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批評我「堅持己見」，我認為這批評很正確。正確歸正確，但可以更深入些。

所謂「堅持己見」，是說一個人「凡事」堅持己見，還是「有些事」堅持己見？如果是有些事堅持己見，又是「哪些事」堅持己見？

我想，這世上真能做到凡事堅持己見或凡事都不堅持己見的人，應該少之又少吧？我唯一能想到的情形是，這人對於絕大多數的事都沒意見，所以根本沒有「己見」可言，凡事隨波逐流人云亦云；既然沒有己見自然說不上「堅持己見」囉。

但總有一兩件事他有了己見（例如火災時他有了「逃跑」的己見），於是他堅持這鮮少的幾個己見，絕不妥協（妥協就沒命了）；既然己見非常少，那麼做到百分之百的「堅持己見」也是可能的。

大多數人都不會這樣。我們看到事實，遇上情況，心中就油然產生了各種意見。「我認為應該這樣，我感覺那樣比較好，我喜歡這個討厭那個……」各式各樣大大小小的意見充斥在生活中，只是大部分都放在心裡沒說出口。

沒說出口、沒有矛盾衝突、沒有必須選擇做決定、沒有將意見化為行動的必要，自然也就沒有「堅持己見」的問題了。

大家都是這樣，我也是。例如「提拉米蘇是否搭配卡布奇諾」我也有意見，但完全沒有堅持己見的必要，也許換一家餐廳意見就改了。

誰都有自己認為的小事，也都有必須堅持己見的大事。也許提拉米蘇對我來說是小事，而對某個西點達人來說這可是攸關生死的大事呢。

再仔細想想，堅持己見的「堅持」，又是怎樣的堅持呢？是在有理有據的前提下堅持、還是無理無據照樣堅持不誤？是自己的心意絕不動搖、還是口頭上也絕不讓步？甚至努力說服別人聽從自己的意見？不但要求別人在行動上符合自己的指揮，更進一步要求對方改變內心想法？

堅持兩個字，程度上是可以差很多的。我不是很確定說我堅持己見的人，認為我堅持到哪個程度。也許，我沒被他說服就是一種堅持吧？

既然每個人多少都會堅持一些己見，那麼我們就可以從一個人的堅持與不堅持，看見這人的內在傾向。例如他的價值觀。

據我觀察，大多數人的「堅持光譜」，會與「攸關個人利害」的光譜正相關。換句話說，愈攸關自身利害，愈堅持。對於自己信用卡利息是否多繳200元的堅持，遠超過「聯合國該不該派遣維和部隊前往敘利亞參戰」。事情的嚴重性絕不是客觀的，完全取決於是否攸關自身利害。五十萬光年外一顆恆星爆炸干我P事？但我必須堅持自己的手機不能爆炸。

假如管委會的主委抱一堆資料上門，說大樓要做水管更新，請住戶們表決。你願意花多少時間研究那堆資料，來決定是否贊成？你考慮的是今後的用水問題、水壓夠不夠、水質好不好、施工期間會不會太長、工程費用與各戶分攤比例合不合理、自己的財務規劃與預算、施工廠商的信譽、主委有沒有中飽私囊、住戶關係……甚至研究新水管用啥材質、管路系統的配置圖、是否符合相關法規………功課做到這個地步，你大概想競選里長了。

你不想選里長，但你也不會完全不看資料就憑感覺投票吧？至少，你一定會關心費用分擔，還有需不需要挖我家牆壁或停水多久，是吧？你對於這件事不會抱持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與信念，你考慮的點與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或哲學大師幾乎完全一樣───大師每天也得用自來水嘛！

但如果是核四存廢的公投，你又會花多少時間研究資料呢？會不會比自家大樓水管花更多時間心力？這兩件事你可能都有己見，哪個你比較堅持？

這裡就出現一個有趣的問題了。你的「攸關自身利害」光譜，與你的「投注時間心力」的光譜，是否正相關呢？

看上去應該是正相關吧？愈是與自身「利害」交關的事，愈願意付出更多時間心力，而且愈「堅持」。照理講，這三者應該具備正相關。然而，實際上似乎不是這樣。

有時候，與自身利益毫不相干的事物，我們願意花費更多心力去關注，但不太堅持；有時候，我們對一些根本沒花多少時間去研究的事物，卻堅持到底，無論它是否攸關自身利害。

因為有個變數會進來攪和，這變數就是「價值觀」。例如幾百公里外死了一個人或者拆了一棟房子，完全與你的自身利害不相干，但與你的價值觀激烈衝突，於是你關注、你堅持。同樣是幾百公里外死了個人，這人是因為抗議政府強拆民房而自殘，還是回教徒奉真主指示殺死猶太人，你的關注天差地遠，也因為二者對你的價值觀的干擾差別很大，雖然你嘴巴上嚷嚷著生命等價。

此外，「投注多少時間與心力」的決定，也不完全以攸關自身利害為斷，你還會考慮「投資報酬率」。即使是攸關生死的大事，如果投報率太低，正常人也不願意花力氣去白費工夫的。

假如你那棟大樓只有十戶人家，你很有機會在住戶會議上左右別人的決定，進而影響水管工程的發包。即使花費一個星期去鑽研，每天晚上窩在書房不理太太，假日還上圖書館查資料，你也會覺得這樣的投入很有價值。

許多一天到晚嚷嚷廢核的人，平均一天花不到五分鐘學習核能知識；許多嚷嚷司法不公的人，從沒認真讀過一本法律書。因為投報率太低了───即使花費偌大心力去鑽研去學習，渺小的個人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即使上街頭搖旗吶喊，也只不過是幾萬根搖旗吶喊中的一根，就像幾萬根毛中的一根毛似的。

幾萬根毛加起來叫作波斯地毯，一根毛始終就只是一根毛；一張波斯地毯可以賣到二十萬，一根毛兩毛錢都沒人買。既然對結果沒甚麼影響力，就別浪費力氣了吧。

這就是為何二十萬人上街頭，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知道自己在幹甚麼。太多人堅持著與自身利害無關又不肯花時間研究的事。

假如有一天你得了癌症，願不願意花時間讀幾本醫學書呢？你也許讀也許不讀，但你對於「應該開刀切除或者接受化療」這個問題會不會堅持己見？通常是不會的，你十分願意接受醫生的決定，除非你活膩了。

因為你很清楚，即使自己讀上幾十本醫學書，你的判斷也不會比醫生更加正確，所以即便攸關生死，你也不會堅持。不，正因為攸關生死你才不敢太過鐵齒吧。

至於那些不怎麼攸關自身利害的事，如果真的是價值觀上的堅持，還能說明這人具有理想性格、有追求；但許多人的堅持己見說穿了只是堅持「起毛子」罷了───對起毛歹的事用力反對，對起毛子爽的事挺到底；貌似有甚麼意識形態，其實只是起毛子型態；與其說是基於理念、信仰、正義、良知，不如坦白點───不就是燈光好氣氛佳、膾炙人口熱血沸騰、販賣廉價的感動嗎？

奉勸諸君，如果你是買個小折都要比價三個月、忍得住購物欲硬撐到百貨公司周年慶、甚至會去算大薯與小薯差幾條的人物，千萬別去關心甚麼伏冒協議，更不需要對大補徵收藥房老闆之類的丸子堅持啥己見，那些物件距離你太遙遠了。

如果你不是───那麼，請你多關心自身利益吧！你家水龍頭鎖不緊都多久了，還有閒工夫管別人雨天晾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