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走進那公園，是五月中旬。那天我翹課。

翹課是因為天氣太熱。冷氣機能冷卻身體的燥熱，卻緩解不了我心頭的燥熱。二十歲的女生是很容易燥熱的。

那時出了校門，並沒有特別想上哪兒，只是沿著後門的堤防邊，走在堤上。河面微風吹來清涼，雖然它吹不走惆悵。

沿著堤一直走，有道過河的橋，橋的另一頭是沿河排成一列的住家大樓。

我以前從沒走過這橋，那天不知為何過橋了。

興許也是因為燥熱吧？

住家大樓與河堤之間，夾著一條簡單的小公園。步道兩側滿是林蔭，有張長椅在那兒。我坐下歇歇腿。

不遠處有個小學生，一個人在樹下玩著只有小學生才懂的遊戲，沒見著大人。我打開背包，繼續讀到一半的小說。

河風輕輕在樹蔭間穿梭，漸漸緩解了燥熱，我也漸漸融入書裡的情節。

揚起風帆吧！航向巨人的王國！

親愛的舵手轉頭望我，眼神散發熾熱的愛；他的面容好熟悉，就好像…………

「喂！翹課跑來這種地方睡覺，妳也太不講究了。」

驚醒時，妙麗站在面前，小說跌落腳下。

「噯唷，睡著了………」我迅速檢查衣裙，檢查嘴邊有沒有口水。

「來不及了，我已經拍下一百張照片。妳怎麼沒跟黑松他們去吃下午茶？」

「怎麼他們也翹了嗎？」

「都跑光了，我走的時候教室裡只剩三隻小豬。」

「好過份喔。老師一定很傷心。」

拾起地上的小說，撢撢灰塵，收進包包。

「妳沒資格說這種話吧？」妙麗一屁股坐在旁邊，目光飄移不定。

「也是。那妳怎麼也沒去吃下午茶？黑松不讓妳跟嗎？」

「不讓我跟？他腦袋瓜子貼地，跪著抱大腿求我去。」

「哈哈，那妳還不成全他？」

「我對馬卡龍過敏。」

「沒聽過。」

趁四下無閒人，我用力伸個懶腰。

「小睡一下真爽快！」

「我說妳也太大膽了吧，敢跑來這種地方睡覺。」妙麗持續張望著，好像小偷似的。

「這地方不錯啊───妳到底在瞧啥呀？」

「原來妳不知道。唉，有時無知也是種幸福………」

「幸福個頭，快說！少賣關子。」

「不覺得奇怪嗎？大白天的，公園裡一個鬼影也沒有。」

「妳、我，還有那個小鬼。」

玩遊戲的小孩停下了遊戲，朝我們發呆。

「好，三個，不奇怪嗎？」

「很奇怪嗎？」

「別插嘴，聽我說。因為哪，這公園裡有項土特產───白目婆婆。」

「白目啊……怎麼寫？」

「白目的白，白目的目。」

「白目婆婆………跟黑眼豆豆有關嗎？」

「無關。妳要不要聽啊？」

「聽。」

「乖孩子。話說每到傍晚時分，夕陽西下，餘暉在河面鋪下一張紅毯；晚霞徐風，那遺落歸途的鳥兒吟唱悲涼的歌，卻不是我的歌………」

「說重點。」

「重點來了，每到傍晚公園裡會出現一個老婆婆。彎腰駝背，相當嚴重的彎腰駝背，像隻煮熟的蝦子。」

「紅色的嗎？」

「深灰色，大概，打扮很像古代人穿的，腰間還裹一圈布那樣。」

「和服？」

「重點是那婆婆很髒，一頭散亂的、灰白的頭髮，一百年都沒洗過。」

「一個髒婆婆，又怎樣？」

「她不是彎腰駝背嗎，所以妳看不見她的臉。她會走來妳面前，跟妳說話。」

「原來是乞丐婆子。」

「不是啦！她要請妳幫她看眼睛。」

「看眼睛？像眼科那樣？」

「對！但妳絕不能答應，更不能瞧她。妳必須看著天空，趕快跑！」

我試著抬眼望青天，但樹葉們阻擋了視線。

「看不見天怎麼辦？」

「總之往上看就對了，千萬不能跟她對上眼。」

「對上了如何？」

「會死，會被白目婆婆當場吃掉。」

不知何時那小孩丟下玩具，來到我們旁邊，一副有話要說的模樣。

「你有意見嗎？小鬼。」

「白目婆婆很恐怖，我朋友也被吃掉了！」小孩緊握著小拳頭，正經極了。

妙麗擺出得意的姿勢：「哪，沒瞎說唄，這可是有證人的。」她轉過去對著那孩子，兩人同時用力點頭。

「為甚麼對上眼就吃掉？不對上眼就吃不了嗎？好奇怪的傳說。」

「因為跟她對上眼的人會動彈不得，杵在那兒乖乖被吃。妳想嘛，有人要吃妳還不跟他拼命？所以得先用魔眼將人拘住。」

「嗯，說得通。那『白目』又是咋回事呢？」

「我知道我知道………」蹲在地上的孩子用力舉手。他以為這是搶答遊戲嗎？

「因為，那個婆婆沒有眼睛，兩隻眼都沒有，全部白白的唷！」

小孩用雙手的食指和拇指撐開自己眼皮，還咧著嘴露出兩排小牙牙。我笑了。

「所以臉上是白板一張嗎？有沒有別的器官？」

小孩似乎聽不懂「器官」是甚麼。妙麗說：

「不是啦，笨小孩。是沒有眼珠，只有眼白，整個眼眶子裡一片混濁的乳白色，連血絲都沒有。所以名之曰白目婆婆。」

「對對對！揍是介樣！我朋友一看見大白目，就被吃喽，我媽咪也知道。」小孩用力點頭。

「你們倆一搭一唱還挺生動的嘛！」

「這麼說妳不信囉？」

「也不是不信啦。不過呢，照二位的說法，凡是見過白目的倒楣孩子都被吃了………有沒有人脫逃呢？」

「無一倖免，恐怖就恐怖在這兒！」

「那吃人有木有吐骨頭？有木有？」

「木有，毛都不剩一條。」

「既然這樣，怎麼知道是白目婆婆幹的？」

「傳說嘛！大家都知道啊！就妳一個沒聽過。」

「傳說也有起頭說的。既然見過的全給吃了，根本沒人知道才對。」

小孩大力主張：「我知道啊！我媽咪也知道！」

妙麗好像支援那孩子似的強調：

「話可不能這麼講，要是沒人知道就不會有傳說了，對不？妳學長班上不是有人失蹤嗎？去年冬天，聽說也是一個人跑來這公園，給白目婆婆吃掉了。還有啊，C班的盤盤就住在旁邊社區，她們社區早就貼告示了，禁止住民來這兒玩耍，所以根本沒人會來………咦？小鬼你是哪兒來的？」

小孩指著河的方向。

「原來是隻河童。傍晚了，咱們還是抓緊時間溜吧！萬一遇上白目………」

我也想走了。倒不是相信妙麗的怪談，只是這公園林蔭滿布，連盞路燈都沒有。

「小鬼你也趕快回家吧！你媽到處找你呢！」

小孩繼續玩他奇怪的遊戲。

「你不怕白目婆婆？」我說。

「我不怕！我用這個戳瞎她！」

只見他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根塑膠棒，上面還黏了隻死蟲。

後來，我再也沒來這公園，直到那天。

那是一個美好的日子。挺冷的天，我和他都穿著厚厚的冬衣，戴著手套，兩人共圍一條圍巾。

我們沿著河堤散步，他一直摟著我。

過了橋才想起那小公園。

他是我學長，從大一開始就很照顧我，不知不覺在一起了。特別喜歡被他這樣摟著。

天色漸暗，河邊風漸漸緊了，他也摟得我更緊。

然後我們走進了小公園。

沒有路燈的小公園，仿佛被周圍的樹叢團團包圍，遠處傳來不知名的鳥啼聲。我倆並肩坐在長條椅上，他第一句話是───

「我可以吻妳嗎？」

這句話已經等很久了，從夏天等到冬天，等得我人都長大了。

「學長………」

他轉過來，我羞得低下頭不敢面對他；他雙手捧起我的臉，我閉上了眼。

他的呼吸有點急，不會比我還緊張吧？

正想說點甚麼，他的吻突然來襲。

那一刻，我幸福得快要融化。

但是下一刻就不對勁了。

他的舌頭好像活物似的，一個勁往我嘴裡鑽；彷彿消防員衝進火場，急著撬開我的牙關；終於進入，就忙著在口腔裡四下攪拌。

我想縮身，他卻整個人壓上來，將我壓倒在長椅上。

「別動………嘴巴開一點………」

正打算推開他，卻感覺他的手迅速解開我大衣扣子。我急了，拉他的手，但沒用。等我重新想推他的時候，手已經鑽進去摸胸部了。

我使勁撇過頭，終於掙脫他的狂吻，大喊：

「學長你在幹甚麼！這裡不能摸啦！」

他被我嚇了一跳，好像彈簧似的跳起來，我也順勢起身。

「對不起………」

這人，真是的，哪有人這麼硬來。忽然間，旁邊有人搭話。

「不可以亂摸唷！」

是個老婆婆的聲音。

猛然想起妙麗說的怪談，那是夏天的事。

髒兮兮，彎腰駝背。沒錯！彎腰駝背的老婆婆，看不見她的臉，只見一頭灰白亂髮，身上裹著粗布長衣，顫顫巍巍的。

一陣寒慄打腳底竄升，直達背脊。周圍的冷空氣彷彿凝結了，寂靜得聽見自己的呼吸聲。

「小夥子，不要亂摸女生。」

老婆婆沉重的腳步向我們接近，我轉過身不敢再瞧她。腳步聲到了學長面前，停住。

「這裡，那裡，都不能摸唷！」

說三遍了，學長開始不耐煩。

「不干妳事啊，這位阿婆。」

老婆婆發出嘖嘖聲，嘴裡不知嘟囔甚麼。

「我說，這位阿婆妳！」學長揚起了聲調對婆婆喊：「我們倆約會關妳啥事兒啊！走遠點，別湊這瞎熱鬧！」

他一米八的身高，叉腰站在地上，那縮成一團的婆婆好像犰狳之類的小生物。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笑啥呀妳？」

「你說我湊『瞎』熱鬧………」

「可不是嗎？年輕人約會，您老人家有多遠走多遠，湊上來討人嫌，這不是白目嗎？」

「喲喲喲………你說我白目………嘻嘻……哈哈……咿…嘿嘿嘿嘿嘿嘿………」

老婆婆往前踏一步，整個人幾乎貼進學長懷裡。

「幹啥呢？」

「小夥子，我還真有點白目哩！你幫婆婆看看……看我眼睛裡有甚麼毛病………」

老婆婆的臉逐漸抬起。我嚇得閉上眼睛，大喊：

「別看！」

「甚麼呀？稀奇古怪的………」

我雙手捏緊衣角，渾身僵直，直拜託老天爺別讓我這時候昏倒。

接下來聽見的聲音，一輩子難忘。

「咦……阿婆妳的眼睛……怎麼回事兒？怎麼這樣………唉唷！唉唷！怎麼不能動了？我身子怎麼全硬了………」

「嘻嘻嘻………我的眼珠呢？有沒有看見我的眼珠啊？怎麼會不見了？哈哈哈，小帥哥你知道不？為啥會沒眼珠呢？因為哪，這不是眼睛啊！」

「啊啊啊………不要啊！不要……救命啊！快來救我啊！我動不了了………好可怕呀！啊啊啊啊啊………………」

學長淒厲的呼喊，彷彿忽然將音響的旋扭轉到最小，又像被甚麼東西裹住似的，聲音傳不出來，只剩下隱隱悶聲。

學長的慘叫忽然沒了，耳邊卻響起咕魯咕魯、好像許多巨大黏膩的肉塊正在蠕動，讓人聽著寒毛直豎。

我知道這是甚麼情況───學長正在被咀嚼、吞嚥。但我沒法救他，我連眼睛都不敢睜開，只能像根木樁似的立在當地。

過了好久，終於聽見打嗝巨響。多大的嘴才能發出這麼響亮的飽嗝呢？

婆婆轉身移動到我面前。

「小姑娘，輪到妳囉！」

「不……求求妳，我甚麼也沒看見……甚麼都不知道………不要吃我啦………」

「妳行行好，幫老婆婆看看眼睛，好不好啊？」

「不要不要！我不要看妳，我死都不會睜開眼睛的！」

「看一眼？一眼就行了………真的不看？再不睜開婆婆就一嘴巴咬死妳！」

我終於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打四歲起就沒哭得這般響亮。

「不哭不哭，乖，不看就算了。婆婆騙妳的啦！吃一男孩兒就夠飽了，再吃妳只怕把我撐死。」

「真的………真不吃我？」

「別哭了，不吃妳。以後要當個好孩子，別再跟那些沒素質的壞傢伙廝混，知道不？」

「還有，別再跑這種烏漆抹黑的地方約會，下次再讓婆婆遇上，先吃了妳！」

後來的事記不清楚了。依稀記得自己閉著眼睛，像瞎子似的一路慢慢摸回家，花了好幾個鐘頭，還被媽媽罵了一頓。

根據傳說，看過白目婆婆的人無一倖免，那麼這傳說是怎麼流傳下來的呢？

因為還是有人堅持不看白目啊！

好了，你現在終於明白，為甚麼我總是說話不看人眼睛。

我不是沒禮貌。