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是群居動物，群聚的好處遠勝於特立獨行，只要觀察原野中的一隻猴子和一大群猴子，就能明白群聚如何有利於生存。

因為有利於生存，很自然演化出恐懼孤獨的心理機制，這種恐懼感會促使個體儘可能向群體靠攏，以增加生存的機率。

一旦形成某種心理「機制」，思考便派不上用場了。一隻猴子並不是因為考量到周遭環境或食物等問題，才決定奔向一大群猴子；他完全不需要思考這麼做的得失利弊，本能就會驅使他這麼做。

就像中元節到了要燒紙錢，從來就不是「思考後」的決定。

燒紙錢的意義何在？這意義是否成立、合理？燒紙錢的好處與不燒紙錢的壞處？它的影響為何？不必思考這些問題，本能促使你去燒紙錢。

因為大家都這麼做。

我們的基因牢牢地寫下這條公式：「盲目地聚集從事錯誤行為，也比自己孤獨走在正確的路上獲益更多。」

這也能解釋為何大家都很喜歡「開會」。

如果你問一個經常開會的主管，問他為甚麼這麼喜歡開會，他會告訴你一大堆開會的好處。別信他的，都是扯淡───他開會前從沒考慮過理由，那些理由是在你問了之後才想到的。

不必懷疑，許多想當然耳的「說法」可以在瞬間形成，完全可以在聽到問題後的一秒鐘內浮上腦海，然後在下一秒說出口，以至於讓人以為那是原本就存在的動機或理由。例如開會可以集思廣益啊、可以增進相互理解啊、避免決策錯誤啊、優化工作流程啊、聯絡感情啊………之類的，是不是都很想當然耳？

事實上，他們開會完全是本能反應。

比方說，專案執行了一段時間，專案主持人開始不安，心裡面有一朵烏雲漸漸擴增，但他不知道這朵烏雲的背後是甚麼───如果他知道，他會立刻想辦法解決問題。這時，開會吧！

把專案成員全都叫進會議室，一個一個輪流報告自己的工作進度、遭遇的困難、研商解決途徑、評估未來的展望、秀出一張張投影片與大量的數據、圖表、曲線去描述專案的各個面向，最後做成結論。

當主持人走出會議室時，他的烏雲消失了，他的不安解除了，帶著小確幸的心情迎向另一個工作天。

大多數會議的唯一作用都只是心理治療；或者說，開爽的，完全與工作無關。

你也許會說，心理爽快對工作效能也有幫助吧？答案是，你完全可以採用更簡單更不浪費大家時間的方式讓自己爽，例如與太太或情人享受一場美妙的性愛、或一大杯生啤酒、讀一本好書。悲哀的是，有些需求似乎只能用開會來滿足。

我認識一個業務主管，他總要在會議中以「自我介紹」的方式要求下屬，例如：「如果是我來處理的話，我會親自登門拜訪那位客戶，深切地瞭解他的需求，並且將心比心去解決他的疑惑。只要用心，客戶一定會感覺到。我以前在第一線跑業務的時候都是這樣做的，所以才取得如此亮麗的成績。你去一樓大廳看看牆上的獎牌，我當時創下的銷售紀錄至今還沒人打破。為甚麼我可以而你們不行？因為我懂得貼近客戶啊！你們一定要像我一樣，努力去溝通消除與客戶之間的鴻溝………」

會後，我問他為甚麼每次都要這樣「自我介紹」一番？他說當主管必須「以身作則」。我又問為甚麼要以身作則？他說主管以身作則，部屬才有學習的榜樣，才會心服口服，在主管的領導下努力達成目標。我又問，那這個月目標達成了嗎？他說沒有。

這人顯然完全沒注意到其中的矛盾。以身作則才能促使部屬達成目標；因為每個月都沒達成目標，所以他在每次會議中「以身作則」。就像「妻管嚴」的丈夫依然外遇不斷，已經足以說明「妻管嚴」不具備有效性；但外遇愈多，太太卻管得愈嚴。

當然妻管嚴與開會不同，那是另一種心理機制，開會主要還是為了取暖與增加精神安定性。但無論哪種心理機制，都是出於本能反應，不是思考的結果。就像那位喜歡以身作則的主管，在他還沒弄清楚「以身作則」與「業績」之間的有效性關聯之前，炫耀的自我滿足慾望已經促使他發出開會通知。

人類從七百萬年前與黑猩猩分家，似乎進步了不少，但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即便我們已經擁有核子武器、能計算五萬光年外的恆星質量、能發明愛滋病特效藥、在雪梨歌劇院聆聽最高格調的音樂……我們仍然忘不了在非洲大陸上必須聚在一起才不會被獅子吃掉的那段苦日子。

顯然的，我們在給孩子評量的「五育」分數中，「群育」仍占其一，而且要求五育並重。

例如一場球賽，技能好的「體育」分數高；幫助隊友、犧牲自己成全他人、讓別人表現的寬容───那是「德育」；互相協調分工合作以取得勝利，那是「智育」的表現；講究禮儀、格調、姿態、運動精神、勝不嬌敗不餒，則是「美育」的功能。還有甚麼是四育無法涵蓋而必須單獨以「群育」的角度加以評量呢？只有一個，就是這孩子喜不喜歡參加這場球賽。

換言之，他夠不夠「合群」───我們依然害怕獅子。

其實群育分數是最好拿的，只要順從本能就行了。你心中有「那群人好蠢」的想法，同時也有「我好寂寞」的感覺；壓抑後者能增進人類獨有的智能，壓抑前者能增進群居動物共有的本能。我們的教育提倡壓抑前者。

每到中元節，我就深刻且悲哀地體會到人與牲畜相去不遠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