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下好多了。那幾天，我出離憤怒，馬英九也出離憤怒。

我的修為低淺，活了四十年依然無法忍受醜陋的台灣人；但一個當總統的人修為該比我高一些吧？怎麼也這樣沒耐性？如果說這件事馬英九有甚麼錯，就是錯在修為不夠。

我理解馬英九的憤怒，並且這種憤怒只有極少人能理解。

大多數人不理解，為甚麼一個慈眉善目結交廣泛、「修為」很高的政壇大老立法院長，馬英九非開除他黨籍不可？還開記者會公然羞辱他？

不理解。即使記者會已經公然告訴你為甚麼，你還是不理解。

人類很難忍受不理解，對於不理解的事一定要找個理由來把它說圓了、說通了，晚上才睡得著覺。如果怎樣都找不著理由，就自己編一個聽起來順耳的。

為甚麼天上打雷？不懂，怎樣都不懂，好難受───編個雷公電母的故事，聽起來多麼順，多麼有道理。

為甚麼我會這麼倒楣？別人都沒我這樣倒楣，怎麼想都想不通───原來是上輩子造孽，報應在這輩子。好吧，這理由聽得下去。

大凡蠢人在意的不是「事實」，而是「理由」；蠢人在意的理由，不是有事實根據的理由，而是說得頭頭是道的好故事。

例如有個左派激進主義狂人，埋伏在總統座車經過的附近大樓，然後以來福槍狙殺總統。這狂人被逮後還來不及審判，又被另一個激進分子在公開場合槍殺。經過最高法院的調查，認定刺殺總統的只有一人，背後也沒有組織或他人唆使。故事結束，The end。

如果上述情節是電影的話，肯定是爛片。電影不是這樣演的！要有陰謀啊！不但要有陰謀，還要揭發陰謀；要危機重重、要懸疑跌宕、要迂迴叵測、要柳暗花明，最後才水落石出。這樣觀眾才會大呼過癮。

但這不是電影。「事實」是，華倫委員會的調查結果就是這樣單純，你卻不信。難道你比華倫委員會看過更多資料，做過更多調查？不，你只需要眉頭一皺，就知道真相沒這麼單純。你的直覺比人家大法官整整一年的調查，得到更多資訊，更可信。

有人說現實「往往」比電影更精彩，這是錯的。現實只是「有可能」、「有時候」比電影精彩，絕大多數的事實都很枯燥乏味，否則大家都看紀錄片就好了，何必努力編故事、寫劇本？但蠢人卻總是把電影當作事實，看現實事件像在看電影。片商深知觀眾的愚蠢，因此喜歡在片頭加上一行字：「Based on a true event.」

王金平接受柯建銘的請託，於是幫他向法務部長、高檢署檢察長關說，命令承辦檢察官不上訴導致柯建銘無罪確定，有監聽紀錄、諸多證人口供、鐵證如山。然而，愚蠢的台灣人認為這個理由不足以解釋「開除黨籍」，就好像「機率」不足以解釋「歹運」、奧斯華一人不足以刺殺甘迺迪，非要有個聽起來更漂亮的故事才行。

「政治鬥爭」？這故事聽起來順耳多了。一個政客惡整另一個政客，這才是好故事。政客整人根本就是天經地義的嘛！就好像胖子必然貪吃一樣的天經地義，還需要甚麼證據？需要甚麼事實根據？不必，聽起來是個好故事就行了。

你說這故事還不夠漂亮，政客也不會毫無理由惡整另一個政客，所以呢，一定要把這故事再說透些。例如，王金平與幾個重量級政客，密謀聯手逼宮，沒想到馬英九事先聞到了味兒，於是殺雞儆猴，虐殺王金平用來嚇唬郝立強。

這故事多麼生動活潑！多麼頭頭是道、言之成理。事實根據在哪？不重要。

現實與電影最大的不同，在於電影總有「內心戲」，告訴觀眾他在想甚麼，讓觀眾清楚行為的動機。要是拍電視劇就更方便了，直接讓角色「說」出心裡話，或者用旁白說出來。為何如此？因為觀眾重視動機遠超過行為。

「馬英九心想，不幹掉王金平我的政治前途就不安穩，該怎麼做才好呢？這時檢察總長來匯報一個驚人內幕，馬英九見機不可失………」

可惜，現實生活裡沒有「旁白」這種裝置，你只能從行為去合理推測別人的動機───或者「不合理」的推測動機───自己給他加上旁白。

從你加上甚麼旁白，就能看出你是哪種人，你的價值觀如何。醜陋的台灣人不理解馬英九的憤怒（動機），因為他們不是同一種人。

關說、干涉司法獨立，是鐵證如山的事實，但台灣人顯然不覺得嚴重。就算是真的又怎樣？動機！給我動機！看行為有甚麼趣味。「馬英九根本就是借題發揮嘛！王金平只不過朋友遇難出手相救罷了，又沒拿到好處，純粹是友情贊助，出發點是好的。所謂法律不外乎人情，不但不該苛責他，反而要讚他是有情有義的熱血漢子！況且王柯分屬不同黨籍，更加突顯王院長的胸襟開闊，不以黨派為隔閡………」

台灣人似乎重感情，不，是只重感情───把人情放在頭頂、法治踩在腳下。一個院長干涉司法獨立是可以被原諒的，違法佔用國有地也是可原諒的；但依法拆除違建不可原諒，開除不肖黨員的黨主席更是不可原諒。

那幾天，整個鬼島上瀰漫的主旋律是「馬英九政治追殺王金平、激發全民同情心」，半則新聞就能讓我寒毛直豎；連續看一個鐘頭，心中都忍不住吶喊：「院長加油！」

但是，院長，你到底幹了甚麼？你這種爛貨不該被開除嗎？

試著把旁白暫時關掉，你看到了甚麼「事實」？

時間：102年6月28日

王金平：喂，要找你都沒人。

柯建銘：我靜音啦，我下午有開了。

王：這樣啦，那個「阿煌」（高檢署檢察長陳守煌）有打電話來了。

柯：怎樣？

王：他是跟我說那個女孩姓林，林秀濤，他說他是勇伯啊（法務部長曾勇夫）的人啦。

柯：喔！勇伯啊的人喔！

王：所以他叫我跟勇伯啊說。

柯：（不清楚）

王：沒啦，我已經跟勇伯說完了。

柯：他怎麼說？

王：他說好啦，他會盡力，他會弄。

柯：勇伯要處理沒？

王：勇伯要處理。

柯：沒問題吧？

王：不知道，就讓他處理。他就說 他要處理啊。

柯：好好好。謝謝。

王：就讓你知道一下，今天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你電話都沒有聽哩。

柯：我轉靜音忘記了。

王：我以為你在賺錢哩，好啦，今天沒，好啦，知道了吼。

柯：好啦，謝謝。

時間：102年6月29日

柯：喂。

王：（年輕男子聲音，不清楚）

柯：喂。

王：（不清楚，疑似叫柯外號某某）

柯：對。剛離開，要先走了。你先走了喔？

王：你有來嗎？你有來這裡嗎？

柯：我剛離開，你在那裡？

王：我離開後，要另外休息。我跟你說，剛才那個人在那邊你有看到嗎？

柯：啥？

王：伯啊，就勇伯啦！那一個伯仔那一個。

柯：你說那一個？

王：勇伯啊。勇伯啊。

柯：我沒遇到，我剛離開。

王：他跟我說ok了。

柯：好好。謝謝。

王：好好。

對不對？沒甚麼嘛！大家都是好朋友，只不過關照朋友一下犯得著開除黨籍嗎？

也許立委們平常為了法案彼此拜託來拜託去是家常便飯，但這裡有三個人：曾勇夫、陳守煌、林秀濤，一個法務部長兩個司法官，這些人在大院長的心目中竟然也成了可拜託可商量的貨色，是「勇伯的人」、可以「處理」、可以「弄一弄」。

古代沒有司法獨立的觀念，一個人在審判中是否定罪不是審判官說了算，審判官的上司、上司的上司、沾親帶舊的關係、人情世故的羈絆，只要實力夠，被告反過來審法官都是可能的。

但這個世界終究邁入了現代化，通過千千萬萬人多少代的努力，建立起現代的民主法治，把司法獨立寫進憲法裡，以成就文明的基石。這基石看上去很偉大，其實一通電話就能讓它出現裂縫。

「一個文明國家絕不能允許政客將手伸進司法，對於政治干預司法的容忍度，是零。」這是憲法的吶喊，聽得到嗎？

而關鍵字是「文明」。

悲哀的是，台灣不是文明國家，這塊土地上至今依然橫行著人情政治、家族政治、情理司法、感官司法。醜陋的台灣人慣於玩弄政治、強姦司法，只要情節需要，他們可以隨意將司法說成任何人的打手，並且樂於雇用這樣的打手。

如果台灣人不能容忍所謂「馬英九用司法力量迫害陳水扁」，為何可以容忍「王金平用司法力量營救柯建銘」？我們從這兩個似乎矛盾的主題中，看出甚麼不矛盾的旋律呢？

十分清晰的，一致的邏輯是───台灣人反對的其實不是「政治力干預司法」，從來就不是，而是你干預司法的「目的」或「動機」是甚麼？如果用來迫害陳水扁，那真可惡；用來營救柯建銘，OK的啦！如果馬英九命令法官重判洪仲丘案的被告，那更是皇上英明哪！所以你家違建被拆，請向總統陳情；如果農地被不當徵收，去凱道抗議；家有幼女被癡漢非禮，恐龍法官居然判無罪，當然要蛋洗馬英九───幹嘛蛋洗馬英九？案子是法官判的，馬有甚麼錯？錯在身為總統居然沒有干預司法、指揮法官辦案啊！

你自己不干預司法已經王八蛋了，你還不讓別人干預司法；王金平干預司法你還開除他，這不是更王八蛋嗎？因此，不罵你罵誰。

那幾天，我出離憤怒，馬英九也出離憤怒；除了憤怒，他可能更多的是驚訝。

或許他以為揭發關說事件全民會跟他一起憤怒，說不定輿論還會大罵特偵組「怎麼可以用查無貪污實證給王金平結案」；他以為斷然開除王金平，能得到人民「公正無私」的掌聲（相較於民進黨對柯建銘毫無懲處），以為人民能感受到總統捍衛司法獨立的決心………

然而………可惜………結果………沒想到………………

這是我配上的旁白，不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