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先去自動加班,把聖誕夜活動最後的一點籌備工作收尾,本來要帶我去看她們家待租房子的同事臨時叫她那有控制癖的男友牽了走,連帶原本想結伴去看電影少年PI的計畫都給打亂,本要我隨他們一同吃了飯後再計算,我輕淺的微笑回去:
『他搖控的是妳,不是我喔。』
一個人去逛了生活傢飾店。每次來到這種滿是杯碗盤盆巾毯被褥桌椅櫃櫥的地方,沒個半小時是走不出來的,想搬一棵小小的聖誕樹綴上清亮的聖誕燈,這樣一日將盡回到小小的窩時,起碼能有點虛擬的溫暖可慰寒。然後又轉道圖書館去泡到關門,在四樓舒服的沙發上硬是速速嚼完一大落書,書裡瞥見『一涉情關,便不足觀』八字,心頭湧上一陣難以盡訴的戚然…
最近很懶,心很懶,雜思層疊卻構不成一篇完整的脈絡,於是翻找舊日記原文照貼,反正往日的我那也是我,就是彼一時此一時的出入而已。今晚一趟全貼完,也許過了明天,日子裡就該開始記下新的扉頁了。
2011年 11月
想起前幾年因為工作感情家庭全體湊在一起混亂,在高雄的好姐姐看我千絲萬縷的糾結著,給了我一個換環境的提議,於是農曆年前,我就帶著一車的家當和一張南台灣行政街道圖,搬到了她在澄清湖旁的工作室,一待就是兩年整。不收房租,唯一交待就是將收著的畫作和裝置藝術得空撢撢就好,面湖的陽台空氣環境都不錯,差點沒把戶籍遷去說是這樣走路進澄清湖區都無須費用了。台灣版圖一過了濁水溪,總有些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異同,光氣候,趁年節來探我的媽一路從台中脫到高雄只剩件短T還直喊熱,便知南台灣的冬季是中北部的濕冷所難以想像的,往後總遇不到不放花生粉的肉粽,也嘗不到不帶一絲黃糖味的羹湯了,某些邊陲地段紅綠燈僅做參考使用,連攔路的警察杯杯也相對溫柔與草根起來。那兩年裡拼命學著做菜,人生地也沒太熟,假日只好吆喝同事上門做食客,或是專程到南灣海濱撿垃圾,再一併取道海生館,去跟兩隻被關在巨大而冰冷的水箱中的小白鯨聊天,把臉貼在玻璃缸前告訴牠們,我真的懂你們的無奈。
第一年工作在仁武,那年夏天暑假才開始就遇上卡玫基來犯,三四點雨水就從補習班的騎樓漫進來,大雨加上十五大潮,花了一個小時,我還是連方圓十里都離開不了,鄰居打來說澄清湖湖水滿至街道,附近淹勢怕有半個人高,要我能不回來就別回來了,學生家長幾度要領我突圍,但只要往鳥松方向的車陣都紛紛轉道,眼看時間越晚雨勢越大,整條通往回家必經之路的六線道馬路上已經塞滿了大大小小動彈不得的車陣,仁武大排吸納不了水量,連砂石車司機和軍方大貨卡都只敢望十年難得一見的洶湧水勢興嘆,天上好大的月好粗的雨,馬路立刻成了互通訊息的停車場,SNG的鏡頭八方穿梭,空氣裡盡是著急與觀望,我心裡直擔心著家裡頭靠於牆邊的畫作有無遭濺之虞,牽了機車一路有道繞道有溝跨溝的,甘冒著險非回去不可。終於在雨勢漸停大水徐退之際,勉強能涉水慢慢推行,一個同等狼狽的女孩與我錯身,彼此互相探詢各自來處的水退情況,在樣貌都幾乎瞧不清的黑暗裡,拜託我留意她適才一路行來被水漂走的皮包,我對她急切形容此包的色款語氣感到失笑,撿人,我當盡力,但撿包?
半小時,腳邊的水慢慢見乾,雨也終於止歇。試著發動已經浸泡半晚的可憐摩托車之前,先喃喃的跟剛做神仙不久的老爹來番喊話,感謝他佑我懂我不願負人之所託的心情,一陣悽慘的引擎喘噓聲後,神奇的居然能發動了。小心翼翼的往回慢騎,兩旁除路燈仍亮外早已一片漆黑,在一間已經拉下鐵門的711前,我撿了兩個來自助旅行的外籍背包客,他們套著黃色小雨衣全身濕透的正在找尋方位,人是很奇怪的,要換了天高氣爽的平日,這事兒有險我一定不幹,但天災當前,思忖未及半秒就請他們隨我回家,一個空房一晚借宿一趟熱水一餐熱食都不為難,巧就巧在我剛說完這話的當兒,傾倒的路樹下,我真的看見了那個女孩剛才急急要我代為留意的,那個被水漂走的紅色大包包!
到家,畫作全數無恙。翻出包裡的聯絡方式,三番兩轉找到本人,請她有空來拿回這個她心急如焚的愛包。兩個年輕的背包客,對我僅能變出來的陽春蛋包麵連連致謝並十分場面的稱讚不已,那一夜,在老爸的神靈護體下,少見的沒有翻去覆來、一晚心安理得的好眠。
2011年 10月
每回若有來上課的孩子這裡磕到那裡傷到,或是精神不濟喊著頭疼肚疼的,除非症狀明顯嚴重到需電告家長,否則多半都是給叫到她這兒來,所有老師都知道,她每天拎來上班的大包包裡跟百寶袋一樣,還有一個什麼都變得出來的透明藥箱:
「去去去!去找ada老師就對了!」
ok繃紅藥水,刮痧板青草膏,退熱貼涼眼罩,普拿疼止瀉藥,還有一些巧克力棒棒糖之類,連老師們清了兩聲喉嚨或捧著下腹喊經痛,澎大海和四物丸都能打那個像哆啦A夢百寶袋的小盒子裡給變出來。
她已經習慣被人期待擔任施予撫慰的角色。其實孩子有時只是偷懶,她抓過來用小護士在肚臍做勢搓兩搓,然後抱一抱哄一哄,講個笑話給根棒棒糖什麼的孩子就蹦回教室去了,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神奇。
撫慰者一角,在她的愛情歷程中似乎也沒停止過領銜主演。
二十八歲那年認識的男人,每回帶著酒氣負了傷,第一時間總是找上她,抱著她吐對著她咆哮怨氣,她得溫婉卻無言的陪著哄上一晚,偏偏最終男人還是捨不得一片森林,在沒有經過她任何同意的狀況下淺淺告知,他要放棄她這棵總是張開枝葉環抱照拂他的相思樹了。
後來她想,也許年輕的男人不識幸福的真諦,於是邂逅了另一個喪了妻的中年男子,只要孩子生病或他生病,即便她身在遠方,總是十萬火急的放下正事趕回,做些燉湯熬飯看診拿藥他們自己也可以完成的小事,男人會嘆著氣對她說如果少了她,蠟燭兩頭燒的他可能馱負不了,他替他早逝的亡妻謝謝她。可是某一天,男人突然蒸發,幾天之後用簡訊通知她,他帶著一家老小搬離住處了,感恩她的付出照顧,一樣,倏然離開也沒有問過她同不同意。
也許情誼不夠廣深,周圍又缺乏相關的人事可以幫忙審查風險吧她想。後來,她跟自己兄長往年的事業合夥人遇上了,男人未婚亦無家小,就算脾氣偶爾有絲火爆,或動不動就用情緒化的字眼賞她排頭吃,她總是要求自己要像溫熱的清水般,用暖暖柔情去稀釋那股非因她而起的戾氣,但終告無效,她試著用遠距離做間隔板,企圖以空間換取他的體悟,不久後當男人知道她正面臨父喪痛楚時誠心誠意的開口求了婚,等她返回欲明瞭狀況時,男人在昏暗的街燈下拿出一疊藥單藥袋,請求她日後再也不要理會於他,重度躁鬱的他不能確定自己為何有求婚念頭,當然,如果她能狠心斷了他聯絡,這玩笑似的索婚當下就必能確定不算了。
照舊,她只保有被告知權,卻同樣被剝奪了同意權。
小時候在夜裡,她覺得自己好像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裡,打扮入時身上有淡淡花露水香味的母親,讓她穿上同式同色的母女洋裝,牽著她到處去開心的玩了一整天,夜晚來到,母親溫柔的笑容裡帶著一種不捨又興奮的表情(這樣的表情要等到她成長識事後,她才找得出可堪形容的字眼),她怯生生的把窗簾揭開一角,歪著頭探出一隻含著淚的小眼睛,她見到一整天都溫柔慈愛的母親,上了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男人的車,手中還提了個小行李箱,她不記得彼時的母親是否有回頭一瞥了(也許是她逼迫自己不准記得,好用來強化日後她的蠻不在乎),闔上窗簾,一室黑暗裡留下幼小的她獨自囁嚅:
「媽媽怎麼沒有跟我說她要去哪裡呀.......」
可能,可能沒有人認為她的同意是重要的,或是她從來不會大聲去主張應該行使自己的同意權,最後,彷彿連老天爺都跟著這麼認為了。
老爹離開的那一天,她與往常一般上著課,手機不尋常的連連響起:
「快趕回來,不然......會來不及了.....」那頭是她的母親。
火速安排趕回,高鐵的月台上電話又響:
「不用太趕,回來.....就好。」
生平第一次明白,兩腳不真實的踏在雲端是什麼感覺,茫茫然的走到女廁最邊間,掩面無聲的號哭起來。
母親載她來到殯儀館,卻堅持只願意在停在老遠老遠的車裡等她,靈堂前腳一軟先跪了下去,她沒有意願追問為何她的兄弟沒有告知情況,上完香,禮儀公司的人來問是否需要開冰櫃瞻仰遺體,老爹熟睡的面容她一度看了許多年了....搖搖頭,理整好椅子上軟軟搭著那再熟悉不過的老爹衣物鞋帽,對著淺笑的遺照,折一朵往生蓮心裡就說上一段話,小心的不讓淚水濺濕蓮瓣,緊咬的下唇滲出血絲,僵硬抖動到最後牙齒幾乎要扳不離嘴唇....
後來,她的皮夾裡永遠有一張老爹淺笑的大頭照,不管她去到任何有山有水有花紅葉綠的地方,總不忘拿出照片用正面朝向那一片:「老爸,你看。」,那悟透看淡生死當著醫生的好姐姐有一回勸她:
「肉身從物質出脫成非物質,何處而不能往?妳要視之為雲煙,放下。」
她沒有不放下啊,老爹年歲已高,最後那段日子一定不輕鬆,同樣是不告而別,但她很篤定的告訴自己,這是離苦得樂的一別:「老爸,你過得開心,我就原諒你。」
最近的這一趟,男人又突然自卑自大自憐自艾的留下簡訊:「我再也不能拖累你,原諒我。」
「請你讓我看著你的眼睛,好好與我告別。」當一種習慣性的發生好似已成為必然,她幾乎要麻木的迸發不出任何稱得上是埋怨的情緒,只能再度按捺下不甘心,語氣平靜的去請託對方。
還是沒有得到。她只能猜想「好好的告別」這件事對執意要背離的一方或許是種扛不起也擔不了的重罪吧,但怎麼實際上的審方判方都是彼人,發監執行的,卻總是她?
「你願意與我好好的告別嗎?」後來再碰上任何人,她都習慣先這麼問。
2011年 9月
「在陌生的城市裡,每個人都不自覺地偽裝,卻同樣渴望被了解。」
晚歸,趁好姐姐還在台中,下班給她送中秋禮去了。剛巧她在跟姐夫越洋電話,驚訝她的日文溜得彷彿就是個日本女人,嬌柔的語氣十足小女人姿態,看她今日這麼幸福,著實為她打從心裡高興。聊到這幾年在熊本的鄉居生活,前幾年剛去因為語言隔閡,由於嫁進當地的大陸籍新娘多,她為了解釋自己是來自台灣就生了不少悶氣,加上姐夫的職業特殊,每天都要張羅許多來客的傳統吃食,她說,要不是姐夫疼他,依她早些年的脾氣,早買張機票溜回來了。
她問了我近況,然後把我的手閤在她兩掌之中,要我與她低頭一起祈禱,在她的喃喃中,幾年前隨她飛往日本伴嫁的種種感動,一瞬間全浮了上來......
簡單說一下她的故事。她原是藥劑師,跟丈夫一起開了好幾家連鎖藥局,本來一兒一女的倒也其樂融融,但十幾年的婚姻中,她一直覺得丈夫對她太冷漠,生活細節與價值觀也越來越格格不入,加之與婆婆小姑的關係緊張到她無法在丈夫那兒得到支持,在邁入第十五年的時候提出了離婚,夫家以她沒有具體必須離婚的事由,以孩子的監護權和所有財產均不得分配為條件,讓她一卡皮箱的就此離開。難以見到孩子的那幾年,她以工作來麻痺自己,也讓自己盡情去拾回那年輕時的藝術愛好,甚至還開了展,但其餘以外的生活卻是全然封閉的(她也刻意使自己封閉,不敢、也不覺得自己還能活出更好的人生),直到她認識了一個來自日本的新興宗教,有一天,一位派自日本的佈教所所長短期來臺,因為幾回總看她眉頭深鎖,在語言不通的情形下,還是幾次主動遣紙筆與漢字與她相談(後來姐夫說,她見到姐姐第一眼,就覺得她的形貌就是他畫中命定的日本女人,聽得多了,這種經驗我怎麼沒遇過呀?),說也奇怪,語言並不能阻擋兩顆相知的心,兩人很快成了深交摯友。偏偏,有回姐夫在她所暫居的會所內聊得晚了遭人撞見,在他們男女有別的嚴謹教規下,隔天就被喚回日本,對姐姐這一向律己甚嚴的性格而言更認定是瑕疵與羞辱,她拒絕接受姐夫再從日本捎來的任何書信與聯絡。一年半後某一天,她在自己店裡看到手拿一大捆書畫的姐夫,可以訴諸於文字的寫成漢字,無法表達的,全由一幅幅細膩的工筆畫代勞,姐姐看了一晚上,也掉了一晚上的淚,這心門一旦決定打開,就必須承受接踵而來的難題與阻礙。兩人一陣相處後決定成婚,別說是再婚,既為異國婚姻又必須接受姐夫身份背後的一切限制(這個宗教挺窮的,一個佈教所所長住的房子,其實就是佈道會所,而這位所長又是從未有過異性經驗的傳統日本男性,還別說兩方家人一聽到就搖頭的婚後問題),總之,兩個人一一去解釋,去克服,去昭示彼此非婚非嫁的決心,兩年後,在某個颱風來臨前的清晨,我陪著姐姐家人一行,在飛機班班delay、航空公司櫃檯前擠滿了抗議的人群、和姐夫早已在大阪等著迎接我們的心急下,等候了一整天,飛機終於還是滯在香港出不來,一番折騰交涉後,當場看到一個完全不同於以往嬌弱印象的姐姐,衝到辦公室以高亢但堅持的態度,幫大家爭取到住宿與餐食的補償及明日航班的確定,記得當時,我還跟一旁臉色鐵青的地勤人員開玩笑說:
「你們現在知道,惹毛一個結不成婚的台灣新娘有多可怕了吧?」
婚禮上的她,整場穿著傳統的白無垢(白色和服)跪坐在會所裡的大廳褟褟米上,低頭無語但一臉幸福,我因為受不了日式宗教婚禮的繁文縟節(也因為怕跪久了起不來),整場負責側錄所有細節畫面,畫面裡看得出兩方家人心裡的悸動,但卻一直有禮有守的矜持著,直到禮成後的親友信徒們用三弦琴唱起了熱鬧的日本歌謠,但自始自終,姐姐仍是紅唇緊抿、一抹自此將是他鄉人婦的恬靜微笑......
在福岡機場的出境大廳,我激動的主動去抱了姐夫,用簡單的英文跟他說,希望他能做姐姐那隻帶她飛向幸福的青鳥,永遠的守候她,反倒是姐姐,回抱的有幾分拘謹,我當時想,也許她已經開始做好心理準備,這日後不同於台灣生活的一切一切了.....
「呵呵,這些妳都記得喔,唉唷,那時候我是想你們要回去了,就剩我真要留下來,如果我太激動你們會怎麼想呢?」
我想起最近看的一本小說與電影:《刺蝟的優雅》,裡頭一句話:「在陌生的城市裡,每個人都不自覺地偽裝,卻同樣渴望被了解。」,對比姐姐的故事,如果在交錯的城市軸線上,我們有幸能在某時某點遇上某人,與他(她)交換彼此過去與現在生命裡的秉性樣貌與心靈軌跡,我們會不會選擇不去偽裝來給予自己安全的包覆感、而敞開心門勇敢的做隻尋找幸福的青鳥呢?
我期許自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