皇上不確定這是他的或是我的骨血,萬一,將來登錄名冊,繼承大統,豈不亂了朝綱?所以,
他把妳送回來,留在我身旁,若孩子是他的,他可以時時『微服私訪』,若孩子不是他的,也免除外姓人封親王的危險,是不是?!」
他居然是這樣看待自己?!
他輕賤她至此吶,她的貞德、她的品格,在他眼中不過是池中污泥。
煜宸的話像大石磨,一口氣碾斃她所有知覺,采青全身發抖,氣極攻心,一口血腥湧上,手指向他,再也說不出半句話。
「難怪不管怎樣,妳都不願意離開凊遠侯府,我還以為這裡有什麼東西吸引妳,原來妳要的是一個肯戴綠帽的男人。」
如果他對她有一點點感情,他不會血口噴人;如果她在他心中佔有一點點地位,
他不會不經求證便污辱她的貞潔;換言之,他對她無心、無情、無愛也無義。
既然如此,還堅持什麼?
覺醒吧,他恨妳啊!覺醒吧,他存心要妳死無葬身之地!
他對妳無心,從何回心轉意?他對妳無愛,妳的愛情如何掙取轉圜?他除了恨妳,還輕賤妳,這個地方怎還能留、怎還能留啊……
錯了錯了,她錯得太離譜……人心難勉強,更何況是勉強他的愛情,他是那麼固執的男人……
他成功謀殺了她的意志、謀殺了她的情感、他徹徹底底謀殺了她整個人。
半句話不說,采青豆大淚水一顆顆湧出,落上衣襟、落下地心,落入無人見著的荒涼裡。
她的眼光教煜宸發狂,他抓起玉盤上的明珠,狠狠拉過采青的手,狠狠往她手心塞去。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妳要不要感君纏綿意,繫上紅羅襦,再吟一句,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他粗暴震怒,嫉妒在胸中沸騰。
她搖頭,不斷不斷搖頭,他斬去的,何止是她的心?
幽幽地,她回口:「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采青眼底有太多的絕望悲慟,她恨他。沒錯,她恨,恨他的蔑視,恨他的鄙夷,恨他對孩子沒有半分親情。
「那麼多的恨怎生處理?我索性大方,把妳送至君側,讓你們在天做比翼鳥,在地為連理枝。」
比翼鳥,翅殘;連理枝,根斷,她還剩下什麼?剩下滿身污名。淒絕一笑,她吟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恨吧,她恨自己的固執,恨自己把驕傲送到別人手中,任人摧折。
「何必恨?錦繡人生就在妳前面。」
采青沉默,背過他,她太疲憊了,累得沒有半分力氣,但她還是得走出這裡,走出這個無情天地。
她又要縮回後院?采青的安靜再度激怒他,煜宸一個箭步,衝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臂,勾起下巴,逼她正視自己。
「妳真以為我還會讓妳留下?」一字一字從他齒間迸出,每個字都帶了濃濃的厭惡。
沒有力氣看他,她累得好嚴重,連抬起眼皮都是吃力。
「聽見沒,我要妳立刻離開凊遠侯府。」他對她大吼。
知道了、知道了,她馬上、立刻出去,這地方,她不會再多待片刻。
點頭,她回答他的斥喝。
「要不要我親自送妳進宮,交給欣賞妳的皇帝?」他痛恨她的沒反應。
她都要離開了,何苦再傷她幾句?倘若真恨她,何不拿把刀子將她凌遲處死?
不語,采青把自己的手臂從他手掌中抽離。
「收拾妳的淚水,見了皇上,妳將榮華一生。」
旋身,不回話,他想說什麼都由他吧!
采青走出大廳,踩著雪地,往大門處去,她離開,為了僅存的尊嚴。
煜宸望著她的無助背影,一股莫名心驚揪緊他,窒息的壓迫感讓他喘不過氣,手緊抓門框,頸問青筋暴突。
終於走了,采青終要離去,終是遂了他的心,可是……他絲毫不覺得意。
舉步維艱,采青忍了再忍,喉間腥鹹衝出,噗!鮮血衝出雙唇,點點滴滴噴上雪地。
不要,她不倒下,就是死,都不要死在凊遠侯府,她強撐自己,逼迫自己,她要走出大門、走出所有屈辱……
終於,雙腳踩出侯府大門,鬆口氣同時她倒下,在侯府外的台階上、在血泊中……
幽幽醒轉,采青睜眼看四周,這裡是她的屋子?
不,不是她的屋子,再也不是了……那麼,她怎還在這裡?她不是踏出凊遠侯府了?
很痛,從頭到腳,全身上下沒有半吋舒坦,掙扎起身,她的動作在聽見窗外對答時停止。
「妳要去哪裡?」是紫鴛的聲音。
「下去為格格熬煮湯藥。」婢女恭敬回答。
「大夫怎麼說?」
「大夫說格格的身體虛弱,需要好生調養。」
「誰問妳這個,夫人問的是她腹中胎兒。」
小茹盛氣凌人的口氣,教采青不敢確定,那是待在自己身邊十幾年的小丫頭。
「是,夫人、二夫人,格格的孩子沒了。」
「知道了,妳下去吧!」紫鴛說。
孩子沒了?她終是來不及見他一面。
這回是真真正正斷了延續,他們的關係不再,愛情離開。流不出淚水,
激動在心田,采青不甘結束,卻不得不承承認,結束矗在眼前。
下床,她扶著牆壁走向窗邊,窗外紫鴛和小茹兩人對言。
紫鴛拍拍小茹的手說:「這下子妳放心了吧?孩子沒了,她拿什麼和咱們爭!」
「我還是希望她走,她留在這裡,對我們總是威脅。」小茹道。
小茹的咬牙切齒落入采青眼簾。怎麼會?她一直以為她們相處不錯,她對小茹是真心相待啊!
「妳還是擔心將軍喜歡她?不會了,一個被玷污的女人,將軍怎會看重?」這句話,紫鴛帶了自苦。
「男人心,難說呵……」
采青在,小茹無法安適,那夜,醉了酒,將軍口口聲聲喚采青,當時,他們尚且不睦,何況今日,采青對她的威脅大於眼前的紫鴛。
「放心,這回扯上皇帝,事情不會善了。」冷冷地,紫鴛說。
「但願……」兩人相攜,離開採青院子。
語重心長的但願兩字,在采青心中迴響,她沒想過自己的存在會造成他人的不安。
不想了,再不戀棧了。
采青從櫃子裡取出自己的嫁衣,眼望上面的珍珠,顆顆剔透晶瑩,聽說那是海貝的淚水,
原來呵!她把淚水鑲入嫁衣,難怪她的婚姻處處崎嶇。
那夜,他不願為自己掀起頭蓋,他看不見她的美麗,今日,她要把美麗留給自己。
一層一層,她為自己巧心妝扮,著上紅嫁袍、勻上粉嫩頰,她對鏡中自己微笑。
戶外白雪紛飛,她沒添加棉襖,沒帶走半件行李,她只要她的紅嫁衣,人人看輕她的婚姻,獨獨她善自珍惜。
她走得很慢,踏著雪,紅色影子步步行出他的世界,輕咳幾聲,她很冷,但無緣的孩兒比她更冷吧?
可憐的孩子,別怕,娘來陪你了……
采青走出侯府,走過大街,街上只有幾個行人,他們奇怪,大雪天裡怎有新娘子在街上獨行,
行人駐足看著穿著喜衣的采青,她大方對他們微笑,輕輕揮動手中紅巾。
走了,她帶走她的愛情,再不困擾煜宸的心。他毋庸憤慨、不需難平,他憎厭她的存在,她便遵君所願,再不教他難為。
往僻靜郊區走去,她的足跡落在雪地間,不一會兒,新降雪花掩去舊痕跡,彷彿她從未來過這一遭,彷彿她的愛情不曾存在。
噙著笑意,她努力用回憶讓自己開心。
她去過銷金窟,眼看女子在他面前慇勤獻盡,他不為所動,因為他說,有她在他眼底、心底,
他哪還看得見其他女性……他的話,這般真誠實意,怎會是謊言作戲?不懂呵,她真是不懂。
他們去過街上,到處亂買東西,幾個下人手裡捧著、提著,看得兩人忍俊不已,她說別再買了,
他回答:「很抱歉,沒辦法,每樣東西擺在妳身上,都是美麗,而我這個人,對於美麗無從釋手。」
他是認真的吧!他真心覺得她美麗,真心把她放在心底?
他負著她,在城內各家各戶的屋頂飛躍,恍惚問,她以為他在攀籐,蕩高蕩低,蕩的是兩顆相系的心,
那時,她真的相信,他愛她,不轉移。
采青凍僵了,她的手、她的心,天地都結了冰。
她走進一座破舊廟宇,廟宇屋頂處處破損,雪花從天而降,自破損屋頂一點一點飄進廟中。
采青抬頭,看著神桌上供奉的月老,怔怔地,流下兩行清淚。
「月老,你欺負我,怎地給我姻緣,卻不教我情牽?」雙腳跪地,她喃喃問。
「我負了誰,為何命運逼我至此,若是我和煜宸無緣,怎教我們相識?若是無分,
何苦將我們填入婚姻簿?我捱過一步又一步,驀然回首,竟發覺我把自己送入深淵,告訴我
,月老啊!你是怎地安排我的婚姻、我的人生?」
頹然跪地,她苦呵、她自悲呵,怎教她愛上痛恨自己的男人……
情愛不過鏡花水月,明白了道理,她還是放不開心,怎麼辦吶!怎麼辦吶!她的癡愚?
淚滾落地,點點滴滴,在地板上結下一顆顆冰珠子,圓圓潤潤,晶晶瑩瑩,一如她的心,
清澈透明卻無人疼惜,也像嫁衣上的珍珠,點點痛心。
「是妳自己選擇悲苦,若非固執,何嘗走到這等地步?妳看不見自己的錯誤,卻要冤我待妳不平,豈非淺薄無知?」
采青睜眼,一位白鬍子老公公,和一位穿著白衫的清俊男子立在眼前,沒有訝異吃驚,彷彿曾經,她對他們熟悉。
「我不懂你的意思。」
采青搖頭,她沒有選擇悲苦,她選的是與煜宸生生世世。
「若妳肯接受皇帝的疼愛,何需淪落?」老公公順了順鬍鬚笑呵呵說。
「為什麼接受?皇上不屬於我、我亦不屬於他。」她的固執根深蒂固。
「這世間誰屬於誰了?還不是人們自作多情,強加附會。」清俊男子說話。
「不,我很清楚,不管走過幾個千百年,我屬於煜宸、他屬於我。」儘管他有恨,她仍堅定,他屬於她,她愛他。
「妳不也看出他對妳無心?他真正喜愛的女人是小茹和紫鴛,說不定在他心目中,他才是屬於她們兩人。」
「不對,我知道的,我們彼此相屬,只是有個環節弄錯,再來一次,我們會走入順境。」她有教人痛恨的執著。
「妳還要再來一次?」老公公訝然。
重來那麼多次,仍學不會乖?這次,他真是輸得心服口服了。
「妳看仔細。」
年輕男子的袖口朝半空揮過,采青迎面看見另一個自己,那是小魚兒,失了眼珠子仍毫無怨尤的小魚兒,她看過許多次,在夢中。
小魚兒、女諸葛的故事,在她眼前一幕幕經歷,她們的苦、她們的切身痛,她感同身受,艱辛呵,愛情……
「懂了嗎?妳和他無緣無分,不管再經歷多少生世都一樣,不會有所改變,我給妳機會,
若是妳肯回心轉意跟隨皇帝,下半輩子將錦衣玉食,一生榮華富貴。倘使妳堅持和郜煜宸談情論愛
,抱歉,妳必須隨我們離開世間,從此枉死城內再添一名冤魂。選擇吧!」男子說。
多麼容易的選項,采青卻低頭沉思許久。
「進了枉死城,便再也回不到人世間嗎?」她直接掠過第一個選項。
「直到下次投胎時。」那幾百年的痛苦折磨,他不信她一次一次,累積不了經驗。
她偏頭想過半晌,想著夜半無人時的聲聲私語,想在他懷裡的幸福心悸,想他的手牽上她的,十指交扣、交心……
這樣愛他的自己,怎能將心寄予他人?錦衣玉食對她缺乏吸引力,她愛的、要的、眷戀的,只有他的心……再抬頭,她堅定而自信。
「我跟你們去。」
再投胎、再次相遇,采青期待下個輪迴。
「月老,面對這種女人,你還能不認輸?」男子仰頭大笑,那兩壇「憐君玉釀」與月老無緣。
他們轉身,采青的身子跟著飄浮,幽幽回首,她看見躺在地上的自己,那身紅衣攤在地上,紅紅的、紅紅的喜氣……
有遺憾、有可惜……可惜她心愛的男子無緣得見……
采青走了,雪落在她身上,一吋吋掩蓋,皙白肌膚覆上冰,鮮紅嫁衫堆上雪,她乾淨,和天地一般……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站立皇帝面前,煜宸面色冷凝,他無心聽取國家大事,佔滿心中的,全是采青。
她清醒了嗎?婢女熬的藥,喝了沒?大夫說孩子沒了,說她的身子本屬弱質,要再調養成從前,恐怕困難。
她能不能接受事實?懷了皇子是何等榮耀的事,後宮佳麗三千,誰不盼著為皇上留下骨血,她擁有復又失去,教她情何以堪?
他願意將采青留在身邊照料了,從生死邊緣救回,她的蒼白虛弱打破他的嫉妒激憤,不管,只要她健康,他再不介意任何事情。
問題是……沒了孩子,她還需要自己這個掩人耳目的丈夫?恐怕是不樂意了。
只是,往後她該何去何從?
進宮?她的性情、她的身份,留在後宮會受到排擠吧?否則,知道懷孕,她怎寧願回凊遠侯府,也不願意留在宮裡。
偏偏肚量小的自己處處對她欺凌,這下子好了,是他親手奪去她的未來與幸福。得意了吧,滿足了吧,她的痛苦有沒有消弭你的嫉妒?
煜宸不滿自己、痛恨自己,他不懂,好好的兩人怎會弄到這等地步?他該有成人雅量,他愛她,就該親手給她幸福!
「煜宸,你心不在焉,為什麼?」皇帝聲音傳來,煜宸驀地驚醒。
「微臣沒事。」答完話,他才發覺身旁的大臣全都離開,跪地,一句「微臣告退」,他想盡快回到府裡,看看采青的情形。
「等等,我有事想和你說說。」皇上留下他。
「是。」他站直身,心裡想的還是采青。
「采青回府後,身體可還安好?早上,我吩咐御醫走一趟侯府為她診脈,你要仔細小心,她現在可不是一個人。」
這些話說得煜宸臉色青白交加,為什麼他不親自把采青留在身邊照料?何必多此一舉延請御醫到侯府?煜宸沒出口憤怒,
態度已然僵硬。
「這些天,想了又想,這件事是朕做錯了,我不該為了對你不滿,硬把采青帶進宮來,結果,她在宮裡吃不好、
睡不下,還用冷漠向朕抗議,她全心全意要朕送她回府,你說,這數朕的面子往哪裡擺?
一個好好的女子,進了宮判若兩人,她不再高談闊論、不再笑逐顏開,連陪朕下個棋都意興闌珊,可見後宮不是人人都愛待的
,枝頭鳳凰不是人人愛當的。」皇上歎氣,自嘲。
什麼?皇上的意思是……濃濃的兩道眉往上豎起,煜宸隱隱心驚,他猜錯了嗎?他猜錯采青的心意?
「那日在你府上,采青親口拒絕朕的要求,我還以為,朕的聖旨搬不動你家夫人,也虧得小萬子一句『抗旨會累及家人』
,硬是把給她嚇進宮來。
朕知道自己的作法強勢過分,可這怪不得朕,幾次朕要你領采青進宮,你總是藉故推托,朕不明白你在擔心什麼,
采青對你的情深意重,朕早看清,她心中,誰都取代不了你,朕哪裡還會多做非分之想?我只是氣不過你的態度,
你擺明和朕槓上了,是不?」
煜宸沒答話,心紛亂起,皇帝的話敲打著他的耳膜,教他氣急。
怎是這樣?怎麼連皇上都看見自己在采青心目中的無從取代,他卻讓妒意迷了心?
「你奏請朕,要朕徹回賜婚命令,而我得了消息,你迎采青的陪嫁婢女為二夫人,當下,朕明白一件事,
朕的賭氣親手葬送掉采青的幸福,這教朕怎麼對采青言明?
朕答應過她,只要你上奏,便讓她回府。你說朕怎能告訴他,你的確上奏了,可你卻是要我撤消賜婚?
直到日前御醫把脈,采青得知自己懷孕,她興奮極了,不管你有沒有上奏,都要朕送她回去。
朕問她留在皇宮不好嗎?為什麼她非要回去?她說皇宮裡沒有一個你。她相信你們有前生、有來世,
不管再大的力量都拆不散你們,這是緣分、是天定。她說,愛情是刀刃切割不斷,炸藥毀滅不了的東西。
我無可奈何,只好把你上奏和再婚的消息告訴采青,她強笑著說是朕聽錯,說朕斷章取義,她笑說自己歸心似箭啊,
她想念你,天天想、夜夜想,想得心碎了,還要安慰自己,沒關係,馬上會雨過天青。」皇上頓了頓。
錯了,全盤皆錯!
他毀滅她的愛情,他殺死親生孩子,他把她逼進死處。是他、全是他一手造成!
他怎能犯下這樣的重大錯誤?他怎能不弄清緣由便冤枉她?這樣的自己憑什麼怪罪睿親王,他不也是同樣冤屈人!
「采青告訴我,她的愛情生生世世永不妥協,它不會碰到一點點挫折就煙消雲散。
我要求她留下來,說會善待她和她的孩子,她不願意,說你們約定好,她只留在有你的地方。
這樣的奇女子,這樣的堅貞愛情,朕這輩子,恐是遇不上了。煜宸,你要好好珍惜啊!朕真的很羨慕你。」
長歎氣,皇上往後靠在龍椅。
後悔排山倒海而來,襲擊得他站立不穩,煜宸想吼叫,吼叫掉所有的陰錯陽差。
是什麼將他的心引向偏狹?是什麼模糊了他的眼睛,教他看不見她的深情?
該死的他、該死的輕蔑,最該被輕鄙的人是他自己啊!
煜宸想起,她埋怨過自己,說他不肯接她回家,任她一人孤伶伶;她說她愛他給的修竹菊花,不愛成鳳成凰;
她也說了,他在、她在,可惜,他把這一切全當成謊言。
她追問他是否真愛小茹,他毫不猶豫說當然,她眼底的哀慟,他刻意忽略,所以她才把事情導了方向,
以為他的恨緣自睿親王,相信他對她的愛憐出自於假裝。
天吶、天吶!他甚至不相信她腹中孩兒與自己有關,勢利認定,她要的不過是一個屏障。
他親手打碎她對愛情的信念,他打破她對愛情的堅貞。
難怪呵……難怪她說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難怪她說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他的自私主觀,把恨植上采青的心,他一次次逼她離開凊遠侯府,他要她到哪兒去?不是存心要逼死她嗎?
他說愛她,他居然用這種方式愛她!他錯了,他怨、他恨,他歸心似箭,他乞求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教他能挽回。
在煜宸和皇上都陷入沉思同時,萬公公進入御書房稟報,說至凊遠侯府的御醫已經返回。
皇上宣見,御醫一進門就跪地回報。
「稟報皇上,育貞格格失蹤,微臣進侯府時,沒見到育貞格格。」御醫說。
「她去了哪裡?」皇上轉頭問煜宸。
她能去哪裡?昨夜,他在床邊陪了她一夜,直到他出門前,采青尚未清醒啊,臨出府,他要人好生照顧,
他們是怎麼照顧的,會把一個病人給弄丟了?
「聽侯府下人說,育貞格格小產,身子虛弱,昏迷一日夜尚未清醒,沒有人知道她是怎麼失蹤的。」御醫再報。
「小產?煜宸,采青回去尚不滿十日啊,你是怎麼對待她的?早知道,我真不該答應讓她回去。」皇上倏地站起,望眼煜宸。
「請皇上讓微臣出宮尋找采青。」當機立斷,煜宸請求。
她病了,病得太嚴重,不能一人單獨在外,何況天降大雪,她怎能撐得了?
「快去、快去!把大內侍衛也帶去,你最好把采青給我平平安安找回來,否則,你不但辜負采青,也辜負我的成全。」
皇上的話他沒聽進去,煜宸腦子裡全是采青,她去哪裡?天地茫茫,這個不識路的笨女人能往哪裡去?
她可以心碎、可以傷情,但是不可以糟蹋自己,他要她好好的,要她聽他一聲對不起,聽他用真心說出「我愛妳」。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fmx
煜宸終於找到采青,在破落的廟宇裡。雪染上一抹紅濫身影,那是她的嫁衣,光彩美麗……
他從沒認真看過她的嫁衣,迎她入門時,他刻意忽略,洞房花燭夜時,他缺席,他給她無數難堪,她卻仍然愛他、愛得堅貞?
「蠢,我有哪裡好,值得妳全心眷戀?」他沒哭,他在她耳畔低語。
抱住采青,他吻去她頰上雪,點點雪花,像她的心,玉潔冰清,這樣的女子,他竟懷疑她的堅貞,真不曉得,蠢的是她,還是自己?
煜宸握住她的手,他期待她和自己十指交扣,期待回到那個月圓夜晚,他們登上京城最高樓。
「妳說碧海青天夜夜心,苦的是嫦娥,順遂的是后羿。我提醒妳,嫦娥盜藥成仙,害后羿抑鬱而終,
怎是嫦娥苦,后羿順?妳回答我,為什麼人們不能體貼嫦娥的心?她是那麼那麼愛后羿,不捨得他教世間人民世世代代唾棄!」
拂開她頰邊秀髮,額頭貼上她的,煜宸恍恍惚惚笑開來。
「皇上說得對,妳真是瘦了,為什麼不吃不喝,御廚是天下最有名的廚子啊!他親手做的珍膳,
只有皇帝皇后能品嚐,妳有了好機會卻白白浪費,真是不懂持家的女人。」
淚滾下,煜宸的淚落在采青頰邊,順著她的臉滑人髮際。
「說話啊,妳不能讓我在這裡唱獨角戲,回答我,只要妳開口說一句話,我便為妳搜羅天下書籍。
不說話?哦,我懂,妳沒做錯,卻總讓人栽贓,是不是累了?累得不願意再和我爭辯,累得任由我欺凌,不言不語?
沒錯,妳一定是累得太嚴重……」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淚水卻一滴一滴、一點一點不停歇。
大內侍衛圍繞在他們身邊,看著英武威嚴的郜將軍流下傷心淚,為之動容,他們低頭,噤聲,不打擾這對戀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妳很生氣,生氣我的盲目,盲目到看不清妳的心,我知道妳有怨悔,
悔恨把感情投注在我身上,很抱歉,我錯了,錯得好離譜,妳歡歡喜喜回府,卻沒想到迎接妳的,是我的惡劣態度。
我不承認我們的孩子,我承認愛小茹不愛妳,該死、該死,我夠該死了,除了妳,我還能愛誰?
可是……我竟把最愛我的人推離身邊、推離這個世界……天啊!該消失的人是我,不是妳。」
親親她的唇,她的雙唇冰冷……
親親她的層,緊緊的眉頭訴說憂怨……
親親她小巧的鼻子,那裡再吐不出香蘭芳芷……
親親她的眼,他祈求……她睜睜眼,看看世間,看看他的真心,看看他的悔恨…
然而,他的祈求無人應和,她睡了,沉沉睡著,再不清醒。
煜宸打橫抱起采青,緩緩走到神像前,雙膝跪地。
「月老,你對我們不公平,為什麼給我們愛情,卻又急著將愛情收回去?請告訴我,我該怎麼做?你才願意把采青還給我?」
他聲聲問,問不出半句回應。
「人人都說月老靈驗,說月老保護天下男女的情愛,沒有!你根本沒做到,你是瀆職月老,
憑什麼受盡人間男女香火鼎拜?憑什麼!」他朝神像大吼大叫。
「將軍,我們先回去,把育貞格格的事情稟告皇上。」侍衛勸他。
他沒聽見,也不回應。
「你牽的是什麼姻緣線?你懂不懂得真情可貴?你有沒有學過成全?」他越吼越大聲,聲音遠遠傳了出去。
「將軍……」侍衛們還想再勸。
驀地,他抱起采青,飛身躍出月老廟,他的輕功高強,侍衛們發足了勁,也追不上他。
追丟了人,他們傳來一隊隊兵將,尋遍京畿,始終沒找到郜煜宸。
那個晚上,煜宸抱著采青登上高樓,沒有月色,他們在雪中互擁。他不停說話,每個句子,說的全是他的愛情和悔恨。
他對采青許了未來,一百次、一千次,不相信輪迴的郜煜宸向上蒼祈求來生,他要同她牽手,走過世代無數、走過千萬年。
京城裡,再沒有人見過郜煜宸將軍,凊遠侯府裡,寡居的大夫人和二夫人守著小凊遠侯,過著平淡安靜的日子。
紫鴛有過後悔,若非小心眼,就算自己不是將軍最疼愛的女子,至少能長伴君側,而今……卻是什麼都沒有。
富貴如何?榮華又如何?孤寂的日子非常人能忍受啊!
小茹咬了牙,打死不承認自己有錯,丈夫是她的,她得不到,誰都不準得到,她愛將軍不比采青少,
憑什麼她擁有將軍垂青,她卻無緣得到?她恨、她怨,就是不肯後悔。
至少,她有兒子,兒子承襲爵位,她的未來雖沒有丈夫,卻有兒子可安慰,挺身,她相信這是自己的命,她的命裡有富貴。
若干年後,幾個舊時同僚在南嶽淨華寺裡見到煜宸,他一身僧袍,領著幾個小武僧習武,他們上前相認,
煜宸卻態度陌生,他合掌念佛,轉身離去,隔日同僚再訪,卻遍尋不著煜宸。
這是個悲劇時代,對於愛情,男人太貪心,而女人太專心。
多數女子不能追尋真心愛戀,她們被迫灌輸觀念,覺得婚姻的條件重於感覺,人人想飛入王謝堂前,
成為尊貴身,卻沒想過,愛情的可貴在於它沒有條件可言。
二○○四年聖誕節,東京積雪厚達三十公分。
郜煜宸走在無人的馬路上,他剛從一場聖誕宴會中脫身。
第二十三家分店成立,他的電腦公司在日本打了六年基礎,終於在今年年底成功拿下日本百分之四十三的市場,成為日本的重要品牌。
他是中國人,卻常讓人誤會他是日本最有價值的單身漢,看來,他待在日本的時間的確太久。
馬路上空無一人,連輛計程車都不得見,他緩緩向前,踩著滿地白雪,突然,「她」的影像出現腦間。
說突然,並不算,這個影像出現的機率很頻繁,頻繁到……他有意願去看心理醫生。
她只有十八歲吧?在去年的聖誕節,在他同樣逃出宴會場地的夜晚,來到他身邊。
她有兩個很深的酒窩,有兩顆很明亮的眼珠子,還有兩條很長很長,長到屁股的黑髮辮,
粉紅色的她跑得又快又急,先是撞上他的後背,然後撞掉自己的粉紅色背袋。
她嘟著嘴,卷卷的睫毛沾上兩片飛雪,拾完滿地東西,她抬眉看他。
她驚呼一聲郜煜宸,然後摀住嘴,眼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
這沒什麼好訝異,在日本,認得他的人多得數不清,教他訝異的是--她說的是中文,非常非常標準的中文。
「郜煜宸,我找你好久,天啊!我真的找到你了。」
她先是跳起身,然後大叫,叫完後繞著他跑三圈,最後拉起他的手,準備在大馬路上跳中國式土風舞。
他退開兩步,這種舞步他跳不來,也不打算在馬路上做丟臉事。
「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好辛苦,原來你躲在日本,難怪我台灣走透透,就是走不到有你的地方。」她半笑半埋怨,好像兩人很熟稔。
她踮起腳尖,想親親他的臉,他反應快,退後兩步,躲掉她的侵略。
找他?做什麼?想毛遂自薦進他的公司成為他的職員?
不!就算有再大的後台,他的公司只用有能力的人員。
他在笑,卻不自覺,他的嚴肅讓雪花融化,看著她閃啊閃啊,閃個不停的眼珠,笑開眉眼。
「認得我嗎?我是楊采青,在上一輩子、上上一輩子和上上上一輩子,我都是你的情人,也許我們的愛情不太順利,
可是,這輩子,我們已經注定,注定要在一起。」
她說得又急又快,好像她講的童話故事,理所當然他該認同。
他伸出手,探探她的額頭,沒有發燒,但溫溫的臉頰教人心動。
「我不是瘋子,告訴你哦,我在台灣是很有名的乩童兼靈媒,我有很多信眾,他們每天排隊來見我,要我開釋迷津。」
她說得自信又開心。
他想,她瘋了,百分百確定,瘋子從不承認自己是瘋子,就像喝醉酒的人一定說自己清醒,意思相當。
「郜煜宸,你要娶我嗎?」她拉拉他的西裝問。
碰到瘋子這樣向你問話,你會怎麼回答?
郜煜宸的作法是拿起手機,準備找輛救護車,把她送進精神病院。
在大雪紛飛的平安夜,一個瘋子走在馬路上是很危險的,何況她足一個美到教人怦然心動的瘋子。
「我想……你並不相信我?沒關係,我有辦法教你相信。」她拉起他的手。
這回他沒後退,原因是--她牽他的手,那姿勢、那動作、那份自然而然……教他心悸不已。
那晚,她領他回她下榻飯店,她拿出卜卦、銅錢,反正是一堆怪力亂神的東西,
那些東西沒有說服他相信前輩子、前前輩子和前前前輩子的兩人愛情。
然而,最後說服他的,是她的柔軟嘴唇,和數他心醉不已的胴體。
是的,他們發生了一夜情,事情發生當下,他不反對娶她,因為,他喜歡在她身上,追尋真切。
然而,第二天清醒,他的理智回籠,拒絕了她的求婚。
他離開了,黃昏時,懊惱回籠,他找到她的飯店,一經詢問,方知她已經退掉房間。
從聖誕節到聖誕節,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當中,他想她,無數次。
忙的時候想、閒的時候想,她總在不經意間竄入他腦袋,幾經回味,他學會思念。
郜煜宸繼續往前走,又是平安夜,同樣的路程、同樣的場景,緩緩趨步,他在等待,等待一個莽撞女孩撞上他的後背。
這回,他會主動幫她撿起粉紅色包包,這回,不管她說了哪些瘋言瘋語,他都決定縱容。
當然,如果她再度向他求婚,他會在理智尚未清醒的黑夜,拉著她,進入教堂,請求牧師為他們證婚,
反正平安夜,所有的牧師都在教堂裡和人們唱詩歌讚美神。
可是,他走了超過一千公尺,莽撞女孩還未撞上來,他的腳趾頭在皮鞋裡有幾分僵凍。
他不禁自問,是不是上帝給了人們一次機會,如果人們不懂珍惜,便會把機會收回?
雪又下了,點點雪白落在他的發問、眉梢,冷……
粉紅?他肯定是花了眼,眼珠子結成冰凍,害他看不清楚眼前。
走十步,粉紅色的點點向上下延展,成了粉紅色的修長影子。
再往前十步,這回,他的步子又快又穩健,直到粉紅影子成了粉紅女人,直到他看清楚,粉紅女人手裡的粉紅袋子換成粉紅籃子。
他站定,又是不由自主的微笑,雖然他有過從前的經驗,知道這個女人既主動又大膽,還知道她有一些些瘋狂,
但是,他想笑,因為……再見到她,真的很好!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我丟掉?」
她的問話沒頭沒腦,除非聯想力夠,否則很少人能聽得懂她的話。
幸好,他不管是聯想力、組織力……各方面能力均屬高超,所以,他聽懂了。
「想。」他點頭。
「你在平安夜做了壞事,卻在聖誕節當天否認,所以聖誕老公公把我收回去,不給你這個壞孩子禮物。」
她說話,很認真,少了幾分瘋狂,多了幾分成熟美艷。
「那麼今年,聖誕老人願意給我禮物嗎?」
她笑笑,粉紅的唇色染上他雙眼。「聖誕老人寬大為懷、既往不咎,所以,我來了。」
「那麼……妳還想嫁給我嗎?」
神志不清!
他低聲詛咒自己,不過,無所謂,今年她太正經,正好由他來扮演瘋狂角色。
「你想娶我嗎?」她問。
「嗯,我害怕聖誕老人把禮物收回。」
「好吧,看來你已經學到教訓,那麼……」
她伸出右手,他握住,她伸出左手,他也握住,教人無從解釋的心動再次纏繞上他的心。想吻她,非常非常想。
「我帶來另一份禮物。」鬆開他,她掀開腳邊的粉紅色小籃子。「他生於二○○四年九月三十日,天秤座,
A型血液,我叫他小郜郜,才三個月就不安分,常想翻身……」
「妳、妳……」看著籃中嬰兒,他震驚得說不出話。
「你不相信他是你的孩子?」她瞠大眼睛望他。
怎能不承認?活脫脫是他的縮小模樣,誰賴得掉?只是,她居然帶了這個重大秘密離開……該死,他想罵人,
想親手毀去自己的斯文形象。
「我當然相信,只是妳……」他又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我對你夠認真吧?雖然你是個壞孩子,我還是四處去替你搜羅禮物。」
煜宸不說話了,反正太激動,什麼話出口都是紊亂不成章法,拉起她、提過籃子,他向前飛奔。
「你要去哪裡?」
她問,他沒答。
「下雪了,跑太快會有危險。」
他不甩她的警告。
「今天是平安夜,不適合做劇烈運動。」
才有鬼,去年的聖誕夜,他們就是運動劇烈才有新禮物。
就這樣一前一後,兩人狂奔,話題她說了好幾個,他都不回答,直到……答案矗在前方--一所純白色的大教堂。
終於終於,月老願意圓滿他們的愛情……
【全書完】
標籤:
瀏覽次數:
402
人氣指數:
602
累積鼓勵:
10
切換閱讀模式
回應
給他日記貼紙
給他愛的鼓勵
檢舉
檢舉原因
此為詐騙帳號
此為廣告帳號
此為援交帳號
他未滿18歲
此為不雅及騷擾留言帳號
其他
給本文愛的鼓勵:
最新愛的鼓勵
給本文貼紙:
得到的貼紙
得到的貼紙:
給本文貼紙
本日記尚未得到貼紙
愛不到你就毀了你的前三名星座
《前一篇
回她的日記本
後一篇》
分手要狠 - 吳雨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